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北军来征粮的事儿,并没有影响到沔阳城百姓们的生活,到了正月十五那日,城里依旧扎起花灯,满街都是喜笑颜开的人,摆摊子的摆摊子,赏灯的赏灯,热热闹闹,挤了一街。
顾家两辆马车全都出来了,除了顾老太太不爱这热闹,顾运则在衙门里忙之外,白姨娘都想来,被孟素蓉斥责了几句按回去了;另外蔚哥儿还小,也被早早哄睡,留在了家里。
韩绮姐妹两个是一早韩家就用车送了过来,这会儿三辆马车排成一排,加上仆役婆子得有二十几人,直往沔阳最宽敞的金匮街上去。
这个时候,虽说是知州大人家的车,也是走不动的,眼瞧着前头就是金匮街,人挤得满满当当,马车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众人只得下车步行过去。好在今日上元节,各家姑娘们都出来,讲究些的戴着帷帽,小门小户的索性就不加遮掩,也无人说什么。
“姨母——”才走几步,韩晋就从旁边挤了过来,挤得头上出了层薄汗,“料着姨母会走这条路,果然见着了。”
孟素蓉被他吓一跳:“晋哥儿?你怎么——”这会儿不该在书院么?
韩晋笑着打躬作揖:“姨母可千万别告诉我祖母,一年就这么一回,容我松散半日。”说着,随手把后面人拽过来,“其实是周兄弟想看看沔阳的风俗,我才带他来的。”
来都来了,孟素蓉还能说什么?何况又不是自己儿子。
“磊哥儿和浩哥儿呢?”别人管不着,若是顾浩然也偷偷从书院跑出来,那少不得要告诉顾运则了。
韩晋嘿嘿一笑:“他们年纪小,怕带来走散了,就没叫他们。”
孟素蓉这才松了口气,正要说话,身边的韩绮已经细声道:“姨母,哥哥来都来了,周公子又是客,姨母就别告诉祖母了好不好?”
韩绮委实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周瀚。那日顾家人一走,飞金就带着几个小丫鬟过去帮她收拾东西,让她到韩老夫人院子里去抄经,顿时把她吓了一跳。本来心里有鬼,自然要问个为什么,飞金只稍稍漏了两句话,就说得她面红耳赤,只得去了韩老夫人处。
好在韩老夫人没再当面斥责她,却是一连十几日都把她拘在屋里,说是抄经,其实是拿了《女诫》来,这里头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足足抄到昨日,也就是因着今日说好了要来观灯,韩老夫人才将她放了出来。
方才在马车上,她是半点欢喜的心思都没有。一则惦记着周瀚,却又知道以后只怕再难谋面;二则顾嫣然就坐在对面,想起飞金说韩老夫人指责她踩着姐妹抬高自己,就觉得又气又恨,颇怀疑那日亭子里的事定是顾嫣然告状,却还要装着笑脸说话,真是没意思。
万想不到,韩晋居然会带着周瀚跑来观灯。虽然明知道周瀚的身份有些高不可攀,却也是多见一次便好些,忍不住就出言帮韩晋说话了。
孟素蓉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明白韩绮那点心思,明面上是说韩晋,其实是为了周瀚,真是跟孟素兰一个脾性。这样想着,便转头看看自己女儿,只见顾嫣然拉着顾怡然,规规矩矩站在自己另一边,离韩晋和周瀚远远的,心里便有些安慰,遂道:“既来了也就罢了,只是小心些,人多,千万莫被挤伤了,还要小心有贼。”
韩晋笑嘻嘻地应了,众人举步往前走,他便觑个空儿挤到顾嫣然身边笑道:“表妹看上了什么只管说,我买给表妹。”
顾嫣然正躲着他呢,就连周瀚她也躲着,免得再让韩绮想出个什么招儿来踩她,见韩晋又自己凑了上来,心里就烦。幸而戴着帷帽,倒是不用陪笑脸,淡淡地道:“多谢表哥,我也带了有银钱的,表哥很该替老夫人和姨父姨母买点东西。”
韩晋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是该买,可若买了,今日之事不就露馅儿了么……”他当初在京城时也有个名声,太子少傅家的长孙,书读得好,人生得也好,出门去谁不高看一眼?就是在外头遇着各家夫人们带出来的女孩子,也都免不了要悄悄瞥他一眼。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京城里也有诗会画会,各家的少年男女在长辈监督之下见面也是有的。更不必说那些久居京城的勋贵官宦人家,多年嫁娶,那亲眷网铺得极大,哪家算算也能叫个拐弯表兄表妹的,有时说话便更方便些。
那时候他跟着祖父也没少出风头,无论向哪个女孩儿献几句殷勤,也都能博得青眼,至少也要笑上一笑,倒没有哪个如顾嫣然这般冷淡。就说舅舅家那位玫表妹好了,比这位表妹就小一岁,每次自己去了都是笑嘻嘻地直唤表哥,求着自己给她淘弄外头那些小东西,哪似这一个——人不大,倒是古板。
