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唉声叹气、坐立难安的张守备在书房踱来踱去。门吱扭一声被推开,走进位手捧茶盏的贵妇人,察颜观色道:“将军,你整日困坐愁城也不是个曲子。且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品杯绿茗如何?”
那妇人轻轻将茶放在桌上。张守备踱了过去,盯着茶盏,愁眉紧锁,忽地,一掌拍落,震得桌上茶盏跳起摔到地上,水溅盏碎。惊得那妇人惶恐不已,不知自己错在那里。
张守备怒叱道:“别来烦我,你养的好儿子,为了他本将军整日如坐针毡。”
蓦然间,寒光闪动,张将军但觉咽喉沁凉,低头看去,一柄精芒闪烁的宝剑正抵在自己的喉前,循剑望去,如见鬼魅!眼前一张花容月貌的娇美面孔,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惊怒迸发之中,语不成声道:“快……快把剑拿开!你究竟是人是鬼?”
持剑之人正是年前坠谷的公孙晶芸。她出谷后欲报前仇,径扑张府。见到那将军此等模样,冷笑道:“亏你是个带兵作战的将军,一柄剑就将你吓成这个样子,如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你又如何替民保疆戍土?今日本姑娘于公于私,都得杀了你!”说罢,便欲挺剑取之性命。
将军夫人始见公孙晶芸现身时,已惊吓得昏厥过去。张将军晓得命不久矣,闭目长叹一声,道:“唉!别人养儿防老送终,我养儿却是催命鬼。他一番胡闹,搅得我未老而终。”
公孙晶芸早下决心要杀这狗官,听得他怨及自己的不肖之子来,心中踌躇一下,皓腕微颤,剑刃割得那将军皮肤绽开,鲜血似两条蚯蚓,沿那白嫩肥胖的脖颈爬下。公孙晶芸于那鲜血之中,恍惚见到当日张发在雷音谷口伏祈山神的模样。那日张发之言犹自余音绕耳,想那张发对自己一片痴情,并非其过,过在自己月貌花容。又想眼前之人乃是其父,并不是他本人,虽有教子不严之过,亦不至死。
正在犹豫不决,猛然窗棂作响,劲风自后面压来,公孙晶芸忙撤剑跃向一旁。
张将军正自闭目待死,忽然被双有力的手扶住,耳畔有人道:“将军莫惊,在下保护不周,望将军恕罪。”
公孙晶芸闪在一旁时,一物似黑色的燕子般带着劲风掠至,直袭面门。自出雷音谷以来,她首次与人交手,经验不足,本能地向后仰去,手中宝剑径刺来敌小腹。
那人也甚了得,将手中的墨笔迎出,另一手中的墨砚袭向公孙晶芸脑后。同时嚷道:“‘脑后泼巾’这还有一砚墨呢!”
将军睁眼看时,自己倒在武师孔圣怀中。那边孟贤正与刺客笔来剑往,大斗在一起。惊魂初定,也不管打斗的结果如何,忙向孔圣道:“孔先生。快救夫人!”
孔圣闻言,见夫人倒在地上,以为已被刺客刺死,登时汗透衣衫。扶着将军在床沿上坐下,奔过去扶起夫人,触手温软,探其鼻息犹在,才知是昏死过去。惊魂归壳,心中暗暗许愿道:“无量寿佛!多谢祖师保佑,我这姘头没有出错,否则在这张府还呆个什么劲儿。”
那妇人在孔圣怀中醒来,见到姘头时心中大喜,脸皮竟是不红不白,欢喜喜又闭了眼睛,赖在姘夫怀里不动。耳中听到孟贤与刺客的打斗声,又觉这样不妥:“孔郎与孟贤情若手足,如因我撒娇而伤了他的兄弟,以后郎君也不会给我好气受。”想到这里,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柔声道:“孔师傅,快帮孟师傅活捉那刺客,我没事的。”说罢,走至将军身边,显得惊恐万分,故做小鸟依人态,偎在将军怀里。
孔圣自怀中取出一卷古籍,扬卷指道:“兀自那贼丫头,你被白猴子驮下谷去,大难不死,便该痛改前非,做个良民。这时竟敢拿着兵器来将军府行凶,岂非无法无天,活得又不耐烦了。”
公孙晶芸与孟贤大战,始时未能将身怀武功发挥出五成,只是被动地拆招折势而已,过了三合才镇静下来。她所学的拳剑皆是上乘武学,一经从容发招,那孟贤立时相形见绌,支持不住。孔圣叱骂,公孙晶芸未理,孟贤却喊道:“大哥,莫与她罗嗦,快些打发她上路。”
孟贤话落,公孙晶芸已是冷声笑道:“凭你们两个,还想对本姑娘如何,岂不是白日做梦!”言罢,已是使出失魂剑法。剑身灵动如蛇,剑尖寒芒耀眼,剑气嗤嗤有声,已不按常规出招,宝剑宛似有了生命一样,轻翔灵动,看得孔孟二人目眩神迷。孟贤疏忽之际,发簪已断,满头长发披散下来,左手所持的墨砚里的墨汁,全被头发吸去。视线受到困扰,甩头将乱发抛向脑后,未料发稍已浸满墨汁,较平常为重,用劲过甚,又绕到前面遮在脸上,立时将他弄得灶君一般。
孔圣在旁早已按捺不住,手中古籍扬了两扬,脚下迈开极其诡谲的步法,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发来一掌,径袭公孙晶芸姑娘左肋。
公孙晶芸视若不见,兀自舞弄宝剑,状若疯癫。正在孔圣暗自庆幸得手之际,突然眼前寒芒闪动,便如一泓冷水般当头浇下,接着胸部沁凉一片,前胸至腹的衣衫被对方剑刃剖开,皮肤上留下一道白白的剑痕,惊得他毛发根根倒竖,魂魄出壳。
首次使用失魂剑法,公孙晶芸也没料到竟是如此神奇,便在宝剑欲将孔圣的裤子割开时,猛地醒悟自己是个大姑娘家,怎可见到男人的下身,这才停剑不发,剑尖指着孔圣的肚脐。那边的孟贤刚将长发拢向脑后,见到义兄危难,也顾不得自己,右手运足内力,巨笔向公孙晶芸刺去,带起劲风如潮。
孔圣盯着青光闪闪的利剑,但觉命悬人手的滋味颇是不好受。他修习内外功法数十载,岂同等闲,微愕之后,右手的古籍划弧斜击公孙晶芸脑后。公孙晶芸亦是在犹豫之际,想剑势该不该下划,倏奄两股劲风同时卷到,只好回剑反击,头也不回,失魂剑法的另一记剑招应手发出,便连她自己也不知此剑刺出的结果如何。
电光石火的刹那,两声惊呼,却原来是坐在床上的守备将军夫妇所发。再看孔圣孟贤,已被双双钉在明柱上,齐齐高举着右手。原来,他们用做兵器的墨笔、古籍同被利剑洞穿,钉在厅柱上。故此,孔孟二人不得不高举双手,象厅柱上有什么宝贝,争先恐后齐抢的样子。
公孙晶芸见状,也是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后跃一步,道:“此剑本是你们府中武士的,就此物归原主。姑娘本不想伤任何人的性命,只是想找到那痴心病狂的张发小混蛋,教训他一顿,出口恶气。”
孔圣高举着右手道:“姑娘,你来得不巧,我家公子见你坠谷,未晓姑娘贵体安否,回来后万念俱灭,一年前遁入空门,落发于嵩山少林寺。”
孟贤接着嚷道:“你这丫头忒是无情,我家公子恁样对你,你竟还要找他算帐。他已出家做了和尚,你再与他算帐,难不成要他做阴朝的三宝弟子?”
