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金缕衣 > 第一章 3

?    (三)

    炳熙就读的f中坐落在素有丝绸之乡美称的一座小镇上。小镇地杰人不灵,没出过震古烁今的大家,形象代言人只能为虫——蚕虫。f中在虫的故乡耳濡目染,身心渐渐疲塌,连申请重点高中的一点希冀都当桑叶喂了蚕,仿佛他的存在只为绿叶般衬出重点高中的姹紫嫣红。f中去年只考了一个本科,而且据说还有抄袭的嫌疑,因而今年在身价大跌的基础上再跌,生员差点没招足。还好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学生——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上不粘下不靠的学生多得数不完,又不愿就此回家去拿微薄的工资过活,只得抱了卖身的念想,把自己的三年时光交给f中去糟蹋。不少原打算回家喂猪的老师见学生们前赴后继的来做牺牲品,乐不可支,磨刀霍霍,准备在学校倒闭前大宰一把肉。未雨绸缪的为推销资料而奔走。

    f中最狼狈的要数校长侯海昆,上面发下话来,今年再不完成指定的本科名额,他就得“下课”了。侯海昆明白不能像以前一样操个喇叭在大会上喊:名额尚未完成,学生还须努力;惜时人已没,只待后来人。他决定实施“封校”政策,把高三学生的生活与外面的花花世界彻底隔绝,让学生们“一心只读高考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然而问题之一是:食堂的伙食差得仿佛是给犯人填肚子的,学生们究竟不愿把自己贬低成猪去进猪食,纷纷爬墙到外面打牙祭。侯海昆找来食堂的承包者——原来的事务长高长义,先让他尝一口侯海昆从食堂打来的饭菜,然后问他口感如何。高长义当年当过兵,是个首屈一指的兵痞,他的观念是,既然我花大钱承包了食堂,总不能一点油水不捞,喝西北风去。他佯装品尝,临了笑道:“侯校长,这伙食比我们那年头吃的糠馍馍可好得不知事了。现在的学生啊,嘴花,吃什么,多了就生厌。”侯海昆不满道:“那会儿还有人吃观音土呢!这和现在怎么个比法?我说老高啊,伙食得改善,不能总拿洗锅水叫学生当汤喝,学生提不起精神啊!”高长义固执道:“侯校长,要改伙食,行!就是天天给学生吃满汉全席,我老高也没个意见。可你得给我拨款!”侯海昆道:“我哪来的款给你拨!”高长义干笑道:“这就是了,食堂是我包的,校长要费心替我打算,没个款子下来,叫我白搭钱进去,做赔本买卖不成?”侯海昆的第一步计划在高长义的干笑声中宣告流产。

    问题之二是:高三的男生宿舍与伊拉克难民营有一拼。冬凉夏暖,举头见蝙蝠,低头思老鼠。有个学生把方便面搁在枕边,半夜里忽地悚然一声惨叫,原来耳朵给老鼠啃去了一块。宿舍水资源缺乏,洗个澡得跑一个马拉松。厕所与宿舍比邻,口臭得厉害,风咋起,学生们忙拿了被子裹脸,没憋死真是奇迹。上学期临近尾声时,学生们终于暴动。宿舍前杵着的几杆晒衣物的水泥架被摧残得东倒西歪,仿佛吃了鸦片。宿舍管理员睡的那间房,窗玻璃一个不留被敲得粉碎。侯海昆带了几个领导,连夜突击想从学生嘴里撬出肇事者的名字,然而学生们一个比一个会学哑巴,把他这堂堂一校之长没当回事。侯海昆怕学生再生风波,承诺“五一”过来时便即般入新校舍,然而眼看“五一”已过,那幢宿舍楼还像个秃子没盖顶(工钱没到位),气得他恨不得跟那包工头单挑。

    侯海昆为情势所迫,亲自出任由矮子里选出的将军组建的强化班的数学老师。拿破仑说:有狮子领导的羊群比由羊领导的狮子群更有战斗力。他孤注一掷,想充当那只狮子,把今年的高考这一仗打漂亮。

    强化班里教语文的韩宗义年愈五旬,头发落得只剩下耳窝边上的一圈,仿佛天使的灵光。头顶一抹清光,可以当镜子照。据说秃子的好处是会客前不必费力去打理头发,只要打个领带就成。韩宗义面对学生时,连领带都剩省了,上身一件宽大皱巴的西装,下身一条n年前流行的深蓝色尼龙裤,脚下雷打不动,套着钉了牛皮脚掌的厚底圆口布鞋,走起路来真个是脚底生风,赛一年轻小伙。他靠写诗写来的这教师职位。曾经以一篇《我的青衣女子》而一举扬名。市里搞什么文学活动,总忘不了给他留个席位。然而福兮祸所依,他那位大龄妻子把那首诗甩在他脸上,厉声责问他跟那位青衣女子有了多长的一腿。韩宗义大呼冤枉。他妻子哪里肯信,罚他跪了半天的搓板。韩宗义体谅他妻子,人前人后说,我那口子是爱之深,责之切,全为我盘算呢。俨然一副老苏格拉底的嘴脸。

