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柳丝垂堤。太湖畔,一对少年男女正在绕着一排柳树追逐嬉戏。湖面波光粼粼,长长的柳丝直拂下来,被微风轻吹,微漾起轻轻水波,一圈一圈扩散开去。那对少年男女看上去天真无邪,充满了和春季一样盎然的生机。湖边不远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老人,低垂着头,双手笼在袖中,现在正是春寒未褪的三月,坐在阳光下正是最舒服的时候,能惬意的感受这盈盈无边的太湖春色。
那少女绕着树打转,少男则跟着她追,两人之间始终间隔着数丈距离,不知为何,男的始终追不上女的。但相隔距离一远,那少女似乎故意就放慢一点脚步,等那个少男。两人都是十多岁年纪。男的只不过十五六岁,女的更小,看来只有十岁模样,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龄。他们身上褴褛的衣着透露出他们的生活处境寒微,尚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但生活的困苦显然无法在压抑他们天真的快活,他们脸上的笑意依然和江南三月一样灿烂,眼睛依然像太湖水一样清亮。
少女回头大声叫:“天冲哥哥,你追不上我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按理说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绝无追不上一个小女孩的道理,但那男孩竭尽全力,确实追不上这个女孩。那女孩奔跑极速,犹如一只乳燕般轻快。奔跑之际,一棵树上的燕巢内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巢中的乳燕似乎被他们的欢快渲染,又或者是受了他们的惊吓,小小的眼睛望着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竟不慎从巢中摔了下来。那女孩忽然纵身一跃,身姿曼妙,轻盈得如同一片柳叶。她伸出双手去轻轻一托,便接住了那只下坠的乳燕,落下地时双足轻点,又纵身起来,恰好到燕巢的高度,将那只受惊的乳燕送回巢中。男孩呵呵笑着赶过来,说道:“我终于追上你了,瞧我不抓住你!”那少女一闪,躲开他咯咯地笑:“这样不算,你赖皮。”两人说笑着慢慢向远处走去,直到背影渐渐消失。
湖边那低头似乎在打盹的老人终于慢慢抬起来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好身手,好资质!”
那两个孩子离开太湖边后一蹦一跳的一直向郊外一座小小破庙而去。庙门口聚着三两个乞丐,其中一个坐在门口倚着庙门,挡住了进庙的路。每个乞丐都懒洋洋的在阳光下捉着虱子,即将落下的夕阳染的满天红霞,淡金色的余晖照在他们身上。只有太阳和月亮在永不吝啬的给他们所需要的光辉,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的人,都能得到同等的待遇。
“我们回来了!”小姑娘欢快的叫。门口的乞丐没抬头,把腿缩了缩,算是让了点道儿。另一个乞丐抬起头来,朝她咧了一下嘴,算是招呼了一下,满是胡碴和皱纹污垢的脸上,也看不出是笑还是哭。生活的艰辛显然让这些乞丐渐渐淡忘了什么叫笑,甚至也没有悲伤,只剩下淡漠。两个孩子显然是十分习惯这样的态度的,毫不介意的从门口那个乞丐让出的一点道挤了进去,其实大半是从他腿上跨过去的。进门后,两个人同时惊叫了一声。庙内的地面满是灰尘和枯草,正中有个佛像和神龛,供桌上一无所有,若说一无所有也不恰当,毕竟还有两个极残破的烛台和一桌子灰尘。桌子下面却躺着一个人,蜷着身子,半倚着桌腿,满面的血污,一动不动。乍然一看,却也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
“何伯!”小姑娘叫了一声走上去,弯下腰去看他。男孩也走上去,蹲在供桌前。那满面血污的人依旧不动,似乎连气息也无。“他快解脱了!”门口一个乞丐毫无感情的说。“什么解脱了?”女孩瞪大眼,回过头问。在她这个年龄,一时还无法理解。“就是快要死了。”另一个乞丐微带嘲讽和凄凉的说,“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早来倒也罢了,下世可要投户好人家,有吃有穿的,别饿着冻着。”他叽咕着,似乎对死亡还有几分憧憬。
“何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男孩皱着眉说,毕竟是年轻,他对这些乞丐看待生命的消极还是很不赞同,对生命也未能麻木。“他是被人打成这样吗?是谁干的?”
