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日,邵天冲和公孙二娘便即动身去姑苏。他们自幼流浪惯了,此去姑苏,对他们而言亦算不得远行。二人均是年少不知烦忧,邵天冲虽略有心事,但有公孙二娘陪在身侧,她性格活泼好事,好动多嘴,倒也让邵天冲渐渐冲淡心事。
这日已近姑苏地界,二人在大路旁一个茶棚坐下歇息,邵天冲正咬了一口包子,却见邻桌一男一女吵将起来,那女的拍案而起,将桌上热茶拍得腾地跳起,茶水四溅,弄得邵天冲湿了半身。冬日里热茶浸入衣服,虽然已不烫,但转瞬便冷了。邵天冲倒还不觉怎地,公孙二娘却按捺不住,起身骂道:“喂,那婆娘,你和你家汉子吵架也不用牵连旁人,怎么弄湿我大哥的衣服!这大冷天的,不是故意寻人开心么?”
那女子转身面向他们,双手叉腰,瞪视着公孙二娘道:“老娘喜欢弄湿他衣服便又怎地?谁叫他坐得离老娘这般近。”那女子一身青衫劲装,一张素净的脸,眉淡肤白,虽然已非年轻,却还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说话却十分蛮横无理,令人恼火。
接着那男子竟然也道:“说是就是,铁娘子喜欢弄湿谁的衣服便弄湿谁的衣服,大不了赔你几文钱买件新袄去。”说罢摸出几分碎银掷在邵天冲面前桌上,那银子掷下无声,也不弹跳,竟是没入桌面,存心是在难为邵天冲。邵天冲虽一向持重,也不禁皱眉,暗想:“这件事原是他们无理,其实只认个错也便罢了。可是他们非但不认错,还如此乖张,莫非仗着有几分武功存心寻衅欺人?”
公孙二娘见此,更不打话,在桌面一拍,那碎银立时跳起,她纤手一挥间,已将碎银全收入掌心。接着手掌合拢,再摊开掌心,微一冷笑。她掌心银子已被揉成一团,完全变形。
那一男一女登时怔住。
公孙二娘得理更不饶人,见了对方惊讶神情,也不正眼瞧他们,径自道:“这银子原是我们该收的,我就收下了。只是你们有错在先,还理直气壮毫不认错,却是不行。今日你们若不道歉……哼!”
“道你个屁的歉!”那女子显然性子甚急,居然与公孙二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三句不相投,手一挥便是一串暗器激射而来。公孙二娘不知是何暗器,而且首次临敌,不由有几分心慌,但平日毕竟练惯,拔剑一挥,划出半弧,将那串微闪寒光的暗器劈为两半。接着横过剑身回荡,上下翻飞,将劈成两半的暗器又用剑背拍得倒飞回去。那女子似无她这般接暗器的功夫,腾身跃起,暗器均从她脚下而过。但那茶棚矮小,怎经得她如此跳跃,棚子顶上给她顶出一个大洞,草料泥灰簌簌下落,弄得那女子一身一脸均是泥灰。她这一下闪避得显然狼狈,与公孙二娘相较起来竟是落了下风。
而公孙二娘与邵天冲见棚顶落灰,均及时跃出茶棚,衣衫上未沾灰尘。那男子却在茶棚下不闪不避,伸出双手似欲接住那女子。那女子并不领情,下坠时脚尖在他肩上一点,斜跃开去,落下后一边拍打身上灰土一边骂道:“谁要你假惺惺装好人,若不你惹老娘生气,老娘如何会给一个后生小辈欺侮?”那男子颇为尴尬,也不再与她拌嘴,上前作势想要替她拈掉肩背上所沾枯草,却被那女子一手推开,并怒气冲冲地道:“滚开滚开,你的脏手别碰我!”那男子有些无所适从,挠了挠耳朵,一脸茫然。
邵天冲和公孙二娘正自看得有几分好笑之时,却见那茶棚顶摇摇欲坠,竟似要全塌下来。邵天冲吃了一惊,叫道:“小心!棚顶要塌!”冲上去一把拉住那男子往外一拽。那女子反应也甚机敏,闪身跳出茶棚。那茶棚顶就在他们离开的一瞬轰然塌下,只听得茶老板在茶寮内叫苦不迭,哭着说自己损失惨重。
四人站在空地上面面相觑,尴尬之余又有几分好笑。原本不为什么大事便起争吵,结果弄得茶棚倒塌,倒害了茶老板。那老板每日摆些清茶淡水,包子糕点维生,所得微薄,今日撞上他们四个煞星,又是身怀武功之人,自不敢向他们索赔,只是哭丧着脸自茶寮内钻出,看着倒塌的茶棚掉眼泪。
邵天冲颇为过意不去,摸出一锭银子,上前递给老板,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权当赔偿,请勿见怪。”那老板有些惊恐地瑟缩着,不敢伸手去接。邵天冲将银锭放入他手中,微笑转身。那老板叫道:“不用这么多的,值不了几个钱。”邵天冲摇手道:“算了,你在路边摆摊,方便路人,只赚些微薄之利,我们怎能害你吃亏?你将茶寮修葺得好些吧,免得再被人撞穿顶棚。”说罢忍不住发笑。
那一男一女见邵天冲替他们赔偿了茶水钱,不由得赧然。那男子讷讷道:“这事原是我们不对……这个……那个……如何能让兄弟替我们赔偿?”
那女子亦道:“真是对不起了小兄弟,原是我不对在先,无礼在后,怎能让你破费。”说罢掏出银钱想要塞给邵天冲。
邵天冲推开她手,微笑道:“也不值几个钱,勿需多礼。但这一闹,倒显得这位大哥待你之诚。你们两夫妇不再拌嘴那才是好。”
那女子面上一红,啐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别胡说八道了,他不是我老公,我家那口子早死了十多年了。先前这位妹子若不是乱说……说他是我汉子,我也不会着恼,向你们乱发脾气。”
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大愕,相视一眼,均是面红过耳,心想原来自己是搞错了,将人家一个寡妇与一个不相干的男子联系成一对,难怪人家生气。
那男子仍是挠着耳朵,呵呵笑道:“不知者不罪。我们都自关外来,一来久慕江南风光,二来看望旧友,于是结伴同行。我叫胡昌平,这位是铁娘子,我与她是多年好友,原将她当作男子,也不曾见外。”他对于二人错认他们为夫妇之事似乎并不生气,反倒有几分沾沾自喜。
铁娘子骂道:“去你的,谁与你不曾见外了。老娘是寡妇,你别害老娘丢了十多年守寡的清誉。”她自年轻之时便丧夫,加之容貌甚为姣美,追逐者亦不乏。但她性子刚烈,与男子无异,虽与胡昌平同行,却向来以礼自持,便在言语间也容不得有人侮辱。
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微觉好笑,心中均想:“你们既然想要避嫌,便不该男女同行。既然孤男寡女结伴同道,那便不能怪别人误会。”
胡昌平给铁娘子骂了一下,有几分讪讪,道:“小兄弟和这位妹子去哪里?瞧你们方向,莫非也是去姑苏?”
