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云合壁，残阳如血；古井波沉，断鸿声烈。
斜阳之下，大悲坞中，枯叶在西风之中徐徐飘落。坞的四周都是些高大乔木，树叶已见稀
疏。但在坞的深处，反倒显得空旷而寂寥。空地之上，摆了十个大风箱，每边都是五个，中
间是座大浆炉，炉中翻翻滚滚，团团热浪腾空。浆炉两边，各站着一人，正在推拉风箱。那五
个风箱连环架设，共用一个推手，而两人以一推五，显得功力不弱。
拉了不一会儿，两人便歇到一块儿说话。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四十五六年纪，头发皆卷
曲，已有白丝点缀，显然是因长期近热所致。那妇人说道：“大哥，都炼了十天十夜了，怎么
还是不能熔二为一？”语气显得颇为担忧。那男子接口说道：“妹子，我也在想。但这古往今
来无双无对的第一宝剑，自然是难以炼成。”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当年干将镆铘炼剑，历
时三年方成，剑史留名。如今我俩只是寻找这两块玄铁，便足足花了二十年时间，再花上十年
炼成一剑，什么干将镆铘、欧冶子，便都不在话下了。此剑应该是空前绝后的了，在你我之前
未曾有过，在你我之后亦不会再有，铸此一剑，夫复何求？”他说得得意至极，脸上红光满面
。那妇人瞧他一副志得意满的高兴劲儿，心中也是感到甜蜜，望着他温柔地说道：“大哥说得
对，咱们是要超过干将镆铘、欧冶子了。”忽然想到一件事，又问道：“我们的剑儿，你给取
什么名字呢？”那男子思索片刻，这才说道：“此事我也想过，自古而来的宝剑，威名之盛，
莫过于干将镆铘了，而那干将镆铘双剑，一雄一雌，合壁虽然厉害，未免有银汉相望、伤心断
肠之意。今日咱们所炼宝剑，雌雄合一，阴阳共济，一柄剑的威力，远远超过干将镆铘双剑合
壁的威力。只是古来剑史已有定论，奉干将镆铘为至尊，我们的剑儿，也不需要去另创形式，
便叫做莫干剑吧。”
那妇人听完，心中一呆，不由得喃喃说道：“莫干剑……莫干剑……大哥怎么将镆铘放在
干将之前？此剑是你所铸，我又有什么功劳？”那男子看着她，轻轻地握起她那因为劳累而有
些皱皮的手，温柔地说道:“妹子，你跟随我三十多年，所到之地，不是极寒之处，便是酷热
腹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让你过上一天安稳舒适的日子，大哥真是对不住你。”那妇人把
头倚在他胸前，柔声道：“大哥，小妹是心甘情愿的，只要能呆在大哥身边，什么苦我都愿意
吃，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去。”她转头看了看挂在山头的夕阳，心中一片宁静祥和，便又接着说
道：“大哥，你还记得极北之地的那些冰宫胜景么？”
“记得记得”,那男子抚摩着她卷曲的头发,柔声说道，“大哥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了，只
有……”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双手同时动作，瞬间连点那妇人“华盖”和“天柱”两大穴位。
华盖主手，天柱主足，两穴被制，那妇人丝毫动弹不得，却见她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顿了顿，又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便是一直担心着它的到来，
一直担心着老天爷跟我们作对……你就迟些走，多陪我说些话儿，好不好？”那男子神色黯然
地说道：“好，怎么不好？其实大哥也舍不得你，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界上…
…”没想到趁他挨近之际，那妇人突地双手微探，疾点他身上穴道，就如同刚才一样，“华盖
”“天柱”同时受制，也是丝毫动弹不得。那男子大惊失色，错愕地问道：”妹子，你不守信
用，练了这移宫换穴之术。“那妇人笑吟吟答道：“大哥，对不住了，小妹料到会有今日，岂
能不加以防范？能救大哥一命，我守不守诺言，又有什么要紧？”说完，便在那男子额上亲了
一亲，又说道：“大哥，小妹先走了，日后你要一个人照顾自己了，咱们来世再做夫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眼中已含有泪珠，鼻子一酸，再也说不下去了。当下紧咬嘴唇，掉头就往