一个乞丐慢吞吞的说:“饿狠了吧,去抢黄老板家狗食盆里的一个包子,结果让狗咬了,他就踢了狗一脚,黄老板正好出门看到,吩咐家丁将他打了一顿,就成了这个样子。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晕在黄家不远处的道上,我和大柱把他背回来的。还是听周围看见的人说才知道的。”
男孩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紧咬着下唇,篡紧了拳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女孩一跺脚,睁圆了眼睛,大声道:“我去宰了那个老乌龟!”一个乞丐懒懒的道:“宰谁啊?你一个小孩子家,被人一拎就扔八丈远了!”女孩愤愤道:“我偏要去试试,难道让何伯这样白被人打了不成?他们有钱人的命是命,我们穷人的命就不是命?”她的性子显然十分急躁,说去就跳起来转身向庙门外冲。男孩站直身子,一把拉住她:“你想干什么?别什么事都不自量力的逞强,就算你真能杀了黄老板又有什么用?天下间像他这样为富不仁的在所多有,难道你能杀得光?再说杀人是要坐牢的,他们家有的是钱,转眼就把你送上断头台,或是抓了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孩跳着脚怒道:“你别拦我,我才不管那么多,就是要去杀了那个老乌龟!你放手,放开我!”她想甩开男孩的手,但她年纪幼小,身材瘦弱,又是个小姑娘,怎能挣得脱?男孩拦住了她,微怒道:“二娘!你再这般冲动,胡乱行事,非但不会对何伯有所帮助,只怕还会连累了大家。那黄老板如此横恶,乃湖州一霸,倘若闹起事来,我们这群人在湖州再也无法立足事小,只怕全被他暗里杀人埋尸也未可知。莫说无人替我们申冤,纵然是官府知道有我们这样一群乞丐被杀,也绝不敢得罪黄家。你自己或许不怕死,难道要连累大家与你一起受累?”那被叫做二娘的女孩终于沉默下来,慢慢地也不再挣扎。男孩这才放脱她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与破庙内的乞丐,都是四处流浪,以乞讨为生,大多数乞丐,无非也是被贪官土豪所害,卖田卖地,家破人亡,尔后在乞丐生涯中相互结识,才聚到一起。男孩名叫邵天冲,他尚记得自己的姓名,却完全不记得七岁前的事,对于自己的家乡,父母,来历,已然全无记忆。只知在流浪中结识这个叫二娘的小姑娘,见她年幼,孤苦无依,后来一直照顾她,与她相依为命。乞丐群中的人聚散无定,唯有他们俩从未分开。二娘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更是一无所知,自她知人事以来,便是乞讨剩菜残羹,捡些垃圾为生,甚至连姓名也无。与她一起的一个老乞丐曾说过,她似乎排行第二,小名二娘,但老乞丐年迈,再问便稀里糊涂,什么都说不上来。直至那个照顾她的老乞丐一死,更无人知道她的身世。二娘素来性子急躁,喜欢惹事生非,幸而她对邵天冲的话尚且听从,否则以她的个性,自然已冲出破庙,真要去杀那个为富不仁的黄老板了。
暮色渐渐降临,如血的残阳终于要收尽它的余晖,陆续回庙的乞丐们各自取出白天乞讨所得,勉强果腹。吃完了这一顿,他们便不知还是否有下一顿,自然他们也不会多想。二娘摸出日间讨到的半块饼,递到何伯面前,叫了许久,才见他微睁了双眼,眼珠左右转动一下,不知是想表达何意,便又合上双眼。二娘无言,捏着那块饼,怔怔的坐在地上。邵天冲走上来,握了握她的手,捡些枯草盖在何伯的身上,在她身边坐下。这一夜众乞丐格外安静,唯有何伯微重浊的喘息声回荡在夜色之中,上弦月犹如一弯黛眉,俏生生,冷冰冰的挂在夜幕上,将它淡淡的清辉透过破瓦投射在破旧不堪的古庙之中。乞丐们一个接一个的入睡,唯有年幼的二娘大睁着双眼,看着庙顶的破瓦,依稀的廖落的寒星。邵天冲辗转反侧,也是难以成眠。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感到疲倦之极,渐渐合眼。
