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月十二,一乘粉轿将孟瑾抬进了晋王府。
晋王妃算是给了两位侧妃体面,粉轿之外还加以鼓吹,只是因太后过世不久,并没设喜宴。林氏将轿子送出门,回头自己躲到房里大哭了一场。
做妾,本是没有三朝回门一说的,谁也不知晋王妃肯不肯再给这个体面,到了回门这日,倒是孟素兰也带着儿女们过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话,虽没人提起这事儿,却是个个都心不在焉,只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果然到了巳中,丫鬟满脸喜色地小跑着进来:“姑奶奶回来了!晋王府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晋王,晋王爷也来了!”
一屋子人呼啦啦起来,全部出去迎接。
晋王府给侧妃乘坐的马车小巧玲珑,黑漆车厢上有杏黄色晋王府的标志,拉车的白马鞍辔鲜明,好不神气。晋王骑马跟随在车旁,到了门前见众人跪倒一片,便下马笑道:“都免礼吧,此后也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多礼。本王今日是送侧妃回门,还有差使要去宫里给父皇回话,就不进去了。”回头向车里道,“侧妃好生跟家里人说说话儿,等本王出了宫再来接你。”说罢,策马自去了。
虽说晋王没进门,但他亲自送孟瑾回来,又允诺出宫还来接人,也是天大的面子了。林氏心里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患得患失起来,生怕晋王妃因此不悦。倒是孟老夫人顾不得那许多,欢喜地叫了一声:“瑾儿。”
孟瑾今日穿着杏色绣缠枝蔷薇的长褙子,湖水色挑线裙。她本来甚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加以换梳了妇人的椎髻,戴的一副镶蜜蜡和绿松石的头面也是从未见过的,瞧起来竟有些陌生。听了孟老夫人这一声呼唤,眼圈猛然一红,急走两步就扑到了祖母怀里:“祖母!”声音分明略有一丝哽咽,却又强露出笑容来。
孟老夫人心里何尝不酸得难受?但王府侧妃回门,这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难道还是王府亏待了你不成?当下亲手拉了孟瑾,众人都回了屋中才叙寒温。
这么一大群人坐着,就有什么私房话也不好说。见了礼,孟素蓉便招呼众人去外头看看早开的腊梅花,留下地方给林氏和孟瑾母女说话。孟老夫人生恐孟瑾报喜不报忧,又特地把陪嫁的杜若叫了来自己问话:“瑾姐儿在王府可好?”
杜若低头道:“进门当日,王妃身子不适,王爷就去了王妃屋里,这如今还没圆房呢。”
孟老夫人方才端详孟瑾神色,也觉得像是不曾圆房的样子,听了杜若的话便明白了。两个侧妃进门,晋王妃倒底是不自在了,倒是晋王,借着王妃不适,倒免了当日先跟谁圆房的选择,自也就不会有人拿这两个侧妃去比较什么。
“王侧妃今日回门可有人相送?”
杜若摇头:“王侧妃说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回尚书府了。”王娴好容易从那家里逃出来,哪里还想回去。
此时林氏也在屋里问到了这个话,低头思忖片刻道:“想必今晚王爷多半就会与你圆房了。”王侧妃身子不适,因此孟侧妃先承宠,岂不是顺理成章,“只不知王侧妃是有意还是无意。”若只是不想回娘家,那不算什么,若是有意让出承宠的机会,那王娴也要算是个有城府的人了。
孟瑾淡淡道:“无论她有意无意,我只守着本分就是了。”
林氏不觉又心酸起来:“说得是……瑾儿,平安无事才是大福……”
母女两个在里头说话,外头众人已经进了园子。只是这会儿才十月,腊梅花也就有一半朵早开的,并没什么好看。男人们去了前头书房,女孩儿们便聚在腊梅树下说话。
“表姐那套头面真好看,又大方又雅致,正配表姐的气度。”韩绢笑嘻嘻地先开口。
孟玫就道:“那头面不是姐姐的嫁妆,我从没见过。”
“定是王爷赏的了?”韩绢说着,不引人注目地瞟了韩绮一眼,“侧妃还能回门,王爷还亲自相送,定是十分喜欢表姐。”
“妹妹慎言。”韩绮立刻打断了她,“表姐上头还有王妃呢,这些话被人听见,只是给表姐招祸。”
“这儿又没有外人。”韩绢仍旧笑嘻嘻的,“我也是替表姐高兴。王府的侧妃,进门就有正四品的诰命,有些人一辈子也未必挣得上。”
孟玫觉得这气氛仿佛有哪里不对劲儿,只是她年纪小,一时还听不出来,只是左右地看着韩氏姐妹。顾嫣然却听出来了,这两人嘴上说的是孟瑾,其实却是姐妹两个在较劲呢。韩绢平日里仿佛对韩绮惟命是从,可一有机会,说句话也要戳戳韩绮的心窝子。
“表妹和妹妹们都在这儿呢。”韩晋从一边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地看着顾嫣然,“说什么呢?”
