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旧日帝国梦 > 三 , 四

?    一路上乘火车、轮船,郑鸿仕回到了阔别将近七年的家乡。此时的中国大地上最后一个封建统治王朝——清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各地民众起义风起云涌,先有义和团等,革命党人亦在酝酿革命推翻清朝,其统治地位岌岌可危。自两次鸦片战争及甲午中日战争以来,还有八国联军逼签的诸多条约,已使中国进一步丧失许多主权;巨额赔款的支付,使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中。而清庭仍固守传统,不思革新,稍有一些有识之士制造一线自强曙光,即为之扼杀。

    船刚靠岸,郑鸿仕马上买了条假辫子戴上,然后回家。回到家时正是中午。丫鬟春红见了,忙飞奔进去报告郑老爷。郑老爷出来见了郑鸿仕,先是呆立了片刻,而后才扑上前来抱住郑鸿仕不住拍其后背:“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儿啊,你不知为父好想你啊。虽间有书信往来,但终不如亲睹容颜啊。尤其你母亲,在你初去的一年里,对你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到后来整日里以泪洗面,不久即卧病在床,卧床数月才见微微好转。刚说完这许多话,他又叫春红道:”快去把老夫人请出来见她朝思暮想的儿子“。春红刚要走,郑老爷又叫住她道:”算了,不用请了,还是我们爷俩进去见她吧。”

    郑鸿仕和父亲进入卧室,只见母亲脸朝里侧躺在床上,正自沉睡。原来郑老夫人因思想儿子,终日昏昏沉沉,时常酣睡不止,大概是能经常在梦中见到儿子吧。郑老爷上前按其臂膀轻摇着:“夫人,你天天想念的鸿儿回来了,快醒醒。”郑鸿仕上前跪在床前叫道:“母亲,鸿儿回来了。”郑老夫人缓缓翻过身来,只见她面容憔悴,衰老,十分消瘦。她吃力地睁开眼睛,见面前站着她的丈夫,还跪着一个小伙子有些面熟就问郑老爷:‘老爷,这孩子有些象我的鸿儿,他是谁?郑鸿仕忙答道:‘母亲,我正是鸿儿.孩儿从国外回来了,您老还好吗?郑老夫人一听急忙爬起来,坐在床沿,双手扶着郑鸿仕的双肩,端详了片刻,高兴地大声道:‘是,是,是我的鸿儿。“接着便大哭起来,但又哭不出泪来,张着口,只是喊,边哭边说:”儿啊,你一去这么多年,为娘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病在床上时,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啊!“母子俩抱着好一阵亲热才停歇。郑老夫人把儿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欣喜地说:“鸿儿有出息了,长成一个男子汉了。”郑老爷对着门口喊:“春红,去吩咐厨下多备些酒菜,为少爷接风洗尘。”春红高兴地大声应道:“是!”

    酒席摆排已毕,郑鸿仕请父母亲先坐下,自己方才坐下。郑老爷给每人都斟了一杯酒,然后举起酒杯道:“来,为鸿儿学成归来,我们干一杯!”三人均一饮而尽。郑老夫人忙给儿子夹菜,大鱼大肉夹了满碗,说道:“鸿儿,多吃点,你比刚去时高大了不少,但人也黑瘦了很多在国外吃了很多苦吧?”郑鸿仕答道:“我不要紧的,母亲。倒是您需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这些年来,您简直判若两人。您多吃点,补补身子。”边说着边往她碗里夹菜肴。他也也替郑老爷夹了一些:“爹,您也多吃些,每天忙于公务,很辛苦的。”郑老爷用慈爱的目光看着郑鸿仕说:“儿啊,你是从没让父母操过心哪!”一家人尽欢而散。

    在家休息一日。次日,郑老爷发请贴宴请宾客,言称请各位聚聚,顺便对留学归来的犬子关照、教导一番。邀请的多是他的同僚及属下,也有不少当地的财主和其他握有实权的人物。郑鸿仕此前曾力劝父亲不必大加张扬、铺张浪费,但郑老爷一意坚持,叫儿子不要管此事。也曾邀请郑鸿仕少年时的恩师钟先生,但钟先生知道这类宴席所邀请者都是什么人,与自己定然不合。因此他婉言拒绝。

    三日后,被邀请的宾客大多都来赴宴。郑老爷与鸿仕父子立与县衙门口台阶上欢迎来客。每个来宾来见了面都抱拳或作揖,满脸堆笑,彼此寒暄着。郑鸿仕极不情愿地站于父亲身后,对来人看都不看一眼,虚与应付着。官僚、财主及其他权势人物进入大院里坐下彼此闲聊。他们大多弄不懂“留学归来”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因为大清的闭关锁国政策,加之这里多山较为偏僻,交通不便,这几个小县的人绝少与外界的人打交道,外界对这里影响也少。所以他们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而对大清国以外的地理知识就更少得可怜了,隐约知道日本。一班人都七嘴八舌的乱猜讲,“一定是发了大财回来了”“可能吗,发点财有什么值得摆酒庆贺的。定是在外谋得高官,不日就要上任,我们来给他饯行。”“我看他从外地娶了王公大臣的女儿作媳妇了吧!”

    酒宴开始,郑鸿仕迫于父亲的压力,手端酒杯给几个主要人物敬酒。被敬酒者都站起来说着:“恭喜公子升官发财”“公子一表人才,前途一定无可限量”。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常。当然,恭维奉承的话也自是可车载船装了。大家知道不必细问,只按自己寻思的来说,问了怕反被嘲笑。

    俟这些烦人的毫无意义的宴请一结束,郑鸿仕便备了一份礼物去探望钟先生。钟先生自从郑鸿仕上中学后就被请到另一户人家了,就在城南不远。郑鸿仕到了那户人家进入院内,钟先生见了他很是高兴,便拉了郑鸿仕的手进屋要好好叙叙。

    师生二人面对面坐了下来,主人端上茶点后出去了。郑鸿仕先是关切地问了先生的身体情况,在此授业是否顺心,钟先生道:“身体无恙。那学生也不错。”他又问道:“你在国外求学情况如何,跟我说说”。郑鸿仕就详细讲述了自己的留学生活,并无些许隐瞒,而后言西欧列强国力强大,犹大力发展生产力,不甘落后于人。而清廷历经强敌入侵仍顽固守旧,如井底之蛙。东洋岛国日本,野心勃勃,必不满足在《马关条约》中所得,铁蹄再次踏人中国是迟早的事,而腐朽透顶的清廷,除了对侵略者无尽的妥协之外,不会有其他举措保卫国家。等到侵略者登陆,将何以御敌?讲到激动处,郑鸿仕不禁大声道:“想我泱泱中华岂可一再受人欺侮,我们必须推翻清——“嘘!”钟先生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然后他看了看门压低声音道:“年轻人,太冲动。像这种改朝换代、需经流血牺牲的大事,是说说就能实现的吗?再者你这样大声嚷嚷,恐怕你还没动手就已身陷囹圄了!”钟先生再次郑重告诫他:“你不要太卤莽,谋事宜谨慎又谨慎,以免作无谓的牺牲。此事当徐徐图之,须制定周密的计划,举众人之力,侯时机成熟,方可一举成功。你现在别想这些,先把你所学尽数传与有志报国的学子。你可去军事学堂应聘做个教官。”郑鸿仕频频点头道:“学生一定遵从先生的教导!”他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后告辞出来。

    这时天已近晌午,郑鸿仕匆匆往家里赶,不提防右臂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两人都稍稍趔趄了一步,双方抬头一看,几乎同时叫道:“哎,是你!”原来,那人是郑鸿仕小时侯一起玩耍的一个伙伴,叫陈惜俊——就是本文开头所说的那位陈惜俊老先生。他比郑鸿仕年长三岁,当年却在郑鸿仕麾下听用玩官兵捉强盗,自郑鸿仕出国后,他们便没有来往了。陈惜俊长得浓眉大眼,脸庞宽阔,身材高大,穿一袭深色长袍很显老成。他小时家庭非常贫困,郑鸿仕就经常接济他一些吃穿用品甚至银钱。前两年,清廷推行“新政”,准许私人自由发展实业。他便自筹资金开办了一家小面粉厂,起初资金少规模小,日产面粉只有十几袋。后面粉畅销,工厂规模便越来越大,现在日产量能达到五百袋,其家资日渐殷厚。陈惜俊道:“鸿仕,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找我们以前这些伙伴玩?郑鸿仕忙答道:”喔,我回来还不到一周。我今天去探望我的先生。明天我是打算找你们聚一聚的。”陈惜俊请郑鸿仕进入一家颇为豪华的酒楼,两人边吃边谈,。他们互相谈了双方没见面的这几年里各自的情况。后谈到国势日衰,两人皆叹息不已。席间,陈惜俊告诉郑鸿仕过几日他就要娶亲举行婚礼,请他务必光临,郑鸿仕答应了。

