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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来到了羌城。
这样一座城,注定充满了流离和动荡,所以百户人家中倒有几十户是饭馆、客栈、酒肆和铁铺。
门面最大,灯笼最亮,笑声最多的那座楼就是暖香楼。
八月的夜晚,羌城萧索寒凉,但是这座楼还亮如白昼。虽然芍药村已让我熟稔了市井之音,但里面的喧哗笑语流淌出的人世的奢华,于我仍是陌生。
离叔说,你可以在暖香楼吃到一文钱一碗的白菜汤面,也可以要到上等的美酒佳肴;可以寻欢终日醉生梦死,也可以找到一个简陋却干净的床铺睡一个踏实的觉。所以,任何时候暖香楼都是宾客如云。
酒暖离人泪,香融剑客寒。
这么多的笑声,是因为世上的分离太多,还是剑客的心真的都寂寞?
我掀起布帘,突然就有了温暖的感觉。
因为我闻到了熟悉的熏人欲醉的芳香,冰姨的芳香。
冰姨是暖香楼的主人。
*
一身裙裾,如血如火。看到冰姨的那一瞬我无限恍惚,我以为是雪姨。
她把盏坐在一桌客人中间,柔和却疏远的眼神在我身上一掠而过,似已醉了。
我要了一碗牛肉面和一壶“离人泪”,暖香楼最烈的酒。
一切之前,我想专心地把这碗热气腾腾的面吃完。但是有人走了过来。
华服锦带,蓝衫古剑。他的脸上有坦白的欢喜。张远墨。
“原来你也到羌城?”
“是。”
“你师傅呢?”
“他到别处去了。”
“野兔已经能跑,我把它放生了。多亏你。”
我微笑。他突然又说:“其实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马上要来一个恶人,会有一场恶斗。”
我说:“有杀戮岂不是就要有郎中?”
他愣住,片刻,诚恳答道:“但你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武功,你会很危险。”
他的眼睛停留在我的箫上:“我还欠你一支好箫呢。啊,我明白了,你喜好音律,是来暖香楼听锦绣姑娘的琵琶的吧?”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认识锦绣。”
然后我听见有人回答:“可我却认识你。”
轻柔得像五月第一丝和风。一个女人。
*
一个正从楼梯下来的女人。
漆黑如夜的长发,一身素白。在屋子里几个浅紫淡绿粉红鹅黄的女人中,她显得安静而美好。
静得像恨梅谷落满白雪的清晨,像离叔口中烟雨迷蒙的江南村庄。
她走过来。满屋的空气似乎也为之沉静了片刻。
一个粗豪大汉醉醺醺地站了起来:“好啊,连锦绣姑娘都下楼来了,今夜老子要喝它个底朝天。”
哄声如潮。她却似乎没有一点感觉,她看着我,好像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我一直都在等你。你来了,莲苦。”
*
四周突然寂静如死,在她说出“莲苦”的时候。
我看到张远墨瞬间惨白的脸。我看到远处那个中年人脸上的刀疤突然变得血红。
我听到有三十一个人把手放到了兵刃上,其中靠近我周围的十六个人的武器已经出鞘。我还听到杯盏轻轻碰翻在桌上的声音,那是冰姨,她仿佛真的醉了。
我还听到靠门左首的地方有个人仍然在吃面。是个脚夫模样的老者,和我一样,喝一口酒,就一口面。屋里的变化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沉浸在对食物全然的满足里。
辛劳一天,能有一壶好酒一碗热汤面,也许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愿望吧?看起来这样简单又容易到达。
我低下头,我的面已冷,但也还是很想把它吃完。
我想他们会有足够的耐心等我把面吃完。人们在面临确知的却无法预测的危险时,往往会变得谨慎。这是我八岁时,在雪中与一只饿狼静静对峙两个时辰后得出的经验。虽然事后证明,八岁的我对付这只狼已易如反掌。
如果是很多人同时面对,他们往往还会互相观望。这是芍药村告诉我的经验。
所以,我想我能把这碗面吃完。
*
但是有人哑声说到:“原来你不是郎中。”
张远墨!
“我是郎中。”
“可是你是萧莲苦?”