“没什么。”韩绮瞪了韩绢一眼,“不过是说晋王今日送表姐回来,看来表姐在王府里还不错。”
韩晋无心听妹妹说什么。孟瑾生得虽秀丽,在韩晋看来却有些不苟言笑的古板,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也就并不关心,只管看着顾嫣然笑道:“上次来送表姐出嫁,匆匆忙忙的,也没恭喜表妹。”真是可惜,这漂亮爱笑的小表妹,居然这么早就定亲了。
“对啊对啊。”韩绢又笑起来,“表姐可是要嫁进平南侯府了。”这几日孟素兰腾出手来,也将京城里两年来发生的大事约略打听了一番,平南侯府为长房立嗣之事自然也听说了,周家二公子由庶子摇身一变成了嗣子,比从前可是身价高了许多。老实说韩绢也有几分嫉妒这位小表姐的好运气,可是看看韩绮的脸色,这份儿嫉妒也就被幸灾乐祸之心冲淡了。
果然她这般一说,韩绮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却又不能说什么。韩绢在她面前从无违逆,一派天真,可是时不时的也总说些她不爱听的话,可要让她挑剔,却又挑不出什么错来,只能沉着脸道:“什么嫁啊嫁的,小姑娘家家的总说这个,也不嫌害臊!幸而是在舅舅家里,若是在外头叫人听见了,别人不说你不好,只说母亲不好生教导庶女,倒丢了母亲的脸。”
韩绢的脸顿时白了一下,低头一言不发地往后退了退。孟玫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韩绮,孟家没有庶女,但出门在外若是遇见别家庶出的女孩儿,也从来不提这个庶字儿,如韩绮这样当面就提点着妹妹庶出身份的,却也少见。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顾嫣然便搓了搓手:“只顾着出来看花,倒忘记披一件氅衣,这会儿倒有些冷了。你们冷不冷?”
韩晋忙道:“表妹若冷,不妨拿了我的外袍去披一下。”
顾嫣然本来就不想跟他说话。孟珩韩磊等人都去了前面,他一个表哥凑在表妹堆里,也不晓得避嫌,这会儿居然又要让出件外袍来……当即道:“多谢表哥了,不过表哥的衣裳我穿不得,进屋里去坐坐便好了。表哥还要往前面去,倒该多加一件衣裳才好。”
韩晋有些讪讪的,摸摸鼻子笑道:“可是呢,我去瞧瞧舅舅和表弟们。”转身走了。
十月里风冷,女孩儿们体弱畏冷,这会顾嫣然提起,大家也就出了园子往屋里去。韩绢落后一步,挽了顾怡然的手,笑道:“转眼这就快两年未见了,表妹长高了好些。”
顾怡然住在孟家,确实吃得好住得好,女孩儿十一二岁正是蹿个头儿的时候,韩绢这话倒没说错,当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表姐也长高了呢。”
韩绢笑了一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顾嫣然,叹道:“这两年不见,居然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原想着进了京,咱们还能跟从前似的一起玩呢,谁知道瑾表姐已经嫁了人,嫣表姐也定亲了。”轻轻推了顾怡然一把,“表妹你呢?别是也有了人家了吧?”
顾怡然的脸顿时胀得通红:“表姐你说什么呢!”
韩绢掩着嘴笑:“我是关切表妹呢。瑾表姐嫁进了王府,嫣表姐要嫁进侯府,将来都是荣华富贵享不尽的。我是想,嫣表姐年纪也不大,亲事就这么早早定了下来,表妹也只比她小一岁,这亲事也该定了吧?”
