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我们的江湖 > 蝶舞一曲后,轻衣几低回

?    一守在她的身边

    杭州城北上三十里,并卧着五座山峰,五峰突起如莲花花瓣伸展,故名五莲山。五莲山山势连绵起伏,虽不甚高,却汇聚了南方山水之灵秀。

    苍松翠竹,飞瀑流湍。

    五峰正中,地势最低,溪水在山间流转后,皆注入其间,汇而成湖,名镜湖。镜湖不大,景色却极美,登山望之,恰似莲花瓣间一颗晶莹的露珠。

    一方悠闲不为意的碧水,映衬着蓝天白云,山林与飞鸟。

    从清晨还是黑夜开始,铁凌风就静坐在这儿,一双明亮如湖水的眼睛淡然地掠过白色水鸟翩然嬉戏的湖面。

    在他面前的镜湖,始终自由、宽广而从容,承载着生命悠然的快乐,以及岁月无情的变迁。在这儿,就连飞逝的时光仿佛都已停顿,生活美好得象山水间清新的空气,可以无拘无束地大口呼吸。

    他珍惜和留恋在这儿的每一个时辰,因为对他而言,一切的美好都会随时逝去,仿佛死神唇边的一个微笑。

    每一次,当太阳未西坠,月亮未升起的时候,暖暖就会来这里找他,唤他一起回家吃饭。暖暖的脚步声会“沙沙”地轻响在他身后的小径。那样轻柔地踩在青草、落叶或雪花上的脚步声响是他关于家的最温暖的记忆。暖暖来时,家中的炊烟许还在袅袅散向空中吧。

    他从来不曾想到,五年前,当他满身伤痕挣扎着来到镜湖边,这个江南山水间温婉而娇怯的女孩就开始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给了他一个家全部的温暖,让他许多年来第一次能够完全放松地酣睡。那双始终关切的眸中却从未有过任何疑问。

    那时,暖暖会在阳光斜照的草地上与蝴蝶一起跳舞,或是安静地挨着他坐下来,倾听天空中鸟儿的鸣叫,陪着他一起看镜湖上的云影天光。然后,当月亮升上半空的时候,他们再一起踏着银色月光铺成的小径,随着山间泠泠的水声走回去。

    偶尔,暖暖会不知不觉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睡着。暖暖睡着的时候总是很安静,恬然得象是依偎在父母怀中的最小最娇的女儿。从她的身上不时传来融融的暖意。

    只有一次,暖暖在睡着的时候,两只手使劲地抓着他的手臂,蜷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体让他真切地感到了她的无助。当他一步步抱着熟睡的女孩走回家的时候,暖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后来,暖暖醒了,在他的怀中看着他安心而羞怯地笑。望着那双被家中烛火映红的纯真的脸,他就决心要守她一生一世。

    暖暖是同他一样的孤儿,出生不久的一场大病让她再也不能讲话。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铁凌风都要出去一次,有时两三天,有时二三十天。每次回来,他都会带回几道伤痕和几件可爱的小玩具,而暖暖总会在镜湖边起初遇见他的地方等着他。那样温柔且殷切的女子,那样镜湖碧水般清澈纯净,且带着天空的微蓝的眼睛,就如一道清泉,洗去他满身的疲惫。

    二昂首走在春天里

    杭州之名,多半得自西湖。

    西湖风光,山水旖旎,变幻无方,而四时俱美,正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其时正值初春,烟水茫茫,远帆孤棹,斜风细雨之中,几只鸥鹭斜飞,草色如织而柳色似烟。

    铁凌风沿着湖边青石小径一路走过,走在安静祥和又生机盎然的春天里。谁也无法看出,在他沉稳悠闲的外表之下,灼灼的斗志正如火焰般燃烧。

    如意茶楼的老板陆挚此刻正在茶楼最高处自己的闺房里,看着铁凌风剽悍而孤独的身影由远而近,一步步走过来,心里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这个年轻人穿着淡绿色的青衫,淡成一抹湖中倒映的烟云,就这样昂首走在他生命的春天里。

    他的眼睛明亮得象天上的繁星,唯眉心一带微有郁结,却恰恰造就了他的坚毅。他的脚步不徐不疾,每一步迈出,都是一尺七寸,不差分毫。他走动的时候,全身皆放松,决不肯多浪费一丝气力,以便保持最快的反应速度。

    陆挚看着这个她一直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心中生出深切的感触: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曾经,在属于她的江湖上,招展过她的青春,铭刻过她的名字。三十五岁的女人,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年华的逝去,青丝转眼成白发;怕的不是寂寞,而是因寂寞生出的孤独与无奈。

    浪迹江湖多少年,如今,怕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她,记得当年一舞倾城的“蝶舞轻衣”春晚晴了。

    陆挚这样想着的时候,铁凌风已来到楼下,上楼,楼梯上响起他“咚咚”的脚步声,听上去与常人无异。

    陆挚面上微现喜忧,因她从那登楼的脚步声中听出来,铁凌风的武功无疑又进步了。他的每一落步,能从踏雪无痕,落地无声又转回到平常境界,他的整个人定是比以前更强、更稳。回顾江湖之上,已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何况他本就是当今武林最好的杀手之一-----“封神斩”铁凌风。

    而陆挚也知道,若作为杀手而论,铁凌风未必及得上以前。以前的他,就象一匹在旷野中纵横啸傲,嘶吼西风的狼,孑然一身,孤独来去。可是现在,在他的脚步声中已经有了留恋和牵挂。

    对于任何一名杀手,不论是有名还是无名,一点牵挂足以致命。

    其实陆挚心中所想,铁凌风又何尝不知,但是,怀揣温柔的他,依旧如约前来。

    来到陆挚房前,铁凌风轻轻敲敲门框,却不等回答,一挑帘笼,自己走了进去。陆挚的闺房,这些年,怕也只有他能来去自如。

    他静静望着那个倚窗临湖的女子,注意到在她那张晶莹光洁如玉瓷的面上,靠近眼角的位置,已经有了几条极细但已遮盖不住的皱纹。依旧婷婷却显落寞的身影,背着窗外繁华,整个人就象一支在深秋独自凭栏的水墨的菊,桀骜而清瘦,在冬天将至的时候,没有颜色的孤单的盛开。

    铁凌风望着陆挚,想起她这些年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想起他小时侯她的青春时候。而今,她不再年轻,心境有时便觉沧桑,有时也会发些无名的脾气。而他,因为有了暖暖,和她的距离也象是越拉越远。

    陆挚缓缓收回自己游离的思绪,转过头,一双眼睛熠熠闪亮。她微笑着对铁凌风说道:“小风,你回来了。一切都好吗?”

    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铁凌风忽然感到有暖流正随着陆挚熟悉的笑容,淡淡的问候传过来,就象那自窗外涌来的和暖的春风悠悠吹着了他。

    他咧开嘴,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说道:“陆姐,转眼又是一年。我真是想你了。”

    陆挚笑着抬手指指身边的椅子,说:“小风,你坐。”

    铁凌风走过去,坐下,饮一口茶,眼睛望向陆挚。

    陆挚的目光再转向窗外,指着近处春意荡漾,远处烟雨迷离的西湖,幽幽说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看,每一年西湖的春天都是这么迷人。我有时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若能卧成那一脉青山,流成这一面湖水,该有多好?人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天天相对,日子一长也便有些厌倦了。”

    说着,她伸出一只纤纤素手轻轻理了一下鬓边的长发,脸上现出一片慵懒和淡泊,又接着说:“可能是我一个人惯了,虽然清净,有时却难免有些自哀自怜吧。”

    铁凌风坐在椅子上,专注地聆听着陆挚似是自语的呢喃。待她说完,才缓缓接道:“陆姐,你是世间奇女子,但岁月蹉跎,也该想一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是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

    “嫁人?嫁谁?象我这样的江湖女子,始终都是浮萍般飘着。平常的人,我看不上眼,看着好的,不是早已有了妻子,生了儿女,就是和我一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陆挚说着,眼中神色凄然。

    然后,她回头看着铁凌风关切的目光,又接着说:“小风,刚才这些话,我也只是对你说说,因为心有不甘。其实我早就想过了,陆挚是江湖的陆挚,江湖也仍是陆挚的江湖。自我提刀踏入江湖的那天起,就已经和它再也分不开了。现在,我只愿能守着它,再掀一掀江湖风浪,看一看江湖豪壮,生而尽欢,死而无憾,如此而已。”

    铁凌风听着,从椅上起来,站到陆挚身边,看着窗外雨中的苍苍大湖,茫茫远山,说道:“陆姐,我每年春天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感觉象是在赴一个死亡的约会。在我眼中,看不到江南春色,诗画江湖。对我而言,江湖中只有刀剑如梦。”他侧脸望望陆挚,再说道:“我忽然发觉,生命中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我们去善待和珍惜。也许,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小风,你要走吗?”陆挚虽然已经尽量在放平自己的语气,却仍然掩不住内心的震荡。

    “是。”虽然铁凌风的心中亦涌动着无尽感伤,却依然十分肯定地点头。

    好一会儿,陆挚才接道:“小风,你要想好了。你要离开江湖,可江湖能让你离开吗?”

