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经亲戚介绍,从乡下进城,到这家物业公司做保安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是片所谓的“高尚社区”,规模不算大,数幢深灰色的六层楼房掩映在苍苍的树影中,如茵的绿草无处不在,很是清幽。物业公司的管理非常的专业严密。泉渐渐看懂了,四楼以下的住户,多属有权有钱的人物,出入皆名车,往来无白丁。五、六楼则大都是些较重视生存质量的平常人家。年轻人不多,因房价着实不菲。
因此,三号楼六楼五号的那户人家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五个人居住在四室二厅的套房内,进进出出,一个比一个年轻。年长的两个是夫妻,其余的,从长相推断,都应是那妻子的弟妹们。
说年长,那两人也不过二十七八岁左右。丈夫敦厚朴实,象一堵墙。妻子柔弱细巧,喜欢攀住丈夫粗壮的手臂边走边说笑,半仰着的清秀皎洁的面容,像满院正开的梨花。泉忍不住想偷偷多看几眼。
两个妹妹与姐姐长得挺像,可笑的是,像发酵粉放多了,胖得有些歪三扭四的。但青春年纪,倒也颜色鲜润,嚣然逼人。弟弟和泉大小相仿,穿着时髦古怪,头发长长的,故意遮没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睛也故意地从不看人,不念书,不做事,成天理直气壮地闲晃。
大约在那姐姐眼里,她的家人是最优秀的。不管跟谁走在一起,她总是无比幸福的,甚至低三下四地看着他们,一脸的纵容与满足。让泉莫名地想起追逐太阳光华的月亮,本身却是灰黯寂寞的,实在有些可怜。
她待人很亲昵。泉值班守门,她经过时总含笑柔声问他吃过饭没,冷不冷,热不热之类的话,一脸真挚的疼爱,让离家很久的泉想起家中的姐姐,好几次惹得鼻子发酸。
他们家阳台上,生机盎然开满了花。没什么名贵品种,红的,白的,紫的,恣意倾泄着寻常的春意。泉每巡视到她家楼下,抬头,常看到她蹲在花丛中,专注地辛勤地松土,拌肥。春日下午的阳光在她的头发上跳动着,黄金般的色泽,勾勒出她柔细的侧影轮廓。泉心中一丝一丝的温暖和快乐,春风般在冷寂的心谷中飘荡。
后来,泉发现她似乎渐渐有些不同。有一天他突然感觉她脚步异常蹒跚,宽松的衣衫下,腹部已明显隆起。在泉惊异的眼神里,她半含羞半好玩地笑了起来。泉红了脸。毕竟他只是个少年。她跟身边的邻居说:“肯定是女儿,你看今年我家的花开得多热闹!”语气中,满是期待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感觉。
眼见她一天一天笨重起来,却依旧上班下班,买粮买菜一样不少地干。看她喘着气,拎着沉重的袋子,泉实在为她担心。可她一脸欢容,虽步履艰难,依然毫不在意地一路往家挪去。
那次,邻居家门锁坏了,泉被唤去帮忙。他敲开她家的门借工具。她热情招呼着。他们家简单却温馨,整洁精致,可见主人是懂得并热爱生活的。弟妹们或躺或坐,正看着电视议论明星。她却腆着沉重的肚子在打扫卫生,汗湿的发贴在苍白浮肿的脸颊上。泉接过工具,不顾她的拒绝,硬是替她拿走了整袋的垃圾。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要活得如此辛苦,难道这样才能够经营自己的幸福?
酷热的暑天,下午泉守门时,昏昏欲睡。只见她丈夫挟着一股怒气快速走进大门。烈日下,一切都仿佛被晒昏了头,而那男人的脸色却冷得让人打颤,生铁般坚硬。她在后面笨拙地小跑着追赶,唤他的名字,拽他的衣角,摇他的胳膊,他似乎真地成了一堵墙,分毫不为所动。眼泪和汗水在她脸上蜿蜒着,眼睛和皮肤都透出绝望的灰色。男人决绝地上了楼。她扶住栏杆,滑坐到地上去。泉忙跑过去扶她起来,她视若未见,呆呆地,一步一步,上楼了。
从此,再没见过他们夫妻俩同行。她照常出入,下班买菜,脸色一天比一天委顿,没一丝神采,眼神是凄苦的,看人的时候,泪水就在眼眶边打转。
她的弟妹们依旧兴高采烈地来来去去,而本来就寡言的丈夫,更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后来她愈发笨重了,难得下楼,由妹妹们带些菜回去。阳台上的花,正是怒放的季节,却渐渐枯了,干了,一片萧瑟。
泉心中疑惑。这还不到秋天呢!