二娘朦胧之间,似乎听得一阵悉索之声,陡然惊醒。她先是睁眼呆了一下,随后想起供桌下的何伯,立即坐起,借着昏暗不明的月色望过去,何伯依旧蜷在供桌下,只是原先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已然停止,一动不动的倚着供桌。二娘心中渐渐发凉,趴在地上慢慢爬了过去,轻轻伸手在何伯脸上探了探,在他尚觉温暖的脸上摸索了一下,却在他鼻端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二娘呆了良久,慢慢跪起,坐在双腿之上。一向喜欢吵闹叫嚷的她,竟一反常态的安静。庙内的乞丐都在入睡,天地之间安静的似乎只剩下她一人。终于她扶着供桌的腿站了起来,轻轻的,悄悄的走出庙去。走出了几丈,她开始飞奔起来,向镇上冲去。
天尚未明,邵天冲已经醒来,想到何伯的事,心中十分痛苦,却又充满无奈。他轻叹一声,坐起身来。月色斜斜从庙门射进来,他身边空空如也,二娘却不知去向。他惊跳起来,四下一看,除了横七竖八躺着的乞丐,就是供桌下蜷着的何伯,并无二娘的踪影。他走近供桌,弯下腰去,心中觉得有些不妙,果然伸手一摸,触手僵冷,何伯已是气绝。邵天冲心中想到了什么,暗叫一声苦也,几乎要大叫起来。他立即转身冲出破庙,也向镇上冲去。
邵天冲到了镇上,已听得鸡啼之声,东方微白。时值初春,春寒料峭,他缩了缩肩,焦急不安的在镇上最大的绸缎庄老板黄贯家门口转来转去,黄家大门紧闭,门口的碧纱灯笼轻轻在晨风之中摇晃,似乎平静之极。他呆了呆,有些许茫然地看着黄家的朱漆大门,门口两只石狮子硕大威武,颇有凶恶之态。稍倾,黄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有人拔了门栓,即将打开大门。邵天冲立时闪到街头转角,探头而窥。只见黄家一个家仆搓着双手将门打开,打了一个呵欠,四下里看了看,又缩回院子去,将两侧大门拉开到底。这一切都正常之极,正常的出乎邵天冲的预料。他纳闷的想:“难道我所料有差?二娘并未来黄家闯祸?还是黄家人尚未发现?”苦思之下,并无结果,他继续在街角一直蹲到天明,仍未见有异象,不由得奇怪之极。黄家的家仆进进出出,打扫门口灰尘,拂拭石狮,一如往常。邵天冲又是奇怪又是焦虑,担心二娘去向,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到破庙。
然而走近破庙之时,他已听得庙内高声喧哗笑闹,竟如集市或节日一般。邵天冲大愕,不由放慢脚步,险些疑心自己走错了路。他慢慢走进庙,只见庙内正中升了两堆火,一堆上架着一只肥鸡,一个乞丐翻转烤着,油滋滋的滴入火中,焦香四溢;另一堆火上架着一只破瓮,其中沸水翻滚,也在冒着一股香味。邵天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呆呆站在门口无法动弹。二娘正蹲在一堆火前添着柴火,听到脚步声,抬头微笑道:“天冲哥哥,你回来了!”邵天冲脸上殊无笑意,一脸怔愕不解之色。二娘招手道:“过来呀,吃东西。你看我买了许多好东西。”
邵天冲仍是大惑不解,问道:“哪来这许多东西?你去哪了?”二娘尚未回答,旁边的乞丐已道:“她去黄记绸缎庄借的钱。”语气中带着戏谑玩笑之意,显然言不附实。邵天冲又怔了一下,心中感觉有些不妙,已隐隐猜到,脸色微沉下来,问道:“你去绸缎庄做了些什么?”二娘小嘴一撇,道:“我去劫富济贫了。你不准我杀那个黄老乌龟,我就不杀,不过我把他家金银珠宝掳了个一干二净,四处散发了去,现下他恐怕还未发觉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邵天冲心往下沉:“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倘若让黄家发现,他家在湖州如此财雄势大,我们非但在湖州呆不下去,而且只怕小命不保!”