    铁凌风的眼睛遥遥望向远方水天相接处,象是要在那里点燃一抹亮丽的颜色,说道:“陆姐,我知道江湖风波险恶,真要退出怕是连浪迹天涯亦会有行走在刀锋上的感觉吧。可我要试一试,我只求义所当为。”

    陆挚仍是有些失神,她沉默片刻,才说道:“小风,我知道你决定的事一定不会改变,也早想到你走是迟早的事,却没料到会这么快。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

    铁凌风真诚地望着陆挚道:“谢谢!做完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吧。”

    陆挚笑一笑,道:“你有你的天地,我跟你去算什么?你只要记得还有我这个姐姐就好了。”说着,她一转话锋,又道:“我这里现在还真是没有值得你做的生意。”

    铁凌风道:“那我还是在悦来客栈等你的消息。我先去了。”

    陆挚立在窗边,望着铁凌风的身影渐行渐远,没入西湖春色中。良久,犹自悠悠出神。

    三她是一场悠然的梦

    七天后的傍晚,陆挚派人来,请铁凌风过去。

    见面之后,陆挚开口道:“小风,已有一桩很大的生意,二十万两银子,可对方一定要见你才肯说。”

    铁凌风道:“陆姐,这不合规矩。”

    陆挚道:“对方是一名女子,只身一人。我已派人察了,没有问题。当然,见与不见,还在你。”

    铁凌风想想道:“现在吗?”

    “现在。她已经过来了。”陆挚回答。

    “我去见她。”铁凌风断然道。

    帘笼挑起,进来的女子一袭白衣,素纱罩面,面容隐隐,如雾里山水,看不真切。身姿婷婷,自有风袅水仙之态度,冷与艳只堪揣想。

    那女子缓步移到铁凌风对面坐下,谨慎而仔细地打量了铁凌风许久,才轻启朱唇,语调中带着杭州特有的莺啼软语,就象一壶掩着鼻水沁着芳香的龙井清茶:“你很年轻,也很英俊。”

    铁凌风迎着冷如刀锋的目光端坐,不语。

    那女子也不以为意,又说:“陆老板说你是江湖上最好的杀手之一?”

    铁凌风仍不语,只是默然点头。

    那女子再说:“何以见得?”

    铁凌风忽而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傲然说道:“你不需要看见。陆老板说话自然有它的分量。你只说找我所为何事。”

    那女子点点头,道:“我要杀一个人。”

    铁凌风冷漠地说:“找我的都是要杀人。”

    那女子道:“可这个人非同小可。”

    铁凌风道:“二十万两银子,当然非同小可。”

    那女子向前探了探身子,再道:“我请你去杀的这个人是当今兵部侍郎周全。”她在提到“周全”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带着切齿的恨意。

    “周全?”铁凌风一惊,随即淡淡地道:“对不起,小姐,这桩生意我做不了。你还是再找别人吧。”说完,起身欲走。

    原来,这周全虽只官拜兵部侍郎,却是当今天下除皇上之外最有权势的人----太师严慕天的远房外甥。

    严慕天自当道以来,广植党羽,遍布亲信,顺者昌,逆者亡。周全便是他亲信中的亲信,平素一向狐假虎威,多行不义,已不知害了多少忠良,毁了多少志士。天下正义之士,多想杀之而后快,却均不能得手,反有多人为其所害。皆因严慕天知其杀戮太重,特意派了手下的三大高手去保护他。

    这三人是“血影七杀”夏小幽、“小雪衣”顾秋雨,再加上他们的大师兄“欺煞惊魔”佟行雷,人称“送春三绝”,无一不是当今武林惊天动地的人物。

    当下,那女子见铁凌风欲走,亦急急站起,轻纱飘动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凝脂般吹弹得破。她抬手切切道:“请慢走。你,不能帮我吗?”语声中已透出渴待的娇弱与无奈。

    不知怎的,铁凌风闻声又坐了下来。“你不能帮我吗?”在他十三岁那年,曾经因为一句同样的相求挺身与两只凶猛的恶犬相斗,而被嘶咬得遍体鳞伤。若然不是后来被陆挚所救,他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他望着那重新敛襟而坐的女子,望着那双因无助与渴望而急切望来的眼睛,心中一时间浪涛汹涌,口中却依然平静地问道:“你为何要杀周全。”

    那女子听铁凌风一问,眼中忽然泛起泪光,却始终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一字一句地说:“周全杀了我爹爹,害了我全家。我一定要杀了他。”

    铁凌风再问道:“你父亲是谁?”

    那女子低头,再抬头,答道:“已故礼部尚书崔维成。”

    铁凌风大惊,却依然神色不变地追问道:“可就是咱们原来的杭州知府崔大人?”

    那女子道:“正是。”

    铁凌风定定望着面前的女子,思绪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你不能帮我吗?”曾经,那个在他心中如同神祗的女孩如是说。也是在春天,在暮春的四月,一朵朵风车花在风中轻旋、飞舞、飘落……曾经,她是一场悠然的梦,梦里盛了他青春少年时最美的怀想。

    那女子望着悠悠出神的铁凌风,目光由无助而渐渐坚定,毅然决然地说道:“我知道二十万两不值得你去冒生死之险,可这已是我的全部。其他的,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说着,她抬手轻轻撩起脸上的轻纱,露出使铁凌风铭心刻骨,仿佛依稀是的那张梦里容颜,清丽苍白的眼神里有碎裂的决绝。

    铁凌风默默孤坐。

    “你不能帮我吗?”说话的女孩已经长大成人。时光变迁,白云苍狗,而宿命依然象无处不在的阳光透过满天阴沉的云翳向他冷冷逼来。

    铁凌风听见自己心里“哎!”地叹了一声,象是另一个他在内心深处呼喊。随即,他抬起头,望着面前充满期待的女子,平静地说:“好吧,这桩生意我接了。”

    那女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压抑了多时的内心因为这简单的一句回答,因为对面前这个男子的信任与感动,而决堤成汹涌的江河。

    去了,便不知能不能归来。这一刻,铁凌风忽然想起了暖暖,她一定还在镜湖边等他。“我要辜负她了吗?”一瞬间,他只觉心痛欲裂。

    待那女子止住泪水,铁凌风才又开口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女子没有迟疑,低声回答:“崔青桐,青色的梧桐。父亲在世时,一直唤我梧桐。”说着,眼圈红红,泪又欲滴落。

    “梧桐。她那刚强而正直的父亲,在唤她的名字时,一定是慈爱和安详的。他唤她的名字时,眼中一定是看见了栖止梧桐的凤凰吧。”铁凌风这样想着,脸上现出轻松地微笑,口中叨念道:“梧桐,梧桐,若是一直哭下去,怕是无需浇水亦能发芽了。”

    梧桐听后,忽然破涕而笑,就象一株带露而开的海棠。既然铁凌风面临九死一生还要逗她开心,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去哭泣呢?她本就不是一个让别人为她担心的人。

    铁凌风接道:“我是铁凌风。我去后,还有一件事情不及去做,还要拜托梧桐姑娘。”

    梧桐道:“你说。”

    铁凌风道:“出城北上三十里五莲山间,有一处镜湖,烦请姑娘去找一个叫暖暖的女孩子。然后带她去庐山药王峰补天草堂,找到药王柳存先。柳前辈已答应医治暖暖的嗓子。以此为凭。”

    铁凌风说完,伸手将一块雕龙白玉递给梧桐。

    梧桐看着手中那块晶莹蕴彩的玉石,忽似有些依依地问道:“你,不去了吗?”

    铁凌风道:“不了,我要马上进京计划。如果到时我还能活着,一定会去找你们。我们以八月十五为限,若我到时不到,暖暖就拜托你了。”

    梧桐道:“我定不负所托。其实你本不用冒险的。谢谢你。”

    铁凌风只是展颜一笑,不语。

    梧桐又说道:“这次我带了九个人过来,他们都已跟随我父多年,现在就在城外。他们会随你一同前去,多少有个助力。”

    说完,她再幽幽说道:“你一定要回来。”

    铁凌风收住笑容,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

    望着面前那双自信而忧郁,却又置生死于度外的眼睛,梧桐忽然象是看到了过去某个熟悉的影子。

    四春末的最后一场雨

    虽然陆挚知道铁凌风的决定后,一再坚持让他取消北上,在她看来,这无异于送死。但铁凌风已下了决心、狠心,他已经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改变。

    铁凌风离开的时候,天上还在下着霏霏的雨。

    陆挚一直将他们送到十里长亭。

    亭外,草丛中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花,沐在金风细雨里,轻轻摇曳。一丛丛、一簇簇,随意而热闹,唯有如烟雨丝细如离愁。

    铁凌风远远回头,还能望见陆挚挺秀而孤单的身影。似还有一些熟悉温热的目光传来,却被一片凄迷的雨雾隔开了。在并无惊雷响起的雨中,铁凌风轰然明白,他欠陆挚的,不仅仅是养育的恩情,还有相守十年,割舍不去的岁月。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他,要走了。

    此次,铁凌风一行十一人出城北上,他、梧桐,还有九名铜打铁铸的汉子。这九人都跟随崔维成已久,武功虽不甚高,却皆有赤诚之心,效死之志。崔维成死后,他们眼见报仇无望,但复仇之心,却一刻未曾停息。铁凌风的挺身而出,使得他们黯然的心中重又燃烧起熊熊烈火。

    待到得五莲山口,梧桐要跟九人中的两个去寻暖暖,铁凌风与其余七人取道北上京师开封。

    九条汉子在山口离别。

    他们都知道此去将是死别,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最后,年纪最幼的两人留了下来,其他人跟着铁凌风一路向北打马而去,谁都不曾回头。