公孙晶芸闻言,心中震颤不已,刹那间怅惘若失,忆起在雷音谷口的一幕幕。那张发确是情种,只是不该一相情愿地对自己情根深种,当下也颇是感动,失态片刻,随后镇静若常道:“好!既然这样,我也不难为你们。但希望你们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老爷们好自为之。”说罢跺足而起,跃上屋檐,展开轻功,身形晃了两晃,早已出了张府。
夕阳残照,一骑如飞,自天边古道驰来。
马上之人婀娜多姿,仪态万端,正是绝艺初成,貌冠圜宇的公孙晶芸。此刻她背后又背了一柄长剑,是前日强向一名江湖恶客“借”来的。
茫无目的纵马疾驰,她初出雷音谷到过张府之后,便浪迹天崖寻找陆嫣然姑娘,拟将师祖袁星的满腹衷肠向之倾吐,盼能撮合一桩姻缘。
人海茫茫,漫无目的,又到哪里去寻找那嫣然姑娘。仰望天空宿鸟归飞,不禁心头袭来愁思。蓦地,勒住缰绳,奔马人立而起,于原地盘旋三周。公孙晶芸莫知何去何从,猛然,心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那正是曾经给自己造成巨大伤害的张发。朦朦胧胧幻影中,但见张发已由卓尔不群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变成袈裟僧帽的和尚。不由悚然一惊,晃了晃脑袋,将眼前幻景逐去。心道:“我为什么又想到这人?他已在少林寺出家,便不是以前的张发了,所有恩恩怨怨,可以一笔勾掉。”
向自己替张发说了半晌好话,公孙晶芸心中又替自己鸣不平:“这人忒是不知趣儿,奴家对他无意,他却暗中钟情奴家,将小奴家我迫害得好苦,幸亏猿师傅救了我。他恁般的世家出身,竟不如我那猿猴师傅通晓世理,唉!世风日下,人不如兽。”想到这里,深沉地垂下头去。
策马向前走了片刻,越想越不是滋味,忖道:“这张发害我忒苦,难不成他入三宝殿后,我便不寻他晦气?不成!”念及此处,手搭凉棚,认准方向,径往少林寺奔去。
翌日清晨,公孙晶芸从一家荒村野店走出,跃上坐骑,腾驹西奔。
驰出荒凉地域,一路上人烟渐渐稠密。一个大姑娘家纵马疾驰,很是惹眼,公孙晶芸虽不通俗务,但也从路人的眼光中瞧了出来。一日傍晚,投宿在客店中,探手入怀,已是无有银两,秀眉微蹙,当下不动声色,要了一间上房宿下。
待到三更天,公孙晶芸悄悄打开窗户,飞身射了出去。在雷音谷时,袁星曾为她讲过杀富济贫的江湖逸事,目下无奈,只得效仿。
公孙晶芸飞檐走壁,身影如只巨大的飞鸟相仿,掠过一座巨宅,见里面灯火辉煌,当下,伫足在檐上,心道:“这家如此规模,定是平素为富不仁,何不顺手牵羊,取来些盘缠享用。”想了这些,心中嘭嘭乱跳,毕竟第一次做梁上君子,双颊不知不觉绯红。
隐隐约约听那巨宅之中传出呼喝之声,公孙晶芸侧耳谛听,原来是群赌徒在里面大赌。心中稍感释然,又忖道:“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是正经路道上的,我还犹豫什么?莫管是盗是抢,总得有盘缠才可行走江湖,不然难行寸步。”将心横下,不再顾忌,跃入院中,掣出肋下长剑,向内闯去。
房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接着木屑四溅,又有两道呼呼作响的红光射出,却原来是两支巨大的蜡烛。公孙晶芸大惊失色,向旁跃去,心道:“里面的人怎知我来抢劫?”忽闻有人喊道:“我们都被赌怪给赢去了!快快抓住他,不能放跑他。”又有人喊道:“他赌的时候作弊,抢回我们的银子。”
随着那两个巨烛之后,一道人影如淡烟相仿飘射出来,毫不停留,瞬即飞出院外。紧接着室内闯出三人,各个俱是虎背熊腰、面目狰狞,也不向公孙晶芸望上一眼,撞开院门,向外追去。
公孙晶芸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得怔住,半晌之后,才清醒过来,适才那场打斗是赌徒们赌红眼后的必然结果。想到自己空来一场,这里没有了借给自己盘缠的主顾,大失所望。转身刚要离去,忽听屋内有人哼哼叽叽、骂骂咧咧道:“五爷我开了这么多年赌场,也没见到赌怪这小子这么高的赌技,更没见到三螃蟹这么横的主儿。唉!开了眼福是不假,可今天这场局算是白放了。”
晓得里面之人是赌场的老板,忆起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去赌博,结果赌得顷家荡产,母亲本是大家闺秀,瞒着父亲偷偷变买几件手饰,才将公孙晶芸养大。是以,她们母女对赌场恨之入骨。公孙晶芸原想就此离去,闻言一股莫名之火升起,返身走了回来,抬脚踢飞正在来回煽动的房门,晃身而入,长剑如虹,已指在那赌局老板的咽喉上,叱道:“你今天设赌场收了多少银子,通通拿出。否则,我便在你身上戳三个窟窿。”
那秃顶的老赌棍平日里比谁都横,今日见到利剑抵喉,早已吓得失禁,溺了满裤兜子的尿,颤声道:“大…大…大王,小的做这无本生意收入不多。但也早该孝敬大王,只是不知大王在哪座山开宗立柜,虽有孝心,却无法孝敬您老。”抬头看时,见到面前却是位貌如花月、体似柔柳的娇小女子,愕然暗道:“这哪里是甚么山大王,原来是谁家的大小姐在同我开玩笑。”横眉冷对,怒声喝道:“丫头,你你竟敢跟大叔开这等玩笑,大叔定要找你爹爹理论。”
公孙晶芸想起父亲来,眼中登时溢满泪花,玉腕轻颤,剑光闪动,已将那赌徒的左耳削下,喝道:“胡说,谁是谁的大叔?我是你的大姑。我父亲早已被你们开赌场的给逼死了,今日不取你性命,是念上苍有好生之德。要你出点血,拿出些银两来,你便这般的横,大抵是不要命了。”话落,宝剑又从他头上绕过,将其右耳削下。
那人双手抱耳,鲜血自指缝中流出,哆嗦着道:“大姑,女大王,恕小老儿老眼昏花,方才认错大王。今天小老儿共计收得三十五两银子,都在这里,您便拿去吧。”边说边用嘴巴努点着墙壁下的一个箱子。
公孙晶芸暗道:“目下我竟被人称做山大王,行的也是山贼草寇的行径。真个是豪杰末路,万般无奈做出不该做的事来。思之啼笑皆非,但这老儿所得的都是不义之财,取来我用,无伤大雅。”自寻了个藉口,跨前一步,挥掌劈开那箱子。里面除了些杂乱衣物之外,果然见到三十左右两的碎银。莲足微挑,勾起两块大的,道:“剩下的归你,但必须记住,从今以后收了赌场。再若设这伤天害理的营生,撞在本姑娘手上,毕取尔命。”转身扬长而去。
出了巷口,辨明方向,径回客店,推窗而入。孰料室内已站立一人,那人嘿嘿冷笑。公孙晶芸大吃一惊,花容变色,掣剑在手,怒叱道:“你是谁?三更半夜跑到我房间里想做甚么?”
