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没有翅膀,我不能飞临宇宙的另一个空间,探索这一切的秘密。
但是,我一直没有失去腿,我一直可以朝前奔走,我可以从这里走到那里。
一路上,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个空空如也的加油站,恭恭敬敬地等着为我加油。
天快黑的时候,我驾车进入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镇。
这里当然也是无人之境。
芒圜依然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我。
首先,我找到一家旅馆,打开一个有窗帘的房间。然后,我一头栽在那张脏兮兮的床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我要在这个陌生小镇停下来,再也不走了。
**的芒圜坐在我旁边,不说话,又开始用手慢慢梳理长发。
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轻飘飘地问:“你累吗?”
我口干舌躁,精神恍惚。我说:“我要死了。”
她慢慢站起来,无声地出去了。
我不知道她去干什么。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就死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抱了一些吃的东西。
“你得吃东西。”她说。
黑暗中那只巨大的手开始给老鼠喂食……
我坐起来,只是拿起了一瓶水。可是,我扭了半天怎么都扭不开——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她接过去,一下就帮我扭开了。我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
喝了水,我似乎有了点精神。我朝外走去。
“你去哪里?”她关心地问我。
“我出去看看,我家住在什么地方。”
我赤身**地走出了旅馆,沿着凸凹不平的街道朝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了一个厂子,大厂上有牌匾:绝伦帝油厂。
我于是知道了我家住在绝伦帝。
我于是心满意足地返回来。
此时我不想逃了。
走进旅馆,我看见芒圜不知在哪里搞来了一个小巧的地球仪。她坐在掉了漆色的椅子上,好奇地摆弄着那个地球仪,好像在查找什么秘密。
“你找什么?”我问她。
“这个镇子叫什么?”她反问我。
“绝伦帝。”
“我找这个镇子。”
“不会有的。”
“我看到了。”
我俯身看去——那个像苹果一样大的地球仪上,果然有“绝伦帝”!
“是你写上去的。”
“没有,我没写。”
我翻来覆去地看那个地球仪,突然感到这件事很可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笑,我一笑可能就说明我疯了。
芒圜终于放下地球仪,说:“你先睡吧,我去冲个冷水澡。”
说完,她就进了卫生间。
我坐了一会儿,忽然想——我要给这个家制造一点光明,我要给黑暗的生活制造点光明,我要给所剩无多的生命时光制造点光明。
这一天,我这个对电一窍不通的人,竟然奇迹般地把电弄来了——我出了门,在旅馆后院的一间电工房里,看到了一台柴油发电机。我把它发动着了。
我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还黑着。我试探地按了一下电灯开关——亮了!
这是我和同类失散之后第一个见到光明的夜晚。
我仍然不甘心,还想打开电视看一看。万一我在电视中看到图像,哪怕是卫星转播的最边远的一个省的节目,最遥远的一个国家的节目,我都会欣喜若狂!
我走近电视机的时候,手激动得抖起来。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芒圜**地走出来,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震惊了……
我的手停在了离电视机咫尺远的地方,回头看她。就在这时候,电“哗”地就没了,房间又陷入了黑暗中。
“怎么又没了?”芒圜在黑暗中问。
我说:“我再去看看。”
然后我慢慢朝房间的门走过去,经过她身旁的时候,我小心地绕过了她。
我出了门,又来到了那个电工房,那台发电机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具尸体,我怎么给它做挤压,它的心脏都不再跳了。
……我和芒圜一起躺在黑暗中。
我不相信是发电机自己停了,我相信是她让发电机停了。
她从黑暗中来,她到黑暗中去,她喜欢黑暗。她不想给我光明——别说发电机,就是太阳,她也有能力把它吹灭!
在黑暗中,我突然问:“芒圜,你说,我最后会死于火山,还是会死于海啸?”
她想了想,说:“那都是好结果。”
“不好的结果呢?”
“被老鼠活活吃掉。老鼠是最可怕的东西,你想想,它们的繁殖力太强了,终于有一天,它们会铺天盖地!”
“……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了解生物链吗?”
“了解一点。”
“你给我说说。我对生物链最感兴趣了,可是不太懂。”
“假如鸟类都灭绝了,那么害虫就会把森林一点点吞噬掉。没有森林,就没有氧气。没有氧气,人类就无法生存。还有一些小生物,它们专门帮助人类清楚垃圾,同样不可灭绝……”
“我不明白——假如这个地球上没有了人类,会有什么后果?”