    韩宗义是高三四班的第三任语文老师。第一任是个心气颇高的中年老师,由于教学成绩突出,被一所重点高中点名挖了去。侯海使出全身解数挽留他,说如果肯留下,他这校长的位子都肯出让。那老师权衡利弊,觉得做普通高中的校长未必比重点高中的老师神气,况且姓侯的决不会挪位子,不过空头支票罢了,于是毅然决然的他适。昆痛心疾首,对校里校里创有业绩的老师大加褒扬,夸他们不忘本,不像某些老师爱跳槽。弄得一些处心积虑要离去的老师好生不自在。第二任老师是个文弱的女青年教师,打扮精致。走马上任时还是个独身,惹得男生们直流口水。女教师教上半个月,一脸光鲜地回家结婚,停课一个月后,她才又回来重拾课本开教。才把粉笔捂热了,肚子里又动静巨大(感情是婚前行的房事),扔了粉笔回去生孩子,坐月子。这样停停顿顿,学生们都忘了语文课本什么样儿了。学生反映上去,候海昆思虑再三,启用了还剩一年教龄的韩宗义。韩宗义受命于危难之际,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拼老命交着课。

    班主任东方书刚劲的一头卷发,鼻子是栽在脸上的两颗蒜头,鼻毛也蒜须一般探出鼻头孔。一对细得像黑豆的眼珠子在眼眶中骨碌碌转个不停,射出精明强干的光。东方书做强化班的班主任,很大成分是冲他女儿东方婴来的。东方婴不像其他女孩子一般一听到分班便提前跟文科班的老师套近乎。他处处有意或无意的显示出自己与他人,尤其是同性的不同。他理科细胞并不多于文科细胞,但她偏要往理科班蹲。东方书虽然对女儿知根知底,但考虑到文科前途不大,甚至没有前途,便随了女儿的性子。f中的强化班跟重点高中的强化班一样,都是理科班,男生是整数,女生是零头,阴阳失调。东方书怕女儿在男人堆里泡晕了,不求上进,于是申请做强化班的班主任。理由冠冕堂皇:为了f中的生死存亡,为了全校老师的饭碗,更为了校长大人的位子,我东方书甘愿冒着被全校师生吐沫淹死的危险,去强化班撑起一片天!侯海昆虽然对那句“为了校长大人的位子”有些恼火,但自己常跟东方书喝小酒,而且每回都是东方书结帐,不好意思拒绝他。更兼东方书念的是英文,而在侯海昆眼里,大凡西方的东西都是好的,就是西方的马桶坐着都比东方的舒服,于是同意了东方书的申请。东方书摸样看似西方哲人,骨子里却比东方人还东方人——油滑,小心眼,好面子。他能在几位校长主任之间游刃有余,两面都是人,足见其火候已到家。

    物理老师兼教导主任的谢景风有个人所共知的歪名:谢八。这名号缘于他曾经高考屡考屡败,屡败屡考的经历。他当然不可能连靠八次才中,跟范进似的,这只是形容他复考次数之多。谢八梳个大被头,戴副金丝眼睛,办公室捧茶杯看报纸的官老爷打扮。但他没官老爷们的一副大嗓门(会开多了,嗓门自然大了),姑而号召力不大。他的一副好嗓门在连灌了两瓶二锅头的夜里,被鬼偷了去。他现在说话,照例是先咳嗽三声,喝口茶,喉头里咕噜噜一通响:“啊——”仿佛青衣甩着水袖唱念白。“这个——啊——别笑——啊——严肃!”他说上三句话,台下已笑倒一大片,有人学红楼里的人物,直喊肠子断了。这时,东方书瞪大了眼睛,仿佛电影《变相怪杰》里宙斯的儿子,差点儿眼球就突破眼眶,自成一体。他在巡视谁谁谁笑了,回去有得训。

    炳熙都谢八的感觉最不好。这缘于自己的一封转科申请书。

    炳熙高二时,教育局颁布了“3加2”的高考政策。他没想到居然也有体恤学生的时候,立马甩了几门弱科,专攻强项,以求强生加强。然而上面的政策落实下来比老娘们生孩子都难,转眼就要高三了,学校仍迟迟未分班。这下炳熙急了,跟几十名强文弱理或重理轻文的学生联名上书,还差点把事捅到教育局,校长侯海昆这时正接到上面对他的警告,为自己计更为学生计,忙策划分班事宜。结果炳熙抱的“政治、历史”班就他孤鸿一个,独木不成林。东方书把炳熙当盘菜,划到自己班上。