邵天冲答道:“正是,我们去姑苏有些儿事。”
“那我们不如结伴同行,一来有人聊天也不闷,二来我们对江南一带人生地不熟,摸不着方向。”
“可是二位要去姑苏哪里?未必便与我们同向。”
“我们去哪里都同向,我们要办的事已完毕,就只逗留在中原到处游玩而已,小兄弟去哪里都可以同行。”
邵天冲微笑道:“那敢情好。”
“对了,还未请教小兄弟和妹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邵,名天冲。我妹子复姓公孙,小名二娘。”
“咦,原来你们也不是亲兄妹。”铁娘子倒似找到同路人似的,倍感高兴。多半是她觉得自己和胡昌平结伴的处境略有尴尬,见邵天冲和公孙二娘也非兄妹或夫妻同行,便将自己的尴尬洗脱了许多。
“铁姐姐……”
公孙二娘唤了一声,铁娘子打断道:“我本不姓铁,铁是我夫家姓,因此江湖同道称我一声铁娘子。我娘家姓尤。”
“原来是尤姐姐。”公孙二娘道,“这一路有你们一起同行,倒也热闹。只是你们两不可再吵架,更不能再顶烂人家茶棚,不然我们兜里银钱可不够赔偿。”说罢哈哈一笑。
“哈哈,这顶烂人家茶棚之事,我们也甚少为之……不过吵架么……那可说不准,若不是他来惹我生气,我如何会与他争吵?”铁娘子白了胡昌平一眼,素白的脸上微微泛红。
胡昌平嘻嘻笑道:“不吵架这关山万里的,一路行来岂不闷死?三日不与铁娘子吵架,我便睡不着觉。”
铁娘子啐了一声,骂道:“老娘不与你吵架却很睡得着觉,你给老娘死得远远的就好了。”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邵天冲与公孙二娘忙岔开了话题。
四人一路同行,忽然之间多了二个多嘴的同伴,公孙二娘最是高兴不过。邵天冲性情较沉默,甚少与他们搭话,公孙二娘却一路咭咭喳喳,不停说话。胡昌平和铁娘子不时斗嘴,久之他们方明白这二人拌嘴乃是常事,那日在茶棚亦不过是随口几句话便争吵起来,并不为什么大事。听得多了,便也成习惯,待他们再争吵,只不过当家常便饭,不去插嘴。不过邵天冲与公孙二娘终究是觉得十分奇怪,不明白这二人既然成日争吵,又如何能成为好友,且一路结伴自关外同行至江南。
姑苏城内,繁华似锦。因地处水乡江南,四处皆是水路。街面巷道均以青石铺就,拱桥处处可见,桥下漂流着乌蓬小船,时有江南小调自船上流转而出,脆糯的吴语唱着温软的调子,水乡湿润的空气便溶着歌声淡淡的弥散进人的心田。
“无怪姑苏自古被人称为天堂,此处不但山温水软,连人都格外标致。”胡昌平赞道。
铁娘子闻言,嗤之以鼻。
“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难不成我赞错了?”
“你倒是没有赞错,到了哪里你什么不看,先是看女人生得标致不标致。”
“哼,我只不过从未赞过你罢了,也不用如此不平。食色性也,连圣人都这般说,可见这乃是人的正常心理。”
在铁娘子和胡昌平的拌嘴声中,四人踏上姑苏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夹道的商贩摊主努力吆喝叫卖,见他们似是外乡人,更是不停向他们鼓吹自己的货物。不时有小食糕点的甜香味四处飘散,姑苏人性喜甜食,糕点甜腻诱人。
前方一个杂耍摊前围着一众人,将杂耍摊子围得密密箍箍,似乎内中杂耍十分吸引人。
四人中有三个好奇爱热闹的,理所当然便挤进人群去看热闹。邵天冲不得已跟在后面,却不好意思像他们三人一般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推攘他人,于是挤了一阵便丢失公孙二娘等三人的身影,而自己却夹在人群中进退维谷,欲进不得,欲退亦难。他只得踮高足尖向内观望,幸而他身材高大,总算能看见一眼其中情形。
原来这许多人围观的杂耍摊子只不过是一个女子在耍拳脚,那女子三十余岁,黄皮阔口,实在算得甚丑。只不过拳脚耍起来虎虎生风,很有架势。耍完一套拳,不由令邵天冲微感讶异,那女子虽还算不得什么高手,但以她敏捷的身手和那套拳法的灵动玄幻来看,却必是曾得高人相授。只是那女子功力未深,而且脸上笑容憨憨地透着几分傻气,是以围观人众中偶然传来讥笑之声。市井俗人无法看懂她这套拳法,那也是十分正常。随即,那女子亮出一柄吴钩,挥舞吴钩,亮银闪动,微芒刺眼。
有人叫道:“光是耍得好看,不知有用没用。”
那女子嘻嘻一笑,也不加辩解。立时便有好事者跃入场中,拔拳撸袖,说要试试她身手。那人身材横阔高大,比那女子起码高出两个头,看模样也会几手拳脚。他也不客气,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挥过去。那女子看来有几分傻里傻气,但动作却是极快,眼见着拳头迎面而来,抛下吴钩,左手横掌拍出,掌到处轻宛一转,在对方拳头上以一股柔劲粘住,反将对方向自己身前带动。那壮汉不由自主向前倾,脑袋前冲,眼看一个硕大的身子就要倒在那瘦削的女子身上,却见那女子右手伸出,按在他顶门上,前冲之势即止。那女子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如同长辈轻拍孩子一般,颇带戏弄之意,然后身子极快地一旋而闪,左手劲道立松。那壮汉失去重心,轰然一声扑到在地,青石板路为之撼动,一时间颇有几分地动山摇之势。
众人于是鼓起掌来,大声喝彩。那女子依旧带笑,从地上拿起一只污黑得难以分辨材质的盘子,四处游走一转,接着围观人的赏钱。此时她不免靠近围观之人,人群有人趁势向前一冲,在她腰间摸了一把,拽下她腰间一个布包,极迅速地退入人群。众皆哗然,这贼青天白日当众抢劫,已为人所不齿,何况抢劫的还是一个贫穷卖艺女子。
那女子有几分愣愣地呆在当地,也不去追。却有见义勇为的不平之人,大声喝叫:“抓贼啦!抓住那小贼!”人群熙攘中散开一条路,一个男子向贼逃逸的方向追去。
公孙二娘等三人何等好事,见此热闹,自然也要追去瞧瞧。于是从人群中再挤出去,拔腿就追。邵天冲挤不出人群,索性双足点地,自人海之中跃出,跟着追上。
追不多久,便见一个男子扭住一个瘦小的青衣人,大喝:“快将人家的钱还来!”