    郑鸿仕回到家里,见桌上放着一个信封,他忙上前拆开一看,原来是保定军校聘请他任教官的聘请书,让他尽快动身前去,越快越好。原来,像他这样的国外军校毕业的高才生早就被国内的军校注意到了,所以他从国外刚回来几天,聘请书就随之寄来了。郑鸿仕非常高兴,便马上告诉了母亲,说自己打算应聘,但怕父亲不同意,因此想请母亲帮忙说服父亲。老夫人不必说非常疼爱这个自己唯一的儿子,她心里一想:去教书有什么不同意的?便一口答应下来。

    晚上吃罢饭,郑老爷进了书房坐在靠背椅上正想着什么,郑鸿仕和母亲推门进来,一左一右坐在他的旁边。郑鸿仕就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打算,郑老爷表情很吃惊地道:“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郑鸿仕就重复了一遍,平日脾气温和甚少动气的父亲此时却大怒道:“不行,我决不答应!除非我死了,否则此事万无可能!”其实,郑老爷前日宴请各路权贵的目的即是为儿子进入仕途作铺垫,现在儿子若去了军校,此事不就泡汤了吗?再者,知县的儿子去教书,叫他日后在同僚面前脸往哪放?郑鸿仕急切地道:“父亲,我对仕途根本了无兴趣,志不在此,日后我就是做了官也不会显达。您就答应了吧!”郑老爷满面怒容,没有答话。郑鸿仕在旁不断恳求着,郑夫人也不时插上三言两语劝说丈夫,见他许久不再做声,便大声道:“当什么官?你是要儿子还是要一个平庸的芝麻官?你可曾升迁、发大财?”郑老爷听了心头一震想道:是啊,夫人说的不错,如果我强迫他走人官场,只会引起他的叛逆心理,那样别提什么光宗耀祖了,或许还不如我这九品芝麻官。再者,现在都传言各地闹革命要推翻朝廷,大清可能不会太长久了,就是进入仕途也是前景渺茫。且待几年再说吧。”想罢,他仍不言语,只把手朝他们母子挥了挥,让他们出去。郑鸿仕见此,知道事体成了,父亲这是默许了。

    第二天一早,陈惜俊派人送来请柬,请郑鸿仕明天去参加他的结婚典礼。次日,郑鸿仕吃罢早饭到了陈家,他被热情地迎进屋内。大厅内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商贾名流齐聚,各路亲友咸集。上午十点,婚礼开始。新郎新娘,潇洒俊美,风光无限。一系列传统礼仪行过之后,大家始见新娘容貌,其有羞花之容,经过一番粉饰装扮,华衣霓裳,披金戴玉,更显天香国色。她是书香门第之千金,名叫左云芳,是位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吟诗作词,亦为绝妙。众人陆续坐定,开始吃酒。一对新人给客人劝酒,众人连声祝福:“生活美满‘”“早生贵子”“白头偕老”。郑鸿仕也祝贺好友喜得佳偶。这喜酒直吃到日落西山方才散去。郑鸿仕呆不惯这种场合,略略吃些酒食便早早辞去。

    次日,郑鸿仕到处奔走,约齐以前常相处的朋友十几人,向各位道别。众人携带些酒食来到城郊外一片空旷地带,此地四周并无人烟。因在城里的茶楼酒店太过招摇,恐招惹麻烦,不如野外清净。在一块草坪上,众人席地而坐。先是互问了近况,而后便边吃酒食边聊天。约一刻钟后,郑鸿仕请大家安静下来对众人说道:“今日约大家出来相聚,非为别故,为向各位辞行。我不日就要到保定军校任教。现有一言在此,当与众位共勉。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侵我家园,逼着割地赔款,清廷只一味退让,似此如任其发展吾等当亡国奴的的日子将为时不远了。我以为,现今非我等享受生活之时,而应奋力向前干出大事业,以强我中华之国,不知众位意下如何?”郑鸿仕所交往的朋友皆为年龄与其相仿的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非是一群酒肉朋友。郑鸿仕这一番言语当下激起众人的冲天豪情,纷纷慨然发言:“愿为中华之强大奉献绵薄之力”,“驱除侵略者,收复国土!”众人各自举杯斟满酒互相道:“干”!言罢,均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大家抱拳互相慷慨激昂道:“愿再相会中华崛起时!”

    回到家里,郑鸿仕即对父母说自己将于明天出行,郑老爷听了默不做声。郑夫人则在暗中流泪,儿子远渡重洋一去六、七年,这刚回来没几天,又要离家远行怎能叫她不难过?但儿子事先已和他们商定,不再更改。她只能默默替儿子打点行装。

    次日清晨,郑鸿仕吃罢早餐,打开行囊,只见里面从生活用品到日常衣着应有尽有,还有许多熟食。他把那些不一定携带的都拿出来,只留下洗刷用品及几套换洗衣服。然后他提着行囊走出县衙,郑老爷夫妇及仆人均出来送行。郑鸿仕对父母说了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后看了众人一眼,叫他们不必送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郑老爷夫妇要送他上船,但他阻止了,他怕到了码头,在离别的一刻,一儿女情长起来,他也许就走不成了,而且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哭哭啼啼的,甚是罗嗦。

    在海上颠簸了几昼夜,登陆后又乘了一天火车总算来到保定军官学校,校方迅速把他安置下来。

    一切安顿好之后,郑鸿仕便投入了教育及训练工作。他所教的学员起初对这个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教官都抱怀疑的眼光看着认为他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但不久后,学员们全都改变了他们的看法。因为他的教学方法颇受同学们欢迎,上军事理论课时,他凭借广博知识将课程讲得通俗易懂,古今中外战例信手拈来,观点奇特,语言时常带着幽默,激发了学员的思考能力。他上课极力提倡学员积极自由发言,对当时社会局势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迷信权威,包括教官。发言要大胆,声音要洪亮。他说,军官除了要有过硬的军事技能外,其他如指挥才能,上下级关系的处理能力,心理素质等也非常重要。其中心理素质尤其是,遇到紧急情况不要慌,要冷静,不受旁人的影响,如果在课堂这样的小范围都不能镇定自若地发言,将来如何在成千上万名士兵面前讲话?如何在战场上指挥号令他们?因此他的课堂上学员们都争着大胆发表自己的见解,有时说错了,引起众同学哄笑也照说不停,课堂气氛非常活跃,几乎声震屋瓦。这使学员都受益非浅,破除了教师的权威,树立了学员的自信心。

    军事训练课上,郑鸿仕娴熟高超的身手令学员瞠目结舌,尤其是骑术和射击。在马背上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在他做来可说是如履平地,站立射击时单手端步枪前平举,无须瞄准,子弹即贯穿目标,而且连发数枪不落空。还有飞马射击,骑在马上以各种姿势射击目标,时而双枪前射,时而来个“犀牛望月”向后射。

    自己表演示范完毕,郑鸿仕就开始严格训练学员。训练课程起先有站姿、走步、持枪瞄准、射击等。他要求非常严格,学员训练的每一个细微姿势都不能马虎必须正确无误。此外,就是训练强度,不管隆冬腊月三伏天都丝毫不变,一如当年他自己在国外所接受的军训。一开始学员吃不了这种苦,纷纷抱怨甚至怨恨他,他就激以内忧外患的国家形势。况且既进了军校,就得准备吃苦,否则何来得保家卫国的本领?一段时间后,学员大都适应了军校生活,个个在训练场上生龙活虎。一个学期过去进行考核时,郑鸿仕所教的班级的平均成绩名列各班之首。一年后,校方鉴于郑鸿仕出色的教学成绩,升任他为训练部主任。不久,父母催郑鸿仕回去结婚,女方姓林。