顾怡然红着脸道:“姐姐跟周家二公子的亲事事出有因,是平南侯夫人一定要这会就定下来的。”之前跟平南侯府闹的那一番事自然不能传扬出去,所以两边对外都说,是因着平南侯夫人看中顾嫣然,又合了八字之后说她有旺家之运,才早早就要把人定下来的。
韩绢心里一阵酸,故做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说起来,还是表姐跟了姨母出去,被平南侯夫人看见才得的姻缘,倘若那日表妹也跟着去……”轻咳一声,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顾怡然有些不以为然:“是平南侯府指名请了姐姐去的。”
韩绢轻轻叹了口气:“表妹真是实心。这样也好,也省得跟我似的,想得多,难受也多。横竖咱们这些庶出的,总是比别人命苦。”
这话倒有些引起顾怡然的共鸣,也轻轻叹了口气。韩绢听她叹气,越发说起来:“表妹你方才也瞧见了。我在姐姐面前,那真是俯首帖耳,事事都顺着她,就只一句话说得不合她心意,便这样给我难堪。说来说去,只怪我没投生到太太肚里。这在娘家时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将来没个下场。表妹跟我一样是庶出,定然也知道这些苦处的。”
顾怡然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太太对我也算宽厚了,姐姐也并不……”顾嫣然跟韩绮比起来可是好得多了。
“这些都是小事。”韩绢轻轻掐了她一下,“你不懂。咱们女儿家,最怕的就是没一桩好亲事。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表妹你也别觉得我不知羞,没几年你就大了,这是终身大事,若只顾着怕羞耽搁了,到时后悔来不及。”
顾怡然还真觉得有些害臊,勉强道:“这是爹娘做主的事儿,我们如何过问得。”
“可不就是因着这个么。”韩绢冷笑一声,“这事儿都是太太做主,咱们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何会上心?我家太太——表妹你只看姐姐如何对我,就知道太太的意思了。至于姨母,平日对你还算宽厚,可这亲事上头,可曾多替你操心?嫣表姐的亲事这样早就定了,你呢?”
“我年纪还小……”
韩绢叹了口气,眼瞧着前头已经到了正房,便拍了拍顾怡然的手道:“一年小,二年大,总之表妹你自己也要多个心眼才是。罢了,你年纪还小也是真的,且看后头两年罢,若姨母当真对你好,这亲事也就这几年就该操持起来了。”说罢,闭口不再谈此事,挽着满心乱糟糟的顾怡然上了台阶……
孟瑾回门之后,孟家便再无什么大事了。时间过得快,转眼又进了腊月,到了祭灶前一日,孟素蓉收拾东西,带着柳姨娘和三个儿女,被顾运则接回了顾家的宅子。
顾老太太足足被憋了半年,一见孟素蓉,颇想把一肚子火气都倒出来。孟素蓉却是淡淡的,带了儿女们行过礼,一句话都不多说,转身便走。顾老太太一肚子话被憋在胸口,气得拿手指着孟素蓉背影道:“这,这成什么体统!”
一旁的白姨娘被顾运则训斥过,叫她好生劝着顾老太太,不许再生事,否则就不许顾浩然再来见她,免得她教坏了孩子。白姨娘发觉顾运则不如从前待她温和,孟素蓉也不如从前好脾气,自己只剩下一个儿子可以指望,对顾运则的威胁不由得战战兢兢。此时见顾老太太又要发脾气,连忙上前替她顺着气,小声道:“老太太,就为了老爷的前程……”
顾老太太一凛,硬生生把那口气憋回去了。
如此一来,孟素蓉不必如从前一般顾全礼数,顾家倒安生了许多,顺利过了年,进了正月里。
因着去年正月里太后病了,京城里花灯也不曾好生放,皇帝便发了话,今年正月,宫中也要扎几处灯山出来,一则给百姓们观看,二则也为已故太后祈来世之福。
有了这句话,京城各家的灯自然加意精工细制,且多半都与莲花、观音之类有关,尚未到正月十五,花灯已经挂满了各家门口。
到了十五那日,京城之中真是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皇帝带着几个高位妃嫔,连同儿女们一起,也到得胜门城墙上观看花灯,见下头人流如织,灯明如昼,自己也觉得盛世太平气象,十分欣喜。
只是这欣喜才起了个头,便有个内监上来,在皇帝耳边压低着声道:“皇上,西北有紧急军报。”
军报虽多,但敢在这样时候来打扰皇帝的,必然是重中之重。皇帝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强做无事,只让妃嫔儿女们继续观灯,自己带了贴身内监,悄悄回了宫中,便见几位阁老尚书俱在,个个面色肃然,便知道不好:“是什么军报?”