那青衣人手中捏着那女子的布包,正自一脸茫然,被人扭住后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愤然挣扎,大声道:“什么钱?我没拿人家钱!”
“还说没拿?你手是中什么?”扭住他的人喝道,“人赃并获,还想抵赖!”这见义勇为的人生得满脸虬髯,相貌粗豪,不过听声音当是个年轻人。
青衣人大声叫屈:“这布包是刚刚一个跑过的人塞进我手中的,我根本不知是何物!”看他神情,倒不似作伪。
那大胡子却不信他,喝道:“绝无可能!明明就是你抢了人家的布包,人家一个卖艺的,每日在街头混几口苦饭吃,你却丧尽天良抢人家的钱,还算是人么?”说着伸手去抢布包。他一手扭住了那青衣人,另一手一伸,理应如探囊取物一般将布包抢到手。孰料那青衣人身子一缩,大胡子手里登时一滑,不知怎地竟然给他挣脱,那青衣人顺势倒滑了出去。他向后倒滑的身形十分古怪,倒像是脚下装了轮子一般。
大胡子一怔,骂道:“你奶奶的,怎么这般奇怪,像泥鳅一样滑溜!”伸手又去拽。这回那青衣人事先有防备,却不轻易让他拽住了,两人拳来脚往,在街头打了起来,令道旁小贩纷纷收摊避让。
公孙二娘当先赶到,铁娘子、胡昌平和邵天冲亦同时到达,四人看那二人打得精彩,一时也不插手,袖手看起热闹来。这一场打斗势均力敌,一个胜在身材瘦小灵活,一个胜在拳脚厚重有力,看样子难分胜负。路人散开后又渐渐围拢,似觉得比刚才那女子卖艺更为精彩。
两人打得酣时,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嘻笑道:“好看,打得真好看!”且拍起手掌来。大胡子百忙中瞥了一眼,发现竟是那卖艺女子在旁嘻笑,不由一怔,手下缓了一缓,差点给那青衣人一脚踢中脚踝。他一怒之下,拔出腰间一件奇门兵刃,向对方狠狠挥砍。那件兵刃外形十分古怪,名叫雷公挡,甚少有人会使。那青衣人见他亮兵刃,也不甘示弱,自怀中掏出一根软鞭,刷地挥出去。鞭子细软,上有倒钩,挥出去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两人你来我往转眼斗了半个时辰,虽是寒冬却也额头冒汗,兀自无人肯罢休。围观者见总是分不出胜负,不由焦躁,有人便起哄叫嚷起来。
那大胡子性急,给众人吵得火了起来,冒险将雷公挡向前一推,脱手飞出。雷公挡本是沉重的兵刃,被他使劲全力抛出,夹带金雷之声,势不可挡。他双拳脱空,封住那青衣人左右退路。那青衣人见势难接住,挥鞭绕过雷公挡,鞭子荡得笔直,如同剑矢刺向大胡子胸口。鞭长而雷公挡先出,看这情势,两人转眼即有两败俱伤之虞。雷公挡沉重,被击中自然身受重伤,鞭稍尖锐,刺中亦不会好受,而且那鞭身青隐隐地泛着幽暗的光泽,说不准还淬有剧毒。
邵天冲见势不对,破空跃出,长剑一挥,粘住鞭身,剑身微转,将鞭子缠绕在剑身之上。公孙二娘相距较远,不及到达,于是解下腰间佩剑,连剑带鞘掷了过去,将雷公挡荡得偏向一边,并刺破雷公挡,连带剑身斜飞出去,一起坠地。围观众人见惊险好看,轰然鼓起掌来,大声叫好,更有尖声吹哨者,唯恐天下不乱。
邵天冲微微恼怒,心中觉得这些围观者甚是无聊,非但无人相劝,反而将性命相搏当作看戏。众人中,叫声最响的,当数一名瘦削丑陋的女子,将手掌拍得噼啪作响,大喝精彩。
于是那大胡子和青衣人一齐向她怒目而视。这二人刚刚脱险,或可说自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却有人在鼓掌叫好,自是令他们满腔怒火。一时间放下先前嫌隙,一起向那女子骂道:“精彩个屁!你奶奶的!”这两句骂人粗话倒是骂得异口同声,十分的同仇敌忾。
那女子登时将剩下的叫好语言缩回肚里,现出几分瑟缩模样。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街卖艺又丢失布包的那位。
大胡子喝道:“妈的老子替你找回钱包,你倒没事人似地看起热闹,寻起乐子来了!”
那女子畏畏缩缩地说道:“我……我并未丢失钱包。”
“什么?”大胡子瞪大眼。
“我就说了,我没偷人钱包!”那青衣人得理不饶人,挺胸大声道。
“嘿,那你手中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过是一个路过人塞在我手中的,他往我手里一塞就往那边跑去了,速度极快。接着你跑来就揪住我跟我要钱。这破烂玩意不知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稀罕呢!”青衣人嘟嚷着扔掉那小布包。布包落地散开,内中竟是包裹着一条头巾和一把木梳。
那女子上前拾起布包,嚷嚷道:“喂喂,你别乱扔我的东西。”她仔细吹了吹布包和头巾上的灰尘,重又将头巾和梳子包好。
大胡子简直给气得瞠目结舌,半晌问道:“你这布包中有未丢失银钱?”
那女子茫然道:“银钱?我包里本来就没有银钱,就这两样东西,一样不少。”说着又将布包挂在腰间。
大胡子气得简直是要吐血,追了半天还差点搭上性命,竟然只追到一条破旧头巾和一把木梳,一时间喘着粗气,不知说什么才好。那青衣人也觉得十分委屈,喃喃道:“追着我杀了半天,原来就是为了这两件破物什,你这人有毛病不是?”
围观众人见已无热闹可看,喧哗着四散而开,留下中间那两个郁闷之气无处发泄的倒霉蛋。
公孙二娘哈哈笑道:“你这大胡子满脑子浆糊,先前偷布包的明明是个穿黄衣的,根本不是这个人。那家伙偷了布包后一捏,知道中间并无钱物,就塞在这过路的人手中,你追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家,真是好笑之极。”说着又忍不住大笑。
大胡子本就是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听得她这话,更是怒上加怒,吼道:“你奶奶的小娘们,既然早知不是他偷了布包,为何不早说?”