    炳熙在所谓“强化班”修炼半年,没成正果,倒把班级的均分拖下水。炳熙痛定思痛,决定转科。他抓起笔,文采飞扬地写道:我系高三(4)班学生,时不我与,失足误入理科禁地,致使现近五门中三门理科红灯高挂。愧对父母,更愧对学校,不能自我原宥。今唯有一法可勉强谢罪——转科学文。肯望领导同意。他日蟾宫折桂,定不忘领导栽培。签上大名,注明日期。他把申请书过一遍,拿笔圈了上面的两个“科”字,改写成“课”,然后送到教务处。

    这纸申请书落到谢八手里。他看完大怒,把炳熙叫来,狠狠批了一顿,指着纸上的两个“课”字,阴阳怪气道:“啊——还学文科呢!——这个——连个字都分不清!”炳熙道:“谢主任,这正说明我这大脑不适宜学理科,就连最普通的字都失了逻辑,就别提高深的函数什么的了。”谢八不听谈这套,冷笑道:“蟾宫——这个折桂!——妄想!——啊——转系也白搭!”炳熙恨不得掐了他脖子,让他别一条疯狗似的乱叫。炳熙抖开一张《扬子晚报》道:“报上说,学生有选课的权利,谢主任,你可不能干涉我作为一个学生的正当权利!”谢八横道:“啊——什么学校出什么样——这个人才——转不转一个下场!”

    东方书到教导处交文件,见到这一番,忙上前跟谢八打招呼:“主任,金炳熙这个同学是不适好歹了点,但你也看到了,他物理成绩就是个单数!拖了你——不,班级,拖了班级不少均呢!我也看出来了,他确实是个文科料子,报上登过一些文章,侯校长还夸过他呢!你就抬抬手,由了他,将来万一考砸了,也怪不到主任你头上。”这几句话说得谢八晕乎乎的,把炳熙的申请书折了,夹进书里正眼不看金炳熙:“啊——这个——我看着你考本科呢!——你去吧!”

    教化学的胡刚是几个任课老师里最窝囊的一个。胡刚虽然坐着化学主任的位子,但这位子坐得好生不安稳。时刻得提防另几个不服气的化学老师下绊子,更可怕的是,其中一个还是教导主任谢八的亲戚。胡刚生得一脸的毛胡子,说话时,听众压根儿找不到话源让人怀疑他是在用武侠小说里的“传音入密”跟你说话。他的衣服仿佛动物的皮毛,长在身上似的轻易不肯脱下来换洗,外层脏了,便翻过来穿,直到不见了布眼为止。丈夫是妻子的镜子,打一个丈夫身上可以看出一个妻子是懒惰还是勤快。胡刚的妻子下岗在家,成天守在电视前看催情的港台肥皂剧,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电视,这种看智商不超过十五岁的电视的女人,还指望她相夫教子不成?胡刚只好比她的印钞机,她则是胡刚的姑奶奶。胡刚万事顺着她,偶一跟她动气,她便抱了儿子哭哭啼啼的回娘家。胡刚不亲自上门去请,她还真耗着不回来了呢。根据猫“喵喵”叫而被取名叫猫的典故,胡刚被学生们背地里叫作“摩尔”。因为他在课上总是“摩尔”、“摩尔”的不住口。摩尔平生最大的憾事是没入上党,这对他向上爬做领导是个不小的阻碍。f中每年都有几个固定的党员名额,摩尔等来等去,校里打杂的员工都有人入选了,他却是只见风不见雨,干急。摩尔夫人也替他急,说要不咱们也给领导送送礼,动动关系?摩尔摇头叹息,说了句经典的话:“走后门的太多,我挤不进去啊!”

    炳熙在理科班充当文科生的角色,处境颇为滑稽。物理、化学课上,他希望自己是聋子,好安心自学历史、政治。谢八跟摩尔以为少了个超级底分儿,自己所教的课的考试均分会来个惊天突变。哪知倒数第二次调研考试的分数一下来,两人都傻了眼:均分仍在原地踏足踏。也就是说,班上的金炳熙太多了,倒了一个,千千万万个站了起来。炳熙不学理科,理科资料照样要掏钱。他去找东方书理论,东方书噎他道:“谁让你意志不坚,中道改科的呢!资料是学校根据学生人头数统一定购的,这钱你还不得不交!”

