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这日,一大早村道上遍布挤挤挨挨上山扫墓祭祖的人群,当家的主妇搂着包袱和装满奠礼纸钱的竹篓,垂头跟在当家的汉子和长辈身后疾步前行,小娃儿们一路欢声笑语地跟在家人左右,到底是天真无邪,全然不见对家中往生亲眷的悲戚之情。庄户人家虽迷信者多,但也并非事事尊礼,听着小娃儿们活泼的笑闹声,老人们脸上也有几分舒心的笑意。
刘家为了避开扫墓登山大潮,是快到晌午间才举家出门的,他们的阵仗不可谓不大,除了留下几个看守家院的长工,贴身伺候丫鬟媳妇子倾众而出,个个身穿素衣,鬓发上戴着小朵的白色绢花。
虽然宅子后头就是上山的路,但若要进往山间墓地,却须得绕过村中头到村尾前一段的另一条道路上山。这条路原本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好在刘家回村第一年就出自让人重新修缮,足足修了大半年,打造了一条阶梯石路,人称天梯。这条路修成后,刘树强特意和孙厚仁全家打了好久的饥荒,好说歹说才请来个道长做法,在路口封上安魂幡,以防有村民频频从这条路上山打扰祖宗们的清净。
自打阖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后,胡氏和刘娟儿母女出门多半用马车,刘娟儿还好,平日里动静大,上山下野骑马射箭打拳太极无一欢,身子骨矫健堪比一个打小干农活的庄户少年,但胡氏的柔若无骨和姜先生的静如处子在登山的过程中便显得有些拖后腿了。胡氏由芳晓一路扶持,又将桂落派到姜先生身边胁从伺候,便是如此,两人走了百来步阶梯后也觉得上气不接下气。
虎子伺机带着刘娟儿甩下众人老远,不等姜先生涨红着脸出声阻止,刘娟儿动如脱兔地疾行而去,一边汗如雨下的胡氏有心帮姜先生行规矩也赶不上她的脚头快。刘树强和几个长工们带着祭奠的诸多祭礼纸钱幡旗等物早早就赶去了祖坟驻地,仅余稳妥的长工管事五子跟在女人们身后,行断后之责。
“哥,是在哪边,快指给我看!从这里头能看到吗?”刘娟儿脸上带着一层薄汗,因成功甩掉她娘和那个讨厌的姜先生,忍不住欢欣雀跃地搂住虎子的胳膊撒娇道“你闷不吭声地弄出个山庄子来,我连一眼都没瞧过呢!也不知爹娘喜不喜欢,若是做的不好,可不白费了这么久的心思?”
“哥办事几时不稳妥了?且拖拖拉拉弄了一年多才完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别说爹娘了,我猜连五子也定能中意!”虎子微微一笑,忽然在一阶石梯上蹲下脚步,伸手摸了把刘娟儿的额头轻声道“还难受吗?别怪大哥和爹娘,你早晚会懂的!你永生都是刘大虎的亲妹子,咱们从来没有当你是个代替品!”
刘娟儿心中一颤,手中一紧,生生将虎子的玄黑衣袖拉出了几道皱褶“哥,我明白……是我不该想得过多,毕竟你们都是为我好。我答应你一定会听娘的话,再也不做逾越之事惹得你们忧心……那啥,等三日后,你能帮我劝劝娘么?那个姜先生纯属草包,只会照猫画虎,哪里能教会我啥规矩?莫非我之前就是那么不守规矩?!哥你也知道五牛他……为了避嫌,我回回去古家都没背地里和他搭话了……哥……算我求求你了!”
“你往常那般伶俐,莫非还对付不了一个草包先生?”虎子忍不住噗嗤一笑,微微垂下头,意有所指地提点道“哥就给你指条明路,你先想想看,咱家若没有你带着农工和三阳那一家子打理牲畜棚的事儿,那可不得出乱子?娘的心思我倒能猜到几分,她是瞧你渐渐也大了,希望你能乖乖养在深闺里学那高门绣户的小姐模样,可她却没想到家业无你支撑的苦楚……”
“哥,你真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咱家的家业没我不成么?”刘娟儿撇了撇嘴,故意扭巴扭巴身子低声道“我哪儿有那么大的功劳,你和爹娘莫非不辛苦?哼,别瞧你这会子说的好听,娘给我吃挂落的时候你还不是没劝两声。”
虎子叹了口气,干脆用自己汗透了的额角轻轻在刘娟儿的额头上碰了碰,刘娟儿吓了一跳,险些就将他整齐的衣袖给扯下来一截,要知道这种亲昵的举止放在前世或许没什么,在这个年代也能算上男女大防了,毕竟兄长也是男子!
“你越来越出落,哥都不知能怎么疼你……”虎子略带尴尬地抬起头,假咳两声接口道“可你性子也是倔得慌,对外尚能左右玲珑,但凡面对家人就有些不知所措了,只会不管不顾地硬顶,倒真和我早两年的性情如出一辙。哥多啰嗦几句你可别吃心,有的时候,你将自己摘开,站在外人的立场上面对家人,或许就能想出更合适的法子来应对!”
