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明天,炳熙睡到日上三竿才昏蒙蒙的醒转。雅琪早去了,现在怕已到站了。金父也带了一肚子训儿子的话去做他的“孙子”了。
金奶奶在摆着你菩萨的朱漆大柜前虔诚地烧香拜佛。新割的艾草和菖蒲散漫着香气,满屋子都是,逼着一些蚊虫向外移民。炳熙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看那个五官模糊莫辨的泥菩萨,越看越像一只有金色斑纹的青蛙,正匍匐在水草上饲机吐舌吞虫。他伸个长长的懒腰,问道:“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这么香火隆重的?”金奶奶朝那“青蛙”点仨头,说道:“立夏呢孙子,我顺便给菩萨许个愿,保佑我们家小狼考上大学,做个状元。——哦,你妈还煮了鸭蛋,你把我那份也吃了,今天我吃斋。记得在麦田里吃,这样才能避暑。听见奶奶的话没?”立夏在麦田里吃鸭蛋,啃烧饼,是着方水土的习俗,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炳熙穿衣蹬裤,洗漱完结,抓了几只鸭蛋,三步两步,融入一派清晴的夏光里。
麦浪滚涌千里,细碎的阳光跳动其上,仿佛鱼鳞明灭沉浮。串场河宛似一条巧寄相思的纸船,劈波斩浪,动态十足。范六孩划着小木船优游地掠过河面。小碗坐在船舷上,薄底粉花凉鞋拍打着水面,眼神四处游荡,不时把手横扫水面,抄起一把水,兜六孩个落花流水。六孩要待停浆还击,她又拍着船舷告饶。一个撑着水泥船收龙虾网的老人朝他们投来一瞥,六孩便远远的招呼道:“二爷,收网呢!有好货没?”老人边把附在网身的小鱼小虾往网底兜,边应道:“少呢!都给老陈头用电触得没多少了。那个老王八啊,连指甲盖大的鱼籽都不放过。偏偏他又捕得多,你说这还有好货没有?”六孩船走偏锋,与老人的船擦身而过,回头道:“也是咧。小陈头倒不贪,就他那秃头爸撑不死,恨不得把串场河的水抽干了,把鱼虾望自家稻囤子里堆。”小碗见着那老人的船荡远了,含笑问他:“六哥,你喜欢钱不?”六孩道:“傻子才不喜欢钱!”小碗又问:“那你喜欢我不?”六孩道:“这还要问!”小碗满意一笑,忽道:“我要你只喜欢我。六哥你能吗?”六孩敛敛浓粗的眉:“怎么了,小碗?”小碗正色道:“我要你说,我要你说你只对我一个人喜欢!”六孩顺从地说了,追问道:“究竟怎么了,小碗?”小碗道:“我听人说,老陈头想花高彩礼,让你做他们家倒插门的女婿。可是真的?”六孩停浆道:“你听人胡说八道!”小碗撅嘴道:“据说你妈动心了都。”六孩大手当空一挥:“她敢!小碗,我再没出息,给人做倒插门的女婿也插不了他家!那个鸡蛋过手三两轻的老东西!”
小木船飞鱼般破浪前行,伴着舒耳的“划——许——”声。水浆划伤的河水仿佛上了上好的金疮药,瞬息弥合如初。小碗忽地眼睛一亮,把手指向岸:“六哥,你瞧!”六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沿岸的麦垄上隐约呈现一白一黄两个人影的轮廓。他默想,还没到麦穗长成的日子呢,哪个猴急的把稻草人提前给扎上了?正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影动弹开来,超他们直挥手。小碗道:“摇啊六哥,快!是素慈姐在喊我们呢!”