    “五一”过来,第一堂课是摩尔的。学生们过了个大假,仿佛喝了忘川水,把化学方程式的记忆都还给了摩尔。摩尔这天心乱如麻,他昨天揣了工资本去银行领工资,这个月报刊费,捐款费的费用大得惊人,工资给扣得只剩下一小半,他把这笔可怜的工资上缴给摩尔夫人。摩尔夫人正为小摩尔的奶粉钱发愁,见到手的钱还不够家庭开销,勃然大怒,责问他把工资花到哪儿去了。摩尔据实相告,摩尔夫人冷笑道:“我会信你的鬼话?”摩尔心里也郁闷得紧,就脱口骂了老婆一句。这下桶了马蜂窝了,摩尔夫人一头撞过去。摩尔移身躲过,摩尔夫人撞了个空,跌了个四仰八叉。一路哭哭啼啼,回娘家去了。摩尔当晚被小摩尔折腾得够呛,早上只得把小摩尔用绳子栓狗一样栓在桌腿上,任他哭得地动山摇,戴上口罩洗尿片,直洗到第一堂课铃声敲响。

    摩尔肚里积蓄着怨气,正愁没地方撒,学生们的一问三不知让他有了发泄的口实。他猛地一拍讲台,班上几个半闭着眼睛玩童子摆佛把戏的学生被拍得魂飞天外,一个个嘴角淌着口水,眼里拉着血丝正襟危坐。摩尔肚里的那股怨气被这一拍,吓得抱头鼠窜,跑得无影无踪。摩尔愣怔在那里,回想刚才为什么来了那惊天动地的一拍。学生们也大眼瞪小眼,想不就没回答他个问题吗,他居然不怕手疼去学闻一多。

    这时,一阵轻微但有腔有调的鼾声注入摩尔的耳朵。他忽地眼睛一亮,装个不快的面色:“王帽同学!请上来配平!王帽是班上脚屈一指的末班生,学习上无一可取,社交上却无一不可取。号召力比侯海昆还大。他昨晚包夜玩“cs”,现在梦里正端着狙击枪给恐怖分子一一爆头呢,忽而听到有人喊他,忙扔了枪,穿越梦境,回到现实世界。

    王帽摇摇摆摆站起身,眼睛却欲开还闭,硬是睁不大开。摩尔昨晚也一夜没和眼,知道个中滋味,原谅了他的眼缝里看人。

    王帽看都没看黑板,说:“我不会。”摩尔道:“不会?还说得理直气壮的!”罚他站一堂课,又点名让东方婴上去配。东方婴是那等勤奋的学生,笔记记得一丝不苟,就像老师备课笔记的复印件。听课也听得津津有味,马尾鞭随着老师抑扬顿挫或死气沉沉的话音而左点右扫,上翘下甩,搞得后排的炳熙眼花缭乱,恨不得给它一剪子。东方婴的脸红扑扑的像烟台的红富士,少了女孩子的白皙,多了男孩子的血性。

    她磨磨蹭蹭上去,捏着粉笔一通乱配,再用黑板擦一通擦,一道方程式被擦得体无完肤,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执著许久,明白自己不是这道方程式的对手,只得频频回头,向紧挨讲台坐着的同桌,班长赵鑫飞去求助的眼神。赵鑫正在开小差,满脑子世界小姐和性感女明星的影子,没接受到东方婴的求助信号,仍在涎着脸盯着课本上两个相扣的原子充分发挥想象力的看。摩尔抬腕看表,不客气道:“我们同学不光要认真听,还得认真动脑子想,只听不想跟猪什么区别?东方婴同学,上位吧。我倒要看看班上究竟有没个脑子健全的人!——朱俊,你来配!”

    东方婴讪讪的回位,把脚跟使力去跺赵鑫的脚,赵鑫差点拖口大叫,转脸见东方樱一脸怒容,把课本翻得“哗啦”乱响,心道:“完了,今天又得请她吃羊肉串了!”

    朱峻是个小个子男生,可以与侏儒称兄道弟。他是f中第一个在省里拿得大奖的学生,如果f中今年不幸和幸运的考上一个本科生,这人定是朱俊无疑。朱俊上黑板,抄起粉笔,三划两划,不出五秒便甩了粉笔归位。摩尔嘴里喝彩:“对,我们朱俊同学到底是个人才!”心里却为栓在桌腿上的小摩尔担心,怕他尿湿了裤子,自己回去又得受罪洗尿片。

    摩尔在课堂上讲得暮霭沉沉,学生们在下面听得云里雾里。还好不时有王帽搞点背景音乐来活跃气氛——他居然站着入睡了。

    宣布放学的铃声一过,学生们涌出教室,一路敲着饭盒往食堂进军,一个个仿佛饿死鬼投的胎。今天是一周里伙食最好的日子,谁也不想去晚了捞肥肉吃,炳熙随大流,把个瓷盘敲得山响。前面打头阵的学生忽地止步不行,惹得后面的学生直骂娘。人语嘈杂声闷雷般滚过炳熙的耳畔。

    高长义手握一柄大勺,身披一件油腻厚积的厨师服,头上歪着顶厨师帽,往食堂门口一杵,大腿劈开,高声说道:“同学们,对不起得很!今天的开伙时间由于某些原因,得晚点儿!”学生们群情激愤,洪水般去冲击那道闸门。高长义堵不住这人潮,最里不干不净道:“娘咯姥的!——日,你个兔崽子敢撞老子!”