“站在外人的立场上……”刘娟儿喃喃自语,心中陡然一片清明,虎子的话提醒了她。她发现自己确实有的时候太过于想融入这个家庭,对于家人的看法过于在意,一切只因底气不足,生怕被人看做那个生死不明的刘娟儿的替代品。
但仔细沉心一想,虎子的话不无道理,毕竟关心则乱,对于自己最亲的人总有些地方看不明,这也是常理。胡氏会害怕她不懂规矩,是以明明看出姜先生的不妥之处也要让她进家门来给自己授学。既然如此……应对的法子也是邵然若是的!刘娟儿学了几手粗浅的箭法,尚且明白指哪儿打哪儿不算上乘功力,打哪儿指哪儿才算是神来之笔!
思及此,刘娟儿舒心一笑,抬着着清亮眼眸对虎子轻声道:“虎子哥,若没你方方面面护着我,我也弄不成咱家的油田鼠大业,你也知道,打咱们刚回村那会子娘就不让我显摆厨艺,我说要开畜牧区,爹当时也不是很认同,只有你鼎力支持。哥,你对我这么好,我也想帮你分担些心事……那啥,梅花姐姐,你当真觉得给她一份安稳余生就能两全吗?”
闻言,虎子并未急着接话,而是勾头朝后方瞟了两眼,手中突然一紧,拽着刘娟儿的衣袖闪身避入石阶旁的树丛中,他一手压在刘娟儿的脑袋上,低声嘱咐道:“别出声,有些话我须得避开所有人才能对你言明,等娘她们先过去……”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雪白素袍,脸上兜着白布的细瘦身影一晃而过。姜先生疾步走过刚刚虎子和刘娟儿呆着的石阶,横眉竖目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番。只等桂落大呼小叫地跟了过来,胡氏又由芳晓搀扶着迟迟而至,姜先生才一脸沉色地怒道:“夫人,小姐同长兄太过亲昵,着实不成体统!”
“姜先生,你莫要急,娟儿这孩子大小就黏他哥,他们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是以……是以看着比旁人家的兄妹是显得亲了些,但这也不是坏事……”胡氏话音未落,却见姜先生一拂衣袖,冷淡地接口道:“子不教父之过,女不尊母之过,夫人可曾听过一句‘慈母多败儿’?”
“这个草……”刘娟儿大怒,忍不住跳起身子就想冲过去大骂一番,却见虎子一把将她拦住,压在原地低声道:“别着急,这作死的不男不女的家伙是在拆自己的台,你且看娘能忍到几时?恩……哥也饿了,快把你做的冷食掏出来!”
这会子都只顾着吃,娘都被人当面责骂了!刘娟儿气咻咻地瞪了他一眼,正要埋汰两句,却闻芳晓凌厉的声音平地而起——“姜先生也莫要太过小心了,您说咱们小姐和少爷过于亲昵,谁看见了?这不是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哎哟哟,怕不是您瞧花了眼吧?这石阶还有上百层呢,又没个啥山石树木遮挡,如若真是不成体统,咱也该瞧得见才对呀!”
芳晓话音未落,又见桂落抬头乜斜了姜先生一眼,捂着口鼻娇声道:“姜先生是头一回跟着咱们上山祭祖扫墓,我以为您是为了借机来给自己的家人添火烛的,没成想原来是过来给咱们小姐授学的。您是不知道,咱们东家往常可是一等厚道人,但越是老实人,发起火来越吓人呢!上次刘家大房那头的人当着面给咱们娘子吃挂落,嗨呀,东家那脸色可吓人了,恨不得把自己的亲大哥给……”
“得了,你们少说两句!先生也是为了娟儿好!”胡氏一脸淡淡地将芳晓和桂落嚷收了声,却见那姜先生已经气得全身发抖,正要说点什么,胡氏只微微行了个点头礼,柔声道:“虎子和娟儿怕是追着他们爹去了,咱们也赶快吧!”
语毕,一行妇人神色各异地绕过姜先生僵直的身子,桂落还特别有幽默感地朝她一伸手,呲牙笑道:“咱们娘子是个一等和气人,到如今也没几个人能惹她发怒,先生,你说咱们女人好为人师,算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高!刘娟儿喜笑颜开地躲在树丛里,眼见姜先生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回接话,她只觉得浑身舒爽难耐。虎子从她背上的小包袱里搜了“膛目饭团”出来,一边咬一边低声笑道:“瞧瞧,草包何须别人对付,自己就能给自己带沟里去!恩?这饭团味儿真不错,里面加的是……马肉和荠菜?”
“是,就是马肉,得亏我出门时又偷摸到大厨房里弄了些马肉驴肉来夹饭团,谁让马不知脸长呢?!”刘娟儿嘻嘻一笑,东倒西歪地撞进虎子怀里。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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