? 酉初,如玥已经早早地等在正房门口。
据李妈妈说,太夫人是在酉正吃晚饭的,介于如玥现在属于蹭饭阶段,早些等下总是没错的。还没到酉正,李妈妈总算掀着帘子出来了,她矮下身子捂了捂如玥冻得冰凉的小脸蛋:“三姑娘冻着了吧?也不用这么早,太夫人这才刚刚礼完佛出来。”
如玥乖巧地笑笑,并未多言。
李妈妈满意地暗自点头,吩咐跟在身后的品竹道:“去药房把三姑娘的药取过来,太夫人要看着姑娘把药喝进去才安心。”
听到又要吃药,如玥的眉头不由地跳了跳,想起临出门前特意让黄鹂把糖丸子带上了,这才放了点心。
随着李妈妈踏进暖阁,黄鹂和白鹭也跟了进去,绕过紫檀嵌珐琅五伦图宝座屏风,拐入暖阁,白鹭上前将如玥的绯色刻丝镶灰鼠皮斗篷卸下,黄鹂接过如玥手中的暖炉,而后二人悄然退到暖阁角落。
伺候吃饭这种事,在清晖堂里面,还轮不到她们俩插手。
太夫人坐在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上,身穿浅金宝蓝二色撒花褙子,额上缠着金镶红玛瑙抹额,眼睛微眯,端的是高贵雍容。
如玥走上前,屈着小短腿,两手伸在脑袋两侧,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祖母……安好……”
“起吧。”说不上冷淡,也谈不上热情,太夫人只是微微抬手道。
如玥应声起了,心里突突的。
太夫人看她垂首侍立的模样,眸色渐渐变得温暖。只六岁多一点的小丫头,竟然不哭不闹地在寒风中等了三刻钟,不管是耐性还是礼数都是极好的。她端起黄花梨方桌上的旧窑十样锦的茶碗,用茶盖慢慢地撇着茶叶,道:“你院子里出了什么事?”
如玥抬起头,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澄澈如洗,小小的眉头微拢,花瓣似的嘴唇抿了抿,大大方方地道:“孙女的……丫鬟……打碎了……祖母的蒜头瓶,罚了。”
太夫人见她并没有说出丫鬟的名字,而是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眸中的暖意更深,不由地点头道:“不错,丫鬟既是你的丫鬟,她的所作所为自然代表着你的体面。”太夫人早已知晓碧灵的下场,虽然觉得对这种明显生事的丫鬟罚得轻了,但想到如玥的处境,也认为这样的处罚最是恰当。
“玥丫头记住。”太夫人放下茶碗,对如玥正色道,“御下不严也是一种罪过,好的奴才不仅要忠心,还不能起坏心。”
如玥可劲儿地点着小脑袋,表示自己铭记在心。
太夫人笑了,拉过如玥坐到自己身边的紫檀嵌竹丝梅花凳上,转头对李妈妈道:“药来了吗?”
李妈妈走到落地罩处往屏风的方向探了探,看到品竹端着黑漆螺钿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两碗药,转身对太夫人道:“时间刚刚好。”
如玥眼皮一跳,突然扭头看向笑盈盈经过落地罩的品竹。
药碗上腾腾的热气在她眼中,好像幻化作两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即使有糖丸子法宝在手,还是忍不住心里头哆嗦的说。如玥怕疼、怕苦,尤其怕避免不了的疼和苦。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放到自己面前的药碗,抬头看向太夫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苦口良药,喝吧。”太夫人难得耐心地揉揉她的额发劝说道。
如玥认命地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小胖手端起漾着浓黑光泽的青瓷小碗,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一股脑地灌了下去。黄鹂连忙上前,掏出糖丸子,当如玥放下药碗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朝她嘴里塞了一颗。
幸好幸好,苦还没来得及侵袭她的味蕾,甜味儿已经将小舌头包裹住了。
如玥见识到了糖丸子的即时功效,终于安心地将浓稠的生姜汁又给灌了下去。
“三姑娘真是乖巧,喝这般苦的药都不哭不闹的。”李妈妈乐呵呵地表扬如玥,其实是知道太夫人碍着面子,替她说出心声而已。太夫人嘴角的笑意更甚,吩咐道:“上菜吧。”
接着是一溜烟儿的美味佳肴。
鹌子水晶脍、百合酥、板栗烧野鸡、拌莴笋、爆炒河鲜、冰水银耳、叉烧鹿脯、翠玉豆糕、冬笋玉兰片和鱼头豆腐汤……
这简直就是“舌尖上的中国古代版”啊!
作为吃货胡非非,她已经看得眼睛都直了。
水晶脍是用猪皮、鱼鳞、琼芝菜烹制成的冻菜,端的是像水晶一般晶莹剔透,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地咬下,那种美味瞬间将舌尖上所有的味蕾捕获。
还有那道鱼头豆腐汤。
鲜美的鲢鱼头浇上奶白的汤汁,再咬一口嫩滑的豆腐,她感动得都要哭了好么!