炳熙和素慈上得船来,小碗抱住素慈的膀子打秋千道:“你们也去仇湖赶集呢!我还以为炳熙哥上学去了呢。钱猛哥是早走了的。”炳熙道:“我闲人一个,再说了,对我这种人,学跟不学一个样,去早去晚都是混日子。”六孩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你跟钱猛是咱村的希望,既然你不想呆在乡下玩泥巴,就得把学上上去。我城里没去过,还指望有一天你带我去看看眼界呢!素慈姐你说我这话对不?”素慈道:“他呀,也就嘴上这么说说,大学在他心里装着呢!”炳熙笑道:“希望是有的,但这希望在田野上,空旷又渺茫。”
麦田过尽,扑面是蝶穿蜂舞的一片油菜花田,熊黄黄的火焰烧得铺天盖地。几个捏了空瓶小孩子隐在油菜田里捉蜜蜂,满身的油菜花粉,香喷喷。他们看见素慈,把小手举向头顶,摇得不亦乐乎,甜甜的叫:“素姐姐,素姐姐!藕可能吃了?”“藕才不好吃呢!素姐姐我不吃藕,我要吃莲子!”素慈博爱是笑:“好的。素姐姐答应你们。等到藕熟了,莲子饱了,素姐姐分给你们吃!”一个小胖子伸出小拇指,说:“素姐姐这么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哦,马上有莲子吃罗!”一个小男孩把灌了蜜蜂的瓶子贴在耳畔听听,说:“素姐姐,小蜜蜂在唱歌呢。‘嗡——嗡——可真好听!你也听听!”小碗接口道:“小蜜蜂哪里是唱歌?它在哭着要妈妈呢!”小男孩张大了嘴,一脸惊愕地望向素慈。素慈笑道:“小碗姐说得对,小蜜蜂找不到妈妈,可伤心呢!”炳熙笑道:“小蜜蜂肚子饿了,要喝奶呢!”小男孩天真道:“那我放它去跟妈妈要奶喝。”说着,拧开瓶盖。那只蜜蜂正暗无天日,忽见一道天光泻下来,立时嗅到自由的气息。它迟疑地爬到瓶顶,当头看见一只黄兮兮的东西横在眼前。它以为是大黄蜂拦路抢劫,屁股一翘,射出它的生命之箭。小男孩端了手指来瞧,胖乎乎的像蚕宝宝,立马哇哇大哭。小碗把小指远远去钩他的鼻子,说:“没羞,没羞。”素慈忙让六孩靠了岸,上岸把小男孩的胖乎乎的手指头横到唇上,吮尽毒液,吐了,从身上抽出丝帕,包扎完当,哄得他不哭了,这才蹬船。
六孩的小木船固然快,但再快也快不过大马力的挂浆船。一船人听到低促浊闷的马达声时,老陈头的挂浆船还只是一只漂流瓶,一忽儿工夫,挂浆船便衔住小木船,快得仿佛在运使段玉的“凌波微渡”。
老陈头五短身材,体格壮得赛西班牙斗牛。身上鼓鼓隆隆的好似焊了铜块。如果不是那张阴风怒号的老脸,他完全像个庄稼把式。他脸上的五官出奇的不对称:左眼居高临下傲视右眼,右眼觉得左眼门缝里看人,着实可恨,跟鼻子站一条战线上,结成联盟。肥厚的嘴唇深藏在浓密的花白胡子里,坐观龙虎斗,亢奋得上下唇错了位。一角黄牙当仁不让地给弱势个体左眼添翼,把方针政策往左倾。两只招风耳也祸起萧墙,不肯平起平坐,大该右耳所受的地心引力小些,故而
不得已屈居下位。老陈头因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丑貌,从小受尽白眼,骨子里有股浓郁的复仇情绪。曲长庚在村里做无冕之王时,老陈头的媳妇翠花隔三岔五的被召到大队开会。其实会员就翠花一个,会长便是曲长庚。老陈头凭他那张鬼脸娶到翠花这么个颇有姿色的女人,足以说明他不是吃素的。他也不跟曲长庚去闹,而是将翠花吊在树上,堵了她嘴,拿根柳树枝往死里抽。到最后翠花听到“开会”两个字,浑身便哆嗦得厉害,仿佛还疟疾。