    食堂里几个正把搭在学生菜盘里煮熟的骨头往手外剔的员工,见学生们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端了骨头盘子,往后门便溜。一个员工慢了一步,被学生们飞来的筷林叉雨罩住,一个不留神,摔了个满地爪牙,立时骨头满天飞,学生们如狼似虎的圈过去,手脚同时出击,把骨头哄抢一空。后面没赶上这茬的学生望着面前照得见人影的肥肉汤,气得要罢吃。

    这一回闹大了。侯海昆又一次找来高长义,端出校长的架势道:“老高啊老高!你怎么做出这等的糊涂事来!你看看,看看!”他拍着厚厚一叠学生声讨侯海昆的信件,“学生们说了,再不改善伙食,他们铁定罢吃!到时你该如何?!”高长义气短了三份:“侯校长,我老高就是贪了点,这一点,我改!伙食质量我会尽量上提。”侯海昆道:“不是尽量,是大幅度的上提!高三学生的伙食质量尤其得上提,最少做到两菜一汤。当然,我也知道你不容易,所以我会让高三各班主任适当的上缴点班费来补你。”高长义连连点头:“那感情好,有钱垫底,我就不愁了。”

    炳熙睡的混合宿舍,鱼龙混杂,什么样的学生都有,都可以开个21世纪学生展览馆了。宿舍大得像会场,卫生状况也如人走会散后的会场:瓜子壳作地基,上面覆盖一层水果皮,再拿粘着秽物的棉纸封顶。虽然时令还是初夏,苍蝇蚊子早出来打野食了,它们白天黑夜的对人轮番搞肌肤之亲,顺手牵羊的撮口头皮或者抽口血。栖息在屋顶的蝙蝠跟隐匿在下水道中的老鼠倒对人存人三份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的横来,而是相机而动,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从晚自习下到宿舍关灯这段时间,宿舍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苦守,另三分之二在教室挑灯夜战或是在操场疯狂地跑步发泄,偶尔看得见几对情侣在温柔夜的掩护下野合。从宿舍关灯到早操这段时间,宿舍里酣畅淋漓安睡的学生跟珍稀动物一样少,熬夜背书的,点上蜡烛打牌的,对着言情小说搞意淫的,翻墙出去上网的,扣着脚丫天南海北神侃的,总之,八仙过海,各显屁功。

    临熄灯前,宿舍管理员许爷脖子上栓个电明灯,挨宿舍的查人数。不少学生受人嘱托,这个宿舍蹿到那个宿舍的凑人数,有的学生干脆把个枕头塞进摊开的被单,做出人已入睡,请勿打搅的假象,蒙混过关。

    炳熙借着充电器微弱的光亮,不能免俗的背历史,心里藏着的那个笑话钱猛的自己不时会跳出来,嘲笑皱眉苦背的自己一番。炳熙终于背不下去,摔了历史书,去听一宿舍人的胡吹海侃。一个满脸粉刺的男生对主打聊手王帽道:“老大,听说适当的**对去痘大有好处,我怎么就没体会到呢,怎么越那样,越显得破相呢?”王帽吐口烟:“你小子别是个空心葫芦的太监吧,怎么别人身上顶灵光的一事儿,到你头上就不行了?靠,你该荷枪实弹去干过那事儿!画饼充饥大概对你这号人行不通。西场饭店知道?你老大我去了不下百来回,带套上机,那叫个爽!”说着,掸掸烟灰,回味似的盯着一星烟火暧昧的笑。王帽自诩“万人迷”,以为校内的女生只要他这流水有情,没个不愿来靠他的肩膀的。其实他长相平庸得像农民,不过就是性知识超乎寻常的丰富,把个生物老师比得下地狱。然而他刚向班上那个女生兼女人的东方婴伸出贼手,就给东方书猛一顿整。东方书那天把他叫到办公室,对着一封王帽塞进他女儿课本里的情书,指着他的鼻子骂:“什么‘你是我永远的毒’,‘情海有边,回头无岸’!学习不行,脑子里尽装着这些狗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我警告你,别以为你父亲过年时给我送过几斤猪肉,我就会纵容你!”王帽被罚写五千字的检查,还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读。读检查那天,高三(4)班门口齐聚了一打被他甩过的女生,面含讥讽的听他读完最后一个字,解恨地离去。