一道一道美味,色香味俱全,勾得如玥忘记了所有礼数,大快朵颐了起来。
太夫人右手持着筷子,顿在半空中,看着如玥的吃相,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寻常菜品有那么好吃吗?她又看向那道爆炒河鲜,夹了一小块——嗯,貌似比平时美味一些。
由于如玥的卖力“演出”,太夫人也比往常多吃了些。
结果就是,如玥吃撑了趴在炕上直哼哼,太夫人坐在宝座上吩咐品菊去烹点消食的茶来。如玥捧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一个又一个的饱嗝,每打一个,就下意识地捂住嘴,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咕噜噜直转,看起来灵动可爱。
太夫人指着她笑道:“你这丫头,年纪也不算小了,该学些规矩了。”
如玥巴不得多学点儿这个时代的东西,忙不迭地凑到太夫人身边,将小脸贴到她的胳膊上,忽闪忽闪地眨巴着大眼睛:“如玥……要……和祖母……一样!”
“吃了糖丸子,小嘴儿变得愈发甜了!”太夫人拍着小如玥的胖脸庞,笑得宠溺。
如玥眯起眼,享受地任由抱着太夫人的胳膊蹭,心道:这便宜祖母真是外冷内热,卖萌卖乖地融了她表面的坚冰,其实相处起来蛮舒服。胡非非的祖母过世得早,她外婆也随着舅舅去了另一座城市,因此她作为苏如玥,是真心在太夫人身上找到了祖母的感觉。
晚上一溜儿滑进暖和的被窝时,如玥还心里庆幸自己在侯府前景良好。
但在次日早晨侯夫人高氏带着几个子女前来请安的时候,如玥恨不得太夫人就将她扔到东小院自生自灭好了,这种高强度的“就业前培训”真心伤不起啊。
卯正时,张妈妈要将如玥从被窝里拖出来,恨铁不成钢地道:“今儿个是第一次见识侯府里面的晨昏定省,姑娘你再睡下去还不失了礼数?!”
如玥伸到被窝外面的小胳膊感受到凉意,又轻车熟路地缩回被子里,重新闭起眼睛迷迷糊糊地道:“睡……周末……懒觉……”
张妈妈没听清她在嘟囔些什么,索性用两只大手将小如玥从被窝里捞了出来,然后让白鹭和黄鹂快速地帮她穿衣。
穿戴整齐,又拿热帕子敷了敷脸,小如玥这才从睡梦中醒过来。
抱着手炉走出东厢,李妈妈已经侯在门口了,她笑眯眯地将小如玥接过抱在怀里,对张妈妈道:“三姑娘我先领走了,夫人和少爷小姐们也都快到了。”
张妈妈和李妈妈自小熟识,也不客套,她走过来把如玥的灰鼠毛领子紧了紧,就让李妈妈抱着如玥走了。
踏进明堂,“品”字辈的丫鬟们各司其职,如玥算是偌大明堂里唯一的一个主子。
她打着盹儿,大约是卯末的时候,高氏在前,两少年两少女各有自己的妈妈陪着跟在后,恭恭敬敬地踏进了明堂。如玥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她从李妈妈的怀里跳下来,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摇地走到高氏的跟前,行了个略不标准的万福。
高氏看着眼前的玉娃娃,想到太夫人对她的厚待,于是矮下/身子摸了摸她头顶的小鬏鬏,笑着道:“果然是个知礼的孩子。”她转身指了指身后一个身穿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袄,约莫十二三岁的姑娘道:“这是你大堂姐如华,以后你们要多亲近亲近。还有如瑶,是你二堂姐。”
如玥看向苏如瑶,一身粉红色刻丝十样锦的小袄,长得倒是不错,不过通身的气派比苏如华少了不只一星半点,想必她就是侯府唯一的庶出女儿了吧。
苏如瑶讨好地朝高氏笑道:“母亲说得没错,咱们都得向大姐姐学着点儿,大姐姐精通琴棋书画,可是不多得的才女呢!”
马屁精!
如玥腹诽,暗想这不过八/九岁的苏如瑶真是一脸世故,知道讨好嫡母、嫡姐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她颇为鄙夷地眨了眨眼,转脸就冲苏如华笑得比蜜还甜,发自肺腑地崇敬道:“大堂姐……真好!”
哼,跟她比拍马屁!
需知这溜须拍马这一行业也是有大学问的,表情要真挚,语气要诚恳,越是拍马高手越是不能让对方觉察出恭维的意思,啧啧,苏如瑶才是得向她多学着点。
果然,苏如华用高傲的眼角斜斜地瞥了如玥一眼,表情不像刚进门时那般不屑一顾。
苏如瑶大觉遇上对手,圆圆的眼睛滴流滴流地在如玥身上转。
就在此时,太夫人由品梅扶着,从厚毡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一进明堂就精准地锁定如玥,看到如玥笑盈盈地站在堂中,精气神都很好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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