    在这个春天多情多粘惹的江南的雨中,留下的是男儿的热泪。

    开封,三月初三卯时,江月桥。

    这是春末的最后一场雨。

    风细柳斜斜,烟雨暗千家。

    兵部侍郎周全的队伍正走到御符河上,江月桥桥心。这是他每天上朝的必经之路。

    其时天色微明,尚无行人,细雨沾衣,岸柳生翠,玉河一带,远山渺渺。

    忽然,弓弦响处,前后数枝飞箭如一阵骤雨破空,自两边的柳林中激射而出,穿透层层雨雾,直插队伍中间周全的官轿。

    几乎同一时间,御符河湍急的流水中“扑剌剌”一声响,自江月桥东西两侧各站起一条天神般的壮汉。两人都精赤着铜铸似的上身,一声暴喝中,掌中铁椎脱手而出,亦飞取轿舆。

    椎才飞出,那两人已各自水中抄起丈二巨斧,迈开大步,分水踏浪,直扑江月桥桥心。

    桥两边柳林中,前三后二五人,亦各执兵刃,掩杀而至。

    刹那之间,数枝飞箭已先后射入轿中,两椎随至,将轿舆击得粉碎。

    这伏击的七人正是崔维成的死士,此刻见一击轻易得手,听轿中隐约有人惨呼,均不禁面露喜色。

    这时,周全随行的五十余名官兵虽突然遇袭,却并不慌乱,调度有方,转瞬间已将七人分散、包围。

    那桥东壮汉巨斧一挥,将一名官兵劈杀于河中,再一挥,又杀一人。这一来,他杀势更猛,杀心愈盛,举大斧,正欲再劈,猛听得身后近旁有人阴恻恻一声冷笑。他大惊之下,转身直劈。斧走空,激起一片白亮亮水花。

    那壮汉急忙定睛看去,却见身前丈五开外站着一人,正自负手冷笑。那人三十二三岁年纪,做官兵装束,身材瘦而长,足比常人高出一头有余,一张灰朴朴的脸上尽是狂傲之色,眼角上翻,正斜睨着自己。

    那壮汉早已杀红了眼,蓦地再暴出一声惊天大喊,一挥斧,又砍翻身边一名官兵。

    就在他巨斧一挥之际,那瘦长汉子忽然动了,只一下,就来到壮汉身前,挥掌在壮汉胸口轻轻一印,然后飘然后撤,仍自负手傲立,就似从来未曾动过。

    那壮汉狂吼声中,再举斧,向那人猛冲而去。迈出两步,才忽觉胸口一痛,低头看时,古铜色的肌肤上现出一个蝴蝶般的赤红掌印,清晰宛如刀刻。接着,他的全身骨骼寸寸断裂,一个壮硕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倾倒。

    那负手而立的汉子口中喃喃道:“能死在夏小幽‘蝴蝶归冥掌’下,你也算不冤了。”

    另一名壮汉自桥西掩杀。他迈开身形,挥舞巨斧,身大力沉,当者无不披靡。眼看已接近桥心,忽然眼中一花,身前已多了一名女子,亦是官兵装束,却是长发飞舞,眉目如画,顾盼生情。

    那壮汉举斧欲劈,却听那女子口中轻轻一叹,似心中蕴涵无限幽怨。她幽幽说道:“你当真下得了手吗?”

    壮汉听罢,巨斧一挥又止,竟已不忍下手,只在口中叱道:“快闪开。”

    那女子却忽然转怨为笑,就如一朵春花乍放,银铃般脆声道:“我要是一定不闪呢?”

    就在那壮汉错愕未觉之际,那女子已反手握住两柄短剑,猱身而上。转瞬之间,已攻出七七四十九剑。然后她插剑回鞘,妩媚笑道:“其实闪与不闪又有什么区别?我是顾秋雨,江湖上皆唤我‘小雪衣’。”

    这是壮汉听到的世上最后的声音,然后他全身忽然裂开一道道伤痕。血,如箭喷出。

    雨依然密,似乎也更大了一些。惨烈地搏杀还在继续。

    眼见两名兄弟相继仆倒,剩余五人更是拼了性命,状如疯虎。官兵人数虽众,一时却也奈何他们不得,相持之下,有几人反被对方砍翻搠倒。

    依然负手而立的夏小幽眼望顾秋雨,意兴悠悠地说道:“师妹,这帮流寇尚余五人,咱们比一比,怎么样?”

    顾秋雨抬手理了一下纷乱的长发,有着初醒女子在鬓边轻簪一朵花的柔媚。她曼声应道:“师兄,那咱们就比比看吧。”“看”字刚说出口,她已如一枝离弦飞箭般冲了出去。夏小幽连忙纵身跟上。

    后面的战斗几乎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夏、顾二人身影飘飞,片段之间,那五人中已有两人中掌,两人中剑。剩余一人,挥刀还欲再战,却早被左掌右剑同时攻中。掌剑一收,人已仆倒,双目圆睁,至死仍紧紧握着手中长刀。

    这场战斗持续不到一个时辰,战况却异常惨烈。伏杀之七人先后战死,护卫官兵更有二十余人被杀。一时间,桥上、河中尸体狼籍。桥上鲜血被雨水一冲,一股股流入河中。河中本已一片血红,此刻更是变成了一条血河。满河血色,尽随流水滚滚而下。

    夏小幽轻轻拍拍手掌,微笑着对顾秋雨说:“师妹,真是痛快呀。只可惜这几人虽有斗志,武功却差得太远。”

    顾秋雨只是皱皱眉头,面无表情地说道:“师兄,既然你那么感兴趣,我看以后还是你陪着周大人上朝,我可要回去跟着大师兄了。我看这一场之后,倒能够休息几天了。”

    夏小幽受此抢白,却是不以为忤,仍旧负手而笑。

    这时,一人走过来说:“今日遇险,还亏两位相护。有两位在身边,足可高枕无忧矣。”说话这人亦是官兵装束,四十几岁年纪,紫红脸膛,五绺长髯,正是那兵部侍郎周全。

    原来,周全因平素作恶太多,每次出行,必千思万虑,严密防护。此次便是与夏、顾二人均扮作官兵,混杂其中,才得以安然无恙。轿中所坐,根本是另有其人。

    此刻,周全见四周已无危险,才堂而皇之地现出身来。安抚完夏、顾二人,他又转身吩咐手下官兵:“你们马上去将这七名叛逆尸身悬于四门城楼之上,示众七日,以儆效尤。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逆贼的下场。”说着,他抬起一只脚,踏在一个汉子的尸身上,左右四顾,威风八面。

    就在这时,那尸身之旁一名刚才就已倒地死去的官兵忽而抽刀跃起,挥出一道淡紫色漠漠光芒,直向周全劈至。周全大骇欲避,众人相救不及。电光石火错愕之际,一刀已破开如雾细雨,匹练般卷过,斩下了周全一颗头颅。此时,周全一声惊呼方才出口。

    众人中,顾秋雨反应最快。她甫见周全遇险,已纵身飞掠,倏忽间掩至那人身后,双剑左右闪电般攻下。那人回刀不及,只好全力前冲,同时身躯微侧,让过剑锋。饶是那人反应已十分迅捷,但顾秋雨凌厉的剑气还是在他两肋下各留了一道寸许长五分深的伤口。

    那人痛哼一声,身形却不稍停,继续向前冲去。

    这时,夏小幽也已掠到那人身侧,一掌拍向那人左胸。那人身形一顿,左掌翻起,与夏小幽对了一掌。他未待掌劲接实,已借势向右后翻出,落地后身形不稳,连退两步。以蝴蝶归冥掌“掌出如蝶轻,飘然鬼神惊”之归冥劲气,任谁也不能轻易应付,何况那人已受伤在先。

    那人身形因之一慢。虽只一瞬,夏小幽与顾秋雨又已逼近。

    那人猛然深吸一口气,内息流转间,一声低喝,手中刀紫气大盛,转而赤红化作一团冷雨中灼灼的火焰,横劈而出。刀势无匹,刀意肃杀,刀气纵横。这一刀已不是人间所有,却像是天神一怒间,拔刀掩日月,意气动八极。一团火焰也似的刀光刹时流成一条亮丽如虹的火瀑,耀亮在这春末的最后一场雨中。在这一瞬,时光停滞,雨水如线倒悬空中,只有火焰经天,燃烧成一场不灭的传说。

    夏小幽与顾秋雨一见那人刀势,便知无可争锋,急忙飞身而退,竟比来势还急。那人一刀挥出,身形已起,疾如飞鸟,转瞬间已没入桥边密林中。

    夏、顾二人面面相窥,夏小幽右掌隐有一道血痕,顾秋雨几绺断落的乌发还未飘到地面。

    夏小幽恨恨一顿足,脸色愈加灰暗,对顾秋雨说道:“好厉害的一式‘封神斩’。师妹,你速去禀报相爷与师兄知道,我先率人前去追击。”

    顾秋雨伸手接住空中自己的一绺秀发,脸颊一片怒红,切齿道:“铁凌风,这次天涯海角,我亦要追杀于你。”

    刚才挥刀斩杀周全之人正是铁凌风。他与崔家七人来到开封,一直暗地部署,在完全摸清周全行为习惯之后,才定下了今天的杀周大计。先以七人冲击打乱对方阵营,再由铁凌风混入官兵,把握时机,做致命一击。那七人明知必死,依然义无反顾,前仆后继。他们是饵,没有他们舍生忘死的拼杀,就钓不来周全这条大鱼。

    铁凌风果然一击得手,却也内外皆伤,但他已没有时间治病养伤。他只求速速离城,不敢稍作停留。只有出城,才能遁地走蛟龙。他知道,周全既死,那三大高手颜面无存,定会全力追杀于他。单只“血影七杀”夏小幽和“小雪衣”顾秋雨已令他难以应付,何况还有他们的大师兄“欺神惊魔”佟行雷。