军报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原来是数日之前,西北的羯奴偷袭边关大营,烧掉了一处粮库,里头装着年前刚刚送去的一万余石粮草。
这样的天气,西北风寒如刀,别说断粮,就是每日里减了饮食,军士们都受不得。这会儿一万多石粮米被烧光,军中尚未大乱,已然算是将领治军有方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皇帝气得双手乱战。跟羯奴打了这些年的仗,每年花在军队上的银饷和粮米不是小数,回回拨银拨粮,户部都要跟兵部打一场仗似的,这会儿刚送去的一万多石粮就没了,简直是要人的命!
吏部尚书先就道:“这是治军将领之疏忽,烧尽粮草军心必乱,乃是大罪!西北军中驻守粮仓的是哪位将领?理当立刻就地解职,斩首示众。至不济,也要押往京中议罪。”
兵部尚书冷冷道:“治罪固然要治,但眼下迫在眉睫却是筹粮。若是不管粮草只管治罪,那没等罪治下去,军心就要乱了。”
吏部尚书也冷笑道:“这话说得好笑。筹粮?年前户部为筹这一万多石粮米费了多大工夫,郑尚书不知?这会子叫户部给你变出粮草来不成?”转向皇帝道,“依微臣之见,理当责令西北军出击,自敌军中劫粮回来。”
“简直胡说八道!”兵部尚书郑纭虽五十多岁了,却是中气十足,“去敌军中劫粮?严尚书真是纸上谈兵!羯奴若有一万多石粮草,他们也不必侵边了。何况胜败也是兵家常事,这时候军中眼看就要断粮,朝廷却下旨让军士们自己去敌军中劫粮,可想过会寒了军士们的心?”
吏部尚书对他怒目相视:“好一个胜败乃兵家常事,若如此说,边关只管吃败仗,将领只消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便可敷衍过去了?”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疼,沉着脸摆了摆手道:“如此争论,几时是个头?”
方阁老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陛下,臣以为,此时此刻,还当先筹粮最为要紧。至于定罪之事,大可稍后再议。”
户部尚书苦着脸道:“陛下,不是臣推搪,这会子哪里有一万多石粮食拿出来?”
皇帝也觉头疼无比,按了按太阳穴才道:“湖广为鱼米之乡,就着拨湖广之地官仓之粮去西北。朕知道湖广之地水路众多,想来运粮也方便些,待到了四川再改走陆路。”转身便看向墙上悬挂的一幅舆图,“来来,先看看哪些粮仓方便上船,在何处集合。”
户部尚书脸色不大好看,迟疑着没动。皇帝眉头一皱:“怎么?”
“皇上——”方阁老脸色也有些尴尬,“那舆图,那舆图是做不得准的……”
“什么?”皇帝颇为惊讶,“做不得准?”
方阁老微微低下了头:“此舆图还是前朝旧制,百余年间,河道颇有改换,有些地方前朝或许通畅,如今却已泥淤不能行……若依此舆图制定运粮之路线,怕是……”从前时间没那么紧迫,纵然有些地方水道不能通行了,无非是另想办法换小船或干脆用车拉,横竖都会虑及途中耽搁的时间。但这会儿皇帝要较起真来,非让尽快把粮运往西北边关,那便不成了……
“这舆图——”皇帝转头看着那绘得十分精致的、几乎铺满了整面墙壁的舆图,心里憋了口气,“有几处不准?”
众人默然片刻,还是方阁老答道:“别处倒也罢了,只是江南水道十分复杂,怕是——”
什么别处罢了,分明是许多地方不准。皇帝一口气就憋在胸口:“这样的舆图,还挂在此处做甚!”画得这么大这么精致,原来竟是个不准的!
皇帝一怒,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半晌,才听有人低声道:“陛下,湖广一带的水道,或许——有较为准确的舆图。”
“在哪里?”皇帝疑惑地低头去看。
说话之人是李阁老。这内阁之中几位阁老,李阁老年纪最大,却是个不爱出头的。他家世薄,不过是因为先帝喜欢他稳重,这才一步步熬上来的。偏他与前些年出事的御史李檀同宗,故而李檀出事之后,李阁老就更不愿说话了。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每日只是听着别人说话,点头而已。
此时此刻,偏偏却是他说了这话,皇帝不免就有些不大相信。
“在同文馆。”李阁老仍旧慢悠悠地道,“臣知道同文馆自数年前就在测绘新舆图,说不定此刻湖广一带的舆图已然绘好,臣想,不如宣人来问一问。”
“宣什么!”皇帝迅速下了决定,“朕这就亲自过去瞧瞧。”这会儿宣人,等人来了,问出来当真绘好了新舆图,再去同文馆看,那已经就要耗到明天早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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