邻居常听到他们家的吵闹声。丈夫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她肝场寸断地痛哭。
有一天,救护车呼啸着把她带走了。被抬下来时,她头发汗湿如洗,脸色纸一样白,可见非常痛苦。她一声也没吭,蜷缩着身子,紧紧地闭着双眼。闭得那么紧,仿佛再也不想睁开了似的。
她果然生了个女儿。从医院回来,她脚步虚浮,整个人倚在妹妹身上,几乎是被两个妹妹拖上楼去的。丈夫只抱着孩子,若无其事地在后面跟着。秋风起了。泉抱紧了双臂,默默地看着他们。
之后,就很难再见着她的面了。听别人讲,她得了产后抑郁症。这是泉第一次听说的名词,他睁圆了眼睛。说她不讲话,不见人,天天自己在屋子里坐着。但有时知道抱孩子,给孩子喂奶。虽然她已没什么奶水了。讲起原因,那人一脸神秘地小声说,他们夫妻反目,就因为这女人几年前曾被有钱的老板包养过,这套房,就是她所得的酬劳。她父母早已下岗,家中贫苦,走了这条路。没想到,被丈夫知道了这件事,并怀疑她现在仍不清白,所以天天吵闹。孩子一生下来就做了亲子鉴定,幸好是自己亲生的,不然,唉——
听的人有的叹息有的鄙夷,都说孩子最可怜。泉却觉着,心中有个什么东西,蓦地落下来,碎了。泉知道,那不是他的,是她的梦,她的幸福,她苦苦经营着,到底还是一场空的幸福。
泉每次走过她家楼下,总要抬头张望。一切都消失了。昔日繁花的阳台灰蒙蒙的,几块破旧的尿布在寒风中奇异地舞动着。
大年三十,楼下的邻居又听到他们家打架的声音。男人的怒骂声,被追逐的脚步声从客厅一直遍布家中的每个角落,很是可怜。可谁也不好去管。没过几天,她竟突然出现在小区门口。摇摇晃晃的,很消瘦,眼神是直的,空洞一片。泉忙叫她,她不理,径自截了辆出租车走了。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又回来了。还是那个司机,把她拽了下来,交给了泉。司机说,她是不是神经病啊,什么也不说,只会说去水库,去水库,让下车也不下,大过年的怎么这么晦气!
泉扶住她,她轻得像片枯叶。泉喊她,推她,她像神游在另外一个世界,没有反应。呜呜的北风中她瑟瑟地发着抖。泉心中一阵疼痛,揽住她往家走。她顺从得像个孩子。敲开门,妹妹们正吃着零食看电视,屋里暖意十足,见到她均十分惊讶,竟没人发觉她私自出去了。泉愤怒了,大吼一声:“看好你姐!”那妹妹吓了一跳,竟唯唯诺诺,没敢说一句话。
泉迎着冷风,心中压抑得喘不上来气,索性解开衣扣,让冷风一下子灌进汹涌的胸膛。
两个月后,一天傍晚,小区停了电。泉他们几个人巡视着,走到她家楼下,电一下子来了。一个个窗口,一盏盏路灯,瞬间无声地张开了眼睛。泉突然间感觉到了什么,猛然一抬头,却见一个巨鸟般的身影,迎着光,直直地从上往下坠落下来。像梦般虚幻又迅疾,但落地的沉重声音却真实得足以击碎所有的梦。他的心迅速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了底,整个人都木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心里发狂地叫着,恐惧地踉跄地奔过去。早春的风吹透了他的衣衫,从前胸到后背。他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这次再也救不了她了。
鲜红的血从她体内流出来,一直流到泉脚下。她紧紧闭着眼睛。这次,再也不用睁开了。
终于结束了。
她的家人草草卖了房子,很快搬走了。随着她沉默的弟妹们走出来的,还有一个臃肿的神色颓然的妇人。说是她的母亲。是吗?泉空茫茫地注视着她。她也有母亲吗?而她的母亲竟然是一个母亲吗?
她的丈夫,依然沉默着,抱着他的女儿,独自走了。泉拼命想看清楚那孩子。那是她的女儿呵!襁褓中的婴儿兀自熟睡着,棉被中露出一只握得紧紧的、粉嫩的小拳头。
院子里的人,都哭了。
那年的倒春寒很厉害,三月间又下了场雪。满树的梨花,浸在冰雪里,冰肌素颜,好看得很。也有飘零下来,辗转在泥土里的。泉爱惜地拣起一朵,放在手心里。
他站在她曾经的阳台下,仰起头,眯着眼睛静静地凝视着。
恍惚中又看到她那么温柔的笑脸。
“姐。”他低低地,清晰地喊道。
他要离开了。几天前,姐姐打电话辗转找到他,说姐夫在外面挣着钱了,要供他继续读书。咱本来就已经考上大学了。咱加把劲,今年肯定还能考上!姐姐的泪,在电话那端一直流,一直流,流到他心里,暖暖的,却蛰得生疼。
泉背着他单薄的包裹,沿着笔直的马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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