    一个在灯影下甩着扑克的男生接口道:“老大,你注意点影响,咱们这里可是有个‘性’盲呢!”这人说的是具有诗人气质的华树云。华树云长得枯草临风,瘦得不行,下巴上按上一缕山羊胡子,便是活脱脱一个苦吟诗人杜二。他在f中的“虎埠文学社”当社长,擅长写情诗,校报上的诗刊专栏几乎全由他包了。他的诗独特就独特在千篇一律上,仿佛出自一个母体的克隆产物。他写老师就写园丁,他写学生就写花朵,他写男人就写狼,他写女人就写狐狸。王帽说他:“这小子思想上的处女地还没开垦呢!”华树云只在诗里搞意淫,至今没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理所当然成为宿舍里打趣的头号对象。

    华树云听到那句埋汰他的话,心生不平,应道:“说谁呢!成天听你们瞎扯那挡子事,聋子都成性专家了!”王帽道:“好小子,别光耍嘴上的功夫,有本事去动动那个东方婴,也给我们表现一个!”王帽自己被东方婴搞得惨淡无光,想拉个垫背的。华树云道:“我干吗非得表现出来!再说,那东方婴不正跟赵鑫打的火热吗,我怎么可以去横插一竿子?当我什么人!”刚才那个男生道:“大家听听,多纯洁个人!这年头少见,几乎不见!”华树云下铺的金炳熙接口道:“这是你心黑,便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王帽道:“这话老大我不爱听,什么‘心黑’,我们不过提前把思想步入社会了罢了。”

    上韩宗义的课等于不上课。韩宗义在讲台上卖老命的讲,下面学生照样各干各事,仿佛上自习。今天,韩宗义心里存了心事。他那大龄妻子早上千叮咛万嘱咐,中午务必顺路买条林子鱼回去,他儿媳妇要来探望儿老。韩宗义自知记忆力衰减得厉害,上回韩妻让他下班路上捎几斤青菜回来,他却两手空空的回了家,被韩妻好一顿骂。这回他存了心,在备忘录上写下“林子鱼”,还嫌不够,逼着自己每三分钟念一声“林子鱼”,直到林子鱼到手为止。韩宗义从来是带一张口来,带一张口去,没给学生布置过作业。然而今天他却破天荒的布置了一篇小作文。在儿媳面前,他得树起公公老师的威严。那一回,儿媳也是探望二老来着,韩宗义正一歪一扭的担了两桶粪水去施肥,儿媳掩鼻皱眉的镜头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仿佛一段耻辱,他得洗刷掉,让儿媳对自己另眼相看。

    韩宗义今天讲课讲得有口无心,不时低头磨一下嘴皮子:“林子鱼。”仿佛对空气说情话。这倒勾起学生们的听课兴趣。炳熙看着好笑,捅捅正埋头做题的朱俊,问他听清韩宗义的悄悄话没有。朱俊侧耳凝神听了片刻,说:“他在悼念林则徐。”前排手掌托腮自习的东方婴转脸过来,讨厌道:“你们不说话没人当是哑巴!自己不想高考,也别干扰人家!”炳熙听着不入耳,说道:“你是班长?管的够宽的!”班长赵鑫听到召唤,扭头来帮腔:“禁声!上课呢。”炳熙无赖道:“你是班主任,狗拿那什么——人!”朱俊倒向外投城道::“炳熙,大学在等你呢。”炳熙只得捂了耳朵去背书。

    韩宗义念了一堂课经,临下课在黑板上写个作文题目,说让学生练练笔。学生们叫苦连天,说:“韩老师,你常言‘先做人,后为文’,我们现在整天在书山题海沉浮,都成学习型机器人了,还怎么个‘为文’法?”韩宗义装聋子,踩着下课铃声出门。到得门口,又勾头道:“林子鱼。”

    吃过晚饭,炳熙去配电间找朱俊请教题目。朱俊个头可比武大郎,当年f中看中他的中考分数,欢天喜地把他录取了来,临了发现这个高分生居然没有“十个粘饼高”,怕学校的声誉也被拖累得矮下去,要悔棋。朱俊头顶那纸录取通知书,赤日炎炎下,跪了整一天,引来不少同情者。有个记者将这事在报上爆了光。学校被舆论压弯了腰,连夜召开会议,喝掉一水塔的茶,烟嘴铺满地面,终于做出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天,把朱俊纳入f中。