公孙二娘登时沉下了脸,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你祖奶奶不爱说怎么地?早知你这般无理,刚才不该救你。”
“救我的可不是你,你救的是那个小……那个小子。”大胡子气呼呼地说。他本想说小贼,一想人家只是给他冤枉,只能改口说小子。
“天冲哥哥,这家伙不识好人心,咱们走。”公孙二娘嘴一撇,不再理会他,走近邵天冲,拉着他袖子便欲离开。
“等一等……”那大胡子有几分尴尬,扯了扯衣衫,对邵天冲道:“这位大哥,多谢救命之恩。”又看一眼公孙二娘。公孙二娘双目向天,一脸不予理睬的模样。
邵天冲微笑道:“这位大哥不必客气,看你模样当比我年长,真是不敢当了。方才情势紧急,所以贸然出手,那种情形之下换了旁人也不会袖手的。”
那大胡子尴尬地笑笑。他似乎不太擅言语,不知说什么才好。那青衣人走上前,抱拳道:“多谢公子和姑娘了,若不是二位仗义相助,张裕今日怕已丢了半条命。”
公孙二娘道:“看人家多懂礼貌,不像有些人,受人恩惠还凶巴巴的骂人。”她朝那青衣人一笑,却给大胡子一张冷脸。邵天冲接着也是一翻客套话,那二人见他谦和有礼,完全不以救人为功,更是佩服。一番寒喧下来,才知那大胡子叫东方明,有个绰号叫霹雳火,虽是生得一脸虬髯,却不过二十岁年纪。那青衣人叫张裕,绰号却十分奇怪,叫大嘴。看他模样,脸型瘦小,一张嘴自然也就大不到哪里去,却有个这样的绰号。
邵天冲问道:“东方兄,你可是江南霹雳堂的人?”
东方明连连摇手:“我这绰号是因我脾气霹雳火爆,才有人如此称呼,我却并非霹雳堂的人。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哪有资格入霹雳堂。”霹雳堂之名邵天冲也只是在洗心阁的典籍和裴濯行与弟子的言谈中得知,并不知是个何等门派,听东方明所言,霹雳堂当是个十分有名的帮派。
公孙二娘却好奇地问张裕:“大哥何以被人称作大嘴?看你模样,嘴巴也不见得有多大。”
张裕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是因为我向来多嘴,无话不对人言,所以叫大嘴。不过我说过的话虽多,却是转眼就忘,若非要紧之事,很少能记在心上。”
几人在街中说了一会儿话,才想起时已正午,肚子饿得开始咕咕作响。东方明坚持要请他们吃午饭,推辞不下,众人只得随他走进街边一间小酒店。
六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下之后,突然发现那卖艺女子也跟了进来,带着几分傻气看着他们。她衣着颇为褴褛,脸上颇有风霜憔悴之色,看上去怯怯地带着点可怜相。众人一怔,东方明招手道:“你也坐过来吧。”那女子喜出望外,迅速在桌边坐下,脸上神情惊喜中带着几分局促。
“不用怕成这样,我请你吃饭,又不是要吃你。你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氏?”
那女子笑了一下,道:“我叫裘好,是蓟州人。我们家乡穷,所以流落到这里来。”众人见她可怜,生起几分怜悯之意。
东方明道:“看你身手应当不错,怎么落魄至此?”
裘好眨了眨想,想了一会道:“身手好便有钱吗?我一路卖艺到这里,人家给几个赏钱,只够我吃饭。有些人还在我盘子中抢钱,有时就不够吃饭。”她身手虽然不错,但听她言语,似乎当真有几分傻气,看样子脑子多半有些儿问题,不然以她的身手绝不至落得街头卖艺的地步。
“有人抢你钱,你怎地不打他们?抢回钱?”
“抢就抢了,我多耍几下拳脚,又有人给赏钱了。”裘好傻傻地一笑,似乎并不因此而难过,脸上依旧是开朗模样。
“真是个傻妹子。”铁娘子摇了摇头。
“不对,在家乡人家都叫我傻姐儿,不叫我傻妹子。”裘好又笑起来。
众人愕然。
酒菜上席,众人开始谈论起到姑苏的目的。原来这一席七人中,竟然没有一个是姑苏本土人氏。听邵天冲说要寻找自己身世,东方明和张裕均表示要帮他寻找亲人。邵天冲感激之余,谢过了他们好意,却不愿麻烦他们。
东方明道:“邵大哥这是瞧不起我们呢,虽然我们不是姑苏人氏,但人多找起来终究是方便些,再说结伴同行,也好热闹些。你们说是不是?”
张裕点头道:“左右我也闲着,恩公有事就是我的事,自然要稍尽绵力。”
“什么人同行都是无妨,只有一种人我不喜欢。”公孙二娘脸看着酒店外,斜眼不看他们,说道:“那些爱骂人,不识好歹的,最好不要与我同行。”
东方明“哼”了一声道:“你这是在说我呢?你们女人家难道都这么小气?”
公孙二娘心中更不痛快,不知怎的,这该死的大胡子说话总是让她特别不喜欢,什么“娘们”,什么“女人家”,听起来极其别扭,江南甚少听到这样的称呼,在她听来颇带蔑视之意。不过尚未等她开口,铁娘子已先道:“你娘不是女人?女人是不是小气回家问你老娘就知道。”
东方明有几分悻悻,没再言语。公孙二娘心中暗叫活该。
吃完饭结账同行,这一下变成了七人同行,更是热闹,一路就听到聒噪之声不绝于耳,令人想清净也无可能。
初春的姑苏,尚有料峭的寒意,微风夹着丝雨拂过秃秃的杨柳,掠过静静的水面,令水面漾起一层层鳞波,刮在人脸上微微生疼。半分没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意境。但见桥下水面半帆烟雨,一叶吴舟,暮霭微茫,水色潋滟,尽显姑苏风情。
前方青石路上行人渐稀,拱桥上一群人聚成一团,中间传出隐隐人声,尖锐而清脆。随着距离拉近,人声渐渐清晰,一个少女的声音尤为尖而高:“你们想做什么,让开!青天白日的,没有王法了么?”虽然因惊惧而变得尖锐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清匀而动听,以吴侬软语说出来,当真别有一番风情。
“咦,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七人同行,自有好事者非上前去打探一番不可,其余人欲不理亦不得。凑上前去,发现是一群看上去像流氓地痞的人,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被围在中间,容貌神情自是见不到,但在人缝中隐隐看她衣着似是个富家小姐,被这些人围在中间,自然是惊恐万状,是以高声尖叫。
“喂喂,这是在干什么呢?青天白日的围着人家大姑娘,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群流氓中有一个转过身来,冷冷看了邵天冲一行人一眼,又自转过头去不理他们。那一转头间,目中精光一盛,竟然不像寻常地痞流氓。
“说你们呢,听见没有?”
这回终于有几个流氓转头,其中一个道:“滚开,哪里来的外乡人,少管老子闲事!”他学着苏州方言说话,乍一听倒还颇像苏州本地人,细听就知不过是模仿而已。
邵天冲心中一动,觉得这群流氓大是可疑,光从刚才那流氓的一眼,他就发觉这群人并非真正的地痞流氓,从这人的一句话,更可以肯定如此。他们假装是本地人,但听口音却显然也是外乡人,装成苏州地痞模样,多半以为邵天冲他们是寻常外乡客,想吓退了事。
“道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外乡人怎么地?你们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家,想当街抢劫还是调戏良家妇女?”东方明喝道。
对方众人对视,目光闪烁,神情奇异。过了片刻,一人道:“你们是不平门的?”
