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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的羌城,越来越多的人。
每个茶馆酒肆、饭铺客栈甚至是人家都聚满了人。每个院落都系着马,半夜里总是还能听到新来的马蹄声。打铁铺里更是彻夜叮当响着,忙着换马掌,打造兵器。
离叔说,世上的人都喜欢看戏,越惨烈的喝彩的人越多。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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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暖香楼,对面打铁铺的一个小伙计看见我,露出友好的笑。
他打着赤膊,也许是整天被炉火烤着的缘故,脸和胸膛都是黑黝黝的。所以,他的牙齿就显得分外的白,这让他笑容明亮。
在羌城,人们给我各种各样的表情:畏惧的、防备的、怀疑的、好奇的……,唯独没有友好的。所以,我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他举了举手中正在锻造的长剑:“前天断了不少,让我们抓紧赶造,给了不少银子呢。掌柜的说,这个月多给我五吊钱。你来,我们生意好多了。”旁边两个打铁的汉子经他这么一说,虽然不搭腔,却也忍不住脸上开心的憨笑,抡锤似乎也更有力气。
原来如此。我竟然还有这样的作用。
他又说:“你的武功好厉害呀,他们都怕你!”
后面一声呵斥:“小虎子,干你的活,不怕舌头闪了你!这里现在到处是好汉高手,你得罪得起哪一个?”
一个干瘦的老头躬着背一边咳嗽一边斥责着从后厢房出来。小虎子伸了伸舌头,不敢出声了。
却听得旁边“咯咯”一声笑:“哟,铁驼子,我看你就是胆小怕事。啧啧啧,亏得你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打铁的汉子。我看人家小虎子说得就是在理,我这小饭铺开了这么些年还真没这么红火过。”
却是小饭铺的老板娘,桃红花衫,翠绿长裙,腰间还系一条大红绣花的围裙,花摇柳曳地走了过来。她的年纪已经明显不轻,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小伙子,听说你是来找人打架的?依我说,以后你要和人打架,都上我们羌城来。这一回生二回熟的,咱们老朋友也好有个照应,打架做生意两不误。”
铁驼子一边咳嗽一边没好气地答道:“桃花,你这是太平日子过惯了还是怎么的?这世道,能有口饭吃安安生生过日子就不错了,这挂在刀尖上的钱是那么好赚的?”
桃花幽幽道:“安生日子?就是见天的看你的驼背钱屠户的大肚子刘寡妇的那张臭脸?亏得这鬼地方还有那么几个江湖客来来去去的,否则我桃花铺的豆浆再好,也只糟蹋在你们这些人的肚子里,好不出这条街去。小伙子,你还没尝过我桃花铺的豆浆吧,那可是这关下来来往往的客人没有不夸的。我端一碗你尝尝。”
她腰一摆,进了饭铺。
我发现自己在微笑,因为我突然想:如果连一个小饭铺的老板娘都希望自己的豆浆能扬名天下,又怎怪这江湖上有野心有争斗,有这么多人为“残荷听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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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铺的豆浆。
浓而不稠,没有一点杂质。
我微笑:“这豆浆闻着就好,一股大豆的清香。”
桃花一听,喜滋滋地朝铁驼子喊去:“瞧瞧,瞧瞧,这一句话呀,就看出人的高下来。你们都是喝了我十几年豆浆的,个个跟猪抢食似的。又有哪一个知道这喝豆浆也有它的学问,先要闻其香,后才尝其味的?”
“小伙子,快趁热尝尝,保你喝了后更觉得好。”
“可惜,我不能喝。”
桃花一脸不解:“为什么?”