那人又是嘿嘿冷笑,半晌也不答话。公孙晶芸跨前一步,剑如灵蛇,刺向那人后心。那人跨步向旁闪身躲开,右臂后挥,曲中指弹在剑身上,铮然有声,身却不停留,自敞开的窗户飘了出去。
公孙晶芸哪能忍下这口气,跺足追了下去。但听前面那人又是嘿嘿冷笑,就是不言不语。气得公孙晶芸娇叱一声:“贼子,哪里走?”衔尾追去。
那怪人轻身功夫颇是了得,晃了几晃,已在廿余丈外。晶芸姑娘得自天罡剑袁星真传,内外功夫俱臻佳境,虽然起步较慢,三纵之后,已然迫近那人,冷声叱道:“若再不说个明白,定让你利剑穿身!”那人突然伫足,回身瞪视着公孙晶芸,又是嘿嘿冷笑良久,才慢声道:“小丫头,你真的不错,面俏肤嫩,可人至极。要知这嵩山地域,是九怪的天下。老爷我便是其中的嫖怪,男嫖客要嫖,岂能离开女人?方圆百里佳丽之中,你独占花魁,且晓得武艺,如此锦上添花,妙哉,妙哉!”
公孙晶芸气冲斗牛,迫前一步,戟指喝道:“喂!你这自称‘嫖怪’的家伙,竟敢打姑奶奶的主意,岂不等同回家打你祖母奶奶的主意。今日先将你这嫖怪收拾了,然后再寻其他八怪算帐,哪一怪也不能逍遥法外。”言落运剑如风,刺向那人。
嫖怪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躲过公孙晶芸的一刺后,轻飘飘落在一堵墙上,笑道:“乖乖花姑娘,不得了,不得了!现在你凶,回头看谁凶。”
气得晶芸姑娘锉碎口中贝齿,暗恨自己道:“这几日许多路人瞧我的眼光便有些不对,早想购置身男装,为何光想不做!如是易钗而弁,便可免受这等小人口舌之辱。”本想今晚盗得富户的银两后,首先买衣易钗而弁,哪料终因自己容颜艳丽,忒过招摇,还是惹来目下是非。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手中长剑若一泓秋水,洒出无数个光圈,罩住那登徒子,考虑是否一剑结果他性命。
但她心地善良,犹疑好久,仍是下不了这等狠心。
灿灿银河,星光闪烁。朦胧的夜幕中,二人大打出手,各显绝技。晶芸姑娘已将在雷音谷所学尽展出来,剑势如虹,夭矫如龙。那嫖怪亦非庸手,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闪展腾挪,身影飘飘,刹那间化做无数个嫖怪般同,端的不可小觑。
大战有顷,晶芸姑娘手中长剑愈使愈灵。她自学到绝妙剑术,从未与人尽情地打上一场,便是守备将军府的两位教师爷,在她手下也走不上一个照面。是以,剑术中的微妙仍未领略到真髓。这场大斗,对手功力非凡,才得以容她尽展所学。三五十回合以后,渐渐领略到失魂剑法的妙谛。有时虽然与先前使的是同一招术,但威力差异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此直惊得嫖怪目瞪口呆,饶是他身法飘逸,捷若鬼魅,亦不禁被迫得手足无措,渐渐汗流浃背。
公孙晶芸几次有机会能将这人毙于剑下,但都是手下留情。一是为了演习自己的剑术,将这人当做靶子用;再之沿途听百姓说过:“嵩山有九怪,无影偷最坏。”心里暗忖:“这嵩山地域出了九个祸害,其中以偷怪最坏,那么其余八怪自然是较之好些,大抵命不该死,我要不要一剑取了这嫖怪的性命?”
正自她心头忖思之际,那嫖怪也看出眼下局势不妙,苦思脱身之法。猛然间,嫖怪左手扬出,喝道:“看镖!”公孙晶芸姑娘本能地向后仰身,哪料这嫖怪竟然是虚晃一招,右手随后抖手射出三枚金钱镖。
那三枚金钱镖呈品字形,旋转嗡鸣着袭向公孙晶芸的下阴与两胯。这等手法,好不卑鄙下流。立时激起她的杀机,回剑击落那三枚金钱镖,拔身而起,剑人合一,刺向三丈外的嫖怪。
嫖怪脚下箭弹,扭身便走,忽觉背后劲风不善,忙将颈中戴的护身铜锁在前面拉动锁链,那铜锁瞬息已移到颈后,“铮”的一声,剑尖刚好刺在铜锁上,剑身弯曲若弓,惊得公孙晶芸杏眸圆睁,不知所以然。
那嫖怪死里逃生,吓得浑身汗下,大步如飞跑去。回头再看公孙晶芸时,见她盯着剑尖发愣,暗暗骂道:“傻丫头,你便这般愣下去吧!我可不敢多陪。再若不走,这条命定丧无疑。”
公孙晶芸怏怏然回到客栈,仰面躺在床上,心忖:“难道那嫖怪练成金刚不坏之躯!要不然我一剑刺在他脖项上,他怎会毫发无损,我的剑尖居然卷钝了半毫,这是何道理?”冥思苦想下去,在床上翻来复去,直至天明,才昏昏迷迷睡去。阖眼之前,已是朦朦胧胧听到金鸡报晓。
日上三竿,公孙晶芸睡眼惺松地坐起,叫来店小二儿,道:“小二哥,你拿这十两银子去为我买一袭公子衫来。”
店小二却不接银两,怔了半晌问道:“小姐,您这般容貌,穿起男人的衣服来,岂不是大败雅兴。”
公孙晶芸将银子抛向小二,道:“小二哥,你开店这般久,也须知道一个女孩子家在江湖上行走多有不便,请勿多言,速为我买一袭男装。多余银子,算作小费,如何?”那小二闻言,瞅瞅手中银子,面绽笑容,点头哈腰道:“好的,好的!”模样似在盘算着自己能赚多少银子,但刚转过身却是诡谲的一笑,迅速跑下楼去。
洗涑完毕,吃罢午饭,也未将那小二等回来。公孙晶芸心中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晓得他是拐了自己的银两而去,还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正在焦急之中,忽听门响,那小二垂头丧气进来,打躬作揖不已,连声道:“女公子,小的对不起您、小的对不起您。那十两银子被人给骗了去。唉!嵩山这地方已是无法无天了,那九个怪物真是害人非浅。”
公孙晶芸起身,截住话头问道:“小二儿,你说什么?银子被谁骗了去?”小二作揖道:“是被嵩山九怪中的骗怪给骗了去。小的带着银子刚一出门,便遇到一人,那人问道:‘你是给位俊小姐买衣服的是吧?’小的惊骇不已,反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我怎不知道,她是我家的小姐。我家大小姐与我家老爷呕气,前日里离家出走。老爷派我们四处寻访。昨日我见小姐投宿在你家客店,便在暗中保护。方才见到她给你银两,知是她要改变装束,命你买身男装来。对不对?小二,速把银子给我,我们一起去替小姐选身合适的衣服来。’”公孙晶芸闻言哭笑不得,问道:“你便这般轻信了他?”