    他只有------逃。

    五被风吹过的夏天

    铁凌风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已经出城。出城南门,向南沿山中密林疾行六十里。他料到对方一定会先向南搜寻,因为他的根基俱在江南。一路之上,他没有止血,也不及止血,所以一路血迹断断续续跟随着他,他的敌人也一定能够追寻而来。他虽然已在逃亡,却明白如果只是一味的逃,那天下之大,亦不见得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必须以杀止杀,置之死地而后生。

    出得密林,一片大湖就悠悠铺陈在铁凌风眼前。这是属于北方的湖,虽无镜湖之灵性,却有开阖天地之姿容,水色深碧,浩浩荡荡,如无言的大地之眼在对天发问,象辽远无极对大地苍生的一声浩叹。虽有细雨如愁丝,凉凉秀秀蒙蒙地打在湖面,但那密林深处的湖却依然使人眼界一宽,神为之爽。

    铁凌风就在湖边细雨中青石上静静趺坐下来,运气调息,静待夏小幽的到来。他知道,最先来到的,一定是“血影七杀”夏小幽,因为他外表虽然冷静,其实最是性急气躁。

    夏小幽带着十数名官兵一出南门,就注意到了地上疏离的血迹。点点血痕虽已被雨水冲淡,但依然艳丽得象一朵朵红色的花,被雨水洇湿的死亡的红花。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脚步也变得更加的快捷。

    到得密林中,因为雨水多被参天林木所遮挡,那一行血迹就更加明显,更易辨认。于是,夏小幽心中开始喜怒交集。他展开轻功,飞掠疾行,很快已将那十几官兵远远甩在了身后。其实,即便多几个人在,亦无碍大局。

    夏小幽低伏高纵,一路奔出密林,便也看到了那雨中之湖。这么磅礴的一片湖水,亦令得他心胸一广,精神愈振。然后,他就看到了趺坐湖边的铁凌风。

    那个刚刚一刀斩杀周全,被顾秋雨所伤,又和自己对了一掌的年轻人,非但没有急急逃却,反而在湖边细雨中静坐以待。夏小幽的心情不禁从原先的惊喜变做了惊怒,惊的是这人年纪虽轻,竟有如此胆色,看来他的伤怕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重,怒的是他显然并未将名震江湖的“血影七杀”放在眼内,因为从他夏小幽来到湖边到现在,他就连眼睛都未曾睁开过,而夏小幽肯定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到来。

    夏小幽虽然心中惊怒,却并未立即出击。因为他已看出铁凌风这一坐,已有与天地同一体之势,且他调息应该已有三个时辰以上,自己却长途奔至,若是现在出手,自己连六成胜算都没有,而没有八成以上把握的事他是不会去做的。况且,铁凌风刚刚挥出的那一刀仍令他心有余悸。

    夏小幽毕竟是当今武林中有数的高手之一,他立即负手于背,仰首看天,同时深深深深做了一次悠长的呼吸。立时,他整个人便静了下来,浮躁尽去,气定神闲。

    然后,他再悠悠闲闲地向前踱了两步,才开口问道:“可是‘封神斩’铁凌风?”那声音温和而随意,似是在这个春末邀友呼朋,趁雨送春,但他一双看天的眼睛却已象毒蛇般转回,一瞬不瞬地盯着铁凌风。

    铁凌风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似是刚自一场酣畅的梦中醒来。他伸手轻轻抚过横卧膝上的刀,手指轻柔得象抚过情人的秀发,眼睛温柔得象春风抚过湖水。然后,他才似有千种不甘心,万分不情愿地懒散答道:“是我。既知我名,还来送死,烈士心情,佩服佩服,不知死活,哎,愚蠢愚蠢。”他嘴上说话,眼睛却抬也不抬,直如无物。

    夏小幽却依然不急不躁,不为己甚地说道:“你既已杀了周大人,就是自己寻了死路,掘了坟墓,谁也救不得你。本来你还年轻,前途一片光明。可惜呀可惜。”他在说话的时候,那张惨白愈灰的脸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可是他背在后面的双手已经握得青筋贲突,骨节发白。

    铁凌风忽然也笑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夏小幽,眼睛里居然还带出一丝悲悯的神情。他慢慢站起身来,右手握刀扬起,说道:“此刀名‘封神’,在我手中,不知已斩杀了多少贪赃枉法之辈,助纣为虐之徒。你能死在铁凌风的‘封神斩’下,也算是不冤了。”最后一句,竟与夏小幽方才杀人时所说异曲同工。说完,他又低头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道:“我看你的年纪也不大,如此去了,实在令人感叹。可怜呀可怜。”说着,竟然还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夏小幽性情本就急躁,此时再也压抑不住,全身似都在轻轻颤抖。他蓦地怪叫一声,大喝道:“肖小之辈,竟敢口出狂言。我先送你去吧。”说完,双掌一错,纵身发招。

    铁凌风原就要激怒夏小幽,因为他知道夏小幽的功夫一向以诡异飘忽见长,只要彻底激怒他,他的武功就不能提升到极限。他果然如愿。只是他还是没有料到,武功打了折扣的夏小幽依然锐不可当。

    夏小幽双掌挥出,“双龙出海”,掌势飘忽,身法诡异,掌劲却与方才桥上一战时大不相同。他左掌仍是击出了看似轻灵不着力的“蝴蝶归冥掌”,掌心一片火色赤红,掌力却冷而柔,甚至还带了些艳艳的媚,右掌却击出了一种完全相反的力道,正是他赖以成名的绝学“大漠火焰刀”,掌心青白如冰,劲道却猛而烈,炙热而肃杀。那感觉,就象是被风吹过的夏天,炎热沉闷。虽有风,却带来烈日下大漠中烤炙如火的沙砾纷飞,一瞬间仿佛要溢塞铁凌风的整个胸腔,使他呼吸维艰。春末细雨中,象是大漠炎阳下。这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击出的双掌,霎时已结成一股漩涡般的气流,将铁凌风裹在其中。

    数招一过,夏小幽已占尽优势,但铁凌风的身形却犹如惊涛骇浪间的一叶轻舟,虽载沉载浮,却稳稳守住海天一线,任凭风狂浪恶,兀自卷之不去,一道淡紫刀光始终在赤红与青白的漫天掌影间明灭。

    两人激斗中,雨渐渐小了,止了。明媚的阳光忽然就自雨后澄朗的天空中倾洒下来,一道百丈长虹七彩流转,斜斜横跨在碧波汤漾的千里湖面。

    铁凌风的身形却在这时开始渐渐慢了下来,闪转之间已明显不如刚才轻灵快捷。夏小幽一见,心中暗喜,掌上攻势更盛。如此下去,不需十招,铁凌风必死无疑。

    铁凌风也似早已看出形势不妙,纵声长啸中,刀法一紧,“梅花三弄”,竖劈、直刺、横扫,刀刀紧逼,已将夏小幽迫开三步。然后转身再接“长虹贯日”,刀势如练,流星般刺向夏小幽左胸。可他原已有伤在先,一番激斗后,伤口已迸裂,血已渗透重衣,所以他转身之时还是慢了一慢,手中刀递出时也慢了一慢,只是比平时慢了一慢。

    生死立判。

    铁凌风如旋风般的转身在夏小幽眼中,左胸处臂肘间已现出一丝破绽。也许这破绽只在转瞬之间,但夏小幽已身随意动,右手“大漠火焰刀”闪电般击至,掌风干、热而肃杀。

    就在掌风及身的刹那,铁凌风旋转之势蓦地加快,同时沉肩横肘,硬受夏小幽一掌,但他已借旋身之势将对方掌力抵消了十之五六。夏小幽右掌击实,左手“蝴蝶归冥掌”又已递出。也是在这一瞬间,铁凌风早借势旋过身形,右手刀光已烧成赤红,突地快了三倍有余,仍是那招“长虹贯日”疾刺而出。刀如剑,一闪而没如夏小幽左胸。

    夏小幽木木直立,奋力抬手指着面前人影模糊的铁凌风,睁着白多黑少不甘的眼睛,嘶声喊道:“你使诈。”一句话出口,人已直直倒了下去。

    铁凌风右手提刀,鲜血滴滴自刀尖滑落,落在地上,混入水中,渗进土里。他望着夏小幽的尸身说道:“你不知我在此之前已受过多少次伤,总比别人耐得住些。你实在不该这么大意。”说完,他“哇”地吐出来一口鲜血。任何的胜利都有它的代价,铁凌风刚才硬受一击,虽没有完全击实,但“大漠火焰刀”炙热的掌力已重伤了他的左臂,沁入了他的肺腑,而他却不能停下来,哪怕是稍作休息。

    铁凌风转身预走的时候,就看到阳光下湖面上那一道闪亮亮、光灿灿的虹,映着满山苍翠,满湖深碧。他重又昂首挺胸,振衣奋足,向着江南行去。

    五秋雨能着桃花未

    一个月来,雨一直都没有再下,而愈向南行,天空愈发晴朗。

    铁凌风仍是舍了官道,于深山密林间穿行,渴了饮几口山泉,饿了就捉几条游鱼采一把野菜。偶尔,他也到山边的村落买些干粮腌肉。有时在大一些的集镇上,他能看到自己的画影图形,并曾几次与捉他的官兵遭遇,却没遇到什么厉害角色。