“有什么大不了,从昨夜我去他家借钱之时起至今已有二个多时辰,他尚未发觉,又怎会查到是我干的?再说我并未留下多少银两,大半散发到湖州各户百姓家中,他还去哪查?哼哼,这回要叫他心疼死,谁让他仗着有钱,欺负穷人,没有人性,没有良知,我没顺便取下他脑袋已经算是他万幸。”二娘肆无忌惮地说,以她的年龄,她的个性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什么叫害怕,只知道想做就要去做了,完全不计后果,对于邵天冲的话,自是大大不以为然。这些乞丐吃上了顿没有下顿,连自己三天后是死是生都难预料,纵然知道后果,也懒得去想明天的事,都在大块朵颐,谁也没有害怕之色。邵天冲脸色颇为难看,在火堆边坐下,不声不响。二娘道:“天冲哥哥,吃东西啊。”伸手撕了一块鸡腿递给他。邵天冲却不去接,冷冷道:“我不吃,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种不义之财买来的东西,我是怎么也吃不下。”二娘一怔,她不懂什么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邵天冲的语气却是听得出来的;一翻好意换了一鼻子灰,她不免有些不快。但她素知邵天冲的个性,他若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不愿意,无论怎么说也没用。当下撅了撅小嘴,自己拿着鸡腿咬了一口。邵天冲又道:“黄家固然是剥削百姓夺取的金钱,可是你用这种手段自黄家取来,也一样属不义之财,这份肮脏的钱,你散了也就罢了,原本属于百姓,还给他们也属情理。只是我们自己坚决不能用这份不干不净的钱财。吃完你们得为自己的去路想想,最好我们立时离开湖州,否则黄老板可能会疑心到我们头上。他现下还未发觉,但立时便会发现,他家乃湖州第一大绸缎庄,以他的财势,将我们打入牢中慢慢折磨毫不困难。”众乞丐这才开始觉得有些惶恐起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邵天冲问道:“你身上还有剩余钱财吗?”二娘点了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珠宝。邵天冲道:“你将这些散发给大家,然后分头离开湖州,走得越远越好,珠宝首饰不可在湖州地段之内兑换,各人自己小心。”二娘有些茫然,但她到底年幼,毫无主张,自来习惯听邵天冲的话,见他这样说,便顺从的做了。众乞丐拿了钱,一时竟不知是喜还是惊,对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银票的乞丐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连欢喜都不会了。“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那你们两向何处去?不与我们一道?”有乞丐问道。邵天冲挥挥手:“分头去吧,各人回自己家乡也好,走得远远的也好,聚在一起更容易被捉住,我与二娘一起,你们不用担忧。”众乞丐互相道别,各人拿了分得的钱不一会便离庙而去,各自散开,也无更多留恋。只剩邵天冲和二娘,仍站在破庙之中。火堆必剥作响,鸡油滴在火中,鸡肉因无人翻转渐渐发焦。二娘愣愣站着,不知所以。邵天冲缓缓道:“我们也该走了!”二娘抬头道:“走?去哪里?我已经将钱财散光,自己一文也没留着,这样能走多远?”邵天冲道:“天下之大,岂无立足之地?我们离开湖州便是,这种流浪生活还不是已经过惯,有何奇怪。我们从来手里也没有一文钱,却也活到今天,不需靠抢夺偷盗别人钱财而活命。”二娘低头道:“我们虽自幼飘零,但自小也就是在湖州一带流浪,我不想离开家乡!”邵天冲皱眉道:“你怎不知轻重?万一我们被黄贯家中发现,难道还能活命?”二娘不语。她一个小姑娘,遇此大事,自然毫无经验和主张,初时是为了报复黄家,并未考虑后果;后来报复成功后得意非凡,更未多想,但冷静下来仔细思量,确实令人后怕。她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但个性中强硬的一部分却又让她不愿退缩躲避,竟尔不知去留,踌躇难决。