    (四)

    在教学工作之余,郑鸿仕经常走出学校到社会各个角落观察社会状况。那时大半个中国被西方列强割占和强行“租借”,到处是洋人的“势力范围”。那些洋人经常欺压当地民众,甚至出现人命案,而官府却处处袒护他们,不敢为自己的子民做主。

    被打了一巴掌,听来打者用的力很大,然后见一个人朝他这跑来。到近前看清楚是一个青年男子,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穿着很旧,胸前衣服被撕了一大块,垂在前面荡着。他一脸的惊惧色狂奔着闪过郑鸿仕的面前,但他后面不远处有一个大汉追来。那是个洋士兵,身材高大,身着军装,肩上背着一条枪。他凭借其两条长腿没多久就追上了在前头跑的汉子。洋士兵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又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举起大拳头就要砸下去。忽然他觉得自己的拳头在半途中被另一只手抓住,又有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衣领,一拉,又往上一提,接着屁股挨了一脚,整个人腾空而起,摔在路面上。此时天色不早,街上行人本来就少,这边打起来,那些店铺老板、伙计赶紧进屋关门,以免跟自己扯上干系,只有几个胆大的探头探脑的向这边张望。

    这洋士兵一翻身爬起来,才见到袭击他的那个人身材比自己略矮一些,但很强健,他用一块暗色的布蒙住眼睛以下的脸部。那人好象不容洋士兵多打量他,就手脚并用向他攻来,速度之快,让他猝不及防,身上连中了好几拳,攻击的劲道很足,痛得他嗷嗷直叫。这时又一个“扫堂腿”过来,士兵立刻被扫倒,只觉左腿腓骨疼痛难忍。他自知不敌,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慌忙之中忘了自己还有枪可以回击。

    那人见洋士兵跑远了,忙来到那汉子身边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他无大碍,只是脸被打了一拳,头有些晕,走不得路。那人把汉子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手扶住他的腰,问了地点后,就架着他快速的走了。

    转过几条小巷,一条小土路的尽头有一座小平房,这里已是城郊外。汉子告诉那人,那小屋就是。到了小屋跟前,屋前站着一个女人神色焦急地看着他们走来,她喊了一声:“永平,你怎么了?”就上前来一起搀扶着汉子进屋。屋里黑呼呼的,只有灶台上一盏小煤油灯,昏黄的火苗忽闪忽闪着。屋里非常简陋,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饭桌。三人一起进屋。那人也早已把蒙在脸上的布摘掉,露出年轻英俊的脸,各位应该猜到他就是郑鸿仕了。原来,他见到士兵追打那汉子时,便料到自己少不得出手相救,故迅速从自己的便装上撕下一块布蒙住脸——他担心士兵看到他的相貌后麻烦不断。为了让士兵没有时间记住他,他便间不容发地攻击洋人,速战速决。

    汉子请郑鸿仕坐下,女人端上一碗水,请他喝。汉子问了郑鸿仕的姓名后道:“我叫王永平,三十了,现在以卖菜为生。那女人是我老婆。几年前,我是义和团团员,每日舞枪弄棒,苦练武术。那年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我们义和团兄弟包围了侵略军。我们手握大刀长矛就把他们杀得大败。那次战役我们获得大胜,杀了几百个洋鬼子。方才被你打跑的洋鬼子就是那次,当时我和几个弟兄往前冲杀,我冲在最前头,那洋鬼子吓得把枪都扔掉了,掉头就跑。想不到事隔几年,他竟然记得还认出我来。他当时一把抓住我,要我跟他走,我不肯,他打了我一个大巴掌。我就求他放过我,还把卖菜得的钱都给他。他看了看说再给他一千两银子就放过我,我哪里去找这么多钱?趁他不备我猛地将他推倒就跑。说老实话,我自信能跟他打上一阵子。但你应该也明白,如果那样惊动官府,我必死无疑。其一我是义和团员要处死;其二我打洋人也要处死。这都怪慈喜那老妖婆,后来如果不是她命令清兵杀我们,说不定那些洋鬼子都被我们灭了呢!义和团失败后,我就躲在这种菜卖。”郑鸿仕也跟王永平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郑鸿仕起身要告辞,王永平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兄弟,吃了饭再走吧。”郑鸿仕见他家徒四壁,就说:“不用,我回去吃。”王永平恳切地道:“兄弟,你出手救了我,家里穷,我无以为报,连顿饭你都不吃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那女人把饭菜端上桌,说道:“来,大兄弟,快坐下。要不是你,我丈夫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呢!”听他们这样说,郑鸿仕只好坐了下来。

    一桌的青菜,没有一点荤腥。那女人将两个荷包蛋夹到郑鸿仕碗里:“大兄弟,随便吃点,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郑鸿仕道:“嫂子不用客气。”

    吃完饭,两个男人闲聊了一会儿。王永平小手道:“兄弟,你来,我有样东西给你看。”郑鸿仕随他进入里屋。里面只有一座睡觉的炕。王永平把手里的煤油灯递给郑鸿仕,他上了炕把里面角落里的一只旧箱子拉到炕沿。这箱子约有两尺长,一尺高。王永平拿钥匙打开锁,拉起箱盖,把上面的旧衣服拿掉,只见箱底有一个黑布包着的长条形的东西。王永平双手把它拿出来,掀掉黑布——一支步枪,勃朗宁步枪,枪身擦得发亮。王永平道:“这就是那次获得的战利品。我从没用过,但我每年都从箱子里拿出来认真的擦几遍。我希望它有朝一日遇到它真正的主人。现在你刚好合适,就送了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郑鸿仕双手接过道:“谢谢王大哥!”他把玩了几下,感觉非常顺手。王永平又递给他一带小袋子弹。

    郑鸿仕忽地道:“对了,我差点忘了,王大哥,那洋鬼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如果带人来到处查找你,怎么办?”王永平道:“我已打定主意搬到南方去,只是``````”郑鸿仕见他如此,心里想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只是没有盘缠是不是?我这有十块大洋,刚好今天没用掉,你先拿去用吧!”王永平慌忙摆手道:“不、不!兄弟,这哪中?你救了我一命还未报答,怎敢又受你的银钱?再说这十块大洋非同小可,你自己也要用。”郑鸿仕将大洋递给他道:“我还有,不要你担心。这时候不要说这些话,你有急用,先拿着。”王永平无奈只得接了。

    王永平夫妇把郑鸿仕送出屋外,又送出一段路。郑鸿仕对王永平道:“王大哥,你们如果要走就早点走,要不那洋鬼子找到你就不好了。”王永平连连点头。夫妇俩在月光下看着郑鸿仕走得看不见了才回屋。

    郑鸿仕回到军校宿舍稍作洗漱,躺到床上便无法入眠了。几个钟头前发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他很激动地想:一个人因为抗击过入侵自己国家的外国人以致在自己的国家领土上都不能自由活动,而要东躲西蒇孱。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怎样的一群人?这是一些软骨头,而这其中以慈喜尤甚。这是个愚蠢的女人,权力欲强如武则天,然而她远远没有武则天之才,却仿效其“垂帘听政”。在她当政期间,简直就是“垂头听政”——向洋人低头。慈喜只是一只井底之蛙,对外面世界毫无所知,有的只是一点中国封建社会传统的陈旧的认识。洋人的坚船利炮也不能轰开她的顽固的头脑。只知以妥协退让讨好洋人来保住自己的权位。越想越激动,越激动心里越难平静:中国历史上有许多皇帝心狠手辣,残暴嗜杀,弑父鸩母。而清廷的近几个皇帝皆懦弱昏庸,向外人俯首低眉,尤其是光绪长期受制于权欲熏心的女人,有少许抱负也无法施展,做个傀儡。若他是个强悍果断的国君,杀了慈喜,再斩掉一批顽固大臣后维新变法,励精图治,说不定国家早已强大,少去许多耻辱。