“什么不平门不平窗?”东方明一怔。
“既然不是,还敢多管闲事,可是活得不耐烦!”话音未落,那群流氓呼地散开,呈半圆形将邵天冲等人围在中间,倏地同时发难。这群人初起时不过作无赖状,但真动起手来,竟然训练有素,出手整齐划一,配合严密,身手利落,远出邵天冲等人预料。一方是有备而来,一方是毫无戒备,而且对方人数众多,配合得又十分熟稔,邵天冲这方立时措手不及,慌了阵脚。
邵天冲虽有防备,但未料到对方武功高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初出茅庐,并未有真正临敌经验,一时招架得有些手忙脚乱,剑都忘记拔出。对方一共十人,多出他们三人,邵天冲以一敌二左支右绌,公孙二娘倒是拔出长剑,对付三人尚能持平。其余众人以一对一,一时倒也未见危机。
打得热闹间,那被围住的女子看了片刻,转身就跑。邵天冲等人虽然瞧见,却也未曾理会。那群流氓背对着她,一时无人发觉。待得有人一瞥眼发现那女子已然不见,登时呼叫一声:“她跑了,快追!”立即撤手,转身向那女子逃跑方向追去。公孙二娘等人却不肯放过,一人拦住一个,缠住了他们,只有其中二人能脱手追去。邵天冲见已方一时无碍,担心那女子安危,撇下对手一跃而起,拔腿追了去。那与他对敌之人有一个紧随其后,但并未再向他追击,而是向他同伴追去,看样子追那逃跑的女子更为重要。
渐渐地越追越远,邵天冲未注意来时路,只知渐渐追着前方二人到了荒僻之处。初时三人之间始终保持距离,久追之下终于渐渐拉近,显然邵天冲比之他们气力要悠长一些。而与他对敌之人却渐渐与他拉远,从十多步之遥渐变成几丈距离。不久,前方看见那女子身影,正全力狂奔。跑了这么久才见到那女子身影,敢情那女子也非他们所想的富家小姐,纤纤弱质。
“站住!”那三个流氓呼喝之声渐近,那女子扭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透着惊惶之色,那一抹惊惧楚楚动人,刹那间令人惊艳。邵天冲乍看之下觉得那女子十分眼熟,随即便想起,那女子竟然是凌家的二小姐凌叶子,令得他委身三年作裴家小厮的那个小姑娘。年初一曾在裴家相见,但并未注意打量。今日才得以看清,她身量已高,苗条得近于纤弱,虽在奔跑之中,依旧不减灵动文秀之气,长裙翻飞,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张瓜子脸儿,淡扫黛眉,粉妆红颜,鬓边散乱几缕零乱的秀发,随风轻扬,勾得她整张脸凄楚而招人怜惜。凌家亦是武学世家,看情形她身手不弱,但终究是个小姑娘,万万敌不过眼前这凶神恶煞的三人。
凌叶子眼见逃不脱,拔出一对柳叶刀,回首对敌。柳叶刀轻薄而短,适于女子使用,但临敌时未免威力不够。当前的二人同时出手,欺她是女子,空手便去夺她的刀。凌叶子刷刷两刀封住前方空门,不求杀敌,先求自保。急切间,那二人却也无法夺得她手中双刀。邵天冲转眼将近,忽听得当当之声,凌叶子手中柳叶刀坠地,更奇怪的是,断成了四截。空中呼啸之声自邵天冲身边掠过,瞬间又掠回。邵天冲愕然回头,发现落在他后的那个流氓两手之中,各执一柄小斧。那小斧小得奇怪,连柄带斧身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看样子那人以此为暗器,击落凌叶子手中柳叶刀,斧又回旋,回到那人手中。那斧虽小,但听着与柳叶刀撞击之声,再看柳叶刀断为四截,便可断定这斧绝对是实心重铁,虽小而份量甚重,以此为暗器,不但准头力道难以把握,还需有过人膂力。更难得的是,那小斧飞出击落人兵刃尚能回旋回到主人手中。
邵天冲心中为之凛然。此时凌叶子惊呼之声又起,邵天冲蓦然回首,见她已落入敌手。其中一人封了她穴道,将她置于一旁,三人作前后之势,围将过来。邵天冲心中叫苦,先前以一对二已然有些忙乱,现今以一敌三显然落于下风。凌叶子若不受制,尚可联手支撑片刻,但凌叶子已猝然不及地受制于人,剩他一人,显然无法应付。转眼邵天冲便落于下风,只能将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以求自保,心中暗自盼望公孙二娘他们早日赶来。那三人始终空手御敌,看他们衣着也不似带有兵刃的模样,多半他们除了精擅拳脚外,并不擅长武器。而那种小斧只能及远,近身搏斗并无用处,因此邵天冲虽明显处于弱势,尚且支撑了许久。
公孙二娘等人却被那七人牵绊住,虽然略占上风,却决计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况且邵天冲追上去许久,吉凶未卜,令他们十分心焦。愈是急于退敌,愈是有些心乱。而对方似也萌生退意,越打越怯。缠斗半日,东方明与铁娘子等脾气急躁的,已先叽叽咕咕骂起人来,公孙二娘自然也不落人后,说到武功,这群人中当数她最高,论到骂人,她也绝不输于任何一人。她最担心邵天冲安危,心中最为急切,自然骂起人来也就十分恶毒:“你奶奶的一帮龟孙子王八蛋,要是我天冲哥哥有何损伤,我定将你们切成一片片的腌起来喂狗……你们缠着姑奶奶不放到底是何居心?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妈的不说话,全是哑巴?……祝你们头上生疮脚底流脓,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有儿子的都长不到十八岁……”她越骂越有劲,手上倒是丝毫不缓,可是对方无论她怎么骂,居然都一声不作,竟似十分默契。
那帮人功夫路子相近,缠斗久了公孙二娘等人也渐渐看出,这七人多半是师出同门或同一帮派,绝非普通地痞流氓。而且训练有素,配合有度,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般简单。渐渐地双方都失去耐性,与公孙二娘对敌的一人稍不留神,被她一剑刺中左腿,鲜血长流。另一人见势不妙,喝道:“撤!”其余众人听得号令,同时撤手,向手跃去。公孙二娘等人原本也不比他们胜出多少,加之无心追击,见他们同时撤退,也就此罢手。那七人飞速后退,待见他们无追击之意,转身狂奔。
公孙二娘蓦地想起邵天冲追那女子下落不明,如今早已过了两个时辰,再追必定无用,倘要找到邵天冲下落,必定得从这批人身上着手。她心头一惊,急掠而出,追了上去。那七人去得已远,只有腿上受伤的那个落在最后,未几被她追及。那人听得耳后有声,急回头一甩手,一柄小斧激射而出。公孙二娘猝不及防,挥剑一削。她不知那小斧沉重,而且男子膂力甚强,一削之下,小斧被劈成两半,长剑也断为两截。一怔之下,她骂了句:“你奶奶的,什么玩意这么重?”挥舞半截断剑疾刺那人,那人腿受伤后跳跃不灵,他的同伴已渐渐去远,不闻打斗声,不数招他便被公孙二娘所制,接着腿上一麻,另一腿亦中一剑,双膝倒地跪了下去。
公孙二娘笑道:“你倒不用给你姑奶奶下跪,只要乖乖交代你们落脚处在哪便行。”铁娘子、胡昌平等人追至,七手八脚将那人捆缚起来。
起先那人十分嘴硬,一句话也不说,给拳打脚踢逼问久了,只得答道:“我们在姑苏的人都已撤了,给你们这一搅,自然不会再呆在姑苏。”
“那会上哪儿去?你们追那姑娘作甚?倘若捉到,又会去哪里?快说,若有一句虚言,先将你切片炒菜。”
“姑娘,上吊也让人喘口气,你问这么多,叫我一时如何作答?而且答不出便炒我做菜,我不是铁定成了你的盘中餐?”