“想不离开湖州倒也不难……”门口忽传来人声。两人大惊,转头向庙门口看去,却不见人影。未几,一个衣着蔽旧的老者缓缓踱到门口,背微佝偻,头发已然白了一半,看上去苍老不堪,倘若不是还算干净整齐,简直就是一个老乞丐。邵天冲和二娘对视一眼,他们作贼心虚,都是紧张不已,脸上微带惊悸。老者抬头微笑道:“小丫头,敢做有何不敢当?想留在湖州,就留在湖州,为何要逃避?逃避非英雄所为,岂不显得你胆怯?再说你并未做错,为何怕他?”这几句话深入二娘心中,她惊惧渐去,大有兴奋之感,自豪之心又渐滋生。邵天冲微皱眉道:“老人家何出此言?无头无脑,叫人好生不明白!”他究竟年长几岁,稍通人情事故,在未能确认对方已知事实前,必须要先否认此事。首先此事在他看来既非光彩,更会危及性命,岂会向人随便承认?虽然这老者口中所言似乎已知全部,但为防有人套他口中话,自要先装糊涂。那老者呵呵道:“小娃娃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未免嫩了一些。我既出此言,自然无所不知。从那丫头昨晚二更偷入黄府,到她如何诱开黄家看门犬,如何用迷烟迷倒黄家人,一直到她取了多少财物,无不看在我眼中,还有何事可以隐瞒我?”此言一出,两个都是背脊发凉,邵天冲看看二娘,心道:“你这死丫头,自恃做了坏事无人发觉,谁料人外有人,竟然让人跟踪也不自知!”心中又惊又恼,却无从发作。二娘更是呆呆的看着老者,说不出话,只大睁着一双眼。她虽是乞丐,一身肮脏装束,满脸灰尘,但一双天真的眼睛却灵动清亮,招人喜欢。
那老者上下打量着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哈哈大笑起来。“笑什么!”二娘颇为不自在,瞪着那老者。她虽也略有惧意,却不如邵天冲之为甚,直视那老者,微扬着头,一脸倔强之色。那老者道:“小小年纪,如此顽劣,倒是很投我老头子脾胃,嘿嘿!更难得是资质佳,人也胆大妄为。不错不错,可造之材!”二娘道:“什么可造之材,我又不是木材,你想锯了我不成?”那老者仍是笑道:“我老头子想要锯了你这丫头,昨晚便已抓了你送官,何待今日?我便是想看看你这丫头的胆识智慧。你虽然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却也算十分细心,每一节都想得颇为周详,便如老手一般,不过这类行为可不能拿来当饭吃,否则以你的三脚猫功夫,迟早落入人手。”二娘脸上微红,嗔道:“我被人抓关你何事?你鬼鬼祟祟跟踪我,定有所图,到底想干什么?”那老者眯起双眼,微笑道:“我老头子半只脚进了棺材,还能有何所图?不过看你这丫头还算机灵,性子也让我欢喜,想收你为徒,教你几招而已。”二娘又瞪大了眼,惊讶无已:“你说什么?你收我为徒?教我几招?”这次轮到她围着那老者转了几圈,将那老者上下看了个遍。无论怎么看,却也难看出这么个糟老头子是什么高手,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老者倒也不怒,任她笑完,才道:“你这小丫头以貌取人,我倒也不怪你,不过想要收你为徒,定要让你心服,否则你定然不肯,嘿嘿。”二娘毫不示弱:“那是自然,不然空口无凭,我如何相信你?你说你跟踪我,不过能跟踪我也非难事,不见得比我了得的就是高手。”那老者道:“现在有人怀疑你们,搜到这座破庙来了。且先躲避一下。”
二娘道:“你怎知有人搜到这里来……”她话未说完,下面的胡说八道四字尚在嘴边未吐已经被那老者抓住手臂,同时那老者另一手抓住邵天冲的手臂,一晃便出了庙门,也不见作势,两人已置身在破庙顶上。这些动作只不过是一连串之事,真正发生时不过一瞬。待二人反应过来,不由得倒吸凉气。二娘呆了良久,正想说话,却隐隐听得有人喧嚷之声,越来越近。她一怔,登时闭上了嘴,侧耳细听。那老者按下他们的头,俯伏在屋顶飞檐之后,摇手示意他们禁声。果然不久便见一群人吆喝着渐行渐近,每人手上拿着棍棒或刀,赫然是黄府家护院家丁,为首的还有两名衙役。二娘脸色微变,手心沁汗,伏在屋瓦上一动不动。邵天冲也是万分紧张,不敢有丝毫动静。那些人进庙搜索了一翻,听得有人嚷嚷着:“火还未熄,镬还是热的,这帮乞丐定未走远。”另有人道:“就算未必是这群乞丐干的,看他们走得如此匆忙,也必可疑。”又有人说:“必定是他们干的,你看这里还有半只烤鸡,叫花子哪有钱买这些肥鸡。”他们乱搜了一阵便即走出庙来。那庙只有巴掌大地方,里面的一切一眼能看到底,哪有半个人影。这帮人悻悻道:“快追!”于是继续向城郊追去。