    杀了慈喜——替光绪除去付绳绑索!郑鸿仕霍地坐起身来,脑中突然出现这个念头,心里狂跳不已。激动得几欲跳起来。对,杀了她。这女人犯下的罪行——卖国罪已经够深重,她多活一天,就多出卖一份国家利益,杀了她也死有余辜。如此或许还有些许强大国家的希望!主意既定,就脱掉外衣躺在床上细细盘算着具体行刺步骤。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竟忘了恩师的告诫。

    首先准备刺杀的武器,就用王永平送他的那支勃朗宁步枪。因为怕难以靠近攻击,只能用枪。以自己的枪法,当不难办到。当时握枪的感觉很顺手,不知实际射击效果如何。郑鸿仕等到了假日独自一人带着枪和两发子弹来到一片远离城区的旷野,这里人迹罕至,就在这试枪。他双手持枪,略一瞄准,食指一扣扳机,“砰”的一声,只见前面约三、四十米远的一棵树上一根拇指般粗的树枝应声而落,再试一枪,依然准确击中目标。郑鸿仕心里一阵欣喜,这枪竟像是他自己挑选好似的。

    行刺的武器没有问题,接下来就要查看及熟悉目标所在的环境了。郑鸿仕利用周末时间乘火车去北京扮作一个游客在紫禁城外墙周围转了一圈。踏看已毕,就选定在紫禁城西面城墙翻人。因此处没有居民居住,较为僻静,还有金水河流过,不太设防。郑鸿仕一连去了几次,心里算计着如何进去如何出脱。

    还是等到一个周末,郑鸿仕前往北京开始行动。他不住客栈,以免人多眼杂,对己不利。他在街市逛着,等到夜色完全笼罩大地,便在街角阴影里换上一套宽大的夜行衣,一身黑色。准备停当,就向紫禁城方向走去。来到距离紫禁城有一百多米处,他往那看去。这是个平静又平常的日子,此时恰是冬天时节,天气已很是寒冷,冷淡的月光下没有一个人影。

    郑鸿仕先用一块黑布蒙住脸,把枪背在肩上,用一条长布带把枪紧紧绑在腰间,把全身扎打收拾得紧身利落。他来到城墙下,从怀里拿出一副飞爪,一手抓住绳头,另一手抓住绳子提着飞爪,然后将飞爪飞快地甩转起来。因为紫禁城的墙很高,看样子有三丈高。所以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往上一甩飞爪,飞爪直往墙头飞去。几秒钟后,听到“当”的一声,他扯了扯绳子,感到飞爪的拱勾已经稳稳地抓住墙砖。他又用力拉了拉,确信飞爪已经抓牢。他就双手紧抓绳子,两腿朝墙上走去。手脚交替着在墙面上动作,从远处看,象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墙上爬。到了墙头,把飞爪转过一边来勾住墙头,又手抓绳子,脚踏墙面向城内下降。

    到了地面,郑鸿仕把绳子整齐地绕在手腕上,然后捋下来,连同飞爪藏进怀里。由于以前未进入过紫禁城,只听说过,全城分为外朝和内廷。外朝在城南部,内廷在城北部,是皇族生活和游乐之地。现在是夜间,慈喜应该在城北。他思考完后就提高警惕向北走。一路上,虽是夜里,然借着皎洁的月光仍能见到楼亭殿宇林立,古松苍柏成荫。花木扶疏,清净幽深。在各个宫殿、亭台楼榭之间的走廊过道里,常有一队队巡逻的官兵背着洋枪执行警戒与保护之职。郑鸿仕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见到有人来即隐于树木或假山后,或藏于楼阁的阴影里。

    走了一段时间,就见到巍峨的正殿,宽大的广场。忽见一座宫殿的东部厢房中透出一些灯光来,他赶紧向着那边轻快地走过去。在距那间厢房约三十米远时,他先躲于一棵树后,观察了片刻,见并无巡逻的官兵,便三两步跑过去跳进走廊,然后朝着有灯光的那间房蹑脚走过去。这是养心殿的东暖阁。郑鸿仕食指在嘴里蘸了点唾沫往窗格子点去,那窗纸马上湿润进而出现一个洞眼,他就透过洞眼往里看。

    只见房内灯光非常明亮,红毡铺地。房内正北部有一宽大的宝座,座后悬挂着一条黄纱帘。透过这一薄薄的纱帘,后面隐约可见到还有一宝座,其左侧是一座炕,炕上坐一老妇,面颊苍老、多皱,穿着华丽,端着一盏茶正喝着。她面前两侧分别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太监伺候着。郑鸿仕刚好可看到那老妇的全身,他想这应该就是慈喜了。恰好这时那太监回答那老妇道:“是,老佛爷。”

    郑鸿仕听了心中一喜,果然是慈喜!他忙取下枪,小心地装上子弹,又将那个洞眼撕得约有拳头般大,将枪管伸进去两、三寸长,就向内瞄准。这时他不禁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心也遏制不住加速跳起来。他极力稳了稳激动的心。枪口已经十分准确地对准慈喜了,而且是致命部位。他觉得已经十拿九稳了,就果断地食指往后一勾“砰”,只听得一声惨叫后,里面有人惊慌失措地尖叫,还有瓷器摔碎的声音,又听得有人慌乱地走着。但几乎在枪响的同时,郑鸿仕听得侧面传来一声大喊:“快抓刺客!”

    他忙转过头望去,只见一个官员估计是个皇宫侍卫从走廊尽头跑来,手里提着灯笼。那侍卫边跑边掏出把盒子枪,对着郑鸿仕开了两枪,郑鸿仕急向旁一闪,子弹击中身边的柱子。这一闪,脸上的蒙面布却一松,落下来,只遮住嘴巴的一小部分,其余皆暴露无余。

    郑鸿仕急转身向走廊另一端跑去,那侍卫紧追不舍。郑鸿仕跑着突然跃上走廊的护栏,站于上面,手从胸前衣内掏出一物,对着那侍卫一按那物件。侍卫正追着忽见前面一道光线急射而来,他只道是暗器或枪射击的火星,急闪躲于一根柱子后。郑鸿仕趁这间隙一纵,如大鸟一般向前跳去。等侍卫跑过来,刺客已经无影无踪、无手无息。

    两天后,郑鸿仕在教室里给学员上课,他脸上并无丝毫异样神情,一如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和平日课堂无两样。列位要奇怪了,他是如何逃脱出来呢?紫禁城城墙高不可攀,没人时爬起来尚且不易,惊动宫中侍卫队后,更无可能翻墙而出了。

    当晚,他在护栏上按亮一只小手电骗过那侍卫后,就三纵两跳躲在浓重的树荫阴影里。那手电是他在德国留学时见其非常小巧,便于携带,就买下来。这时那侍卫来到郑鸿仕跳下来的落脚点四处张望想要寻找他,却无从人手。因为此处树高参天,亭台楼阁等不一而足,仅凭他一人,要找到何时?正看着,许多侍卫兵吵吵嚷嚷地赶到了,那侍卫一声令下:“搜!”于是那些侍卫兵都散开来往四周搜查去。

    郑鸿仕这时躲在暗处,他手里举着根迷香,等到一个侍卫兵走到近前而没有看到他时,他就将点着的迷香对着那侍卫兵轻轻地吹着。不久,那侍卫兵就闻香而倒。郑鸿仕忙把他拖到暗处,脱下他身上的衣裤将它们穿在自己身上,再戴上帽子。这时一看,他成了一名宫廷士兵,与那些侍卫兵的装扮一般无二。

    准备妥当,当一个卫兵正背对着他持枪在搜查时,郑鸿仕轻轻地从自己躲藏的地方闪出来,也背对着卫兵学他端枪装着在寻找。那卫兵丝毫没有发觉,跟郑鸿仕碰头,看都没看他一眼,还说:“那儿不用看,我找过了。”

    搜查了大半夜,侍卫兵们自是一无所获。他们被集合起来听那侍卫头子训话:“刺客还没逃出去,一定还在城里。你们给我振作起来,细细的再查找一遍,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否则,老佛爷一怒之下,我们都得完蛋!”说完,他急匆匆地走了,看样子是向他的上司汇报情况去了。