“我看你说话挺流畅的,你腿受伤又不是舌头打结,怎地答不出?快说,慢一点我就敲你一下。”说着,公孙二娘晃晃手中半截断剑,横过剑背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那人苦着一张脸,说道:“他们多半退往瓜州去了,瓜州有我们帮一处分舵,离此最近。”
“瓜州?去那么远?奶奶的……还什么分舵,你们什么帮?”
那人瞪大了眼,说道:“你们都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帮的,那你们阻拦我们抓凌家二小姐做什么?”
“什么凌家二小姐?我们不认识,自然更不知你们是什么帮。不过看你们一群恶人欺负一个女子,自然不是好人。”
“……”那人打量他们片刻,确信他们所言非虚,才道:“我们是飞斧帮的,来姑苏执行一项任务,姑苏分舵舵主命我们追捕那位凌家二小姐,具体为何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帮里无名小卒,无法得知这些。倘若你们想知道更多,除非去问我们舵主。”
公孙二娘喝道:“你道我们不敢?你们舵主是哪只鸟?姓什么叫什么?现在在哪里?姑奶奶现在找他晦气去。”
那人愣愣地看她一会,公孙二娘一挥手中断剑,作势欲打,他吓得脖子一缩,说道:“倘若事情办得顺利,我们舵主此时也已退往瓜州,此刻去我们分舵一看便知。”
公孙二娘皱眉道:“办什么事情?如何才叫顺利?”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整个姑苏分舵接有自总舵传来的任务,我们只管做舵主吩咐我们做的事,至于舵主自己会做什么,自然不会向我们通传。行动之前,他曾说如果顺利,他自退往瓜州,临行前给我们发个消息。若不顺利,我们便自己前往瓜州。日前我们已收到舵主传书,叫我们自行前往瓜州,那多半是他那边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已先行离去。”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奶奶个熊,全不知道还问你个屁,带我们去你们的狗屁分舵,把你们那贼头鼠脑的舵主揪出来问个清楚明白。”东方明恶狠狠地道。
那人不敢多言语,一瘸一拐带着他们前往飞斧帮在姑苏的分舵。到得那里,果然见人去院空。那所典型的苏州式园林座落在城内繁华之处,虽不算豪奢,亦称得上精致,若不知是一个帮派的分舵,几疑是大户人家的宅院。如今园子里静悄悄的,庭门紧闭,处处落锁,并无人声。众人这才信了那人的话,又再押着他前往瓜州。
瓜州。
瓜州古渡,亦是一片江南风情,青石板桥,波光船影,烟雨长廊。
邵天冲与凌叶子端坐于渡口茶楼。身畔是那三个飞斧帮的人。向邵天冲投掷飞斧的,是姑苏分舵一名香主,另二人身份较之低微,陪坐下首,神态恭敬。既然不必再装地痞流氓,他们之间便分出了明显身份地位,相处间神情举止都中规守礼。
那日邵天冲久战之后寡不敌众,失手被擒,便与凌叶子一起被押往瓜州。侧目看茶楼下千帆过处,烟水轻寒,心中微生愁思。一路上被看管极紧,不得自由,倘若只是自己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偏生还有个娇怯怯的凌家二小姐在侧,纵然自己一人能使计逃脱,也绝无可能将凌家二小姐一并救走。他叹一口气,又瞥向凌叶子。凌叶子正好也是一抬首,四目交投。凌叶子眼底盈盈愁色如水,黛眉轻颦,红唇微启,齿如丁香,一时间看得邵天冲心中怦然,不由得低下头去,面红过耳,浑忘了身置何处。
“喂,该走了。”张绍文道。他便是姑苏分舵那名香主,另二人一个叫蔡东,一人叫从铭。他发下话来,蔡从二人立即收拾包裹,站起身下,押着邵天冲和凌叶子走下茶楼。二人穴道被封,仅能走路,旁人看不出异样,他们却无法逃脱。
下得茶楼,穿街过巷,渐走入一条宽大些的巷子。虽是青天白日,巷中两道旁却依旧亮着轻纱灯笼,地面铺以整齐平坦的青石,踏进巷子便闻脂粉香气暗动,丝竹管弦之声入耳。道旁牌楼门口隔三差五地站着一些年轻女子,轻罗薄裳,挥袖招摇,与时下天气甚不相合。且神态轻浮,媚眼如丝,一看即不是良家女子。邵天冲恍然大悟,原来竟已走入烟柳巷中。他自幼混迹市井,这些地方见得甚多,自然便知。但凌叶子是大家闺秀,如何见得这等场面?见夹道都是轻佻女子,不由面红过耳,低垂臻首,不敢正视。转眼到得一进院子,走进去便是画楼绣阁,但见阁楼正匾上书着“醉花阴”三字。邵天冲心中大奇:“这等秦楼楚馆,居然还以词牌名为招牌。”那飞斧帮的三人如同熟客一般,走进牌楼,但见一派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的气象。衣香鬓影重重,当真是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那些女子或待客或唱曲,或弹奏琵琶丝竹,对有人到来均视若无睹。
只见得楼梯上莲步轻移,裙裾微摆,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形渐行下来。远看时金雀钗,红粉面,肌肤如雪,翠鬟云鬓,宛如二八好女。走近前来才见得眼角鱼纹暗生,眼神犹如清霜残雪,风尘之意甚浓。那女子面上无笑,冷冷斜乜邵天冲等人一眼。张绍文见到那女子,神态恭谨,低头不语。那女子显然已知张绍文来意,挥挥手道:“凤瑶,带他们去歇息。”
便有一名年轻女子应声走上前来,盈盈一礼,引着他们离开醉花阴楼,走入后院,穿过影壁回廊。一路间尽见钗裙绣鞋,偶尔有人回眸看看他们,眼中神色均带着微茫的风尘倦意。后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院深池静,池面薄冰初解,柳梢头已见轻绿,假山间偶见几盆水仙,一汪清水、几颗卵石衬出冰肌玉颜,其态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水仙号称凌波仙子,轻盈地开在小寒之春,清香不让梅花。邵天冲胸襟为之一爽,回头看一眼凌叶子,觉得二者风姿绰约相近,都宛如曹植笔下洛神。凌叶子哪知他心中想得如此之多,只是对他的回视报以一笑。但她尚未从初入醉花阴的心神不宁中定下性来,这一笑便有些缥缈虚无,带着神思不宁之态。
飞斧帮的三人在那年轻女子带领下安顿下来,那女子却将邵天冲和凌叶子另带往一处。邵凌二人心中纳闷,却只能跟着她步入一进小院,踏入一间闺房。之所以一入便知是闺房,乃是因房中珠帘低垂,幽香浮动。果然,到了里进,便是红罗帐低垂,绣金帘儿乱晃,案上金炉瑞兽,青烟低徊,脂香味儿夹着檀香味儿,令人眩晕。那女子上前一撩罗账,回眸一笑道:“二位请过来。”
