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祁家此时也在用饭。
宽敞的偏厅里摆了两张黄梨木八仙桌, 左边祁老爷子为首,跟祁俨并长孙次孙坐一桌, 右边祁老太太跟儿媳妇还有龙凤胎兄妹坐一桌。
家里人口少, 祁老太太又喜欢热闹,所以吃饭时并不要求食不言,她会跟孙子孙女们说话, 祁老爷子偶尔也会提点教训晚辈几句。
但今早两张桌子上异常沉默, 祁薇看看三哥祁宁,两人再一起偷看对面脸色极为难看的祖父。
祁老爷子脸色当然不会好看。
自从祁景发奋练武并展现出惊人天分后, 祁老爷子便想着等祁景考中武进士, 靠祁俨的关系安排他到兵部任职, 做个京官。
祁景年少, 即便最开始官职不高, 一步一步总能熬上去。
他从未打算让祁景上战场, 当初祁景扬言要当将军,被他一口否决。
将军将军,听起来威风, 但那是战场厮杀拼命拼出来的, 一不小心便沦为刀下鬼, 他宁可长孙一事无成, 也不愿……最初祁景不同意, 后来他威胁祁景说许攸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要去战场的人,祁景才改了主意, 谁料臭小子竟然口是心非, 在皇上面前摆了他一道!
祁老爷子那个气啊, 得信后把祁景臭骂了一顿,可他骂他的, 祁景坚决不肯改口,只面无表情立在那儿,他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祁老爷子想打人,祁老太太又不让,没办法,他让祁俨去教训儿子,结果祁俨还不如他,祁景连说废话的机会都不给父亲,直接走了……
祁老爷子因为此事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底一片青黑,然后就在这边儿看到了祁景。
臭小子满面春光神清气爽,气色竟比昨日还好,祁老爷子越看越气,半点胃口都无,狠狠瞪祁景一眼,起身离席。
祁景筷子顿了一下,目送祖父离去,垂眸,继续吃饭。
祁俨皱眉:“阿景,你祖父是为了你好,你去劝劝他老人家,就说你改主意了。”
祁景头都没抬,自顾自夹菜下饭。
祁俨面色一沉,想训斥儿子,目光掠过祁景清冷的眉眼,忽然又说不出口。
儿子早已不是当年的顽童,他大了,有主意了,他这个父亲的话,他更不会听了。
挫败无力感油然而生,祁俨叹口气,也走了,背影萧索。
祁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等饭后祁景换上御赐状元袍准备门时,他从影壁旁闪了出来,正色道:“大哥,战场上危险重重,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不再赘言。
只是你要想想,阿锦一直都跟父母住在一起,你留在京城,她嫁过来后还可以常常回家探望父母,你去那么远的地方,阿锦自然也要跟着你去,你忍心让她跟父母分离?”
毕竟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祁景对祁恒没那么冷淡,但也说不上多客气,闻言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言罢绕过祁恒,大步离去。
带许锦离开,祁景知道她舍不得,但她会习惯的。
她有他就够了,他要她的心全都放在他身上,而他会给她新的生活,给她孩子,给她无拘无束。
再说他们总有回京述职的时候,到时她就可以跟父母团聚了。
门口下人早已备好马,祁景翻身上去,去宫门口与今日同要游街的文武一甲汇合。
众人中祁家离皇宫最近,祁景第一个到,下马不久,远远瞧见未来岳父策马过来了。
看在许锦的面子上,祁景主动迎了上去。
许攸轻哼一声,将马交给出来接应的牵马小太监,看都没看祁景。
他养了十三年的女儿,祁景一句话就要拐到千八百里外了,指望他给他好脸色?
若不是女儿被祁景迷了心窍,许攸都想悔婚。
祁景自讨没趣,却也没敢给许攸冷脸,知道岳父大人不待见自己,便没有凑上去。
没过多久,时辰到了,人也齐了,众人上马,在锣鼓声中朝御街缓缓行去。
御街两侧早已挤满围观百姓,有住京城里头的,也有特意从附近村县赶来一睹文武状元风采的。
许锦也来了。
其实她没打算来的,是郑安安非要拉她出来,还不知用什么甜言蜜语哄了母亲应许。
当然,她们不可能挤到人群里去,郑家马车直接停在御街边上最气派的茶楼前,两人戴上帷帽下车上楼,进了郑家早就给女儿定好的雅间,边品茶边等人。
郑安安还在说她:“两个状元,一个是你爹,一个是你未来相公,千载难逢的运气,你怎么能躲在家里?”