小二道:“我哪里肯信,听他如此说,定是觊觎我怀中银两,更是将银子抱紧。那人却道:‘小二,你难道信不过我?我家老爷富可敌国,我是他的大总管,你这几个小钱算得了什么。’说着,他竟然从怀内取出一块圆圆的金子来。恁大的金子黄乎乎直闪光芒,馋得小的连连咋舌。那人道:‘小二,你若信不着我,我把金子押了,你把银子交我。如此我便是个骗子,你也大大的占了便宜。’小的不及细想,怕那块金子从眼前溜掉,便与他调换了。那人接过银两后,竟然大踏步而去,理也不理小的。小的觉得手中金蛋忒轻,用牙一咬,里面竟是……原来外面只是用锡箔纸糊起来的。小的大呼上当,便追那人。那人边跑边得意地说道:‘店小二店小二,拿着银子换破烂儿……’得意洋洋而去。小的追也追不及,正自愁眉苦脸,旁边有人说道:‘你这小二忒是不识时务,在咱嵩山地区,竟敢如此掉以轻心,不栽筋斗才怪。你方才遇到的是嵩山九怪中的骗怪。’小的无颜回来见小姐,转游到此时,前思后想,此事不告诉小姐不对,只好硬着头皮回来。”
公孙晶芸明眸眨动,见此人说话词语闪烁,不象是个安分人,心中有些怀疑,佯嗔假怒道:“你这人信口开河胡说,哪有如此怪事。且你语言之中,恢谐逗趣之语甚多。即便如你所说,你也应该早早归来知会我一声。”
那人道:“小的早已说过,是因没有脸回来见女公子您。”
公孙晶芸道:“你如此简单便想搪塞过去,岂不忒是小看我么,依姑娘我看,难保你不是嵩山九怪之一,你的话谁又敢信。”
小二顿时面现为难之色,左右看看,忽然抬头说道:“女公子,方才小的所言,只是事实的一半,另一半小的不便说出,实有难言之隐,万望见谅。”
公孙晶芸怒叱道:“你这人胡说八道,事情究竟怎样,快快据实讲来,何必吞吞吐吐。如要再吞吞吐吐,姑奶奶扭送你去见官。
店小二装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唉声叹气道:“既是小姐如此说,小的也就不顾忌甚么了。小的本来就是人微名贱,声誉值不了几个钱。”说到这里,四下里望望,见没有什么人,故作神秘续道:“那骗怪骗走了小的银子后,小的咬开那假金蛋,里面竟是臭臭的,塞了小的满嘴。小的吐出一看,竟是些碎草末末,不晓得是甚么东西,臭气熏人,令小的呕吐不止。正在小的莫名其妙之际,那骗怪远远的唱道:‘店小二儿,店小二儿,拿着银子换破烂儿,换了破烂儿当金块儿,一口吃个马粪蛋儿。’小的才晓得那臭臭的东西竟然是马粪蛋儿,更是大呕特呕起来。后来到清云茶舍用十桶水涑了口,才止住呕吐。而后急忙奔回,报于小姐得知。”
公孙晶芸见那小二又低头伸项呕了起来。她本是作势吓唬这人,未料听到这般可笑之事,忍俊不住咯咯大笑,如花怒绽,倍常艳丽,看得小二目瞪口呆,忘记呕吐。
忽听帐房有人喊道:“小二,快快将这女官人的店钱结算。”公孙晶芸伸手入怀,将所剩银子掏给那小二,道:“将帐结了,余下的归你。也不枉你尝次马粪蛋儿。然后将我的马牵来。”
小二纳银入怀,躬身一揖而去。公孙晶芸安坐客室,静待他把自己的坐骑牵来。人无踪迹,日影渐移。她感觉越来越不对,更是确认先前便是那人骗了自己,此番又重蹈覆辙,心下愈是懊丧。
门帘挑开,店小二走入。公孙晶芸悬着的心放下,刚要问话,未料那小二先道:“这位小姐,您的店钱还没有交,帐房先生叫我知会您一声,每日午时,是小店结帐的时候。”
公孙晶芸大愕,指着那小二问道:“你…你说什么?”小二道:“小姐何必如此吃惊,历来住店交钱,我说帐房先生要你去算帐。”公孙晶芸美目睁圆,上下打量那小二半晌,诧然道:“你…你不是刚从我这里拿走银子么?”心忖:“这人便是方才的小二无疑,我看得仔仔细细,绝对错不了,他这会儿同我打的什么埋伏?”
店小二讶然道:“您说什么,这如何会有此事!帐房先生可以作证,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公孙晶芸又端详那人良久,不断摇头道:“不会错的,不会错的。你怎么这么一会儿便不认得我了?”
小二冷起面孔道:“看你这人模样不错,不料却是个到处招摇撞骗之辈。你没钱住店也不打紧,知会一声,不收你的店钱便是,也不该这般贼喊捉贼,无端坏了我们店里的名声。”
公孙晶芸怒不可遏,纤指微弹,一缕指风射向那人的鬓角,心道:“你是不是先前那人,姑娘我一试便知,如是戴了人面皮的假小二,定让你真相大白!”电光石火的刹那,又想道:“啊呀!不妥。如果这人是真小二,先前那人是假的,岂不是要将真的射个皮破血流!
