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深秋。荥阳城已举目可见。
从春秋时期晋楚争霸在此大战开始，这就是一座历代兵家必争的城。它的重要，让它成了一座被战火洗劫了无数次的城。
也许正因为如此，城外一路上来往的百姓，他们脸上大多都带着知足顺命的温和表情。
现在，我就看见前面路口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下，坐着五六个正在歇息的农夫。
他们在买酒喝。
卖酒的也是一位布衣草鞋的老农。地上摆着一挑木酒桶，数个粗瓷碗，还有一堆火红的柿子。
闻到酒香，正在马上对锦绣大谈荥阳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故事的无酒，第一个勒住了马。
无酒道：“这桶内的醴泉春怕是已有二十年又一个半月吧，闻之便觉醇香清冽。”
卖酒的老农听见，十分惊奇，笑道：“客官真神人。闻出酒桶内是醴泉春也就罢了，居然还闻得出窑藏年月而且分毫不差。老汉卖酒卖了一辈子，像客官这样的人还是头一回遇见。”
*
无酒已是三碗酒下肚，连声赞道：“良酒出佳泉。醴泉水玉洁冰清，高梁谷绵实厚朴，当真是回味悠长。老丈，在老酒鬼喝过的醴泉春中，属你这酒为第一。”
旁边喝酒的几个农夫十分自豪：“客官不知，老曲头的酒可是我们村的一绝。”
老曲头道：“客官过奖了，不过都是些乡野粗酿，平日里给乡邻们解解渴罢了。”
老曲头对张远墨道：“这位客官想是不胜酒力，可吃些柿子。柿子清冷，用柿子下酒不易醉。这是自家种的，不收钱。”
我道：“老伯有所不知。柿子解酒实为世人之误传。”
老曲头问：“此言怎讲？”
我说：“世人皆以为柿子性寒，清热润燥，可解酒中热毒。其实不然。酒甘辛微苦，性大热，而柿子性寒，二者并不宜同食。且人们饮酒，多食肉类等菜肴，这些食物与柿肉相混，容易形成凝块。此外，酒能激胃液，柿中鞣酸与胃液相遇，也容易形成柿石，造成肠道梗阻，难于消化又不易排出。久之便会成病。”
老曲头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这位客官想必是个郎中吧，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手里拎着个酒壶。衣衫不整，酒气冲天，脚上的一只布鞋也不知去了何处。
只听得他嘴里含混不清道：“老曲头，原来你在这，让我好找。快给我再打上一壶。”
农夫中有人笑道：“刘囹，你又喝醉了。”
无酒笑问：“酒癫刘伶？”
刘囹手一挥：“我乃刘伶转世酒痴刘囹，囹圄的囹。”说完，一个踉跄，摔倒在老曲头旁边，还不忘就着壶口喝流出的残酒。
农夫们大笑，拿起锄头，相继下田去了。想必对这刘囹已是见怪不怪。
老曲头摇摇头，拿过他手中的酒壶，边舀酒边道：“刘囹，你总有一天非醉死不可。”
刘囹白眼一翻道：“老曲头，枉你作酒一世，却终究是个山野村夫，半点不懂酒之真义。”
无酒笑问：“何谓酒之真义？”
刘囹不答，闭着眼靠着柿树，摇头晃脑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
一碗酒的功夫，刘伶的《酒德颂》倒是被他背得一气呵成、字字不差。
然后他睁开眼睛，眯着眼对无酒道：“你可知刘伶醉酒，常脱衣**在屋中。有人拜访看见，讥讽其有失体统。刘伶道：‘我以天地为房屋，房屋为裤衣，你为何入我裤中？’客哑口无言。刘伶每携酒乘白鹿车出行，令从者扛锹相随其后，道：‘醉死便埋我’。其放浪形骸，天地生死亦无可羁束，此为酒之真义也。”
无酒不以为然道：“魏晋风流，隐于酒乡，不过是时逢乱世，遁世避祸。看似纵酒放达，其实醉者未必真醉。乃悲世间无路，使酒对抗罢了。后世之徒不解其意，学其狂态，沉沦放任，却不知与真正的酒颠酒狂已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了。”