    他有狼一样的豪壮,更有狼一样的坚忍,在这样颠沛流离的归家岁月中,他左臂的伤却渐渐好了起来。而他的心里一直流动着隐隐的忧,有时候这忧却又变成了一种渴待,烈火一样燃烧起他的斗志。因为他知道顾秋雨一定会来,佟行雷也一定会来。

    这是一段孤独的时光,没有人能和他共度,只有他和他的刀,常彼此幽幽叩问,手温如玉,刀冷似冰。

    那是深山幽谷中的一片桃林。

    那时,铁凌风正转过山脚。

    只一眼,他就呆住了,整个人都痴痴呆呆。只因为眼前,桃花正艳。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人间四月,芳菲已落尽,夏衣犹未着,春天却忽然,在你意想不到时,红尘绝迹处,灿烂而又肆意地,回—来—了。

    蓝天碧水,草色尤青。一株桃树便是一树桃花,热闹地恹恹地悠闲地着意地盛开着。一朵桃花是一次小小的回顾,众多的回顾呀,春潮一般,大海一般,满眼满眼地挤过来,任他轻功绝顶,上天入地,亦闪不开,躲不去。而他的心便如临万丈山崖,却情愿做一次美丽的失足,情愿象一只断翅的飞鸟在飞行中坠落。就象一朵终于离枝的桃花,坠入千古也落不完的谷底,随风,悠悠。

    铁凌风睁着双目,傻傻立了半晌,然后才忽然发一声喊,欢快地向桃林走去,却越走越快,终于忍不住跳起来,跑过去。

    这一刻,已没有了江湖,没有了恩怨情愁,只有一个孩子般的年轻人。他是自己领地里的国王,有大把的光阴可以虚度。

    他在每一株桃树间奔跑,在树下的草地上打滚,甚至还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头。柳色青衫,艳粉妖娆,花香里沉醉。

    没有人知道,一个象他这样冷静冷血的绝顶杀手,平生所爱的事物竟是桃花,绽放热烈,楚楚绝艳的桃花。也许在他寂寞的心中,一直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还有一个人知道。

    那人此刻就坐在离铁凌风十丈远林边溪畔的石上,眸如雪,发如蓑,颊若胭脂。不沾片尘的衣上沾惹着几瓣桃花。她是美丽而慵懒的,慵懒得甚至不愿伸伸手去拂下身上那几瓣花。她只是坐在那儿,默默地,象一尊玉石的雕像,注视着忘形的铁凌风。在她冷峭的眼中却现出几分温柔的神情,就象一个在望着自己孩子嬉戏的小母亲。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如此忘形,或者还未忘情。

    许久,她才对着骤然停住的铁凌风切冰融雪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我若出手,你已经可以死三次了。”说完,她慢慢站起身,轻轻拂掉身上的花瓣。花瓣落尽,白衣如雪------“小雪衣”顾秋雨。

    铁凌风闻言,却不回应,只是无言静立。

    顾秋雨却又展颜一笑。这一笑,不但美,而且媚。一笑间,忽似满怀春风暗潜,摇动了一林花海。她抬起头,不知是对着树上桃花,还是静默的铁凌风,吟哦似地说道:“送春不语,秋雨能着桃花未?”语住,低下头,叹口气。

    铁凌风这时抱拳躬身,深深一揖,正色说道:“多谢。”

    顾秋雨抬头扬眉,眼中闪过勃勃英气:“哦?”

    铁凌风再说:“我是谢你的不杀,方才确是我疏忽了。我杀了你师兄‘血影七杀’夏小幽,你却未趁机杀我。”说着,他的脸上已现出尊敬之色。“能尊重敌人的人一定更会尊重自己。一个女子能有此等胸怀,难怪会名动于江湖之上。”

    顾秋雨闻言亦正容道:“背后偷袭的事,顾秋雨是不屑为的。但我煞费苦心来到这里,找到了你,我就一定会全力一战,到时也望你不要手下留情。”

    “我定将全力应战。”铁凌风说着,自腰间缓缓抽出铁色中隐现淡紫光芒的刀,接道:“当日与姑娘一战,我未能全力施展,你要小心了。”

    顾秋雨淡淡一笑,神情中忽又透出刚才坐在溪边时的慵懒,说道:“我的双剑你已见过,我的剑法唤作‘莫愁’,你亦要小心了。”

    顾秋雨的慵懒,就象花将开未开时,却忽然连开都不愿了的那种无所谓。那样慵懒的笑,使铁凌风想到了一个人-----远在江南杭州的陆挚,她也同样是那么慵懒的一个人呀。不同的是,顾秋雨的慵懒中自有青春抹不去,而陆挚的慵懒却已历尽沧桑。但她们的慵懒中一样地透出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美丽中自带着温柔情怀,同是一种温柔的煞与杀。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呢?

    刀与剑都已举起,剑寒刀利,冷冷的白,漠漠的紫,对面而无言的两个人。

    一阵风吹过来,数朵桃花离枝飘落,悠悠曳曳,扫过铁凌风稳如山岳的身形。迷离花影间,铁凌风似是眨了一下眼睛。

    才闭又开之间,顾秋雨已出剑。两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右手正握,左手反拿,如鹰击,似豹攫,同时直取铁凌风。

    若说夏小幽的武功多凭诡异,顾秋雨却只有一个字-----快。快如秋天里卷过落叶的疾风,疾风般的身法,疾风般的剑势,疾风般的出手。她才出剑时距铁凌风远逾十丈,等剑刺出时已至铁凌风胸口。一个柔弱似不胜衣的女子,一旦出手,竟全是进手招式,再无一招自保。剑与剑呼应,连成漫天剑光,如暴雨前撕碎阴暗天幕的道道闪电,交织着玉石俱焚的杀气与决心-----“莫愁”剑法!

    其实,“莫愁”剑法也并非全无破绽,只是顾秋雨身法太快,使得那破绽亦如白驹过隙,容你看得见,却不容你攻进去。兼之她使的是双剑,又是短剑,右手正握主攻,左手反拿策应,贴身近战之下,纵然武功高她甚多的对手,亦难以招架还手,何况铁凌风的武功与她只在伯仲之间。

    铁凌风只有见招拆招,且战且退。他虽退,却不乱。顾秋雨剑如狂风暴雨,铁凌风却退得似行云流水。

    一时间,桃林里剑气刀意纵横,催得万千桃花纷纷坠下,落如红雨。

    春天的尽头又在哪里呢?可在刀与剑交击碰撞出的点点星光里?

    激斗中,铁凌风猛施“一鹤冲天”,转“鹞子翻身”,再接“千斤坠”,刀势出“云龙三现”,疾退之身形陡然向后上腾起,险险避过迎面刺来的双剑,然后又挥刀借下坠之势斩出,势若风卷残云,摧枯拉朽。

    然而,待铁凌风挥出刀时,顾秋雨已不在原地。她瞬息之间已闪至铁凌风身后,右手剑闪电般刺向铁凌风背后的“大椎穴”。

    铁凌风落地后更不变招,猛然旋身,趁势荡开来剑,再反刀劈出。刀一挥出,紫气大盛,转而赤红,赫然正是他斩杀周全后所施的那一式的“封神斩”。

    顾秋雨却蓦地展开双剑,迅疾刺出,剑势化作千万点寒星,一一点在铁凌风挥出的刀身之上。刀与剑相交,霎时只闻一阵绵密如火烧秸秆的爆裂声,就如下了一场愁煞人的秋雨,冷冷打熄了才欲燎原的火焰。刀劈下时,劲力已提前被剑势引发,再无余力,顾秋雨双剑交叉架住。

    铁凌风忽然反刀一抹,在自己胸前滑过。刀锋过处,点点鲜血如雨湿的桃花般喷溅而出。这样的痛楚反而激起了铁凌风灼灼如火烧的斗志。

    这时,顾秋雨左手剑已迎面攻至。铁凌风只是微一侧身,让过要害。剑过处,铁凌风右肋下鲜血再度涌出。

    如果说铁凌风是一匹狼,那狼却一直在沉睡着,而今的刀伤与剑痛才真正地唤醒了它。

    受伤的铁凌风陡然间一声大喝,烈阳一般的封神之刀再度劈出,比刚才的一刀更快还猛且狠,天地变,神鬼惊。

    顾秋雨本来右手剑已将刺出,忽闻大喝,乍见刀势,不由心神震了一震,出剑慢了一慢。刀已至。她只有错剑一架。虽勉力挡住,但先机已失。

    铁凌风收刀再劈,顾秋雨只得再架。

    一连六刀,六记雷霆般猛烈的刀势。

    顾秋雨武功虽高,也只是一名女子,气力原本就远逊铁凌风,此刻硬架六刀,早已双臂酸麻,甚至已再无力举剑。

    铁凌风的第七刀又已流星赶月般劈到。

    顾秋雨心中一惊,闭目,待死。一瞬间,她心中好象忽然放下了什么,只想:原来我就这么死了。但那种坦然后面又仿佛流动着许多细如蛛丝的牵挂。

    淡紫的刀光已映红了她美丽的脸颊。

    顾秋雨不及再想,只是下意识地全力地刺出了右手短剑。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而厉烈的剑,即便铁凌风收刀再避,也已不及,除非他在剑及体前先斩杀了对方,断了剑的劲力。

    顾秋雨已明确地感到剑已刺入铁凌风的身体,刀,却没有落下。

    她带点困惑睁开眼,桃花依旧灿烂,树上的热闹,飘落的洒脱。刀,虚悬在头顶三寸,刀上已不见了赤红如霞光的杀气。她一惊松手,剑斜斜插在铁凌风左肋,鲜血透出,殷红了一片青衫。

    铁凌风缓缓收刀入鞘,又伸手拔出短剑,轻轻递还顾秋雨,平静地说道:“好了,我们已比完了。你走吧。”一张英俊而坚毅的脸苍白如纸,已开始滴下豆大的汗珠。

    多年来,人在江湖中,顾秋雨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冷若冰霜,坚似铁石,却在这一瞬间,象突然被什么攫住了,并且还象春天化了的冰雪般溶出水来。不是水,滑落眼角的是她的泪。那是许多年以来被她淡忘的东西。

    也许,她一直为了追求其它一些什么,而忘了珍惜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譬如咸得过分的眼泪,譬如快乐。

    她没有理会顺着脸颊淌下的眼泪,只是手中持着剑,茫然地问:“为什么?”