    朱俊块头小,按照生物学定理,他的反应能力该快于常人;按照潘长江的逻辑,浓缩的都是精华。而事实正是如此。他看上去木枘迟钝,一副弱智型,头脑却仿佛拷贝的爱因斯坦的,理科在他看来小菜一碟,晃晃头,摇摇脑,再难的题目也迎刃而解。他在宿舍床位上贴上著名的矮子王济慈康德拿破仑的大头像。在空白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写上一句拿破仑的名言:我是矮,但如果你因此而藐视我的话,我会砍下你的头来消除这个差距。罗兰笔下的胖妇人,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比自己更胖的女人。朱俊生活中最大的悲哀是看到比自己更矮的男人。他为那个矮子悲哀,更为自己悲哀。别的矮子的矮小更容易衬出他的矮来。他倒没有以见到比自己智商底的人为乐趣,否则他早兴奋得去见马克思了。高三上学期,他在省里的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拿了个三等奖,这让f中蓬校生辉。侯海昆没想到校内居然还有重点高中误筛下来的金砂,专门开了个嘉奖大会当场塞给朱俊一个三百元的红包。朱俊提出宿舍太乱,不能沉下心来学习。侯海昆当即把他安排到教师子女才享有特权下榻的配电间,跟王帽一班人分道扬镳。

    炳熙推门进去,东方书正给朱俊辅导英语,满嘴当地口音的英文,搞得炳熙怀疑自己课上怎么听懂的。朱俊一脸茫然,充当没耳朵的听众。炳熙惟恐做第二个朱俊,正要溜出去。东方书忽地叫住他:“金炳熙,上面又发资料了,这回钱不多,就四十块。”炳熙一脸无奈:“我没带钱。”东方书道:“你跟朱俊借一下。我今天得把钱交上去,上面催的紧。”朱俊不情愿的翻开一本满纸开花的作业本,抽出一张铁刮的“老人头”。东方书接了:“回头再找给你。”站起身,以手叉腰,扭一回秧歌,跨步出门:“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学习是正经。”朱俊看着他渐去的背影,对炳熙道:“这钱交的冤枉。”炳熙苦笑:“人在学海,能有什么法子。”说着,摊开一摞打满红杆杠的试卷向朱俊求教。

    高三学生临考前照例要体检,仿佛猪肉上市前须得送到食品站检验,然后才好盖上蓝色印章出售给高考屠宰场。学校包专车一批一批往东台送,谢八操个喇叭,嘶哑着喉咙维持秩序,像是一只接触不良的cd机。

    炳熙依窗而坐,窗帘恰到好处的遮住带了红辣椒气息的阳光,只有细碎的光影忽闪在他脸上。东方婴坐在东方书身边,一点乖女的样子也无,把带在身上复习的课本翻得勤快,把火烧云一般的脸凑上去,借得一点风,嘴里大呼:“热死了!这天热得死人!”搞得一边朝她抛相思红豆的赵鑫也替她热,衣服脱得只剩下伶仃的一件背心。东方上挥挥手:“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存了心不想跟爸爸做一块儿,好了,这一路我也不管你了,随你去了。”东方婴如蒙大赦,说声:“遵命!”起身找了个空位坐下,一脸笑傲的冲赵鑫挤挤眼。赵鑫收了打在她身上的眼光去看东方书,还好,他老人家枕着垫背,在闭目养神呢。又回头去跟东方婴眉目传情。

    炳熙冷眼旁观这场太阳底下的恋爱,暗笑东方书口口声声说禁止学生谈恋爱,却哪里知道自己的女儿就在他眼皮底下搞“出轨”的勾当。又替他们惋惜,两人只能搞用眼神谈恋爱,却不能用嘴去谈,相拥而吻种种,还是一片空白。炳熙想到自己跟素慈未必不值得可惜。炳熙还没吻过她一回呢。这简直比柏拉图式的爱情还柏拉图。在这个年岁。他别过脸去看窗外流动的景色,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金黄的麦芒已抖出,如箭似戟,快是收麦子的时候了。每年麦子抢收时节,素慈都提前进入媳妇的角色,到金家去帮忙,细嫩的皮肤被麦芒划出一道道血色蚯蚓,握镰刀的手掌也给磨得血泡横生。金奶奶要押着她到一边乘阴凉去,她却满不在乎的继续割麦,汗珠子划过她火红的脸颊,一粒粒赛珍珠。