邵天冲和凌叶子愕然之余,走上前去,不解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微微一笑,道:“睡上去罢!”她容颜虽非至美,但颇具水乡女子的温柔,兼之多半是在烟柳巷里厮混久了,一笑间自然有种令人迷醉的风情。邵天冲心中一荡,随即慑制心神,面上一红,微怒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依然是笑道:“叫你们二位睡上去。”
凌叶子又羞又窘,低啐一声。邵天冲愠道:“姑娘不要胡说八道,我与凌姑娘怎能……怎能……”
那女子噗哧一笑道:“瞧你那傻样儿,这么大个人了,多半还未解人事。想要风流改明儿我教你,今朝可不是时候,你想得也忒多了。”伸手一拉一拽,将邵天冲先推上床去。邵天冲被她一拉,站立不稳,便倒了上去。一倒上床,他心中又惊又怒,便即翻过身想要起来,但那女子竟立时便将凌叶子也推上床去,凌叶子惊叫一声已给她推倒,正好倒在邵天冲身上。二人虽穴道受制无甚力道反抗,但被那女子一推搡间,便知她身怀武功,并非寻常烟花女子。只听得那女子轻笑一声,不知按了什么,床板翻转,两人随着床上绣被一同跌下去,床板下竟是一个漆黑的空间!
两人同声惊呼,头顶床板已然合拢,最后一丝光线消失,身子却在空中下坠,惊惧自然莫名而生。但不久便同时重重坠地,地上柔软,摔下来却也不觉疼痛。那绣被随之跌下,盖了二人一头一脸。邵天冲胡乱将脸上绣被甩开,身上无力,唯有双腿能走动,难以坐起身子,只得躺着微微挪动,不知何处是边角。凌叶子嘤地一声,微带颤音,不知是惧是怒。她跟邵天冲一样无法坐直身子,两人跌在一处,紧挨着对方。她只觉耳边气息微闻,虽隔重重衣衫,却仍似感觉到对方体温,一时间面上犹如火烧,料想对方亦是尴尬,只是黑暗间无法得见。
他们首次单独相处,被俘后一路也无机会交谈,这时才能自由说话。
“对……对不起,凌小姐。”邵天冲讷讷道。
“也不是你的错。”凌叶子的声音低柔婉转。停了片刻,她轻轻道:“你不必叫我小姐,我记得你,三年前我们曾一块玩儿。”
“嗯。难为凌小……凌姑娘尚还记得我这个低三下四之人。”
“什么低三下四之人,我从未如此想过。当年你为我罚作姨父的小厮,我心中一直不安,想不到如今……如今你又为我身陷囹圄,真是叫人好生过意不去。”
邵天冲微笑道:“算不得什么,当日那情形,换了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我学艺不精,功夫低微,救不了姑娘,真叫姑娘见笑。”
凌叶子轻声笑道:“有什么好见笑,我比你更是不如,你也莫在我面前自谦了。”虽然不知置身何处,失去自由,但不知怎地,她却渐渐忘却恐惧和黑暗,心中慢慢宁定下来。只是身子仍是不能移动,紧靠着邵天冲。她从未离一个陌生青年男子如此之近,初时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害羞和惊惧,幸而她心中始终觉得邵天冲是个正人君子,努力宽慰自己,久之才能正常与他说话。
“我觉得我们倒像是地窖中的老鼠,如此暗无天日的地方……对了,难道这里是个地窖?”邵天冲嗅了嗅浑浊的空气,空气之中颇为干燥,按理地下的空间应该带着霉湿之气,这地方却显然没有,多半这里有什么吸附潮湿之物,以保持空气的干燥。
“嗯,是有点像。好黑啊,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我还是有点害怕。”凌叶子轻声道。
“别怕,他们将我们擒来此处,必有目的,一路既然并未加害,那么至少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嗯。”凌叶子的声音细微如蝇。
邵天冲生性便有几分寡言,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年轻女子,便不知如何搭讪。凌叶子生性腼腆害羞,更不知如何开口。两人一时无语。
黑暗中,两人但闻对方呼吸心跳之声,相距既近,又无法改变处境,均各自尴尬。邵天冲鼻端香泽微闻,与先前在巷陌之中的脂粉浓香迥异,幽暗中带着轻寒的滋味,仿若肃风院那片梅林在雪中轻徊的那一缕冷香。
半晌,凌叶子低声问:“邵……邵大哥,你的功夫可是跟姨父学的?”
“啊……嗯……这个……”邵天冲不擅说谎,但公孙正曾命他与公孙二娘不可向慕仁山庄的人泄露自己身怀武功之事,虽然凌叶子算不得慕仁山庄的人,但他总觉若向凌叶子实言,有几分不妥,因此支吾几声,无法应对。
凌叶子听他不愿直说,心中暗想:“莫非他对我有所顾忌?”她素来善解人性,便道:“邵大哥若有难言之隐,小妹也不便相强,只是随口问及,邵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她轻柔款款的言语,如一道流淌在邵天冲心底的清泉,清冽却微温。他心中一暖,说道:“并非我故意隐瞒姑娘,只因我答允人不说。日后若有机会再告诉姑娘。不过,这三年我确实在慕仁山庄偷学得几招功夫。”
凌叶子轻轻啊了一声道:“偷学?这在武林中可是大忌,若遇心胸狭窄之徒,要人性命都是有的。”
邵天冲怔了一怔,道:“我不懂,不过裴庄主理应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倘若他对我有所防范,也不会在教授众徒时令我在侧伺候。”
凌叶子恍然道:“原来你是随伺在侧学得的,那便不是偷学了,我姨父既有心让你在旁观看,纵不是有心授你武功,至少对你也十分放心。你真是十分聪明,三年间只是从旁观看,已将我姨父的雷音剑法使得似模似样,不输我表哥呢。”
邵天冲在学武一道上首次听人赞他聪明,愕然之下有几分有受宠若惊,笑道:“从来只听得人家说我笨,可没听人说我聪明的。”
“说你笨?那定是那些人毫无眼光。我姨父那套雷音剑法,在他众徒之中,当推二弟子周超使得最好,不过他已习练七年,你只不过从旁观看,三年便有如此成就,我觉得你是聪明的紧,而且必定十分勤奋。我表哥生性疏懒,兼之天资平平,就使得十分平庸。假以时日,你定远胜于我表哥。”
邵天冲微笑道:“姑娘过誉了。”
“我没有过誉。日常我听姨父与爹爹评价众徒,便是这般说的。你的身手姨父定没见过,未曾听得他评价。我虽武功低微,但看别人使剑还是能看出些皮毛的,我说你不输于我表哥,只是实言,并无半分恭维之意。”
邵天冲笑而不语,心中多少有几分欣然之意。
“是谁说你笨呢?”