    铁凌风在痛苦中依旧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只是觉得胜负已分,你已尽力。”

    顾秋雨的眼睛又开始逐渐清澈起来,就象刚自一场千年的梦寐中醒来。她望着铁凌风,真诚地说道:“谢谢你。不是因为你不杀我,而是因为我遇到你。可惜我们再见面时,仍然是敌非友。”

    铁凌风道:“虽然我们再见面时,仍然是敌非友。但有你这样的敌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顾秋雨道:“你真的不像一个杀手。”

    铁凌风笑笑,道:“以前很像,可是后来变了。”

    顾秋雨道:“我走了。”

    铁凌风沉默不语。

    顾秋雨走出两步,忽又转回,自怀中摸出一个青花瓷瓶递与铁凌风,说道:“这是御内‘大还金丹’,你留好。”她想想,又说:“我大师兄就要来了,你能避则避吧。”

    铁凌风接过瓷瓶,微微点头。

    顾秋雨不再迟疑,转身飞掠而去,如雪的白衣渐行渐远,只剩下粉色的桃花犹自飞舞在向晚的春风中。

    六蝶舞一曲后,轻衣几低回

    顾秋雨那一剑,其实并未尽全力,她在感觉异常时,已及时收住了剑,顿住了势。饶是如此,这一剑亦令铁凌风且行且走,足足养伤三月,并大大影响了他的行程。

    铁凌风在回到杭州的时候,已是八月之初。

    其时距他刺杀周全已有近半年的时间,况他也已从远在中原的开封回到了地处江南的杭州,时地易转,追捕的风声已渐渐平息,但他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还有“欺煞惊魔”佟行雷。

    他的心里一直在想着与佟行雷的一战,就仿佛是在劫难逃的宿命一般。他清楚的知道,即便是逃至天边,亦避不开这一战,即便逃得过佟行雷的追杀,也逃不过自己内心隐隐的不安。男儿若要坦荡立于世间,一定有些东西是他必须要去勇敢面对的。

    铁凌风仍旧住进了西湖边的悦来客栈。

    现在,他的心里十分渴望再去见一个人-----曾与他十年相守的陆挚。“手卷真珠挂玉钩,为看残荷上小楼。”是那么孤单而清瘦的陆挚,是那个竭力抵抗着江湖风浪,岁月寒霜的陆挚,是一个他至亲的家人吧?她-----现在还好吗?

    铁凌风并不想因为自己而给陆挚带来任何麻烦,他一个人在客舍中等待着天黑的一刻。第一次,他的心里有些微微的急躁。

    整整一个下午,他寂然对窗独坐。窗外,是初秋好风,粼粼鱼浪,半卷残荷;屋内,是几枝沉香,半盏清茶,一道斜阳。

    他趺坐窗前,眼似闭非闭,神亦离亦合,恍然中似又回到了镜湖,恍然如孤坐镜湖秋。只是暖暖不来唤他,梧桐不来唤他。他睁目,断念,渐渐心神合一,物我两忘,恍然如一梦,许久未有的深沉睡梦。

    天未黑,灯未掌起时,陆挚却先来了,就那么婷婷袅袅地踏响了院中的青石板路。象她这样悠然舒展的女子,连走路时亦带着舞的韵律。轻浅的脚步一路款款行来,就象踩在晏几道一阙清新却悱恻的小令上。

    陆挚走到院中,抬首望向铁凌风二楼的窗口。霎时,四目相对。

    铁凌风看着陆挚愈见清瘦,略带憔悴的容颜,千言万语忽然一起涌上心头,挂向眼角。

    两人一时都未开口,甚至没有打一个招呼。

    陆挚轻轻抬起手,理了一下鬓边的几丝散发,衣袖落下,露出一节白如莲藕的小臂。“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铁凌风的心里闪过一个词-----寂寞。她就连抬手理发都是寂寞的呀。

    铁凌风长身站起,陆挚已推门而入。

    这一次,两人仍是并肩而立,一齐望向窗外。夜已将至,满天暮色中,残阳铺在湖水之上,隐映着点点金光,对岸的雷锋塔依旧孤独矗立在苍翠青山边,夕阳剪影里。

    悠悠半晌,陆挚才缓缓说道:“小风,你能回来,真好。”仍是不急不慢,沙哑磁性的声音,慵懒中透出关切。

    铁凌风应着陆挚说话的节奏,同样缓缓道:“陆姐,你清瘦了。”

    陆挚口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静室中听来,仿似梦呓:“小风,有一段时日,我们离得远了。可你就象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付腿脚,左右臂膀,在的时候倒没什么,可一旦走了、没了,便瞎了、聋了、不能动了。以前的哪一次都比不上这一次凶险,所以你走了以后,我一直都在担心。有时梦中见到你浑身浴血,挥刀狂舞,偏又救不得你,惊醒后便一身冷汗。这时我才知道,我是一直当你是世上最亲的人。只是以前离得近了,便不显现。”

    铁凌风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十几年来,陆挚还是第一次对他这样说话,以至于一向平静如水的他,说话时亦带着哽咽:“陆姐,父母对我有生之恩,你对我有养之义。我自小孤苦,有了陆姐才开始有家的温暖。这些年,这感觉也只是在我心中盘桓,这次险死还生,方才在院中见到你,才一齐发作出来。以前我是无形浪子,辜负了世间恩情。”

    铁凌风说着,猛然间痛从中来,转身一把拥住陆挚那曾经负载过他的生命,而今却孑瘦的双肩,低声呼唤道:“陆姐,陆姐。”

    陆挚只觉心神一阵恍惚,就象回到了十年之前,那个瘦弱且倔强的少年也曾经也这样声声唤她。

    铁凌风少年双亲早亡,自作杀手,一直陈毅冷静,此刻却在心中翻腾起压抑许久的炽热个性,赤子情怀,竟“呜、呜”哭出声来。

    陆挚的眼角也潮湿起来,她伸出手,轻轻抚着铁凌风浓密乌黑的头发,柔声说道:“小风不哭,小风不哭。”

    夜色象黑色的雾涌上来,人家灯火一一点亮,一弯新月如钩,悄悄挂在高天际,繁星间。

    陆挚与铁凌风并坐在窗前,如两条在黑暗中并行的小船,不问方向,无论风浪,只是静静航行。

    黑夜如大海,远方轻潮拍岸。

    许久,陆挚望着铁凌风在黑暗中仍熠熠的眼,开口问道:“听说你杀了‘血影七杀’夏小幽?”

    铁凌风点头,道:“是。”

    陆挚再问:“那你没有遇到佟行雷与顾秋雨吗?”陆挚在说道“佟行雷”的时候,语气微微带着颤抖。

    铁凌风并未注意,答道:“我已见过顾秋雨,未分胜负。佟行雷却未曾遇到。”

    陆挚闻听,脸上现出几分忧色,说道:“小风,我看你还是马上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我知道佟行雷的身手,你赢的机会连三成都没有。”

    铁凌风很想对陆挚说:让我们一起走吧。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异常坚定的语声。他昂起头,激动地说道:“陆姐,我不能走。我纵避得了他,也避不了自己。铁凌风不是临阵退缩的人,不能一生低头做人,即便是死,也要轰轰烈烈拔刀一战。如此,生尽欢,死无憾。”

    陆挚知道以铁凌风的个性,无情也罢,多情也好,一旦决定,便纵死无悔。可她还是坚持劝说道:“小风,你必须走,只当陆姐求你。人生的价值不在于江湖厮杀,名声地位,有许多人正需要你。”

    这时,铁凌风的整个身体忽然间平静了下来,他淡定从容也似乎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似的说道:“陆姐,怕是我想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陆挚回过头,顺着铁凌风忽然象被点燃了的目光望下去。只见庭院中灯火掩映下的青石小径上,闲庭信步似的走着两个人-----两个她本以为一生都已见不到了的人。

    走在前面的女子,白衣如雪,在灯火旁星月下微微带出火色,灵动的眼神柔而妩媚,却又深藏着一股厉烈与决绝,就如西湖上前些时还在风中盛开的一朵白莲,正是“小雪衣”顾秋雨。

    她此刻行来,却没有了已往的轻盈和飞扬,而是很老实,也很踏实,甚至带了些小鸟依人的柔弱,因为她身后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一袭灰衫早已洗得泛白,凤眼微合,剑眉高耸,几绺乌发散落在眼前,神情落拓孤高且狂傲不羁,眉心伸展处却带着深深的悒色。他一旦进到院来,虽还是双手拢在袖中,随随便便迈步,却已如一柄淬火饮血,夜夜壁上鸣的宝剑般,散发出天上星辰一样的淡淡光亮,虽未出鞘,杀气已如霜刀雪剑逼人而来。