老曲头赞道：“客官说得好。刘囹啊刘囹，你成日间无所事事，借酒佯狂，自认刘伶转世。其实，充其量不过是个酒徒罢了。囹圄，囚牢也。酒徒酒徒，酒之囚徒耳。一个人若作了囚徒，还谈什么天地生死无可羁束。同为饮酒，你看面前这两位客官，那才叫喝出盛唐心态。”
听到一个乡间老农出此言语，我们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称奇。刘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老曲头，难不成你也知道魏晋风流盛唐气度？”
*
老曲头微微一笑，道：“酒为小事，但又深入人心，关乎兴亡。
夏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导致失鹿中原。商纣王作肉林酒池，上行下效，商人嗜酒成风。《尚书》、《诗经》中均有商亡于酒之说。
商亡周兴。‘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从《诗经》七月篇看，周时酒风健朗，村社山野，平常百姓亦有酒饮。
汉刘邦一生善饮，随刘邦打天下的谋臣武将及游侠实不乏饮者，因此汉初又别有一番豪气。东汉时豪强庄园林立，自给自足，酒业兴盛。不仅利用不同的谷物制曲，酒的品种也大大增多。汉末天下大乱，农事荒芜，谷物奇缺。三国时期，蜀、魏均实行过禁酒。能如曹操那般‘对酒当歌’的没有几人。倒是吴地僻江东，战祸较轻，故孙氏君臣皆有酒福。
魏晋之际政坛险恶，所以出现了以酒避祸的魏晋风骨。到了南北朝，更是政局动荡，此兴彼亡。道义不被推举，士大夫酒风沉沦，百姓生灵涂炭。
隋唐盛世，泱泱国民，酒亦到了巅峰，唐诗中处处洋溢着酒中豪情。试看杜甫所作的《饮中八仙》，不论是李白‘天子召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还是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诗中的盛唐之气，在酒史中也是空前绝后。”
老曲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刘囹，道：“你方才说酒之真义。老汉一辈子酿酒，在我看来，只要天下百姓都能有剩余的谷物酿酒，融融自足，这才是真正的酒之大义。”
说话间，无酒已肃然起身，行礼道：“老丈可是曲酿？”
老曲头含笑点头：“正是。”
*
曲酿，朱雀门掌门，专攻酒术。
无酒叹道：“老酒鬼一生饮酒，今日得见曲掌门，才知于酒之所得，我不过为皮毛耳。”
我亦起身，将随身所带柯亭笛奉上，道：“此为司马空谷之笛。曲掌门既到，此笛从此可物归原主。”
曲酿看着我道：“我听说李妒桃、龙输、司马空谷皆因你而死？”
我答：“确有此事。”
他沉默注视了我片刻，然后接过柯亭笛，脸上感慨万千：“本门素来相信凤凰重生，生死轮回，死未尝不是种解脱。只是这只长笛，又不知将寂寞多久了。世人都道朱雀门神秘莫测，却不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朱雀门，只不过世上的人大多不能自知罢了。”
他将柯亭笛往腰间一插，开始收拾瓷碗和柿子。
只听得锦绣指着柿树问道：“老伯，为什么我一路过来，看到的柿子树最上端的树梢上，都留有七八个柿子，是够不着吗？”
曲酿道：“这是当地风俗，叫老鸹柿，是当地农夫怕大雪封山鸟没吃的，特意留给鸟吃的。”
说完，挑起酒桶，径直离去。
*
无酒道：“我曾听无难方丈说过，朱雀门曲酿的武功还在他之上。他注视你的那一片刻，我感受到他身上功力，或如黄酒之绵和，或如白酒之凛冽，但又无形无味，高深莫测。老酒鬼若和他动手，绝无胜算。”
张远墨和我看着曲酿的背影，直到消失。
*
少爷，有些事情我们要始终心存敬畏。
(https://www.tbxsvv.cc/html/37/37395/9528427.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