纤指射出劲风,势可洞金裂石,再想收势,已是不及。公孙晶芸正自懊悔自己鲁莽,突然眼前一花,那人竟变化成一排影子,围她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笑道:“大姑娘恁地不斯文,有机会便与大男人动手动脚,当真女大怀春。”
气得公孙晶芸柳眉倒竖,厉声叱道:“你个贫嘴的小二,当姑娘好欺负,那你可就大错特错。方才那一指姑娘并未出全力,不然你的六爻步法未必能躲得过去。”
那人闻听公孙晶芸叫出自己所用步法的名堂,心下大骇,仍是不服,迎面连击三掌,劲风飒然,直刮得公孙晶芸衣衫猎猎振荡。
公孙晶芸灿然一笑,左掌漫不经心划弧,轻描淡写化去袭来的如潮掌力,右掌自弧心穿出,玉指刹那葱翠欲滴,倍常粗大,自中指中冲穴射出一道淡淡光华,径指那人眉心。
那小二决非真的普通店家小二,身形晃处,踪迹顿杳。公孙晶芸的一指劲风将他曾立身处明柱洞穿一洞。窗棂响动,人影如电掠出,外面传来哈哈大笑:“公孙丫头,你已输我一筹。虽然我们武功未分上下,但你知我是谁么?”声音渐来渐远,飘飘缈缈,底蕴中公孙晶芸竟闻得另一种异样的味道儿,不由一怔,忖思:“怎么竟听到他有些女人的味道儿?”
前思后想,出谷来未有一件事如意,烦躁顿袭心头,踢开店门,大踏步向前,娇喝道:“开黑店的,都给我滚出来,姑娘我要杀贼砸店,替天行道。”从前到后,转了三周,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后院自己的那匹马也不知去向,更是气得她莲足直跌,喝骂不已。
公孙晶芸内力修养颇深,片刻安静下来,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忍俊不住,噗嗤声笑了。暗道:“亏你是袁小师祖的嫡传弟子,定力居然这等不济。”想到天罡剑袁星,心头禁不住涌上似潮柔情,他那潇洒丰姿萦绕心间,驱之不去。
嵩山少林寺,巍峨雄伟,名列天下古刹之首。寺风尚武,于本朝开国时十三棍僧曾救驾太宗李世民,昙宗禅师受封大将军,并御赐僧兵五百。是以,少林寺自达摩老祖立寺以来,在唐朝达到鼎盛时期。
公孙晶芸拾阶而上,在少室山陡坡的八里石路走了好久,才到寺门前。吁了一口气,暗道:“如此陡峭的山径上修如是之长之宽的石级,规模之宏大,是我平生仅见,这少林寺还真够气派。”她有所不知,脚下的石径并非少林寺僧所建,而是唐高宗为临兴少林便利所开凿的。
寺外碧瓦凉亭中有二僧轮值,负责知客,名曰知客僧。其中一僧见到公孙晶芸,遥遥合掌,高宣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止步。敝寺古老相传一个规矩,为了不扰三宝弟子清修,但凡女施主都不得入寺一步,尚祈见谅。”
公孙晶芸爽朗地笑道:“你这和尚不配做三宝弟子,你们的方丈也不配主持这天下丛林之首。”
另一知客僧闻言已是面现愠色,刚欲发作,先前那僧人碰了他一下,接着道:“女施主说笑了。佛门圣地,请不要打趣取乐,快快下山去罢。”
公孙晶芸娇笑道:“我说的并不是笑话。你们的方丈定下女人不得入寺之规,便是着相了。佛眼中万物平等,万物如一,莫说是女人,便是蝼蚁也不低于任何生命,又如何定下这规矩。所以我说你们的方丈不配做住持。而你这小沙弥自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张口女施主,闭口女施主。既然眼中见我是个女的,心中必有男女之分,且有男女之想。如此做和尚干什么?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去。”
那小僧心道:“你这般人间尤物,瞎子也不会不把你当做女人,何况我是睁眼的了!如得美眷是你,我便甘心不成佛果,立即还俗回家抱娃去!”一时双目发直,痴呆呆想入非非,傻在那里。
“阿弥陀佛。施主言之成理。但这简浅的道理又有几人能看得开呢!”佛号未落,寺旁小角偏门打开,里面缓步走出一位大黄袈裟,单掌问讯,左手捻着右臂肘间念珠的老和尚。这老僧霜眉善目,眸光深邃,正是罗汉堂首座法圆大师。
法圆大师数年前在北坤罡斗宫下,迭遇不世出高手,回寺后苦修少林三十六房七十二艺,武功造诣已直迫当年的昙宗与觉远两位武学大宗师。武学与佛学本是一家,殊途同归,一通百融,故此法圆这时的佛学与武学境界,与数年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公孙晶芸见这老僧不怒自威,发散出一股无形气质,叫人如临渊海般的感觉,当下不敢失礼,裣衽盈盈道:“大师谬赞,小女子的看法乃是小家子之见,难登大雅之堂。大师,我来贵寺不为别事,只是想找一个人。他俗名叫张发,不知是否落发于贵寺?”
法圆老僧愕了愕,心道:“这美貌姑娘来本寺找人,可能又是一场情劫。”忽见公孙晶芸眼神不对,问道:“施主眼中杀气袭人,你找那人可是寻仇?既然在施主眼中已无男女之分,那么还有什么恩仇可记呢?无名难劫无边涯,皆因有心耳!”
公孙晶芸一怔,粉面低垂,沉吟好久,螓首微扬道:“大师之言颇通妙理,小女子聆益非浅。在你我眼中无男女恩仇之分,但于世人眼中,这些却分得明明白白。树欲静而风不止,别人见我是女人,而且貌美,大都心下肮脏起来,更有甚者,威迫利诱,横加迫害,难道便因为我生就女儿身,就该遭这等无妄之灾!?”