“我是萧莲苦。”
“你拔剑吧。”
他的剑已出鞘。
我终于没能把面吃完。
*
他拔剑的那一瞬间,至少有十六个人从不同方向朝我而来。
漫天花雨,喷薄的血。
十六个人浑身寒颤地倒在地上。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表情。
我还在座位上,我的手上还握着吃面的筷子。
他们都还活着。我想死亡应该得到尊重,因我已确知它的无可挽回。
只是我终免不了要面对各式各样的伤口,这让我疲倦。
唯一没有受伤的是张远墨,他的剑落在脚下。
他捡起剑,茫然看我。我突然想起初次见他,他的眼睛在暮色里,像一颗星星,明亮而骄傲。
脸上有疤的中年人在唤他:“远墨,你过来。”
他说:“师叔,爹给我这把剑的时候,曾交待我剑在人在。”
他的手腕翻转,刺向自己。
惊呼声中,剑再次落在地上。
打落他的剑的是两根筷子。
一根我的,一根那个脚夫的。
剑气所及,夺人意志。或许“残荷听雨”真是一招不祥之剑。
*
没有人再妄动,满屋萧然。
锦绣轻轻端起我的面碗:“面凉了,我让厨房再煮一碗。”她的沉静如此不被惊扰,她只是捧着面碗小心离开,好像深知尘世间的细小温暖,于我有多么的可贵。
我捡起地上的剑。
我从没见过剑身这般暗沉,不见一点锋芒的剑。只相对片刻,剑中就有无限怒意传来,让人心生凛然。
我将剑郑重递与张远墨,叹道:“好剑!如果没有猜错,此为泰山湛庐剑。只是剑本有心,却总被世人辜负。”
“说得好!”角落里突然有人击掌拍案,那个脚夫模样的人。他的运气比我好,面已吃完,正大口喝酒。
“想当年大师欧冶子铸此剑,熔炉中锤炼了九九八十一天,仍无法萃出其光芒。欧冶子悟出剑中戾气,唯有正气与热血同铸可解,遂投炉与剑相融。投炉前,取名“湛庐”,寓黑色之光,希望此剑能给苍生带来福泽,那是何等的壮烈。越王允常将此剑送给吴王,吴王阖闾暴虐无道,此剑自行出鞘离去,寻找有道之君楚昭王,那是何等的传奇;泰山派远祖张长风携此剑,于大漠之中,一剑挑群魔,终将危害武林的魔教赶出中原。据传张长风每铢一恶人,此剑都会耀出惊天光芒,那又是何等的英雄;不想泰山派竟凋零至此,让此剑落入这等无知小儿之手,一点挫败就寻死觅活。一代名剑,竟至蒙羞,可悲可叹!”
他的眼睛并不看任何人,只是自己且饮且叹,却听得张远墨汗水涔涔而下。
有那么一会儿,他握着剑痴痴端详,然后抬头,看着我,说:“你可有剑?”
我答:“我有箫。”
他仿佛又痴了过去。然后他就走了出去。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必须用上全身的力气。
门外是夜,他走出去,也许只是因为那是离他最近的一扇门。
*
面,热气腾腾的面。我一直喜欢吃面,赵妈做的面,柔韧绵长,味道醇厚,像一切值得信任的东西。
那么酒呢,酒又是什么?另一种恩慈?
一声轻笑,冰姨!她打量四周,似醒还醉,她问:“丁香,我这是在暖香楼吗,怎么这般安静?”
一个鹅黄衫子的姑娘回答:“才刚有人打架呢,有人伤了,有人输了。”
“咱们暖香楼里,哪一天不打上几回架,哪一天不死伤几个,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都这样,生意还做不做,人还活不活?来,把酒给客人都重新摆上,咱们请客。”
“说得好!”脚夫模样的人拍桌再叹,“若无美酒,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酒上案,筵席再开,暖香楼里突然又是春意浓浓。是因为江湖上的生死本就太轻,人们才更容易掂出欢乐的重量?
喧闹中,有人在叫:“锦绣姑娘弹一曲吧。”
没有人回答,但片刻之后,楼上弦音已起。一曲琵琶,听见金戈铁马,寂寞荣光,荒草斜阳。锦绣的琵琶。
她端上面后便悄然退下,她的来与去,在我眼中都是自然。我深知这定是冰姨的安排,就像我十八年的岁月,始终被安排,为了一个真相。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所有的人都早已被命运安排,并且,穷此一生,无法触及到它的真相。
听到得意处,有人击节唱和。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有人哭,有人笑,都这样好听。我听见冰姨又问:“丁香,今天初九了吧?”
丁香答:“是。”
冰姨道:“离十五却也没有几天了。”
八月十五。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八月十五夜,羌城剑枯台。万荷山庄少庄主萧莲苦拜上。
我的信简,送给即将来羌城赴盟主大会的六大剑派。我不知道现在,除了六大剑派,江湖中还有多少人正在赴羌城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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