“二娘偶尔这样叹息,说我领悟力始终是差了些。虽非直接骂我笨,但实际也差不多了。同样招数,她学三天,我学五六天尚且不如她。”
凌叶子哦了一声,道:“公孙姐姐么……数年不见,不知她可还好,上次快惶急间,我只顾奔逃,未曾细看。”顿了顿又道:“她学的比你快未必是她比你聪明,多半你们同学的剑法并不适合你学,而适合她学。一个人若是强行去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是事倍功半,你学武也应择适合你资质的,教你武功的人连这点都不懂么?比如我是女子,体质柔弱,不及男子,若去学什么板斧阔刀,自然学得吃力不讨好。”她说得十分浅显明了,邵天冲突觉有醍醐灌顶之感,多年来的心结豁然而解:“原来公孙师父当年不收我为徒,是因他觉得我的个性资质均不适合学他的武功,而我始终学得甚慢,不如二娘,也非我领悟力极低,而是那些剑法本不适合我。”一时间欣喜异常。他一直觉得自己十分鲁钝,虽未因此消沉,但总难免有几分自卑,孰料凌叶子简单几句话便令他自信陡生。
凌叶子自是不知自己的几句话可令他如此欣喜,只是听得他呼吸骤促,不由意外:“邵大哥,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是高兴。”
凌叶子浅浅一笑。
两人渐渐熟稔,说话也渐投机起来。不知聊了多久,忽闻头上吱呀一声,床板翻转,一霎间的亮光刺得二人睁不开眼来。邵天冲闭眼片刻,才能眯起双眼努力去看,只见身置一个空荡荡的地洞,左侧一条通道通往不知何处,身周空无一物,身下却是软垫。尚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上方已悬下一只巨大竹篮,以绳钩送下。竹篮垂至地面后,上面有人收了绳钩,床板翻转,又不复光明。
凌叶子抬起手腕,以遮住刺目强光,此刻尚觉眼前一团白光未消,皱眉揉揉眼,伸手探向那竹篮。她生怕碰倒竹篮,动作甚轻。慢慢摸索一会。方知篮内有一罐清水,一只饭盒,居然还有两只空坛子,多半是给他们便溺所用。她又是面红过耳,幸而黑暗中邵天冲无法得知。凌叶子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难不成他们打算将我们长期关在此处?这可如何是好?不得自由倒也罢了,孤男寡女如此相处真是太也不妥……简直要命。”又急又羞间,掉下眼泪。
邵天冲不知她在想什么,慢慢移过来,说道:“凌姑娘,我们已渐渐能动了。”果然,凌叶子这才发觉自己手腕已能自如活动,身子自然也得自由,轻呼了一声。
“篮子里有些什么?”
“吃的。还有……还有……”她说不下去,声音中亦带异常。
邵天冲微觉讶异,伸手去摸,过了一会终于明白,不由也是苦笑。过了半晌,叹口气道:“没奈何,既已失去自由,只能先凑合着吃些东西,总得活下去才有机会逃出去。”他劝慰凌叶子几句,将篮中东西取出,一一分给凌叶子。因地洞内无光,送食物来的人倒也想得周到,送的尽是些馒头、米饭、水果和鸡、肉,并无汤水。
“上面那些人倒还算待咱们不错,吃的东西还不赖。”邵天冲自嘲道。
凌叶子毫无胃口,吃了几口便将食物放下,怔怔掉泪。
邵天冲道:“凌姑娘,好歹总得吃点,饿坏了更难逃脱。我们身上穴道已解,说不定可想法子逃脱。先前我见左侧有一条通道,不知通往何处,一会我们同去看看。”
凌叶子一喜,应了一声。
两人在黑暗中相扶持着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左侧,不刻便触及墙壁,慢慢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前挪去。墙壁微带潮湿,尚算光滑,触手生凉。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便挪到通道尽头,伸手一摸,同时叫一声苦。原来那通道尽头不过是一扇铁门,那铁门拍打之下声音沉闷,显见厚重实沉。触摸铁门四沿,严丝合缝,连锁也没一个,多半铁门也需启动外界机关才能打开。凌叶子嘤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回不但泪水如珠,还带着呜咽抽泣之声。
邵天冲慌了手脚,无论他如何劝说,却止不住凌叶子的哭声。他自幼相处的年轻姑娘就甚少,公孙二娘虽与凌叶子年龄相仿,但性格爽朗,更近似男子,从小到大没掉过半滴眼泪,完全不似这位娇怯怯的凌姑娘,说话轻声细气,动不动便哭。邵天冲几曾见过如凌叶子这般水一样的人儿,一时间手足无措,讷讷不能成语。
哭了半天,凌叶子的眼泪仍像是永远不会干,索性伸手抓起衣袖擦试。试了一会,方觉异样,原来两人靠得甚近,抓住的却是邵天冲的衣袖。这回哭声顿止,安静下来。邵天冲也不敢伸手去扯衣袖,只得抬了手让她擦泪,待觉得她哭声与动作忽停,方敢伸手轻动,谁知手指已触及她,指尖掠过她柔滑的衣衫,顺势滑下,感觉到她微削的肩部圆润的弧度。黑暗中两人又闻及对方剧烈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一种异样的情愫弥漫开来,在无光的空间中迅速包围一对不解人事的少年男女。
两人无声地沿着通道向着走,默契般的都是不发一言。距离仍是几步之遥,心中带着莫名的驿动。不知怎地,凌叶子脚下一绊,明明是平地无物,她却似突然踩空一般向前微冲几步。邵天冲走在她身前,迅即回首,以手相握。虽目不能视物,却还是一把就握住那只纤纤柔荑,五根柔若无骨的纤指轻挣了一下,终于不再动弹,顺从地让他握着。邵天冲一掌正好将那只小小的手握在掌心,指尖些微的凉意很快就被他掌心的温暖包围,却不知怎地让他自己心底也暖起来。
一条数丈长的通道原本半个时辰不到就能走到头,他们却慢慢地移动碎步,恍惚间希望这条道永远走不到头。
凌叶子心中产生一种从所未有的柔丝,一缕一缕缠绕在她心头,指尖传来的体温令她全身都微微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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