曲长庚都看不下去,不得不放手了。老陈头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村里第一家商店“陈记商店”,便是他脑袋的杰作之一。他还兼顾贩货、打鱼、捉水鸡,总之,哪里有钱可挖,他奔哪里,比飞蛾扑火还勤快。翠花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小陈头行销骨立,手上的气力只够去缚鸡,五官端正,圆是圆,方是方,跟老陈头完全脱轨,跟他妈倒有几份神似;女儿陈翠萍却生得骨骼粗大,身上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眉宇间有股勃勃英气,不是男人胜似男人。老陈头反传统的喜欢女儿翠萍,对小陈头甚至有些厌恶。好在翠花对小陈头加倍的施加母爱,否则他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老陈头。
这时,老陈头熄了马达,朝六孩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仿佛从野兽脸上剥下来的,比他原来的脸还狰狞。六孩回他一个笑——皮笑肉不笑,两人扯平了。老陈头矗立船头,手握引擎柄,说道:“六孩,跟我干吧,别辜负了你这身好骨架!我把你当半个儿子看,跑上几年,这船就归你了!——还有我这丫头翠苹,你要娶过门,我没二话!”六孩窘得跟什么似的,偷眼去看小碗,她正骨朵了嘴冲他抛白眼呢。他搓搓大手:“陈伯,我爸跟你是知交,我一向拿你当长辈看。你也不能难为我啊。我搞不来贩货这套路子。你还是另找帮手吧。翠萍人好心好,可是我有人了,你给他另说个婆家,咱们秦园村的好男人可是不少。老陈头昂昂头:“六孩,我看你还真得好好想一想了,最好跟你妈商量着来!什么事别由着性子!要上我的船,我决不回亏待你!”小碗在一边听得不耐:“嗳,陈伯!人家都说不上你船了,你还罗哩巴嗦个什么劲啊!”老陈头只当她是空气,不置一词,只把眼光投射在六孩身上。船仓里探出一个农家女子打扮的姑娘,声音赛洪钟:“六哥,我不问你有人没人,我不在乎。你要肯来这船上,我们好吃好喝的招待你,你要实在不想来,我们一家子也不把你当外人看。你甭为难,爽快点,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六孩给这么一堵,反而爽快不来了,咧咧嘴“陈伯,翠萍,我再想想,想想。”老陈头冲他鼓励的一点头,启动马达,挂浆船杀出一条水路,渐行渐远渐无穷。
船舱里,小陈头把头伸出来,神伤地望向小木船上素慈恬淡雅洁的俏影,痴痴发一回呆,直到那俏丽的身影模糊了,他也不肯收回迷离的目光。船头的老陈头看得真切,吼一声:“看嘛看!那女人不是好货色,她蒙得了一村子人的眼睛,蒙不过我的眼睛!她妈什么人,她就是什么人!”小陈头缩缩头:“素慈姐不是那样个人,不是。”老陈头吹胡子瞪眼道:“你跟老子顶嘴?!”里面补着鱼网的翠花忙把小陈头拉进去坐倒,朝老陈头道:“他爸,孩子嘴碎,你容容他。”老陈头吼道:“你们娘儿俩一路货色,不但嘴碎,心还花着呢!”翠花立时禁了声,脸上的表情死死的。翠萍看不下去,大着嗓门道:“爸,你就不能平心静气的说话?怎么动不动的就发无名火?”老陈头冷笑一声:“无名火?哼!丫头,你是不知道,很多事你都蒙在鼓里呢!”