法圆大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在世能有出世之慧根,已是难得,又有出世后能入世之法眼,更是难能可贵。若是在有二次出世之慧念,灵山不远矣!阿弥陀佛,世上何来张发,又无不是张发;少林何有张发,孰僧不是张发。”飘然归寺,最后一句“孰僧不是张发”余音缭绕,历久不绝。
公孙晶芸慧心兰质,已知张发确是出家少林寺。但这老僧妙的是既告诉她张发在本寺,又劝她息却无名怒火。低头沉思有顷,咬着的嘴唇慢慢放开,俊颊含笑,心道:“既知那人在寺,我又何必大白天自正门闯入,让那老和尚小觑了我的气量还不算,少林寺乃是卧虎藏龙之地,又岂能闯得进去。逢强智取,暂且退下,待到晚上再图探寺,岂不是妙哉呀庙灾!嘿嘿……”微笑着扬长下山。
退一步阔天空!一经想通,步履轻盈,转过一座山峰,远远闻得有人在自言自语:“那个丫头真象我,她也长得这般美丽,妒忌死我了。一路跟来,不断与她作对,便是容不得世上还有一个这般美丽的女人。”公孙晶芸听后暗暗发笑:“这姑娘是谁,定是美得不可方物,才如此自负,可笑的是她嫉妒心恁强。我倒要看看这姑娘到底美到什么程度。”女人性如孔雀,天生喜欢比美,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听到有人可能美于自己,那是非比不可的,以公孙晶芸这般出尘拔俗的女人犹是自制不得,可见天性难违。
蹑足潜踪绕到山石后,探头望去,见到一人背影婀娜,心中大起醋意:“好苗条的背影!不知面貌如何,即是这般自负,一定比我强。”那女人身前一匹桃红骏马正在吃草,只见她伸掌在马臀上轻轻一拍,说道:“马呀,你何幸之至,有多少伟男子奇丈夫想陪奴家一会儿,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你却伴佳人如是之久,不知要慕杀多少人。去吧,你也该知足了。”又在马臀重重一拍,那马吃痛飞奔而去。
公孙晶芸等了好久,那人也不回头,颇是心急,暗道:“要见丽人一面这般难,只是不知你究竟比我美多少。”心里绮念一闪:“你若当真那般美,我若是男人就好了。”奇念陡生,暗自喜道:“世上特殊美丽的女人屈指可数,她莫不是我师祖苦恋着的那个陆嫣然!”言念及此,醋意更浓,想到袁星,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儿,更是双睛瞬也不瞬盯住那人背影。
那体态曼妙的姑娘慢慢转过身来,公孙晶芸惊得妙目睁圆,却原来那姑娘一脸的疮疤,莫说男人见了她会怎样,公孙晶芸见了也是强忍住才未呕出来。
扭过头去,心中暗骂道:“这女人有病。早知这样,我何必要受这个冤,苦苦等看她的‘丽’容作甚!”刚要悄悄走开,忽听那丑姑娘自言自语道:“我这般私自背父下山,他老人家定是怪我,所以一定要将少林寺的那颗舍利子不告而借来,讨他高兴。”公孙晶芸又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只见她仰头望天,缓缓说道:“瞧这天相,今晚必云兴雾起,正是不告而借的好时机。”说完,弹身上了危崖,径自隐去。
公孙晶芸将信将疑:“那人说今晚起雾,现在天青气爽,我看未见得。不过方才她的身法却是一等一的,大是不可小觑。如是天气被她言中,那么她的本领可比我大得多了,其艺承其师,她师傅定是位学究天人的异人前辈。”绕到石径上,缓步而行,猛地心中一动:“这人武功不次于我,她若今晚夜盗少林,我大可混水摸鱼去寻那张发算帐。”喜上眉梢,轻哼着小曲儿下山去了。
那日张发见到心爱的姑娘同白猿坠谷,刹那自己的生命也消失了一样,了无生趣。此后日见削瘦,忽一日他跑出府来,又爬上那座高崖,默默流了许多眼泪。在要下山时发现了一具白骨,那骷髅脑骨已做了黄鼠窝,里面睡着四只小黄鼠。盯着白骨发呆,思如奔马,古今纵横驰骋,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十余时辰,突然仰天大笑三声,已决意遁入空门。
心意既决,立杆见影做起佛家的善举来。他寻了处低凹所在,将那骷髅脑中的小鼠移出,便要葬下。在移动时不经意见到骷髅后背的衣服未腐,而且鼓鼓的,伸手去摸,见是细针密缕缝的夹层。此刻他已是半分贪欲也无,所以并不打算拆开看看,但忽地想到这可能是死人的遗嘱,于是小心翼翼拆开,里面是个半尺见方的油纸包,打开一层,还有一层,拆了五层之后,见到一本纸色发黄的书籍。信手翻开,满纸梵文,看得他爱不释手。
小时候,他从师孔孟二位老学究,学得满肚子的印度文字,闲暇时到处寻找梵文经书来看,日久成瘾。这时无意中见到此书,如何能放下。一路看去,竟忘记埋葬那白骨。书中文字古奥隐晦,实在费解,踌躇良久,还是揣到怀里,全当是那死者未了的遗嘱,自己读来,算是替他完成一件心愿,料想那人也不懂梵文,保不准这还真是其的遗愿。
张发所想半点不错,此书是暗器之王陆世鹏得自前辈异人武林皇帝冷秋魂的遗著,陆世鹏生前确是日夜研读,但也没一句看懂。是以,他想学得异域奇功,战败逍遥浪子的心愿至死未果。
掩埋陆世鹏的遗体后,坐在崖头稍适休息,揣着那梵文武典下山径投少林寺而去。少林寺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寺院,择弟甚严,开始寺中拒而不收,后来他枯坐山门前三日,惊动罗汉堂首座法圆大师。法圆本着普渡众生的宏旨,大开向佛之门,将之收录在门下。
师徒也是有缘,法圆已将少林寺藏经阁中所有汉文武笈精研完毕,正愁寺中无人通晓梵文,以致寺中所藏所有的梵文武学难窥堂奥,便发下宏愿,欲远赴天竺修习梵文,再归中土光大少林武学。待知张发通晓梵文,阖寺僧众喜出望外,在达摩法像前大作法事庆典,感谢老祖渡化有缘,冥冥中安排张发到来。
法圆赐张发法号渡缘,渡缘小和尚又自起法号怀云,可见他虽身遁空门,心犹难澄澈,终是望不了公孙晶芸。