“因为喝了会死。”
她的笑容僵在那里,随即又满面春风:“哟,小伙子,你可不能开这玩笑。这关里关外的,可没听说谁喝了我的豆浆死了人的。”
“不仅会死,而且还会死得很惨。紫茎墨兰的毒进入体内,三步之内麻痹四肢,七步之内麻痹头脑。然后会产生幻觉,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咬,生不如死,直到全身溃烂而死。就算有药可解,救得性命,也成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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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很安静。
桃花的笑容渐渐隐去,脸上露出佩服至极又伤感至极的神情。
“你不愧是他的后人,看来我终究还是输给他了。只是我不明白,我这碗豆浆里的紫茎墨兰已经完全做到无形无色无味,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很简单,用瓷碗盛紫茎墨兰,瓷会有极微的青亮。”
她愕然:“我竟不知,是我疏忽了。这也是他传下来的吧。其实我早该知道,他用药救人,我用药害人,本来就已经落了下风。”
“莲苦亦有一事不明,这紫茎墨兰不仅色泽奇黑药味浓烈且极难与水相融,你又是如何做到让它无色无味?”
“这也很简单。我在豆苗周围种满紫茎墨兰,然后把它们的残花和落叶都埋进土里做大豆的肥料,最后活下来的八棵大豆,已深具紫茎墨兰的毒性却保持了大豆的原味。”
我叹道:“除了“毒仙”李妒桃,天下又哪里去找第二个用毒如此匠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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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上浮出一个凄楚的笑:“可我始终毒不倒他,从那年进山采药遇见他爱上他开始。我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说要他爱上我除非我毒倒他。我知道这是一句戏言但又盼望它能实现。可我就是毒不倒他。一怒之下,我就去毒别的男人,见一个毒死一个。呵呵,多么悲哀,我李妒桃略施小技可以毒倒天下男人,唯独毒不倒我想要的那个。”
“当年的毒酒是你下的毒?”
她的脸已经恢复平静:“残荷听雨重出江湖,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上我。当年的毒酒是我配的毒,但拿药的人告诉我,这药是给萧独活喝的。那是我刚刚秘制出来的毒药,我的心里又有了希望。我想,他喝了,不过两种结果,或者仍旧毒不倒,或者毒倒了我自然有解药,那时他就该娶我了。拿药的人前脚走,我就后脚日夜兼程地赶往万荷山庄。谁知,都是梦一场……
“让你配药的人是谁?”
“这个我自然不会告诉你,我们朱雀门做事,从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虽是被蒙在鼓里,但我总是逃不了干系。你要杀我,我亦无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思绪仿佛越飘越远:“他一死,我再去毒别人又有什么意思。我从此离开江湖,搬来这里。在屋后种种药草,在厨房煮煮羹汤,有时候寂寞了,就去剑枯台上和他说说话,一辈子眼看也就这么过去了……”
说着说着,她的嘴角已渗出丝丝血迹,我大惊:“你,你?!”
她微笑:“朱雀门下,若身处绝境,必当自行了断。我已吞下‘此恨绵绵’,无药可救。”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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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听得一声大叫:“桃花婶子!”
小虎子!
他从打铁铺里直奔出来,扑在李妒桃身上大哭。铁驼子急得在里面直叫:“小虎子,你回来!”
李妒桃用尽全力睁开了眼:“小虎子,你现在知道婶子是个恶人了……”
“不,在小虎子眼里,婶子永远是个好人。小虎子从小没爹没娘,都是婶子拿饭给我吃、拿衣给我穿……呜……”
“好孩子,好孩子。”她似喜似悲,闭上了眼睛。
小虎子还在大放悲声,人群中有人喊:“别哭了。你可知道她害死了多少人,这种女魔头死了,那是恶有恶报。”
小虎子站起来,含泪逼视着那人,看得那人也不禁胆寒,后退两步。然后,他双手握拳,直视于我:“她在这里是个好人,你若不来,她会一直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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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羌城,似乎到哪里都逃不开这四面八方来的风。
冰姨站在我的院落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风吹动她的火红裙衫,她的长发纷乱零落。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精于易容,所以很少有人看见过她的真面目。这么多年,我们遍访江湖,想找到她的踪迹。没想到,她就一直住在我对面。每天早晨,只要我们在暖香楼,都会去喝她热气腾腾的豆浆。有些个夜里,她睡不着,也会来找我,聊天解闷……莲苦,你以后会知道,很多事情,生来由不得我们自己……”
我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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