六孩看着挂浆船远去了,往河面吐口吐沫道:“狗日的老陈头!”小碗斜乜他一眼:“你别嘴里骂得凶,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翠萍’呢!”六孩打起浆:“小碗你说的什么话,我哪有!”炳熙笑道:“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素慈也笑道:“小碗,六孩刚才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亮亮堂堂吗?你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没听见似的。”六孩道:“小碗你听,素慈姐都替我叫屈了!”小碗撇撇嘴:“哼,人家大姑娘管他叫‘六哥’呢,叫得那个甜!还装着没事人似的,骗谁啊你!”炳熙道:“你不有‘六哥’‘六哥’的叫得咯崩脆吗,比那个大嗓门还要甜!”六孩也替自己昭雪道:“我跟她真的没咋的,就是在她家吃了几顿饭罢了,没什么。”小碗叫倒:“还没什么呢,都上人家桌上吃饭了,下回还不得……”下面要说的那截子话把她自己吓着了,脸红成熟透的番茄。炳熙眨眼坏笑:“我们小碗真是一叶知秋,由今天看到明天了。”
过了安时桥,入得串场河主流,满眼是体态富足,吃水颇深的远沙船,拉煤船,冒着浓烟,气势汹汹往前拱,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安时桥桥洞里睡一领破席子的傻子,冲来往行船手舞足蹈,“咿呀”狂叫一气。桥涵里一个炸爆米花的老头对他横眉怒目:“日你娘!傻子你再叫,我割了你舌头!”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拎着一口小布袋,站在桥头往下探望,被傻子逗乐了,也被傻子吓着了,迟疑着不敢下去炸爆米花。
小木船在河面载沉载浮,被蛮横的巨吨位的船扬起的波颠簸得要散架。六孩只得把船紧贴了蒿草和水浮莲,力倍功半地划船,不时停下手,把浆叶上纠缠不清的水草哩净。
这船划划停停,四人轻聊慢说,约莫两个钟头,小木船荡到与仇湖街相邻的小河。这里船邻船,篙碰篙,浆打浆,连风跟水都觉得自己来去好生的不自由。日头也来凑热闹,把脸往船上移,要看看船老大带来了啥宝货,使得赤脚的船伙计在火烫的舢板上跳起迪斯科,把粗布毛巾去拖脸上的层出不穷的油汗。船老大扣着大草帽,挂条粗布裤衩,蹲在船头跟买主暗哑着嗓门论价钱,嘴里的铜头烟斗抽得“吧嗒”“吧嗒”响。船舱里的水货发出阵阵腥臭,舱里的塑料制品也化了一般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老陈头的船临桥停着。舱里搬出的龙虾网,鱼篓什么的在船头堆成一座小山。老陈头裸着古铜色的肩背,正跟一个买主讨价还价。小陈头也打了赤背,皮肤白得让女孩子看了立马心生上吊的**;透明得仿佛可以看见包在里面的五脏六腑,身上的肋骨纤毫毕现,墨绿色经脉也一清二楚。他接过翠萍打舱里递上来的渔具,往小山上加小山,小白脸上汗水恣流。他妈翠花提了河里的脏水冲刷船上更脏的舢板,看儿子累的,心下不忍,放了水桶,过去爱怜地用袖子给他擦汗。老陈头忽地吼道:“你过死婆娘!惯得他毛病!没用的东西,想做我儿子,就得吃苦头,就得给我炼一副铁架子!”翠花怯儒地提了水桶,兜水去了。
翠萍把一叠鱼网捧给弟弟,昂头看见船缝里晃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随即扯开嗓门喊道:“嗨!六哥你到了啊!”六孩正诧异谁在叫他,小碗努努嘴,撩起眼皮,盯着他的眼睛看:“人家大姑娘跟你问好呢!”六孩缓过神来,对着那边的翠萍一扬手:“是勒!你忙呕!”小碗听不惯他话音里的热乎劲儿,伸手一拧六孩的腰身。六孩忍住痛,反手将她的小手抄在自己宽大的巴掌里,握得死死的。小碗眉毛上扬:“痛,六哥你弄痛我了!”六孩咧嘴一笑:“你也知道疼啊。”松开她的手。小碗横他一眼:“六哥可真坏!”