我一下卡了壳。
她继续说:“我想来想去,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后果。他们不再制造武器,不再攫取资源,不再破坏环境,说不准反而是好事。”说到这里,她在黑暗中吃吃地笑起来。
我看不见她。
但是,我似乎感觉到了她心中那熊熊的仇恨,那是对全体人类的仇恨。
我在黑暗中捕捉着她的方位。其实她就在我的眼前。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我撞倒的孕妇,又看到了那个呵斥我的交通警察,又看到了那一群孩子和那个老师,又看到了那个借我“切诺基”的朋友,又看到了那些围追堵截我的人,又看到了那个驾驶挖土机的老头子……
她不是她。
她属于另一个时空,她是一个恐怖的刽子手。
她一直在恫吓我,折磨我,用梦,用貌似自然灾难的超自然灾难……
我不是她的对手。
全体人类都不是她的对手。
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细菌。
她在黑暗中突然说:“子席,你来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除了是她的天敌,还扮演着另一个角色——老公。
我沉默着。
我对她的身体已经充满畏惧。
那是一扇黑暗的潮湿的永远进不去的门……
我毫无激情地抱住了她。她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女人的气息。
有一天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从来不喷香水不擦脂粉,她说她生来就排斥那些东西,粘上就休克,所有的化妆品都一样。
我的**似乎面对的是一个飘荡着无数噩梦的陷阱。
这个陷阱是无底的,但是上面却用鲜花伪装得很好。
我的**对这个陷阱惊骇万分,畏缩不前,没有一丝一毫战斗力。
我相信它的反应是灵敏的。
我相信那就是一个陷阱。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突然又笑起来。
我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你笑什么?”
她一直在笑,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那笑声变得让人骇异。
我手忙脚乱地在黑暗中摸了摸我的武器——我一直没有丢弃我的武器。我的武器掖在了我的枕头下。
“你为什么一直拿着枪?”她停住笑,突然问。
“这是防备野兽的……人没了,吃人的猛兽就会越来越多,它们会大摇大摆地进入城市……那时候,我估计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都打不退它们了……”
“你又害怕了。”她叹口气,打断了结结巴巴的我。
“我怕什么?”
“你怕我。”
“你怎么知道我怕你?”
“你一直怕我,从你见我第一面,一直到我们现在躺在这里。”
我感到灵魂都要出窍了。
我捱不过今夜。
她挑破了窗纸,她要露出真面目了,她比自然灾难恐怖亿万倍。
“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我压制着颤抖的心,应付道:“记得。”
“我一直都在为那个故事感动。在一夜间,那个女孩就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心在哪里,但是她却不知道他的人住在哪里。想一想,这是最大的悲哀……”
我屏住了呼吸。
“有些事是不可强求的,是不是?比如我们,我们结成了夫妻,同居了这么多日子,我知道你的人在哪里,却一直找不到你的心在哪里……告诉我,你的心在哪里?”
“我们之间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等着你相信我,相信现实,心态一点点正常起来。我梦想着,那时候我跟你一起开最好的车,驾驶飞得最高的飞机,开最豪华的船,走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漠河,湘西,大理,佛罗伦萨,寂寞的北欧,多伦多,吉普岛,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非洲撒哈拉,纽约——好玩的地方太多了,为什么每天守在家里呢?我们甚至可以住在白宫里,享受美国总统的待遇……”
我说:“我更想念昆仑山。”
月亮是后半夜露出来的,射进窗子惊人的银白。
我屏着呼吸注视芒圜的脸,聆听她的鼻息。
她没有鼻息。
这是一张美丽的脸,肌肤简直是透明的,嘴唇很饱满,很丰润。她的睫毛长长的,似乎遮盖着什么。
我就这样看了她很久很久。
我和她之外不存在情敌,我和她之间不存在竞争,可是,我对她的仇恨却越来越浓烈。
突然,外面刮起风来,那声音像无数的狮子在怒吼,像无数的马奔腾而过,如同满天的惊雷在炸响,铺天盖地,要吞没一切的样子。
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
月亮,星星,都像失重的鸟一样纷纷坠落。
地下所有的活物都缩进了洞穴里,不敢抛头露面。
我感到身体疲软,像无骨的虫子。还有我的心,已经脆弱得越来越大的气泡,随时都可能崩溃、爆裂。
这个世界上所有新鲜的东西,都在一点点风干。
我隐约感到有无数的人在远方朝我摆手,他们还互相焦急地交谈着什么。
他们是我的同类。
我好像是陷入了一个噩梦的苦海中,却不知不觉。他们都在一个遥远的岸上焦急地把我召唤。
他们的头顶晴空万里,身边花团锦簇。
我得横渡大风,回到他们的中间去。
这样想着,我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服,系紧鞋带,抽出我的武器,向门外走……
忽然我想起了躺在床上的芒圜,心有点酸楚。即使我是在噩梦中,她也陪伴了我这么久啊……
我俯下身,想最后一次好好看看她的面庞。她的面庞十分暗淡。
我知道这一次别离将是永远的。假如我们在噩梦中分离,或者在现实中分离,都有再见的机会。
可是,现在我和她一个将留在噩梦之海,一个将回到现实之岸……
突然,她睁开了眼。
我吓了一跳。
她冷冷地说:“你为什么撞我?”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怀孕都五个月了,你把我撞倒之后,却跑了!……”她一边说一边在风中哽咽起来。
我惊悸了。
“还有,你闯红灯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几千人就死于这小小的侥幸心理?”