    那人一踏入院中,就扬眉举目望向铁凌风浸在黑暗中的眸子。双目相交,铁凌风身子一颤,整个人就似在幽冷的寒冰中浸了一浸。那目光只一停留,又转向立在铁凌风身边的陆挚,然后停住,一瞬不瞬,眼中先是狂喜,再有愧疚,后来一齐转成丝丝柔情。铁凌风侧目看时,陆挚目光直直望下,竟似是痴了。

    这时,顾秋雨也抬头望过来,眼中忽然掠过些许恨与幽怨,还有若有所失的怅然。她扬声说道:“铁凌风,你下来吧。我大师兄已经来了。”

    铁凌风伸手轻轻拍拍正在发楞的陆挚的肩膀,沉声说道:“陆姐,我们下去吧。该来的终究会来。”

    陆挚浑身一震,茫然地应了一声:“哦。”

    铁凌风手搭刀柄,走在前面,陆挚在后面紧紧跟着,脸上不再有平时的慵懒,却换了一丝小小的紧张。

    两人走下小楼,来到院中。终于,四人相对。

    “欺煞惊魔”佟行雷的目光掠过铁凌风,只望着跟在后面的陆挚,陆挚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眼中似已有泪光。

    夜色中,佟行雷眉心悒色更浓,他低低地生怕惊了什么似的小心问道:“许多年未见,你,还好吗?”百炼精钢一瞬间全化作了绕指温柔。

    陆挚沉默许久,抬头,先看目光灼灼的顾秋雨,勉强一笑,才对着佟行雷低低唤了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铁凌风稳如山岳的身子猛地一震。

    在树影斑驳的庭院中,陆挚与佟行雷定定相看,千言万语却不能多说一字,空气中一时尽是胶着。

    倒是一旁的顾秋雨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微笑着对正在发楞的铁凌风说道:“我们原来并不是‘送春三绝’,在‘冬、夏、秋’中间还有个‘春’。我们都是青城门下,十几年前,江湖上把我们唤作‘青城四秀’。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只是跟着大师兄他们纵横江湖。”

    说着,她美丽的眼睛中散发出月亮一样的似水柔光,又续道:“所以,你的陆姐并不姓陆,她原本是那时江湖上最有名的女子之一-----一舞可倾城的‘蝶舞轻衣’春晚晴。”

    她说着转过头,轻轻柔柔地问陆挚:“我说得对吗?师姐。”

    陆挚苦涩一笑,跨前一步,与铁凌风并肩而立,平静地说道:“以前的春晚晴早就无心了,现在只有陆挚,独对西湖,闲看风月的陆挚。”说完,她又对铁凌风道:“小风,其实我…...”

    铁凌风斩钉截铁地说道:“陆姐,我不管你过去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过去是这样,以后也不会变。”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佟行雷一直仰首望着天上新月,孤傲的脸上有黯然**的感伤,似在回想悠悠岁月,匆匆过往。沉默许久,他忽然开口吟道:“蝶舞一曲后,轻衣几低回。”声音低沉,一咏三叹,带出百折千回。

    陆挚闻言身子猛然一颤,曼声应道:“愿将倾城色,换君未展眉。”

    语罢,两人一齐转头,四目相对。从前的千般恩爱,万种怨恨,丝丝纠缠,旦旦话语,齐如电闪雷鸣,纷踏而至,霎时只觉过往种种,竟似云烟,今日相见,翻疑梦中。

    原来,陆挚当年姿容绝世,以一舞之泫然而名动江湖,而佟行雷虽身怀盖世之功,却无俗世之名,虽有经纬天地之心,却空负平生大志。

    一日,两人闲谈时,佟行雷吟出上面两句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其中未尝没有对自己现实处境的深深失落。陆挚听罢,遂以下两句相对,虽是心意的迎合,其间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大志不得伸的大师兄的殷殷期许。她知道佟行雷虽口中淡泊,但深夜却常对月叹息,她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彩虹般的光辉耀亮世间,然后两人再激流勇退,泛舟江湖。

    后来,佟行雷果真称雄武林。他开始是为了陆挚,为了自己的理想,却终于在名利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不再回头。陆挚曾多次苦苦相劝,却终无济于事,两人之间也渐渐拉开了距离。直到严慕天重金相招,权势相诱,佟行雷决定赴京时,陆挚已心灰意冷,失望至极,最终退出了曾经负载着她的理想和梦的这一片江湖,独自隐居杭州。

    昔日同林比翼之鸟,终是天南地北离散,而其间相思却无时或停。

    许久,一弯新月下的佟行雷对新月一弯下的陆挚说道:“师妹,你回来吧。”

    陆挚望着眼中尽是期盼的佟行雷,凄然说道:“师兄,现在我人已不在江湖,更早已厌倦了江湖,你教我如何回去?难道你能抛下你的江湖跟我去吗?”

    佟行雷怔怔道:“这…..”

    陆挚目中闪过一丝无奈与轻蔑,却终于潸然泪下,说道:“师兄,以前不能够,现在又怎能放得下呢?依我看,却还是相见争如不见,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佟行雷低头思索多时,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蓦地扬眉说道:“师妹,十几年来,我时时自责当初不该让你负气离去。也罢,我随你去。”

    陆挚脸上惊喜难掩,颤声道:“真的?”

    佟行雷笑起来,说道:“师妹,师兄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过?只是…..”

    陆挚忙问道:“只是什么?”

    佟行雷一指铁凌风,身上杀气陡现,说道:“虽然我知你不愿,只是他杀了夏师弟,我一定要与他一决生死。”说得如铁掷地,再无回旋余地。

    陆挚闻言,哀声道:“师兄,你…..”

    一旁的顾秋雨只是含笑相看,却一语不发。

    铁凌风伸出手再轻轻拍拍陆挚颤抖的肩膀,平静地说道:“陆姐,这一战是免不了的。只是这一战无论谁生谁死,都会有一个人陪在你的身边。是吗?佟兄。”说完,一双灼热如火的眸子望向佟行雷。

    佟行雷仰首一阵狂笑,眼中杀气更烈,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自信孤傲,目无余子的佟行雷。他第一次仔细打量着铁凌风,朗声说道:“好,一言为定。只是你要全力出手,莫要教我失望才好。”

    这时,顾秋雨走上前,将有些失魂落魄的陆挚拉到旁边,笑语艳艳的说道:“师姐,这是他们两个男人的事情,多劝也无意。只是不知道一会儿你是要为大师兄加油呢,还是要为铁凌风呐喊?”

    场中只剩下了佟行雷与铁凌风两人,拳与刀终于相对。

    夜风凉凉地吹过来,卷起两人的衣袂,杀气暗潜,汹涌的浪一层层拍向坚实的岸。谁是惊天动地的浪涛,谁是坚不可摧的堤岸,谁又是那个,那个江湖以外,思念的人?

    陆挚渐渐平静下来,她悲哀地看着场中对峙的两人,两个她至亲的人。她知道,这一战终不可避免,可是,无论这一战谁生谁死,她都将无以自处,也许,这才是她的宿命。

    铁凌风身形已起,刀已挥出。

    若是在旁观者看来,佟行雷的拳既不快,亦不奇,甚至可以说太普通了。也许,只有与之对阵的铁凌风才能够真正感到佟行雷的可怕。

    因为佟行雷的拳法中已经剔除了一切的花俏与装饰,简单、直接、有效。他每一拳击出,都似锤击斧凿,大开大合,有风雨苍茫,石破天惊之势。然而,他真正的可怕的地方并不是这些,而是他拳中所蕴涵的劲力。

    佟行雷所习之内力,名“风云动”,本是青城派一代天纵奇才卓青云在青城山绝顶观风云变幻,沥风沐雨,凡七年未曾下山一步,始有所悟。“风云动”一成,卓青云便名动天下。而卓青云在三十六岁时方有所成的“风云动”,佟行雷在二十四岁上已经贯通。又过四年,佟行雷更将“风云动”施出时铺天盖地的内劲凝成一束,以之击山,则山裂而不崩,以之击水,则水分而不合。

    双方一旦交手,才开始时铁凌风还能凭借手中封神之刀略占上风,攻多守少。五十招一过,他绵密凌厉的刀势已渐为佟行雷既拙且慢的拳势所控。八十招以后,铁凌风只能勉强招架,苦苦支撑。

    陆挚站在一旁,心中浪涛翻涌,却无法前挪一步。

    这时,佟行雷右拳直击,铁凌风不敢硬接,横刀上撩反切他手腕。佟行雷刚猛的拳势猛然一顿,让过刀锋,仍是直击而出,一击一顿转换之间浑然天成,不见丝毫勉强,一拳就打在铁凌风刀背之上。

    铁凌风虎口震裂,再也握不住手中刀。封神刀脱手,斜斜飞出。

    佟行雷右拳才收,左拳又出。拳未至,拳风已如森寒利刃,割体而入。

    铁凌风拼尽全力,左手并指立掌一封一带,将佟行雷重如山岳的拳劲化解了大半。但“风云动”剩余的一点劲力,已实实在在地击中铁凌风左肩。

    铁凌风连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佟行雷飞身跟进,正欲再攻,却猛见一道淡金刀光,如电闪,如鸿飞,滑出一道虹般弧线,瑰丽亮起。他一惊之下,忙抽身疾退。饶是他身法迅疾难描,也只能堪堪避过刀锋,那道刀气却已击破了他的额际。血流下,夹杂着数根断发。

    月光下,铁凌风右手并指如刀,正散发着刀一样迫人的淡金光芒。

    佟行雷伸手抹了一下流血的前额,甩甩头,笑起来,叹息一般地说道:“铁兄弟,本来凭你这一刀,我便不能杀你。只是你杀了我师弟,我终是不能放手。你要小心,我要全力出手了。”