许锦低头,老老实实听她嗔怪,眼睛盯着面前定窑茶杯出了神。
她当然想看啊,但昨晚才跟祁景做了那种事,她怕一会儿被祁景瞧见,祁景指不定怎么想她呢。
“啊,来了来了,阿锦你快过来,你爹他们来了!”
外面忽然人声震天,郑安安噌地跳了起来,跑到窗前朝外张望,然后大声喊许锦。
许锦怕旁人听见郑安安的声音,赶紧走过去不许她再喊,接着也忍不住朝那边望。
人生鼎沸中,一队衙役或提状元灯或举青色华盖或吹吹打打簇拥着六匹骏马朝这边缓缓行来。
骏马两两并行,打头的正是她熟悉的那两个男人。
父亲许攸身着御赐绿袍,头戴高帽,面容白皙清隽,如青柏临风而立。
祁景则穿了一身大红袍,乍一看像个新郎官……这个念头让许锦脸上发热,却还是盯牢了他。
高头大马,少年凛然而坐,眉眼清冷。
如果说父亲给人的感觉如春风,他就是秋霜。
许锦看着二人笑,这翁婿俩,一个显得年轻了,一个显得老成了。
“听说武状元是文状元的女婿呢,真羡慕许夫人跟她女儿,要是我,别说俩,给我一个我就知足了。”
“敢情你知足,别说状元,就是把探花给我,我都愿意减寿十年!哎,你别说,其实那个武探花长得挺俊的,可惜被前头那俩状元比下去了……”
楼下传来妇人们毫不遮掩的浑话,许锦觉得好笑,低头去找,好不容易顺着声音找到人,郑安安忽然攥住她胳膊,喜道:“阿锦你看,祁景朝这边看过来了,他肯定看见你了,眼睛可真尖啊,你爹都没发现咱们呢!”
许锦慌得抬头,惊觉队伍已经到了茶楼近前,而她的目光正好跟祁景对上。
想到昨晚的亲密,许锦本能地想往后躲,只是没等她躲开,祁景突然笑了。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春日阳光温暖灿烂,马上少年的笑容却比春光还要明媚晃眼,直让人暖到心底。
许锦不自觉地笑,笑到一半心上人忽然被人挡住了,挡他的正好是她父亲……
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许锦撒娇般朝父亲扮个嘴脸,嘿嘿笑着躲到了一侧。
“哈哈,你爹好像很不高兴呢,这下祁景完了,他肯定是哪里惹你爹生气了。”
队伍渐渐走远,郑安安回到座位上,幸灾乐祸道。
许锦跟她说了会儿话,因为不方便在外面多做逗留,两人品完茶就回柳荫巷了。
许攸祁景却还要参加晚上御赐的琼林宴。
.
华灯初上, 皇宫西苑文武百官陆续到场。
因为当初祁老爷子的引荐, 许攸跟席上不少官员都打过交道, 不愁无话可聊, 谈吐间从容大方。
祁景则是不管谁跟他说话, 他都一副清冷表情, 内敛沉稳。
如此一来, 跟其他多少都有些拘谨的同科进士相比, 两位状元俨如鹤立鸡群,给人实至名归之感。
“皇上驾到……”
远处传来内官特有的尖细声音, 百官立即止了谈笑风生, 齐齐起身恭迎,口中高呼万岁。
明帝登基八年,今年才过而立,很是俊朗挺拔。
落座后, 他朗声请百官平身, 说罢朝左侧下首位置看去,眉峰微蹙:“静王怎么还没到?”
他是踩着点来的,众臣均应比他早, 一般人不敢迟到,而这个皇弟, 莫非又……
负责设宴的公公忙俯首弯腰解释道:“回皇上, 静王殿下眼疾复发,两刻钟前派人前来告假。”
明帝心中一紧, “可否请了太医?”
“请了, 吕太医领人去了。”
三言两语,明帝神色已恢复正常,摆摆手,打发人下去,开始同朝臣畅谈对饮。
静王眼疾是老毛病,他这个皇兄担心也没用,只恨寻不到良医治好他。
酒过三巡,看看近前新科文武状元,明帝忽的想起一事,笑着对许攸道:“文远,你可是永平县人?”
文远是许攸的字。
许攸忙起身回话:“微臣正是。”
明帝点点头,赞道:“永平县果然人杰地灵,已经出了个户部侍郎,这次又同时送给朕两个状元,况且朕没记错的话,平西将军也是永平县出身?”