    卫兵们听见此都惶恐不安,人群里一阵骚动。大家强打起精神,用力揉揉眼睛,强行扯开想抱在一起的两片眼皮,又散开来继续搜查刺客。

    在集合时,郑鸿仕就在队伍中间。也许是情况太紧急,又在夜色中,加之被头儿训了一通,谁也没发觉多出一人,谁也没闲心去注意别人,只担心自己不卖力找的话就得掉脑袋。而且他们也绝无料到刺客敢那么大胆,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冒充他们中的一员。

    搜到凌晨时,侍卫们还是徒劳无功。这时各个城门新增了许多守卫兵加强戒备,且城墙的边缘也有卫兵走动,防止刺客攀墙逃走。天色蒙蒙亮时,郑鸿仕所在的那队卫兵奉命出城去贴告示悬赏捉拿刺客。告示上绘有刺客的大致相貌,因为当时在夜晚,灯笼光线不强,蒙面布又遮住了一部分脸。那个侍卫随后凭自己的记忆叫画家画了刺客的大致容貌出来。

    郑鸿仕就在队尾,等到出城有一段路时,他就巧妙地溜掉。之后他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就上了火车回到了保定。

    回到军校,郑鸿仕就听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说慈喜太后被刺客行刺却侥幸躲过一劫,太监做了替死鬼云云。他想不通,那晚他明明将枪口对准那西太后,那是稳操胜券的事,怎么被她躲过了?后来他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她身边有一太监。也许是枪响之后,那该死的太监刚好要退下,把慈喜挡在身后,替她饮下了子弹。

    事实正如郑鸿仕所猜测的那样,那晚,慈喜太后问完太监话,就让其退下。却不料那太监刚转身跨一步就惨呼一声倒在地上,他是被击中心脏。慈喜当时吓得把手中的茶杯都放掉了,摔碎在地上。一旁侍立的丫鬟失声尖叫,然后搀扶着太后在暖阁里乱转一通,惊慌得不知要往哪里走。

    郑鸿仕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却不知道祸事即将降临头上。

    临近正午时,郑鸿仕正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课。突然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听来来人走得很急,近乎跑。少顷,一个人跑到教室门口,学员们一看,也是本校的一位教官——陈百鹤,郑鸿仕的同事。只见他累得气喘吁吁,脑门上满是汗珠。他招了招手,叫郑鸿仕出去。郑鸿仕忙走出来,陈百鹤抓住郑鸿仕的手臂拉到离教室有几丈远的地方,急切地对郑鸿仕说:“你收拾收拾,马上离开这里,要快!”郑鸿仕想问一下,陈百鹤立刻阻止他道:“不要问,现在没时间说了,你快走!”

    郑鸿仕想进教室跟学生们招呼一下,陈百鹤干脆推着他走。两人一起急匆匆向宿舍走去。路上,陈百鹤简单地说了事情的经过:“我今天有事去了一趟北京城,见到城里街道上许多人在看墙上的告示,我也凑上去一看:是捉拿刺客。那画像有些眼熟,终于我认出是你,我正要回来告知你,却看见我们校里的一个长工也在那看。我起先不在意,无意中见他低头窃笑了一下,然后急急地走了。我担心他也认出是你然后前去告密请赏。我就尾随他走了一段路,见他果然进了衙门。所以我马上回来告诉你。你快点,清兵可能一会儿就到了。

    郑鸿仕回到宿舍,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把步枪也藏于底下,还有几本兵书,此外,没有其他东西要带的,就提着皮箱急急出了校门。告别陈百鹤后,他想:只要不往北走,去哪都行。于是他就往东南方向而去。

    郑鸿仕前脚刚走,一队清廷侍卫兵后脚就赶到了保定军校。陈百鹤在校门口还未进去,那领头的侍卫见到他便问:“你是什么人?”陈百鹤答道:“喔,我是本校教官。请问大人有何贵干?”那侍卫拿出一个纸卷,展开来让陈百鹤看,然后问道:“你校可有此人?”陈百鹤装作要仔细看的样子,靠近一步,看了好一会儿,他很认真地答道:“这个人有些眼熟,好象在哪见过。让我想想——喔,我想起来了,我校确实有这个人。他也是教官,但跟我少来往,故而不熟。”“他叫什么,现在在哪里?”那侍卫急问。我不清楚他叫什么。但你们如果十几天前来就好了,我听说他好象辞职了,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那侍卫紧盯着陈百鹤问道:“你所说可无虚言?”陈百鹤一抱拳,两眼迎着他的目光道:“在下乃一军人,何敢以谎言欺瞒朝廷?”侍卫头子本想进校看一下,但又转念一想:这事可能已走漏消息,让那刺客预先得知逃跑了,此刻再问也是无益,不如回去向上头请示一下再作道理。想及此,他挥了一下手:“走!”那些侍卫兵们便转身走了。

    那些侍卫为何会知道到这军校来找呢?原来,正是陈百鹤在京城所见到的军校里的长工去告的密。此人叫付安生,年近三十,矮瘦。他在保定军校的食堂做长工,干些买菜、买粮食、拉木材等体力活。但他胸有异志,不甘于人下,每日想着出人头地,只是他不想靠正道,只想走歪门邪道来改变自己的地位。今天不知什么事跑到北京城去,兴许是去找机会钻营吧。刚到城里,就见到一堆人围在一面墙前面看着什么,还议论着。他马上三两下钻到前面看了起来。

    付安生读过几天私塾,粗识几个字。看了一会儿,他明白了其中大意:这是悬赏捉拿刺客。他再一看那刺客的画像,顿时心里狂跳起来,继而狂喜不已。为证明自己不是白日做梦,他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痛,不是做梦。他又揉揉眼睛,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没错,那就是跟自己经常见面的郑鸿仕。机会来了,我终于能出人头地了。他其它什么也没想,只想着自己快要飞黄腾达了。他赶紧跑到衙门去告密。

    付安生确实认识郑鸿仕,并且很熟悉。因为郑鸿仕心地善良,见到下层穷苦人就想发善心帮助一把。在与付安生接触两次后,就与其搭话。而象付安生这样的小人当然特别会演戏,经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博取郑鸿仕的同情,使得社会阅历不很深且单纯的郑鸿仕经常把自己的工资抽出一半甚至更多给他,让他给他“除了嘴,其它部位皆动不得的老娘”治病。然后付安生拿着这些钱偷偷去吃喝玩乐。

    黄昏,一条不大的土路上,一个身着洋装剃着洋式头的青年在缓缓地走着。他左手提着一只皮箱,虽然穿得新潮,但他走得满身尘土,脚步有些踉跄,完全象个贩夫走卒,他就是郑鸿仕。自保定军校逃出来后,他便一路急跑,不敢放慢步伐,怕有清兵追来。若一旦为其所获,必死无疑。他倒不是非常怕死,只是觉得不能就此慷慨就义,事情没干成,却把命送掉心有不甘,也不值。况且他还有远大的抱负要去实现。

    身上带的钱早已花完,包括临行前陈百鹤给他的。住店不敢到热闹的城区的大客栈,只能住偏僻的鸡毛小店,比较便宜也不易招人耳目,当然食宿条件非常差。他不敢老走大路,有时就走小路。他也不知道自己目的地何在,只是想越远离京城越好。

    这时,他走到一个村庄,村庄不大,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人家较为惹眼,庭院虽然不很大,但青砖碧瓦,红漆刷柱,在青山绿水间,照样气派。这里叫任邱县,属直隶管辖。

    郑鸿仕此时是又饿又累又渴,走了几步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头一晕,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恰好离那户人家不远,距离大概二十米。一会儿,那户人家的院门“呀”的一声打开了,出来个人,是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白白净净的,穿戴也体面,象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只见他出来活动了一下腰腿,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向远处眺望着。忽然他眼睛余光发觉离自己不远处的路面上躺着个人,他几步跑过去蹲下一看,只见此人双眼紧闭,浑身尘土。少年用手指在他鼻孔前一探,还有气。他就把那人摇了几下,叫道:“喂,醒醒,你醒醒!”但那人还是毫无反应。