小木船完成使命,一船四人弃船蹬岸。仇湖街人满为患,还好警局的人倾巢而出,否则难保不发生诸如伊路撒冷朝圣路上人踏人的悲剧。小偷借机在人群中一试身手,满载而归;男友终于有了个充当护花使者的机会,把女友护在怀里;老人牵了孙子的手,诚惶诚恐地移步换位;高个子看到的是一片丰硕的西瓜田;矮个子看到的是一片丰茂的森林。人语声繁芜嘈杂,分贝大得可以当资源去煮熟一锅鸡蛋,半空浓浓的一团浮尘,洒上人们的汗水,都可以当地用去种庄稼了。小贩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石头说得点头,把死人说得诈尸。各家饭店挂牌宣告客满,不少人站在饭店门口梗着脖子往里探头,一待里面有人里席,立马饿虎扑羊般扑到一桌狼藉上。街边一水儿摆着一缸缸蒙了麻袋的熟藕,粗地赛大腿,嫩得塞萝卜,香满一条街。
炳熙一行人在人海左挣右扎,南冲北突,仿佛逆流的鱼。市面上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各色物事,照得他们眼花缭乱。小碗看中一件暗花镶金边马甲,六孩当即打巴掌宽的牛皮腰带里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给钱包吃得小贩。小碗把马甲在身上比划着,笑问素慈道:“素慈姐你看怎样?”素慈抿嘴一笑:“这你该问六孩才是。”小碗把脸飞红:“素慈姐你坏!”一指炳熙道:“都是炳熙哥给带坏的!”炳熙笑道:“青天白日的,我可不想唱《窦蛾冤》。”六孩道:“小碗穿什么都耐看,就跟土地长土豆,猫儿上蛤蚤一样自然咧。”小碗挽了他手臂,羞怯地把脸贴上去。炳熙瞧着眼馋,把手伸过去勾素慈的手,素慈轻轻甩开,寻个人隙钻进去。
炳熙赶上素慈。她正立在一副货郎担子前,凝目细看一副紫铜的镂空十字架,架上的耶稣跟他一般消瘦,脸上呈现隐忍的痛苦。炳熙道:“喜欢这个?”素慈把十字架摘下来,放在手心把玩,说道:“我只喜欢他临终时的一句话‘宽恕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炳熙道:“既不能求别人谅解,就去谅解别人。宽恕别人就是解脱自己。”素慈道:“宽恕世人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不能宽恕别人的人也只有自杀这一茬了,可是对的?”炳熙笑道:“你说是就是了,问我也白搭。”当下,问了摊主十字架的价钱。素慈要把十字架挂回去,说:“我还是不要的好。”炳熙拦了她手:“留着做个纪念也未尝不可。这么些年,我们年年来赶集,还没买个可作见证的物品呢。”素慈只得把十字架拽杂手心。
这时,六孩和小碗相拥着汇过来,六孩道:“你们孙猴子啊,一眨眼就没个影子了。还得我们好找。”素慈抱歉一笑。四人团结一处,往白龙桥挺进。
白龙桥因出个一条破浪升天的小白龙而闻名。政府拨款在桥边修建了一座白龙亭,四围植花种草,设立景点,虽是巴掌大一地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白龙桥经过一番修缮,看上去年轻得可以,不过,这种年轻是老人削了白胡子,拉了皮造出的虚假年轻,有做作的不痛快。桥东侧香火鼎盛,合抱的大头香杵在那里烈焰灼灼的焚烧,烟火呛得白龙桥直咳嗽,熏得白龙桥都能出演包黑子了。
走马观花逛了半天,四人肚子都不满地唱起空城计。六孩道:“你们小坐一会,我去买把鱼叉,顺带买点好吃的。”小碗绑了他手,要跟他一道去,六孩把她按在台阶上,说道:“你看你,都成烤红薯了!还嫌不够累啊!人挤人,挤死人。我豁出半条命才能在人群里走过来回,加上你,我还不得把命给搭上啊。”说着,回身杀回人海,头晃几晃,消失不见。