最后一句话是对身边的曹公公说的。
曹公公哈腰道:“皇上您日理万机还记得平西将军故里所在,平西将军听闻定会感激涕零,为朝廷鞠躬尽瘁。”
明帝听惯了此等拍须溜马之言,一笑置之,再次看向许攸:“平西将军与你年纪相仿,文远可否听说过?”
许攸心中咯噔一下,隐约有个猜测,面上却十分平静,微微诧异后问:“回皇上,微臣初到京城,尚未听闻平西将军丰功伟绩,不知其高姓大名?
或许微臣有幸见过。”
明帝并未露出任何意外神色,简单道:“他姓荣,单名一个征,南征北战的征。”
荣征……
与那人同名,又与他同乡,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许攸强迫自己露出惊喜的笑容,“回皇上,微臣确实与荣将军见过几面,可惜未能深交。”
说完,他转身望向武官所在位置,似是寻觅。
“哈哈哈,文远不用找,平西将军常年镇守西北,已有多年未曾回京。
不过你放心,明年朕宣他回来,届时你们二人再把酒言欢。”
明帝朗声笑道,示意许攸落座,随即目光移向别处,继续跟其他臣子说话。
许攸稳稳地坐了下去,但周围人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了,脑袋里只有六个字。
荣征,平西将军。
有宫女过来给他倒酒,酒水落入杯中,映着灯光,微光粼粼,如梦似幻。
荣征还活着,那他现在是不是在做梦,等明年荣征回来,他的梦就醒了?
许攸对着尚未平静下来的酒水发呆。
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除了坐在他一侧的祁景。
祁景从未见过岳父如此失魂落魄,而这种变化,是他听皇上提起平西将军后才起的。
平西将军?
祁景垂眸沉思。
他听庞叔提起过平西将军,那人行伍出身,从军两年升任千户,第三年正赶上朝廷与胡人交战。
当时定西侯领兵,轻敌冒进遭敌人围攻,身边只剩庞叔一人时,荣征帅千人来救,冒死救出了老侯爷,自此得到定西侯提拔,一步步升为将军。
荣征是本朝悍将,祁景本来就敬佩他,此时越发好奇,难道岳父跟对方有交情?
散席后,他不动声色地跟在许攸身后。
许攸旁边就是祁俨,快到宫门口时,许攸忍不住将祁俨叫到一旁,低声打听道:“守正兄,那个平西将军,为何我来京城这么久都没听人提起过他?”
“他啊?”
祁俨有些诧异,不过还是解释道:“平西将军性格孤僻,京城与他有交情的人不多,况且他常年镇守在外,除非边疆有战事,否则很少有人会想到他。
怎么,你跟他很熟?”
他自幼在京城长大,虽与平西将军同乡,却没有说过话。
许攸随意笑道:“因是同乡,好奇而已。
对了,平西将军可有家眷在京?
若有,我也好递个帖子。”
祁俨摇摇头:“据我所知,平西将军父母早逝家中并无亲戚,而他至今未婚,在京城只有座将军府。
说来也怪,平西将军位高权重,这么多年有不少权贵想与之结亲,就连皇上都想给他指过婚,但都被他拒绝了。”
“这是为何?
我记得他比我长三岁。”
许攸顺口问道,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祁俨并没发觉许攸的心不在焉,边走边道:“据说他自小定亲,对方在他从军后搬走了,杳无音信,平西将军坚持要做守信之人等对方回来,所以现在依然孤身……哦,下雨了,文远你是坐车来的还是骑马来的?
若是骑马,我送你一程吧?”
许攸笑着谢绝:“多谢守正兄好意,雨不大,我自己回去就好……”话未说完,忽见斜对面一人朝他招手,正是家中小厮,后面还停着一辆马车。
“想来弟妹担心夜路难走,派人来接你了,文远你好福气啊。”
祁俨打趣地拍拍许攸肩膀,拱手道别,转身走开前,他看向祁景,想邀骑马而来的儿子跟自己坐车回家。
可祁景看都不看他,祁俨无声地叹口气,走了。
许攸立在宫门口,对着祁俨离开的方向,似是目送,对渐渐加大的雨势浑然未觉。
“雨大了,伯父还是先上车罢。”
祁景在旁边瞧了会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许攸回神,本能地笑道:“嗯,你也……”说到一半看清了是谁在跟他说话,顿时变了脸色,拂袖而去。
祁景望着岳父背影,心生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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