    少年扭过头对着自己家喊:“娘、娘,你快出来!”一会儿,从院门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一身素白穿着,穿戴端庄。她急急地走来道:“通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娘,这个人不知怎么昏倒在这,我们救救他吧!”妇人看了两眼,见他心口还在起伏,想要出手把他扶起来,又觉不妥。于是,她也扭过头喊:“老王,快出来一下!”老王是她家的仆人。他在里面听得喊叫连忙出来。老王约四十岁,闭长相憨厚,孔武有力。他来到跟前,妇人道:“你把他背进去,这人还有气息。”

    老王将那人背进了院子,少年把那人的皮箱提了进去。

    进入西厢房,老王把那人轻轻放在床上。妇人进来,吩咐老王把丫鬟叫来。丫鬟春桃进来问:“太太,什么事?”妇人道:“你点上灯,再打盆水来,给床上这人擦把脸。”

    春桃点上蜡烛,又打来热水,毛巾浸水拧干给那人擦了两把脸。她又用手背贴在那人的额头上,呦,好烫人!她马上拧干毛巾,展开折成长条给他敷在额头上,又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坐于一旁照看着。妇人在屋外等着。

    一刻钟后,见那人还未醒来,妇人就命人去请大夫。仆人刚要出门,就听屋里有人轻轻叫唤:“水、水、水``````,屋里春桃忙起身倒了一碗温开水来到床前,坐下把那人的头给搬起来,就把碗对嘴,慢慢往下倒水。

    妇人叫仆人先等一下,就进了屋。那人喝了几口水,人也清醒过来了。看着这陌生的地方和人,他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他把毛巾拿下坐起身来。妇人让仆人把灯火拿到床前,自己近前刚要问话,看了那人一眼,她惊讶得失色道:“鸿仕,小弟,怎么是你?”那人就是郑鸿仕。他也觉意外,叫道:“大姐,是你?”“小弟,你怎么会昏倒在这大路上?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郑鸿仕当然不能告诉她实情,只得编个谎言道:“我趁假日出来游玩,不料碰上强盗将钱财洗劫一空,所以我没有回程路费才流落至此。妇人叹了一句:“唉,这世道!”见他一身尘土,显得很累,就不再多问,叫人安排郑鸿仕去沐浴更衣。

    这妇人正是郑鸿仕的大姐,叫郑金香。她还有两个妹妹:银香、花香。这郑金香年长郑鸿仕十二岁。她丈夫早年在江南游玩时,看中了她,遂娶了她到北方来。她已嫁到此十几年了,刚才那少年就是她儿子。她出嫁时,郑鸿仕尚年幼,且路途遥远,没有去姐姐家里,故不知道姐姐夫家居于何处。

    沐浴完毕,换上一件深灰色长衫,郑鸿仕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英俊的脸盘微微有些黝黑,刚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梳理得一丝不乱。身材修长、健硕,一副潇洒的样子。看得丫鬟春桃呆了半日。

    晚饭准备已毕,满满一大桌子,非常丰盛。这是郑金香特意吩咐厨下为弟弟做的。郑金香叫春桃去请老爷吃饭。

    片刻之后,一个人走进饭厅,他四十岁左右,留着八字胡,,面容微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这就是郑金香的丈夫苏闭群。郑金香忙跟弟弟道:“这就是你姐夫。你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怕是互相都不认识了。”郑鸿仕朗声叫道:“姐夫!”苏闭群轻轻“恩”了一声,算是应他。郑金香又跟丈夫说弟弟外出遭抢碰巧流落至此,苏闭群听了并未言声。

    郑金香不断地给弟弟夹菜肴,而郑鸿仕非常饿了,所以也不客气,不停地吃了起来,但并未失去应有的礼节。外甥苏文通一口一个舅舅地叫着,也不断往他碗里夹东西。苏闭群闷声不响的吃完饭起身向书房走去。郑鸿仕停止进食,不解地看着姐姐,郑金香忙说道:“你姐夫就是这么个人,你不要在意,吃吧。”

    饭后,郑金香叫几个仆人把厢房里的一间房间打扫干净,搬来被褥,端来茶水。郑金香就叫弟弟先好好休息,其它明日再说。

    现在说说苏闭群这个人。此人出身地主世家,到其父辈逐渐没落,但衣食无忧,家资还算殷实。他年轻时屡次赴考,但到了三十五岁上,仍旧是一个秀才,遂死了功名之心,不再赴考。他这人性喜静,惟愿世道平静,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坐立不安。前几年的甲午中日战争、戊戌六君子被捕杀、义和团、八国联军等更是让他寝食俱废,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他索性把家从县城搬到这乡下来,终日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他自己不出门,也不许家人及仆人经常出门。

    方才春桃去书房叫他吃饭,顺口告诉他天将晚时家里救了一个昏倒在大路上的人,听说恰巧是太太的弟弟,已经醒来了。他就猜想可能是郑鸿仕。他知道妻子就一个弟弟。听说他去了保定军校任教,怎么会昏倒在这任邱县郊外的路上呢?此中定有不寻常的原因。他担心这个小舅子别是犯了什么事逃出来,若容留他在家里,日后出事牵连到自身,这个家怕就不得清净了。因此在进晚餐时,苏闭群对郑鸿仕有些冷淡,但人家是初次来,他也不好做得太过分。

    次日清晨,吃罢早饭,苏文通就缠着舅舅给他讲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早就知道舅舅在国外留学过。他太想到外面见识一番了,怎奈他父亲苏闭群脑筋顽固,又被外面的血雨腥风吓破了胆再也不肯出门一步,同时也不让儿子出门,生怕自己这根独苗有个闪失。他每日令下人紧闭院门,非经他同意,不得放少爷出去。他自己教儿子读“四书、五经”之类的古书。只到天色将晚时才放儿子出来外面透透气。

    苏文通拉着舅舅的手一直走,来到后花园。这里地面由大块石板铺就,打扫得干净、整洁,假山鱼池,一应俱全。还栽种了许多花草,但现在是深秋,俱已枯萎。远处松柏成荫。看来这苏闭群是打算在此长下去,平静地度过自己的后半辈子了。

    甥舅俩在一张石桌前坐下。郑鸿仕虽经逃亡途中受困顿疲累,担受些惊怕,饥渴致昏过去,但他身体本自强健,被救醒后热水浴身饱食安睡一夜,现在精神气色皆恢复如往常。置身于此景色怡人之环境,日头暖暖地照在身上,身边外甥又殷勤招待自己,一时心情殊觉畅快,便缓缓地讲述自己在国外的经历和见闻。

    “先告诉你一些地理知识。”“如果我们能够到百十公里的高空上去,向这看时就会发现我们所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所以称为地球。地球由几个大洲和大洋组成。这洲可不是象我们江南的扬州、苏州的州,而是一块非常大的陆地,如欧洲、亚洲、非洲、美洲等;还有几个大洋,如太平洋、大西洋等。海洋的面积比陆地总的来说大得多。我们中国属于亚洲,而象英国、法国、德国等属于欧洲,美国属于美洲。你在家中读书,应该知道两百多年前有个叫郑成功的人,他打败并赶走了侵占我国台湾的荷兰殖民者。还有其他国家如西班牙、葡萄牙,和后来的英国、法国等,他们肆意杀戮和占领土地,手段残忍,但有一点,就是他们不满足于现状,富于进取和发现的精神,我们是应该学习的。”

    苏文通听了不住点头表示赞成。

    郑鸿仕又讲了许多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比较新奇的东西,如电灯、电话、电报、电影、汽车、飞机、爱克斯射线、照相机,还有石油的开采、工厂的兴建等等。

    “除了前面所说的这些,还有好多对我们来说很新奇的东西,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你要出去亲自见识才会知道。”

    “总之,一句话,科学技术的发展,极大地提高了欧洲、美洲几个国家的社会生产力。这些国家均利用新出现的发明创造和技术,大力推进本国的经济生产,进而提升国力。而我们中国的官僚现在还是沉浸在‘华夏中心’的梦中,自以为是‘天朝’。象你所读的‘四书五经’、古典小说《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比起西方的文学,自是毫不逊色,甚至超过他们,但这些不是实学,不能直接推动社会生产力的提高。我们所说的西方列强,他们强在哪?为什么强呢?”苏文通神情庄重认真地听着。