    中巴一声喘息,在一所医院前驻足。学生们陆续下车。乘第一班车先到的谢八又吼开了:“啊——这个——排队!——啊——都是文明人!”班主任咋呼着疏导队伍,学生们被炽热的太阳照个正着,头发里仿佛蓄着一团火。东方婴跌足道:“我忘带遮阳伞了!糟糕!”手搭凉棚,护住自己比夕阳还红的脸蛋。炳熙手扇着风,对蹲在地上以人影作庇护的华树云道:“据说世上有两种人晒不黑,一种是黑人,一种是是女人。黑人是被太阳晒痞了,已经黑到极限,再黑已是不能。女人是太阳晒不着,她们避日如仇,见太阳跟见要毁她容的情敌似的。那东方婴正在恋爱中,所以拒太阳于千里之外。”华树云道:“你这话有逻辑错误。黑人也有女人,还有,‘女为悦己者容’,没人爱的女人往往有自虐的倾向。脸蛋是造成她们当寡妇的罪魁祸首,因而晒黑它成为当务之急的事情,她们还恨不得晚上也出太阳呢!”炳熙笑道:“你不去跟福尔摩斯争风头,真是浪费!”忍冬花丛边把烟剥了,烟丝塞见鼻孔过烟瘾的王帽道:“啊哈!想不到你小子女人没摸过,女人的思想倒摸得底耳透!看不出来!”华树云道:“你懂的其实我都懂,我懂的你倒是未必懂,懂了也未必会做。”炳熙大笑道:“树云,你小子行啊,搞得跟思想者似的!”王帽道:“你大爷的华树云!你有几斤几两我做这老大还不知道!你小子就是一书呆子,离了书就跟女人离了骚味,在社会上行不同!”华树云不敢跟他谈女人,把手指横在唇上,“嘘”一声:“老大,这可不是宿舍!”

    学生们正感觉身上某些部分的肉给烤熟了,隐约还闻到一股糊焦味,东方书在队前发令道:“是时候了!体检去!”手一挥,做个大部队挺进的手势,学生们山呼万岁,摆开一字长蛇阵,游进医院大门,挤得那些体检完蹲在里面乘凉的学生直翻白眼。

    炳熙揣着体检表在测听力,嗅觉,和视力。一个女护士坐在门庭对面三米处,接受测试的学生听她说悄悄话“天津”,那个学生拿柄勺子遮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前凑道:“听不见。”女护士点点头,表示过关,示意后面等着的学生遮住耳朵。炳熙暗笑,想这不就好比盲狗给盲人做导盲犬吗。测嗅觉至为简单,就是辨别油盐酱醋的味道。一个穿着时髦,剃了光头的学生跟个护士吵得不可开交:“我是准城市人,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分辨得出这些味儿?我又不是家庭主妇!我就知道酒的味道!”护士道:“没吃过猪肉总该听过猪叫吧,就是没下厨,这些基本的常识总该懂的!我怀疑你嗅觉有问题!——你还比饿跟我嚷,这都是为的你好!”测试视力前,上来一个护士,扒开学生的眼皮,用个特制的小玩艺照在学生的眼仁里,看他有没戴隐型眼镜。学生精滑得很,扣了眼镜让她去测,末了,再戴上去测视力。

    下一步测身上有我伤痕暗疮之类。炳熙一干人脱得一丝不挂,负责检查的医生让他们踩着席子,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煞有介事的把他们从头看到脚,眼神中竟有一丝暧昧。王帽一面搞劈叉,一面暗下里恨恨道:“这家伙不是个同性恋,就是个变态狂!”

    炳熙走东间蹿西间,赶场子似的好不易填完那张体检表,松口气,到门口集合。东方婴哭丧着脸跟东方书诉说什么,原来她被怀疑患有心脏病,得复查。东方书额上渗出冷汗,一面安慰女儿,一面急火火领了女儿去复查。赵鑫木鸡一般呆在毒日头下,汗水涂满一脸,背心也湿透了,仿佛水里刚捞出来的。炳熙拉他到一处树阴下,笑道:“怎么着,想殉情呢,那也得等到东方婴归西后再说。”赵鑫不语,只拿眼睛去瞪他,半晌说:“你懂什么!”又步入烈日下爆晒。王帽凑过来,对炳熙说道:“看看,这种人,典型的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入不得社会!”说着,优雅地拿食指一掏鼻子,将那团困在鼻孔中的烟丝弹飞。

    东方婴是搂着东方书的脖子出的医院大门。复查的结果让父女俩大喜过望,仿佛孙猴子在阴曹地府拿个判官笔从生死簿上勾画了自己的名字一般的兴奋。东方婴脸上红晕勃发,跟他老爸谈笑风声,没看到烈日下一脸做作的上伤悲,晒得要爆炸的赵鑫。还是东方上眼尖,一指赵鑫,说:“吆,赵鑫沐日光浴呢!”东方婴嫣然一笑:“这呆子!”走过去,拉了赵鑫脱离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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