周瀚在旁边跟着,倒是笑道:“还是顾姑娘孝顺,我也该挑几样东西给我娘才是。只是不知道挑什么好,韩兄你可得帮我想想。”他一边说,一边借着摊子上花灯的光亮往顾嫣然帷帽里瞧了瞧。其实今日是他撺掇着韩晋来沔阳的,顾嫣然那条绣着含笑花的帕子弄得他百爪挠心,怎么都想弄明白了。
“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周公子不过捡着沔阳这边有些特色的东西买几样,让侯夫人瞧瞧新鲜罢了。”韩绮笑盈盈地接口,不动声色地插到顾嫣然和韩晋之间。
“韩姑娘说的是。”周瀚本来也不是要挑什么东西,随口答应一句,捡起一柄竹刀来看了看,笑道,“这个东西,我二哥小时候倒喜欢。”
韩晋想了一想,不大确定:“是你庶兄周鸿?”他肚子也有京城人家的一本帐,自然知道周瀚说的是谁,只是不确定周瀚这时候会想起他的庶兄来,毕竟周瀚的嫡亲兄长、平南侯世子就是因为跟这个庶弟赛马才身亡的。
“是。”周瀚窥着顾嫣然的脸色,只是有隔着层帷纱看不清楚,“他打小就爱这些舞刀弄剑的,如今去西北从军了。”
韩晋有些惊讶:“周二公子今年也只才十六七岁吧,这就去西北从军了?”
“过了这个年就可算十八了。”周瀚笑笑,“本来我母亲也说年纪太小,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无奈他胆子太大,在京城里恣意行事得罪了人,父亲无法,只得将他送了去西北,也好避一避祸。”
韩晋越发的好奇了:“这是闯了什么祸?难不成又跟人打架了?”他在京城的时候好像也没听说过纨绔圈子里有周鸿这号人,若不是平南侯世子过世,只怕外人都不知道平南侯府还有这么个二公子呢。
周瀚稍稍压低了声音:“年前李御史那案子,韩兄总知道的吧?”
这案子谁不知道?韩老夫人也正是因此才全家迁回原籍守孝的。
“李御史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皇上虽不曾罪到他家中人,却也是亲口断了他下天牢的,可见是有罪,京中诸人,也是因此才不好去吊唁。”周瀚叹了口气,眼睛却瞥着顾嫣然,“偏我那位庶兄,不但跑上门去吊唁,还亲自送棺柩出了京城。”
韩晋倒吸了口凉气:“那不是得罪了茂乡侯府?”
“可不是。”周瀚摇摇头,“他不但送出了京城,还想要一路送到李家家乡去,也不顾李家孤女寡母要避嫌。一直走到夷陵,大约是身上没了银子,才被我父亲使人拦了下来。父亲怕他留在京中被人报复,这才送他去了西北。”
“哦——”韩晋有些感叹,“周二公子确实——莽撞了些……”
顾嫣然站在一边,看起来像在摊子上挑东西,其实耳朵一直竖着听周瀚的话:李家孤女寡母,一直走到夷陵,身上没了银子……
她忽然想起了在夷陵客栈后门院墙外面听见的那几句话,怎么,难道那个当了身上玉佩给李夫人买药的周姓少年,就是周鸿?那么那天李菡姐弟来回拜的时候,记得是有个少年陪她们一起来的,但站在了门外并没有进来,当时她在里屋,只从帘子缝里影影绰绰看见个人,却也没看清楚相貌,莫非那个就是周鸿?可好像又比在生辰宴上见的要高些——是了,都一年不见,少年人十五六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自然一年变一个样儿,就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呢。
“姐姐——”顾怡然扯了一下顾嫣然的袖子,才让她猛然回过神来,“可挑好了没有?要不然去前头买?前头还有好些花灯呢。”
“哦——”顾嫣然一转头就见众人都在看着她,脸上顿时热起来,“也是,前头还有好的,我们去前头瞧瞧。”
“表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韩绮也戴着帷帽,倒是不必怕被人瞧见,可以一直看着周瀚,因此将周瀚对顾嫣然注视的神色全部收入眼中,心里一阵阵的泛酸。
早在第一次见顾嫣然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这个表妹。打小儿她是家中的嫡女,从祖父到下头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年纪渐长又生得俏丽,在衣饰上格外费心,最讨厌就是与人穿相似的衣衫。偏偏这位表妹,第一次上门就穿得与她相仿。后头一同上学,禇先生那里赞她便罢了,就连朱先生,教起琴来十分苛刻的,居然也赞她以情入琴,能抚中其中意味来。饶是她这个多学了几年的表姐,还没得朱先生这一声赞呢。
如今来了个周瀚,居然一眼眼的也只看顾嫣然,究竟这表妹好在哪里,谁能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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