浆炉跑去。哪知双脚刚动，手腕立即被制，她应变奇速，当即沉肘收腕，反手为抓。那男子与
她拆得数招，就被她挣脱开去。
那妇人“咦”了一声，大为惊奇，不禁问道：“大哥，你还说我，你怎么也不守约？我是
女人，那还说得过去，你是堂堂男子汉、大英雄，可就说不过去了。”那男子哈哈大笑道：“
管他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能背约，我何必死守；你能为我而死，我又为什么不能救你一命？
”那妇人听得大为感动，禁不住落泪道：“大哥，小妹能得你垂青，已是三生有幸，为你死一
次，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又何必耿耿于怀？”那男子沉声说道：“妹子，不必多说了。既然
你我都已经违背约定，咱们就来打上一场，胜者先去。”妇人摇头说道：“那可不行，你武功
比我高一些。咱们的剑儿与众不同，我们也要与众不同，败者先去。”两人争执一会儿，谁也
说服不了谁，便动起手来。他俩师属同门，对彼此的武功路数料如指掌，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够
分出胜负来的。那男子优于功力，那妇人则长于身法，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斗了片刻，那男子担心起来，叫道：“妹子，对不住了。”说完，当即掌运全力，步步进
逼，一时之间，沙飞石走，颇为激烈。那夫人不敢硬接，只得左躲右闪，步步倒退。如此退得
片刻，身子刚好抵住后边的一棵大树。那男子见机，大喝一声，双掌直击，心道：“我把你打
伤，胜过你为我而死。”不料那妇人不避不逃，反将脑袋凑上前来。那男子心知这一掌如果是
打实了，必定是脑浆迸裂，而不是受一点伤了，便连忙收掌。他尽全力一击，此时硬收回来，
反弹很大，颇费周折。岂料那妇人顺势而上，迅猛无伦地连点他周身三**穴，这才停手，
退到一旁，笑嘻嘻地说道：“大哥，你全身大穴都受制，总该不会再动弹了吧。”那男子瞪眼
皱眉，却是无计可施。那妇人不等他开口，又接着说道：“大哥，小妹真的舍不得你呀!只是
没有法子，老天爷非得要咱们死去一个才开心。待会儿我会松开你的穴道，只是你的穴位初解
，活动不便，那便不是我的对手了。你可要机灵一点，让我们的剑儿出世。”说完之后，深深
望着三十余年的丈夫，真是恨不得一生一世就伴随在他身边才好。突然之间，那妇人四肢齐动
，遍身打穴，最后双脚蹬在他的胸口上，解开他的“膻中穴”，又借力一弹，已如燕子一般掠
向浆炉。那男子随即掠起，向她抓去，刚抓住半截袖子，那妇人已经落入浆炉之中，半截袖子
犹自断在他手中。
只听那妇人在炉中叫道：“让咱们的剑儿出世!”声音凄厉，山谷回应，林木簌簌。那男
子虎目含泪，一咬钢牙，双手扳动浆炉边的一根铁盘，“嘎”的一声，四野振动，两件物事自
火热的浆炉之中显现。刹那间，浆炉中水花沸腾，翻翻滚滚直达一丈多高，隐隐似有风雷海啸
之声。片刻之间，一物从中弹出，龙吟不已，日头映照在它上面，幻出一道赤橙黄绿青蓝紫诸
般色彩混杂的光芒，直达天际。而西山上挂着的一轮红日，染醉了半天的云霞。
那男子目眩许久，这才走将过去，轻轻拾起插在地上的那柄宝剑，凝视那晶莹剔透的剑身
，又走到一块三尺有余的“试剑石”旁边，力运掌上，大喝一声，直挥而下，但见大石应声而
断为两节。亲见宝剑的锋利，他不由得喃喃说道：“莫干剑……莫干剑……”心中既大喜，复
大悲。喜则是穷三十年时光，终于炼成了这天下无双的宝剑；悲则是因为伤心结发妻子之死。
他一手拿着宝剑，一手仍自拿着从妻子身上抓下的半截袖子，痴痴地想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
计较。便从浆炉旁边拿来早已准备好的剑鞘，给莫干剑套上，放在已经断为两节的“试剑石”
上，对着西天那论鲜红的落日遥遥拜倒，心中暗暗祝道：“弟子生于乱世，碌碌半生，并无建
树，所幸铸此一剑，虽不敢称绝后，谅必不至于为后人所笑矣。弟子即将追随结发妻子而去，
乞求苍天念在弟子夫妻二人，困顿劳累一生，将此剑授予忠良之辈，以此剑行侠江湖，除暴安
良，不至于焚琴煮鹤，暴殄天珍，则我夫妻虽死，亦如同活在世间矣。”祝罢，那男子随即转
身，脚不点地，径直跳入犹自沸腾的浆炉之中，与妻子骨肉、神灵合二为一。树颠一只孤鸿受
到惊吓，长啸一声，投向高空，转瞬之间，便只剩下飘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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