过了半晌,黄府家丁终于渐渐走得不见人影,二娘方始探出头,吐吐舌头道:“这帮走狗终于走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在屋顶上。”那老者“哼”的一声道:“你以为就此了事了?黄家何等势力,你们留在湖州,迟早要被找到。他们就算不折返,你们在湖州也难呆下去了,只怕想出湖州都不易了。”邵天冲沉着脸不语。二娘眨眨眼,道:“那么我们那些同伴呢?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他们走了也才半个多时辰,倘若走不远给抓回来怎生是好?”那老者侧头看着她,“你倒心好,还担心着别人,首先死的自然是你,他们就算不幸被抓住,也没你死的快。”二娘坦然道:“事情是我做的,死便死罢,不能连累了别人。”那老者呵呵大笑起来:“小丫头良心很好,我更喜欢了。”二娘瞥了他一眼:“谁要你喜欢?”那老者笑道:“现在只有我能救你,而且还收你为徒,教你一身真正的武功,你可愿意?”二娘沉吟不语。那老者道:“你仔细考虑,我老头子生平未收过一个徒弟,看你小姑娘不错,才动了收徒之念。”邵天冲看着他问:“老伯是何人?为何愿意救我们?”那老者道:“且慢,我可没说要救你,我只是要救这小丫头,倘若她做了我徒弟,开口让我救你,我老人家自然不好推辞。可是倘若她不愿意做我徒弟,这档闲事管还是不管,我老人家却要考虑。”二娘秀眉一挑,斜睨着那老者,说道:“你这可是在威胁我们?”她本来见那老者轻功十分了得,已相信他确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颇有心动之意,但听得话题不对,登时便有些不痛快,口气自然也便不太好。
那老者笑道:“你想怎么样便是怎么样好了,我虽是诚心想收你为徒,不过总不会为了让你拜师我便向你低声下气。想做我徒弟的人也不少,只是似你这般良心好,资质也好的并不多见。你想锄强扶弱,也得学好功夫才行,你的三脚猫功夫却是差得太远,对了,你那点轻功是谁教你的?”二娘道:“也是一个乞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教过我一点轻功,说将来受人欺负时跑得快些,但却不教我拳脚,说一来是时间不够,他不便在当地久留。二来说我年纪太小,脾气又急躁,学了几手拳脚,将来只怕是惹事的多,反倒是祸害。”说到此处,撇了撇嘴,显然对当年那乞丐说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细细思量,觉得那老者说的话的确不错,而且她性喜好事,极想学得一身功夫,至于什么锄强扶弱,倒是想得甚少,毕竟她还是个孩子,未想到长远的事。
那老者听得她的话,不禁更是发笑:“那乞丐说的果然不错,你没学得拳脚已然这般喜欢多事,倘若让你学了功夫那还了得。除非你当真成为高手,否则二三流的功夫学了反是害你。”二娘忿忿道:“你们这些大人好生讨厌,既然说我不该学,那么又何必想收我为徒?”
那老者道:“我收你为徒,就是想教你上乘功夫,将来你学成之后,能欺负你的人便少,自然能保护自己。”邵天冲心中怦然一动,锄强扶弱四字在二娘听来并不如何,在他听来却颇为诱人,他日常见贪官乡绅欺压百姓,心中十分不平,但有心无力;若学了功夫,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自然是好。
他看向二娘,二娘也正看着他,眼中似在询问他是否要答应。他微微颔首,显然十分愿意。二娘于是转头向那老者道:“做你徒弟也行,你也收了我天冲哥哥我便同意。”她本以为那老者如此热切想要收她为徒,再收个邵天冲自然毫无问题,孰料那老者大摇其头:“不行,这小子迂腐不堪,极为不投我脾胃,收他为徒,将来要坏我名声。”二娘大愕之下,冲口道:“你若不收我天冲哥哥,我也不做你徒弟,哼!”她一扭头,便不理睬那老者。那老者仍是摇头:“我是肯定不收他的,教这般迂腐的徒弟,有损我声名,不收不收!”二娘大急,向邵天冲连使眼色,想让他求那老者收徒。
但邵天冲听得那老者不愿收自己为徒,心中尽管十分失望,却也不愿求他,一来他有几分傲气,颇不愿求人,二来听得那老者回得如此绝,自知再求也并无多大希望,便只是朝二娘摇了摇头,道:“你跟老伯去吧,我们不必强人所难。”二娘发起急来,若不是想到身在屋顶,肯定要大跺其脚。她转头向那老者道:“我天冲哥哥不做你徒弟,我也不做了,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我不会离开他。”她一脸忿忿之色,便想从屋顶跳下去。那老者一把拉住她,踌躇一下道:“你若肯做我徒弟,我就将你们一块带走,虽然只收你为徒,但也不会让你这个呆哥哥饿死,你们两仍然在一起,不会分开。”二娘怔了怔,看看邵天冲,想征得他同意。