怀云所得梵本秘笈便是记载天竺武功秘要的宝典。与寺中丰富的梵文秘笈逐一印证,自然更易领会贯通,再加有法圆这等大宗师与之日夕砥砺,年余内外功夫进境神速,寺中武学高手得其指点梵文秘笈,亦是裨益良多。
张家只有他这么一子,眼看香烟难续,急得张将军空自焦急。设若儿子不是落发少林寺,他早派兵拆寺捉人了。少林寺又岂同等闲,太宗亲封护国禅寺,便连后来的皇帝临行少林,都得于山门前下辇,不敢有半点失礼。
这日怀云小僧在精舍中练毕瑜珈神术,精力弥漫,到藏经阁中打扫一遍。负责打扫这里的小沙弥正在伏案困睡,醒来时见到自己的工作已被渡缘禅师做完,惶恐至极,连连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师叔又一次替弟子做事,弟子如何过意得去。”怀云入寺时日虽短,因是法圆弟子,辈分极高,许多中年僧人都称他师叔。
怀云稽首笑道:“我替你扫地,你替我守经,谁也不必过意不去。”说完寻到自己常读的梵本楞伽经,忘我地读了起来。读得倦了,提笔在经书的天头地角将自己最近习得梵文武学秘笈上的精要写下。
他与法圆大师便是这般传递那梵本武笈上武学的。法圆初见他那部梵文秘笈的几句译文,早是惊得瞠目结舌。但他以一代高僧兼武学大宗师的身份,又岂能向徒儿学这并非本寺的武功。怀云见了,心中明了,便将自己所得精要写在楞伽经中空白处,每写一段,法圆便学练一段。
出了藏经阁,向后院走去。来到池塘畔,见塘中新荷乍绽,碧绿荷叶圆圆如盖,上面水珠滚动,晶莹如玉,几疑不是人间是仙境。默记塘中荷花开放的株数与位置,心中涌上一股冲动,神驰在上面飞纵如蝶翩翩出招。寺中本是武风颇胜,素有天下武术正宗之誉,能于荷花上履之如夷的数不胜数,但他入门日短,对此殊无把握,怕在大白天当众出丑,因此只是心里默默记下荷花方位,打算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一试。
暮霭沉沉,笼罩着远山;凉风徐徐,轻弹着百草。怀云临塘而立,月白色僧袍呼啦啦作响。他吃罢晚斋,见僧众们都去坐晚禅,便来到这里,欲试上一试。缓吸口气,双臂迎风振荡,袍袖猎猎,翩然如蝶飞起,落入池塘中一株荷花上。那荷颈微低,颤了两颤又弹直,却原来怀云足不停留,已飞到另一株上面。
池面上泛起一环环觳纹,在株株荷花间荡漾开去,使得临近几株也微微轻晃起来。怀云凌空点荷,飘然若仙,气势脱俗。
时值盛夏,塘中的蚊蚋甚多。怀云激荡起的劲风惊飞满塘蚊虫,许多萤火虫似闪烁的小星星,绕着他飞舞。
身不停留,闪展飞腾,趣味盎然,惬意至极。不知不觉中时光流逝,怀云出了一身透汗,正准备上岸,忽听看守藏经阁的小沙弥啊的一声惨叫,再无声响。拔身飞起,便欲向藏经阁扑去。蓦然一道黑影自那方掠来,迅若飞鸟,眨眼已到塘边。怀云不及出塘,凌空折身挡住那人的去路,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手中拿的可是经阁上的舍利子?”
那人原本想潜入塘中躲过寺中武僧追捕,未料水上有人,情急之下已下杀手,欲要杀人灭口。那人晓得少林寺乃是藏龙卧虎之地,已惊动阖寺僧人,只有躲起来候机脱身,方可出得这龙潭虎穴。
怀云见这人出手如电,狠辣至极,心中也是微嗔,见招拆招见式破式,与之在池塘里大打出手。黑暗中,怀云见对方将一物纳入怀中,似是镇寺至宝舍利子,知道这东西决不能被人盗走,手下再不容情,招招劲风如潮,缠住那人不放。
盗宝人武功颇是了得,开始竟较身怀异域绝学的怀云技高一筹,使得怀云束手束脚。久战之下,怀云所习的瑜珈神术奇妙之处便渐渐显现出来,愈到后来,内力愈是充盈,衣襟竟也带起飒然劲风,刮面若刀。
暗夜中一双明澈如星的美眸,在塘畔梧桐上不转睛盯着下面的打斗,这人便是公孙晶芸。公孙晶芸日里下山便暗暗跟踪那奇丑女人,晚间果然云雾弥漫,心里甚是佩服这丑女人的学识渊博,竟然通晓天文。
在那人上藏经阁时,公孙晶芸也上了去,而且还大动手脚,暗中将那佛宝舍利子用颗明珠换掉。所以那丑女人打伤守宝僧,盗得的只是颗明珠而已。这时公孙晶芸见池塘里二人为颗假佛宝拼命,暗暗好笑。但见到张发出家后武艺精进若斯,吃惊非小,心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目下这人的武功,已是惊世骇俗,我即便使出师祖所授的剑术,斗起来也不知鹿死谁手。”
愈看愈惊,不知为什么张发越来越是从容自如,由劣转优。公孙晶芸与那盗宝女人皆不知怀云小和尚是首次与人正式动手,始时经验全无,渐渐于打斗中摸到门径,所习绝世神功也就慢慢发挥出威力来。
池塘中两大高手大战,罡风飒然,水波激射,美丽的莲花与碧绿的荷叶被摧残践踏,不久满塘残荷败叶,入目凄凉。公孙晶芸暗叹连声,不胜惋惜。
盗宝的丑女人青衣束身,黑巾罩面。怀云见她身体瘦弱,占了上风后便不再紧逼,心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只要逼他交出舍利子,又何必伤他。”激斗中,好整以暇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去得贪心,交出舍利子,小僧便送施主出寺。”
那丑女人只是嘿嘿冷笑,暗中得意道:“这少林寺尽是些迂腐之辈。前寺的那些大和尚小和尚们只顾向寺外去追,没有一个想到我在这里。早知如此,直接从后院出寺上山,这时已是脱险,何必同这更是迂腐的小和尚纠缠。也亏得这小沙弥迂腐,这半天竟没喊一声,不然我早已遭擒。”心思不静,功力更是大打折扣,越是不济起来。
公孙晶芸在旁连连暗叹,既奇张发武功精妙,又不明白他何以放过许多伏敌制胜的良机。看着看着,怒火上冲,见张发拳掌指爪不离那女人的胸部,暗骂道:“好个贼子,出了家还是恶习不改,如此见色忘形,该死该死!哼,这女人也不是什么绝色,你这和尚为她破戒值得么!”不自觉微有醋意:“当初你在雷音谷口信誓旦旦对山神许愿,口口声声这一生只真正喜欢我一个人。如不是念着这些,早把你的狗父母杀了,却原来你这些都是骗人骗鬼骗神的!”