    佟行雷再出手时,拳势更烈,杀气更炽,身法更稳。不管铁凌风如何遮挡闪避,他只是一拳一拳运力击出。拳劲漫天,渐结成一道气网,层层围住铁凌风,他能够感到那网已越收越紧。

    铁凌风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挨不过十招了。

    十招转瞬即至,佟行雷已使出了拳法中威力最大,杀气最盛的一招:“风云初动”。拳还未出,风云已起,劲气四合,天地之威似已集中在这一拳之上。

    对着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拳势,铁凌风轻轻放松了身子,合上了眼睛。他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笑傲生死的人,但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才遗憾地想到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未能去做,在这世间还藏了他那么多留恋。

    佟行雷一拳已击出。

    间不容发之际,陆挚忽然、决然地冲了上去,替铁凌风挡住了那无坚不摧的一拳。顾秋雨伸手去拉,却拽了个空。

    陆挚如今轻盈却瘦的身体就这么轻轻飞了起来,象一只夜晚找不到家的蝴蝶,在初秋的月下,用整个生命做最后一次黯然**的舞蹈。

    佟行雷呆呆望着飞去的陆挚,心忽然空了。以前,他们相忘于江湖,但他知道她一定能够好好地活着,现在,他们决定要相濡以沫,她却象一只蝴蝶,夏季刚过就要走,离开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

    他猛地踏前几步,抱住陆挚跌落的身躯。她的眼睛已合起,面上尽苍白。他看着怀中柔弱的她,忽然想起以前,她的蝶衣斑斓,他的白衣如雪。那时,他们意气风发正少年,他的眼中只有她,她的舞也只为他。一舞倾城,一舞倾天下呀,那个爱娇的女子一舞只为他。功名利禄,钱财权势,又有何用?!终不能换取伊人一舞,半日聚首。

    人生,真是寂寞呀。佟行雷再抬头时,眼中带血,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淌下,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呼唤:“晚晴,晚晴,你不能死。”

    见到陆挚替自己受了一击,铁凌风整个人都傻了。原来当那份爱在身边时,他始终不觉,今晚,当他终于知道了,并且想去珍惜时,却怕已不能够了。少顷,他回过神来,猛然大叫一声:“你杀了陆姐。”说着,疯了一般冲上前去,一拳已击在佟行雷背上。

    佟行雷面带狂笑,只是抱紧了陆挚,对铁凌风的击打恍若未觉,一任鲜血顺着嘴角流下。顾秋雨连忙跃过来,站在两人之间,伸手封住铁凌风的拳势。

    这时,佟行雷怀中的陆挚忽然睁开眼睛,挣扎着说道:“行雷、小风,你们别再打了,好不好?”

    铁凌风颓然住手,走上前站在佟行雷身侧,望向陆挚。

    陆挚看着铁凌风,怜惜地说道:“小风,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一定要自己保重。”

    铁凌风黯然点头。

    陆挚又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失魂落魄的佟行雷,勉强牵牵嘴角,带出一丝笑意,断断续续地说道:“行雷,终于又和你一起了。这些年真是想你呀。可是我现在累了,想先在你怀中睡一会儿。”说着,她奋力抬起手,似要抚平佟行雷那悒郁的眉心,口中低声吟道:“蝶舞一曲后,轻衣几低回。欲将倾城色,换君…..”说到这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句未终,伸到一半的手已无力地垂了下来,嘴角犹带着浅浅的笑,已是溘然而逝。

    “伊人已逝,再不相逢。”佟行雷在月下仰天狂呼,犹如狼嗥,凄厉如鬼哭的声音直冲向冷冷夜空。等他停下来之后,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乌黑的头发竟有一半已变得雪白。陆挚死的一刻,他的心也死了,悠悠世间再无可恋。

    猛地,佟行雷抱着陆挚,闪电般抢出院外,奔到大门处,脚在门框上一绊,险险跌倒。他微一踉跄,左足飞踢,借势向前冲出,身形已站稳,当下更不回头,只是提气飞掠,转瞬间已没入茫茫黑暗之中。院内顾秋雨惶急地大声喊道:“大师兄,你等等我。”纵身急追而去。

    诺大的庭院中只剩下铁凌风一人孤身而立,口中喃喃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说罢神色怆然。

    一时星辰满天,风月无边。

    七拥住世上的温暖

    又一年的春天。

    明媚的阳光下,和煦的风里吹着熏人的暖意。镜湖上,碧波汤漾,几只去年的燕子正在掠水相嬉。岸边如茵的草地上,已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花。

    铁凌风正卷着衣袖,挥着锄头,要赶在惊蛰前种几株桃树。

    直到晌午,他才将几株桃树围岸一一种下。浇完水后,他蹲在那儿,伸手擦着脸上流下的汗水,望望那几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幼苗,心里泛起无由的快乐。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起身回头,就看见暖暖正踏着青草的小径走过来。

    他连忙迎上去,拉了暖暖的手,说道:“暖暖,快来看看我种的桃树。”

    暖暖一边由他拉着前行,一边说道:“铁大哥,你慢一点好不好。”嘴上虽这么说,脚下却跟着加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来到岸边,铁凌风伸手指着那几株刚刚种下的幼苗说道:“暖暖,这就是我的桃树了,怎么样?”说完,他停下来等着暖暖说话,象一个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大事,在焦急等待父母评语的孩子。

    暖暖看看桃树,再看看一旁的铁凌风,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她的腰却越弯越低,直到头都要触及膝盖的时候,她才止住笑,正色地说道:“铁大哥,铁大侠,你种的这几株桃树果然很精致,我想如果能天天浇水,勤加呵护,用不了十年八年,定能够开除艳丽的桃花来。噢,我说的精致不是指你种得精致,而是这几株桃树实在是小得精致。”说完,她又自顾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

    铁凌风看看那几株高不及腰,拇指粗细的桃树,思忖着暖暖所说,亦不觉莞尔。于是,他也正色对暖暖说道:“暖暖,我现在特别怀念从前。”

    暖暖不明所以,脸上现出几分困顿,也顾不得再笑,惊惑着问道:“铁大哥,怎么了?”

    铁凌风仍是一片正色,口中答道:“暖暖,从前的你多么安静呀。可是现在,却变成伶牙俐齿的小老太婆了。”

    暖暖一时为之气结,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铁凌风笑起来,说道:“好了,暖暖,我跟你开玩笑呢。”

    暖暖还是不说话,只愣愣看着铁凌风,眼圈渐渐开始发红。

    看到暖暖真的要哭,铁凌风心中一慌,忙上前拍着暖暖的肩,口中迭声说道:“好暖暖,别哭呀。是我说话没有轻重,你不要放在心上。”

    暖暖忽然扑在铁凌风怀中,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哽咽着说道:“铁大哥,我在想,今年你肯定不会再走了吗?”

    铁凌风闻言,心中一阵感动,他轻轻抚着暖暖头上的丝丝黑发,说道:“暖暖,这辈子我都不再走了,我要一生守着你。”

    曾经那么孤单的两个人,此刻紧紧拥在一起,要用他们的爱拥住世上的温暖。

    过了一会儿,暖暖自铁凌风怀中抬起娇羞的脸,微笑着说:“铁大哥,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看谁来了。”

    铁凌风随着暖暖所指回顾青草小径,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远方路的尽头,就如自悠远的蓝天下飘过来一片白云。

    那身影渐渐走近,停在铁凌风和暖暖面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是多日不见的梧桐。

    铁凌风高兴地说道:“梧桐,你来了。”

    梧桐目中含笑,微带些忸怩,说道:“铁大哥,你好吗?”

    铁凌风说道:“现在我是山野村人,只知养鸭种菜,已不知世上时日了。”

    梧桐说道:“铁大哥,这样的日子我也盼着能过上呢。”

    铁凌风说道:“这样总比江湖上的日子安定一些吧。”他看看暖暖,又说:“我和暖暖都一直惦记着你呢。”

    暖暖在一旁微笑不语。

    梧桐说道:“我也一直在想着你们。上次庐山一别后,我送父亲骨灰回家乡川中安葬,回来时顺路去了一趟青城。”

    铁凌风忙问道:“你去了青城?”

    梧桐答道:“是,我去给陆姐上坟。”

    铁凌风的脸上泛起一阵凄楚。

    梧桐接着说道:“我还见到了佟行雷,他一直就守在陆姐旁边。我在那儿呆了半天,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铁凌风道:“上次之后,佟行雷就退出了江湖,没想到他竟是一个那么至情至性的人。”

    梧桐道:“我也见到了顾秋雨,她一直陪着佟行雷。若是没有她,佟行雷怕早就支持不下去了。他们在陆姐坟旁搭了两座茅屋,一直住在那儿。”

    铁凌风叹口气,说道:“想来陆姐有知,应该不会象以前那么寂寞了。”然后,他又问道:“梧桐,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梧桐听后,抬起头望着远方天空,悠悠闲闲地说道:“铁大哥,还记得上次在如意茶楼我说过的话吗?你的酬金我可还没付呢。何况,人家十一岁时见到那个人,就一直想着报答他。你说,我会有什么打算?”说着,她象一只狡猾的狐狸般笑起来。

    铁凌风看看梧桐,再看看暖暖,可两个人谁都不做声,只是怪有趣地一齐望着他。他忽然觉得头忽然变大了,口中怪叫一声,转身向山下家中跑去,动作轻快得象一条网中的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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