邵天冲也怔了半晌,自忖虽然有些不愿,但若不答应,不但自己,便是二娘也性命难保,现下已经被黄府怀疑,只怕逃不出他们的追捕,只得勉强点了点头。二娘心下微喜:“那老头儿收了我做徒弟,又肯带上天冲哥哥,就算他不收天冲哥哥做徒弟,难道还能管得住我教天冲哥哥?他教我什么,我便照样教给天冲哥哥。”想到此处,十分得意,不觉便露出笑意:“好罢,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那老者见她态度忽然转变,脸露喜色,心中已有几分猜到她的小九九,却也不说穿,只是一笑:“你答应便好,你向我叩三个响头,算行拜师之礼,我便带你们离开这里了。”
二娘咕哝道:“还要叩头这么麻烦。”在屋顶上便跪下,叩了三个头。屋顶微斜,跪着极不方便,这三个头便叩得十分马虎,装腔作势,殊不敬重。那老者却也不介意,呵呵一笑,又是一手抓住一人,跃下屋顶,带着他们飞奔。二人也不见得他跑得有多快,却觉得耳边风声微带,脚下半悬,不由得都是十分佩服。那老者沿着太湖一直急奔,渐行渐向郊外,毫无疲态,依旧是精神奕奕,气息均匀。两个孩子偷看他脸色,觉得他虽然头发半白,但双眉漆黑如刀,一双眼睛偶尔精光一闪,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皱纹,细看之下,似乎并不如初识时一副糟老头子的模样,要说年纪究竟有多大,那也难说的很。乍一看时,他是弓腰佝背,举止迟缓,急奔时背脊却挺得甚直,脸上虽显沧桑憔悴,却并非十分苍老。不由得都是十分好奇。那老者双眼向前,却知他们在偷眼瞧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喝道:“两个小娃娃看什么?”二娘忍不住道:“师父,你多大年纪了?”那老者笑而不答。二娘咕哝道:“什么也不说,以后人家问起我师父是谁,我只好说,是个糟老头子,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年纪,更不知道哪来的。”那老者道:“小丫头,你不用激我,既然收你为徒,我自然会告诉你。一会就到我所住之处,慢慢再跟你细说。”二娘这才高兴起来。
没多久,果然见到前面近郊有一处绿柳环绕的庄院,占地之广,令人咋舌。院中隐隐露出飞檐碧瓦,精致豪华。邵天冲和二娘都吃了一惊:“难道这老头子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瞧这气派比黄家更要大得多,难道竟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居所?”正猜测间,那老者却带着他们绕向院后。那庄院极广,院前绕到院后尚且绕了里许的路。院后红墙内露出一树红梅,娇艳欲滴,这所庄院依山傍水,四处风景极为秀丽,院内显然也是豪奢已极。那老者在院后小门停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后门大锁。两个孩子又是奇怪又是失望,看他从后门进的模样,显然不是这庄院的正主人,二娘更猜度:“莫非他也是跟我一样,想从后门进去搞什么鬼花样?不过这青天白日,可不好使。”正想着,那老者已打开门走进去,回头招呼:“进来,这便是我住的地方了。”两人都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见后院内一座假山,虽说是假的,却也峻峭奇秀;近院门处种着一树树红梅,暗香浮动;院内楼阁亭榭,无不精致素雅,比之黄府的豪华俗套,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单一个后院已经如此,前面可想而知。“进来啊,两个小傻瓜站着干什么?”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迈步进院。那老者将他们带到院角一排屋宇,指着旁边一幢阁楼道:“这里你们不许随便进出,我们住这一排。”他又指指院角那排青瓦精舍,看起来,这排青瓦房像是下人住所。邵天冲和二娘自幼露宿街头已成习惯,看到这样的精舍已经觉得十分豪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虽然不算大,却整齐洁净,纤尘不染。