    今天,苏文通算是开了眼界,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他相信舅舅讲的都是真的。

    第二天苏文通让舅舅再给他讲,郑鸿仕就给他讲西方国家的历史及政治体制、社会生活、风土人情、教育、文化艺术、思维方式、语言甚至洋人的长相外表等,不一而足。对于那些迥然不同于中国社会的国家,苏文通觉得非常新鲜,他觉得自己象《镜花园》中的林之洋一样在周游列国。

    郑金香因弟弟是初次来,就叫他多住些日子,军校那边以后回去再解释,郑鸿仕便也含糊答应了。

    因姐夫对自己很冷淡,郑鸿仕也不自讨没趣去找他,就这样,郑鸿仕日日给外甥讲述外面的世界,持续了近半个月。渐渐地,这少年苏文通的心开始不平静了。

    这日,甥舅俩又如前来到后花园,郑鸿仕正准备讲,忽见苏文通眉头紧皱,面带不悦,似有心事藏在心里。他急忙问道:“怎么了,小通?昨天还好好的,高高兴兴地听我讲。怎么今天就愁眉苦脸的,你心里想什么,跟舅舅说说。”

    苏文通对着郑鸿仕难过地说:“舅舅,自从你到我家,给我讲的这些,我以前绝无听闻过,我非常高兴能听到你讲的这么有趣的世界知识,但是——我只能止于听吗?我要一辈子困在家里,而不能出去外面体验那些新奇的东西,学习一些有用的知识吗?”说完这些,苏文通几欲掉下泪来。

    郑鸿仕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处在如花似梦的年龄,却被其顽固的父亲折磨得如此痛苦,心中也自替他难过,此时他便对外甥道:“你何不让你娘劝你父亲送你到外地求学或出国留学?”

    苏文通无奈地道:“您别提这个了,我娘哪能没劝过,可劝过多少次了,每次父亲的回答都是四个字——妇人之见。因此,家里没有人能够说服我父亲。”

    苏文通又恳切地对郑鸿仕说道:“舅舅,您的学问多,您能帮我劝劝父亲吗?”

    郑鸿仕听了一怔,心想:这,行吗?姐夫自我来的那天起就对我冷眼相向,好象并不高兴我来。现在要我去劝他改变本已僵化的认识,怕是我说不了两句就把我轰出来了。

    郑鸿仕正犹豫着,苏文通此时声泪俱下地说道:“舅舅,您这次如果不替我劝说父亲,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够说动我父亲了,我这一辈子就只能老死家里了!”

    听见此郑鸿仕忙替他抹去眼泪道:“好了,你不要哭了,我这就去!”

    从后门进去,来到饭厅,郑鸿仕问正在打扫的春桃:“老爷在哪里?”春桃道:“在书房看书呢。”郑鸿仕走到书房门前,思考片刻,然后敲门。过了好久,才厅、听到一声“进来”里面的人似乎很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推开门,郑鸿仕轻轻走进去。这书房是名副其实的书房,只见书架林立,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屋内陈设简单,除了书架,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除此外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件。房内很整洁,地板打扫得不见一丁点儿垃圾。苏闭群正坐在窗下桌前捧书轻轻唱读着。郑鸿仕走到桌前微微欠身道:“姐夫!”见其未应,又稍提高声音叫道:“姐夫!”摇头晃脑读得正酣的苏闭群极不情愿地把目光移离书本,抬头一看是郑鸿仕,愣了一下,象不认识他似的。随后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事?”“可以看看你的书吗?”苏闭群看了看身后的书架,说道:“小心点,别弄破了,也别搞乱了。”

    书架及书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书背向外纵放排列着。郑鸿仕顺着书架慢慢走过去看着书,清一色的中国古代各种著作,如《尔雅》、《诗经》、《论语》、《左传》、《史记》、《资治通鉴》等,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应有尽有,简直是一座小图书馆。郑鸿仕随便抽出一本翻着。“姐夫,您这书可真多啊!”郑鸿仕赞道。“那是当然!”苏闭群听见提起书,有了兴趣,得意地说。“书中什么都有吗?”“那还用说,天文、地理、文滔武略、医卜、术数、琴棋书画、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处世经验有吗?”“这``````”“生存的本领有吗?”苏闭群张口结舌,已经应对不出来了。“这些都要在社会上活动闯荡方可得之。您现在是靠着祖上留下来的田产向佃户收取田租才保自己衣食无忧的。不是我出口不吉利,一旦有一天您失去这些,到时您该怎么办?姐夫,让小通出去见识一下世面吧!您把他天天关在家里读书,时间长了,他以后如何在社会上生存立足?”苏闭群听见此站起来大怒道:“好啊,原来你是拐着弯来跟我提这事的。你以为你留过几年洋学就可以教训我了?你不要差了念头,你给我出去!”郑鸿仕急道:“姐``````”“出去!”见没有可能再谈下去了,郑鸿仕只好出来。

    回到后花园,苏文通马上跑到跟前,迫不及待地问:“舅舅,怎么样,他答应了吗?”郑鸿仕无奈地说道:“嗨,别提了,我刚说到你的事,他就火冒三丈,不容我再说半句,就把我轰出来了。”苏文通道:“我爹是个固执的人,没那么快接纳别人的意见。舅舅您就替我多劝他几次吧!”

    第二天,郑鸿仕又敲开姐夫书房的门,苏闭群见又是他,还没容郑鸿仕开口便厉声叫他出去,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六天,结果依旧如前。

    第七天,郑鸿仕不禁恼火之极:还有这么顽固的人!我就不信我说服不了他!最顽固的脑袋也可以被叩开!这次他就不单是为外甥了。

    推开书房的门,郑鸿仕进入两步,就两眼冷视着姐夫。苏闭群抬起头来,又大叫道:“你给我——“你是个懦夫!”后面的“出去”两个字方要出口,就被郑鸿仕的一声断喝给顶回去了。苏闭群吃惊地呆住了。“只是听闻并未亲眼见到更无经历那些事件,你就吓得躲到这偏僻的乡村来。人人都象你这样发生点事便逃避,那城里不都没人了?全都跑到乡下,到山上进山洞隐居起来,人类要回到原始社会去,那样人类岂不是愈活愈倒退?而且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你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知道的怕是都在背后笑你胆小如鼠呢!”苏闭群这时自知理亏,因此有些局促不安起来,掏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郑鸿仕见此,语气软下来又道:“姐夫,您就让小通出去闯荡一番吧。或经商、或求学,由他自己爱好决定,您不要擅自替他做主,那会毁了他一辈子的!”苏闭群这时轻轻地说了句:“好吧,那就让他外出求学吧!”郑鸿仕道:“我看小通对现代科学技术很感兴趣,如果要上学,最好到国外去上。”“什么?”苏闭群听了这句话又急起来,“去国外?叫他跟那些野蛮的洋人朝夕相处?我已经答应让他外出求学了,你不要得寸进尺!”“那是您的儿子,我得寸进尺?难道我不是为了他好,或者说就是为了您。姐夫,两次工业革命均发端于欧洲,要学习现代科技只能到欧美才能学到更多的知识。“苏闭群不屑地“哼”了一声道:“那不过是些淫巧罢了。若真比起来,我天朝上邦必远胜于那蛮夷之国也!”郑鸿仕不动声色地说道:“您那些观点早就是陈腐之论了。既如此,数次战争中,我国何以屡败于蛮夷之邦?”苏闭群无言以对,忽然他双眼一亮,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道:“洋人野蛮凶残。只要看看八国联军在京城的暴行就知道他们必不会对在彼求学的中国学生友善,通儿何苦要千里迢迢去受那份洋罪呢?”

    郑鸿仕耐心地说道:“洋人正是因为中国的落后才轻视欺侮中国学生的。如果中国学生‘知耻而后勇’,努力学习知识,振兴祖国甚至超过他们,他们还能不友善吗?再说他们对一个优秀的同学还是很尊重的。我不也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苏闭群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对了,就默然不语地望着窗外。

    郑鸿仕来到后花园,见苏文通低头静坐石凳上,见舅舅出来他并未问结果如何,显然经过前几天的失败,他已对其顽固的父亲不抱希望了。

    郑鸿仕对他说道:“小通,你现在应该高兴起来了,你父亲已经答应了,而且是出国留学。”苏文通缓缓地抬起头不太相信地问道:“真的?舅舅,你莫不是哄我开心的?”“当然不是。”郑鸿仕就告诉他详细的情形,最后道:“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没有反驳。可以肯定他是默许了。”

    “太好了,终于解放了!”苏文通欢呼着。

    此后,苏文通更是与舅舅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苏闭群养有一匹马。苏文通便让舅舅教他骑马。

    这是一匹白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象白缎子似的。郑鸿仕单膀较力在马背上一按,白马纹丝不动,遂赞道:“好马!”