事实上公孙晶芸可冤枉了张发。小和尚怀云一心只想夺回佛宝舍利子,是以招招不离盗宝贼前怀,哪晓得对手竟是女人。斯时塘中仅剩荷茎,像是梅花桩在水中一样,两大高手踏茎相斗,不时还要点水而搏,来不得半点取巧,全凭真实功力。那女人先时见小僧双爪不离自己的两乳周围,也是错会了对方之意,以为轻薄,后来想起是自己扮成男装,小僧只想夺宝,决无它意,这才平息怒气。
公孙晶芸见那盗宝女人绝对逃不出张发之手,自忖与张发单打独斗,殊无胜算。贝齿微咬,心道:“这人即是这般轻薄,我便救那姑娘一次,同时合我们之力,绰绰毁掉这小淫僧有余。”言念及此,戴上人面皮,怒叱一声:“淫僧,拿命来!”莲足于树干上一点,轻盈似紫燕剪水般射去,长剑啸空,凌厉之极。
她这套逍遥无敌失魂剑术,乃是当世第一大武学奇才逍遥浪子失魂时所舞,恰被当时也是失魂的袁星学得,故此威力之强,不逊于天下任何绝顶武学。张发的异域奇功是当年武林皇帝冷秋魂遗学,亦是不让任何武学。而今于天下武术正宗少林寺的池塘里,两种无上玄功相遇,可谓百年难逢。
公孙晶芸尚离二人三丈之远,轰鸣如雷的剑气已将他们迫入水中。奔雷剑势一起,阖寺知闻,立时有许多武僧向后院赶来。
那盗宝女人入水后,感觉来自小僧的压力顿去,知道是来人将小僧的力道尽数接了过去,游到一旁大口喘息着。忽见那小僧向自己瞧来的一眼中满是疑惑,低头向水中看去,芳心大惊,见到自己的假脸已被水冲去,想到自己如此绝世容颜,难怪那小僧要那般瞧自己,微觉得意。猛地杀机大炽:“这小和尚虽然飘逸不俗,但他是个和尚,决计留他不得!小和尚呀小和尚,谁让你见到了我的容貌,又可惜你是和尚,不然大可不必死去!”乘怀云抵挡公孙晶芸之际,抬袖射出三枚寸短的袖箭,箭箭直入怀云左胸。
怀云正在与公孙晶芸周旋,猛觉左胸剧痛,登时浑身行动不便,已知中了喂毒暗器。以他这时的武功造诣,本不易遭人暗算,倒霉的是上有雷霆怒发的剑气封住所有退路,下面的暗器又是自水中射来,半分徵兆也无,岂能不中。
射出袖箭后,那姑娘手中利剑径刺怀云的咽喉!与此同时,公孙晶芸的宝剑也指向怀云的眉心!这时的张发莫说行动不便,便是不在水中,不中毒箭,也休想躲过此劫,心中生念立逝,于生命最后一刻,蓦然想到一人,那便是公孙晶芸,含着微笑待毙:“晶芸,你摔死在雷音谷,我这就到你去的世界去寻你。不知在另一世界你还厌恶我不?”可怜的痴男儿,要是晓得致他死命之人就是公孙晶芸,不知他会如何!
蓦地,空中爆出一串火花!原来是公孙晶芸与那姑娘的双剑在瞬息交换十余招。公孙晶芸只想手刃害己至极的张发,见那姑娘剑到,于间不容发的刹那,扭玉腕振剑格开,恰巧那姑娘也是同样想法,双剑相交,劲力都是颇足,不由得双双一怔。异口同声喝道:“你不许杀他,这个人必须由我亲手来杀!”
怀云瞑目待毙时,忽想到公孙晶芸,突如注入无穷劲力,睁眼见自己未死,想到师门佛宝尚未夺回,又复斗志,觑准机会,在水中拦腰将面前的盗宝人抱住,道:“快快交出舍利……”话未讲完,感觉双手软绵绵温柔如玉,头立时大了,已知自己所拥的是个女人,傻呆呆不知所措。
公孙晶芸见机会难得,这时已下决心要杀当着自己面调戏女人的小淫僧,在他双手抱那姑娘时长剑如虹,刺向张发后心!“嗤”的一声,长剑至柄,又“铛”的一声,剑尖顶出一枚毒箭,带着紫血落入塘中。
那姑娘被张发抱入怀中,先是怒不可遏,后是霞飞满脸,接着叫道:“小淫僧,还不放开我!再过片刻若不服下我的解药,命都没了还抱着我有什么用?”只是在这刹那,她已由杀他之心变为救他之心。女儿心就是这般变化无常!
公孙晶芸剑刺张发后,心中茫然一片,不晓得这仇报得对是不对。正自微愕,见那姑娘从张发怀里挣出,回头望向自己的眼中喷出怒火,不明白所以然。那姑娘宝剑颤动,出人意料地刺向公孙晶芸要害!公孙晶芸拔剑挡住,忽觉脚下剧痛攻心,双脚各中一枚喂毒袖箭,内力一泄,再也不能凌空飞行,噗嗵一下跌入水中。
怀云中毒已深,渐渐仰向水中。那姑娘耳听四面武僧跑近,当机立断,掷给怀云一颗解毒丹丸,道:“你这不守清归戒律的小和尚,这是救你命的解药,快快服下。你给我好好活着,今日之账,姑娘日后必算。”拔身出了池塘,扶摇而起,眨眼出寺。
张发突然见到那女人的面貌,顿时如遭雷噬,忘记身上剧痛,声音微弱喊道:“你是晶芸姑娘,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公孙晶芸中箭落水之后,闭住一口气,伸手浮水,想要浮上水面。右手忽地触到一物,顺便抓住浮上水面。耳中钻入张发呼唤她的声音,不假思索答道:“我并未走,就在你的身后,有什么饶舌的。”话毕大是后悔,想到方才遁去的那个姑娘现出庐山真面时,竟生得那般像自己,已知是张发错认了人。同时想起白日里那姑娘的话,才知一路与自己作对的所谓嵩山九怪,其实都是她一人捣的鬼。
撕开手中那团东西,见里面有八张不同脸谱的人皮面具,八袭大小不同的男人衣衫,更证实自己的所料不错。公孙晶芸抛了那包袱,欲要游水出来,可是双脚已不听使唤,只能在原地挣扎。
张发自见到那酷似公孙晶芸的姑娘后,已不是先前的小沙弥,心海情潮汹涌,忽闻公孙晶芸的声音响自耳畔,疑在冥境,幽幽道:“晶芸,你在哪里?我还活着么?”他中毒已深,剑创又剧,站立不住,向斜侧里倒去。已欲弥散的眼光见到身后的公孙晶芸,立时又生出光彩,咳出血水道:“果然是你,你没有在雷音谷出事就好,我死也瞑目了。这是那毒箭的解药,快快服下!”拼起最后的力道,曲指将那解药弹入公孙晶芸口中,而后含笑倒入水中。
公孙晶芸本不想服药,但在一怔之际,那解药已入喉咙,再也无法吐出。她迟疑一下,分水上前扶住张发,幽叹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心说:“他也真够可怜,这般对我好,我却要杀他,而且已经下了致命杀手。这解药是那姑娘给他的,我万万不该服下!”呕了几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忽然想到:“那该死的冤家杨玉要是有他对我的一半好,何致出现今日的结果!”又想:“我为什么非要杀对我好的人,又去体贴对我不好的人呢?这岂不是不知好歹!”已是大后其悔,暗怪自己不该鲁莽出手,剑创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张发在公孙晶芸怀中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却高兴至极道:“我…我能死在你怀中,是我梦寐以求已久的了。其实,你若要舍利子,并不用不告而取,我会送给你的。我…我……”头无力地垂下,昏死过去。
公孙晶芸服下解药后,力气渐复,正自不知所措,身畔水面微荡,有人已踏着残荷败叶而至,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情孽情孽,在劫难逃,日里老衲以为已是点化开这场情劫,却不想……”公孙晶芸溺水中见到了救星,喊道:“老和尚,你还罗嗦什么,还不赶快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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