床上被褥崭新,红漆木桌泛着亮光,雕花窗棂下透出一丝阳光,照在窗边桌上的一束红梅上。这里显然是每日有人打扫整理的,这束红梅也十分新鲜,但却不像有人住过。那老者道:“这里并排三间房,我住东首一间,剩下两间你们两各选一间,此处乃是仆人的客房,从无人居住,这整个听风榭也只有我一个人。”二娘好奇的道:“这座庄院叫听风榭?这么大庄院你一个人住?”那老者道:“当然不是,这座院子叫听风榭,这整个庄院有许多院子,你们不可随便乱闯,除了听风榭之外,都有很多人,你们随便乱闯被人抓起来我可找不着你们。”二娘愕然:“这个院子只你一人居住?为何别的院子却有许多人?你又是这院子的什么人?”那老者缓缓道:“你们在湖州这么久,可曾听过慕仁山庄?”邵天冲道:“慕仁山庄?我曾有耳闻,听说慕仁山庄的庄主是个武人,在湖州地界声名显赫,别的却不知。想不到竟在这么远的郊外,而且座落得如此豪华阔绰。好像比黄家更有钱。”
那老者点点头:“学武之人钱本来得容易,倘若其心不正,则更易暴富。这慕仁山庄乃是世家,祖上原本富有。这里便是慕仁山庄,我在慕仁山庄只负责看管这听风榭,此处与山庄别的亭院不同,只有我一人居住。”邵天冲心下暗惊:“他一个慕仁山庄看门的老头,功夫便如此了得,那庄主岂非神人?”只听得那老者又道:“你们平日不要乱闯山庄,庄内路多人杂,我身份卑微,倘若你们有所差池,我难以保全你们。倘遇上庄内人,我身负武功之事,你们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更不可说是我徒弟,只说是我远房亲戚,父母双亡,你们兄妹前来投靠我。你们可记得?”二娘道:“你的武功不是跟庄主学的?庄中人不知你身份?那你一身好功夫,偷偷躲在这里做看门人做甚么?还要我们跟你一样偷偷摸摸,连真实身份都不得说,真是好生无趣。”那老者沉着脸道:“我说的话你们听着记着便是,倘若做不到,现在就走。”一路上他一直嬉笑随性,从未这般严肃正经的跟他们说过话,二娘知道此事必定关系重大,开不得玩笑,但她个性调皮,岂肯乖乖答应?因此虽知不能说笑,仍是朝那老者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我偏偏要乱跑乱走,气死你。”那老者听她口气知道只是口中逞强,脸上略有放松,道:“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正字,你们两个小娃娃姓甚名谁,祖籍何处?”邵天冲答道:“我姓邵,名天冲,家在何处早已不记得。我妹子叫二娘,她对自己的过去更是一无所知,我们并非亲兄妹,也非同籍,只是流浪中互相认识,便一直相依为命。”公孙正点点头道:“二娘?这是你名字?连姓也没有?”二娘嘻嘻笑道:“是呀,我不知道自己姓甚么,人家叫我二娘,我便叫二娘了,自己也不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公孙正微微一笑:“你既然无姓,那便随我姓公孙好了。”二娘侧头道:“公孙?有两个字的姓么?我却不知。”公孙正道:“这是复姓,却也平常,并非十分稀少。”拿起书桌上的羊毫笔,醮了墨,铺了一张纸,写上“公孙”二字。对二娘道:“便是这两字了。”二娘看了半天,说:“这个公字我倒是记住了,这个孙字好生难记,日后人家问我姓什么,我定然还是写不出来。”公孙正倒过笔在她脑袋上敲击一下,笑骂:“天生的懒丫头,这么个字都记不住,日后让人笑话。”二娘摸摸脑袋,噘着嘴道:“你做我师父,是要教我功夫,不是叫我读书写字罢?否则我现在就趁早溜之大吉为妙。”公孙正笑道:“好罢,不逼你读书写字,你总得识得自己名字,别的字可以不识,你自己的名字必须会写。”在公孙后面又写上二娘两字,递上笔教她自己再写。二娘一把握住笔,随意画了几笔,大致上倒也写出几个字,不过却不见得像她自己的名字。她拿着纸左看右看,颇有得意之色:“我果然是天资不错,学写字也是一学就会。将来好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会将人牙齿笑掉。”她自鸣得意时,公孙正和邵天冲在旁已然哈哈大笑,她却毫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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