我步步后退。
她坐起来。她的头发披下来,挡着她的脸。她赤身**地朝我走过来。
飓风眼看就要把窗子掀开了。
“你不够朋友!我的车刚刚买来就借给你跑长途,你却不想还给我了!你跑得了吗?啊?”
我拌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那根本不像人的笑声把铺天盖地的风声压了下去。
她猛地伸过一只手来,那手闪着晦涩的金属光,那是一只铁手,一只巨大的挖土机的铁手:“你过来!子席,你过来啊!”
我猛地举起枪来!
我狂叫着把50发子弹都射向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怖怪物: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50发,没错吧?)
我的枪口里已经喷出火舌。
她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踉踉跄跄地朝我扑过来,那只巨大的铁手势不可挡地抓过来!正像我梦见的那样,它把我的脑袋捏成两半,那张我亲吻过的嘴,变得越来越长,伸进我的嘴,一直朝里伸,朝里伸,吞吃我的脑汁……
我是被我的枪声惊醒的。
我睁开眼,看见我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我的冲锋枪,黑暗中有一股刺鼻的枪药味。
芒圜好像在微微抽搐着。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突然像脱胎换骨了一样,大脑一下变得通透,清明。
我静静坐在床上,像一座石碑。
天一点点亮了,芒圜的脸一点点显现出来。她像纸一样白。她的神态竟有几分安详。
她的胸口有无数个黑洞,像筛子。
床铺早就被血水湿透。她的血已经流光了,像一茎干枯的草。
我忽然盼着她像梦魇中那样,突然超现实地睁开双眼。可是,她一直没有睁开眼。
芒圜死了。
世界一下变得更加寂静。
我专门为她找到了一身颇像泰国空姐穿的那种衣服,而且把她的头发高高地束起来——正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之后,我专门找到一辆“切诺基”,把她的尸体抱上去,轻轻放在后座上,然后,我开着它,再次朝青藏高原奔驰。
草原茂盛,雪山相连。在林间,有一只藏马鸡在采食野果。汽车的引擎声惊动了它,它警觉地朝我看过来。
前途坦荡荡。
我要把她送上昆仑山。我是在那里把她接来的,我还要把她送回那里去。
我的口袋里装着她给我拍的那三张照片。我已经把它们冲洗出来。
第一张我站在经幡间,第二张我坐在“切诺基”里,第三张我躺在沙砾上。
她在镜头之外。
假如我能够活下去,那么,多年之后,只要我看见这三张照片,就能看见手持照相机笑盈盈的她。
而此时,她躺在我的后面,好像睡着了。
我想起了我在昆仑山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漫长的漆黑的夜里,在一列前途渺茫的慢车上,一对陌生的男女,默默相依,朦胧甜蜜,彼此信赖,互相温暖……
空天旷地,我又听见了那首悲戚的歌谣隐隐传来: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我似乎明白了是谁灭了人类。
是人类的自私,猜疑,仇杀,把自己推向了灭亡。
最后,只剩下两个人。
我和她。
我和她应该互相亲爱,互相依靠,互相支撑,互相照耀。但是,杀戮还在继续,一个杀了另一个。
现在,剩下了一个人……
人的本性注定人永远是孤独的。
孤独的我一点点接近了昆仑山顶。天上的星星出现了,大大小小,那样的美丽。
今夜没有爱,我会很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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