    此时恰是春天,春日普照,万物复苏,花草迎着春风招摇着,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殊觉精神一振。郑鸿仕牵着马后面跟着苏文通来到院外,他先上了马骑了一阵,其潇洒的风姿令苏文通羡慕不已。转了几圈,白马越跑越快,眼前草木风驰电掣般向后退去。跑到一座小山冈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远方山峦云层,心中顿起豪情壮志,暗想在此躲避已一月有余,不能再留下去了,否则在这远离尘嚣的田园,再多的雄心大志也将被消磨殆尽。

    拍马回到苏文通身边,郑鸿仕跳下马来,把他扶了上去。起先,白马慢慢走着,苏文通不知厉害,见这骑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一打马屁股,那白马一蹿出去,“啊”的一声,苏文通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郑鸿仕忙跑过去想扶起他,却见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原来此处杂草从生,高过膝盖,是以他摔下来不觉一丝疼痛,倒觉有趣。随后,郑鸿仕教他一些技术要领,工夫不大,苏文通也可以骑着马慢慢地跑了。

    郑鸿仕悄悄去了一趟县城打探了一下,没有听到关于刺客的议论,也没有见到官府的通缉令。于是他回去向姐姐一家辞行准备回军校,苏闭群夫妇便摆了酒席为他送行。

    将要吃完时,苏闭群手端酒杯站起来道:“小舅,既然你必须回校了,姐夫也就不能强留你了。来,干了这一杯,祝你一切顺利!”郑鸿仕也手持酒杯道:“谢谢姐夫!”两人都一饮而尽。这苏闭群虽说经郑鸿仕劝说稍微改变了一些想法,然头脑顽固僵化已久的人,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即能使之马上彻底开明起来的?其实他心里早就希望郑鸿仕离开了,免得再扰乱自己的清净生活,这一天终于到来。所以今天他一改往日冷漠的面孔热情地为郑鸿仕送行。

    郑鸿仕道:“姐夫,过段时间,还是送小通外出就学吧!”苏闭群面色微微沉下来道:“好吧!不过,通儿现在还小,再等一、两年去吧。”苏文通一听急的要站起来,郑鸿仕用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见姐夫如此,郑鸿仕也就无言,一、两年就一、两年吧,总比不让他出去强。若再和他争执,怕是他收回自己的承诺都会。

    郑鸿仕提了皮箱上路。郑金香送出好一段路嘱咐弟弟一路小心,以后放假了就回来住下之类的话后就回去了。苏文通跟出更远,他拉着郑鸿仕的手依依不舍地说道:“舅舅,你可要再回来跟我玩。”舅舅这一走,他的生活又将陷入无味、无望之中,谁知道他的父亲以后会不会反悔变卦。想及此,苏文通眼中打转的泪水几欲掉下来。郑鸿仕安慰他道:“别哭,舅舅会常来看你的。你爹是一个读书人,料他不会食言的。”说完,他掏出随身带的手电递给苏文通道:“这支手电,晚间可以用,现在归你了。”苏文通见了高兴起来,立即破涕为笑。

    甥舅俩依依惜别。

    郑鸿仕提着皮箱一路前行,白天登程,夜晚住店。夜里,他经常思索至半夜方才睡去。起先,他想回保定军校看看,后来想到时间这么久了,校方可能已将他销职除名,不如趁此进皇宫一趟,再次刺杀慈喜。郑鸿仕想起这,觉得自己的枪法没问题,只是那西太后太侥幸了,竟会那么巧。这次行动定要一举成功,让她亲自品尝子弹的滋味。于是他在脑中仔细思考行动计划。

    此时是旧历的一九零六年,华夏大地上的革命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他们不时发动武装运动,清政府备受革命之火的煎熬,在通缉刺客十几天未果后,便无暇顾及,而后不了了之,以全力对付革命党。

    不止一日,郑鸿仕来到了保定。他特意来到军校附近,登上一个较高的位置,远远望去,只见校内秩序井然,操场上,学员们正常地训练着,与自己离开时并无两样。看到这,他放心了。此前他一直担心自己的所为会给校方带来麻烦甚至祸患。现在看来自己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在保定逗留一天后,他继续乘车北上。

    上车前,郑鸿仕买了一顶宽沿帽戴上,以防有人看到他会轻易地记起一个多月前的事。他把帽沿压的非常低,盖住整个额头直至眉毛。

    在北京下了车,郑鸿仕就住进一家小店,以免引人注目。他再次去了紫禁城踏看地形。当然他非常小心谨慎,以免被人认出。回来后,他深思熟虑了一番,决定如前进入城内。而飞爪,夜行衣,步枪这些必须品都在他的箱内随身携带。一切既已准备妥当,他决定就在一、二日内行动。

    第二天晚上,郑鸿仕吃罢晚饭,就静坐床上闭目养神、养精蓄锐。约一个时辰后,他将身形收拾得紧身利落,然后到门边细听动静,店里其他客人均已睡下。于是他马上出发。

    这次如前顺利进入城内。虽经上次几乎被得逞的刺杀行动,宫中侍卫被严厉斥责,增加了防卫力量,然现在各地革命起义活动不断,搞得清廷焦头烂额,宫中侍卫经常被调去一些执行别的命令。大内侍卫胡乱抓了个与郑鸿仕容貌相象的屈打成招然后匆匆斩首向上面交差了事。他们绝未料到刺客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前来行刺。

    郑鸿仕轻轻来到那暖阁前,这次也是有亮光,他如上一次戳破窗纸,脸贴上去单眼向内望去,只见炕上坐着一个老妇,正是慈喜太后,她微低着头看着前下方。郑鸿仕收回目光准备举枪,他的视线稍一移动,忽然他看到慈喜太后前面跪着一个人,此人年约三十出头,头戴普通官帽,身穿袍褂。他跪着身子前弓双手撑地。郑鸿仕猜想他大概就是光绪帝了,他被囚禁多年了,现在被慈喜“提审”。

    没错,他正是光绪。只见慈喜正满面怒容地瞪着脚下的光绪帝,似是刚训斥完他。而伏在地上的光绪帝也是惶恐得紧,一动也不敢动,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看到这,郑鸿仕摇了摇头,忽然他又看到光绪后面好象还有个人。他忙把窗纸的洞弄大一些,现在全看见了,那是个朝廷官员,看其穿戴,可知其官阶不低,可能不是一品就是二品。他站在光绪的左后方,微微低着头眼睛却瞟向光绪帝,在幸灾乐祸地笑着。郑鸿仕又猜想这定是朝中的顽固派官员,他对下令进行维新变法的光绪自是十分不满。现在顽固派之首慈喜太后训斥光绪,他自然是非常得意。见到这些,郑鸿仕明白:现在就是杀了慈喜,也没有多大用处了——杀了她,自有一群顽固的大臣代替她反对变法。而以光绪的能力,根本无奈其何,除非把顽固派都杀掉,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看来靠这个来强国走不通,清廷已是无可救药了,联想到当今形势,被推翻只在数年内。想及此,郑鸿仕收起枪,转身就走,从原路返回,再翻墙而出回到客店。

    进了客店房间,郑鸿仕把所带器具都卸下,脱掉外衣躺上床,却辗转难眠。方才所见到的又一幕幕重新闪过眼前。那些都过去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它。现在当务之急是考虑今后,也就是下一步该往哪走。再回保定军校任教吗?经此两次刺杀行动及这些时间来的经历和见闻,自己已无法静下心来为学员上课,且此时对校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自己是否已被除名?军校有侍卫在等着自己去飞蛾投火也未可知。问陈百鹤吧?又恐连累到他。思索了半夜,也没有想出下一步的计划,渐觉身心疲惫,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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