炳熙拣来几张报纸,在台阶上铺开,招呼素慈坐了,把手在脸上扇风道:“这鬼天气,真不是人养的!”素慈打身上摸出一叠手帕,分发给两人,自己把手帕去拭脸上的汗珠道:“这什么话,骂得莫名其妙。”小碗笑道:“炳熙哥这话好没道理,都说上鬼天气了,怎么会是人养的呢。”炳熙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做不得算。”扇风的手忽地僵住,仿佛遭人施了定身术,目光盯在两个向这边乱抛猥亵的目光的混混身上。
两个混混发型各有千秋。一个是金黄色的爆炸头,宛似原子弹爆炸时激起的蘑菇云,远远望去又像顶着一球仙人掌;一个白灰色长卷发,仿佛套了狮子狗“贺贺”的皮毛,又好似跟艺术家比气质——社会惯例是:头发越长,表示艺术气质越佳(女子除外)。“蘑菇云”一只手飞速转动一对银光灼灼的健身球,嘴里不闲着的嚼口香糖,望小碗和素慈身上敏感的部位滥施内容丰富的目光;“艺术家”偏着头右手握一杆台球棒,节奏感强烈地往左手摊开的手掌上敲,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躲在墨镜后搞暗箱操作。
炳熙思忖,原来男人都是狼进化来的啊。素慈和小碗也感觉到有光到在她们身上肆无忌惮的切割,不安地把脸扭过去,拿脑壳招呼俩个色狼。炳熙猛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两个女人急需他护着的男人。他的目光便带了些狠劲,辣劲,毒劲。“蘑菇云”仿佛从两个秀色可餐的女孩子身上剜了块肉,喉结动一下,骨碌碌咽下一口什么。他忽地“呀”一声叫,原来不知觉的将口香糖吞咽了下去。“艺术家”拿球杆一捅他胁下,示意他拿出点邪气来,别尽丢份儿。把眼前那“排骨”整趴了,咱哥俩可就大发了。炳熙跟俩混混的“目光战”正打得难解难分,素慈欠身站起,把小碗的手握在手心,一拉炳熙道:“咱们别惹他们,走了好。”这下俩混混不干了,“蘑菇云”听他妈说口香糖咽到肚子里于身体不利,便把一口怨气撒到炳熙头上,俩钢球在手心转得差点做离心运动,上前截住炳熙,脸上风起云涌:“我说哥们,一人玩俩妞,你消受得了?给咱哥俩发一个,咱找个旅馆疯上一把!如何?”炳熙浓眉纠成一条蟠龙,嘴唇抖动,与他冷然对视。“艺术家”也来助威,打身上摸出一包“红杉树”,弹出三根,高矮有序。自己叼上一根顶端的,给“蘑菇云”发一根中端的,然后把烟盒递到炳熙面前,一只手耍着球杆道:“哥们来一根,甭客气!我们俩兄弟也没其他想法,咱就想借你一女人用用,用完立马还你,怎样?”小碗心尖儿直打颤:“流氓!”人群中几个人闻声看过来,一脸看客的幸灾乐祸。“蘑菇云”上前一拉小碗的衣摆:“
别价!小妹妹还挺火辣的呢,大家都是人,你也需要我不是,看你急的,咱就就地解决了吧。”小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猛地甩手给他一耳刮子。“蘑菇云”不急不恼,把手摸摸脸:“咱们还是个烈女呢,玩起来肯定劲爆!”素慈息事宁人道:“两位大兄弟,我们是农村来的——”“就是农村来的咱才玩得起,城里的妞儿咱玩不转,钱甩上一大把,也搞不定!”炳熙盛怒上脸:“滚你妈的,什么鸟!”拥了素慈小碗往人群里面塞。
“艺术家”一杆子扫过来,打得炳熙一佛升天,二佛捏磐,骨头差点错位。素慈惊呼一声,回身一把揽住炳熙摇摇欲坠的腰身,急切道:“伤哪儿哪,啊?”人群中终于飞出几个和平鸽,咋呼道:“年轻人,别玩得过活了,这可是要担待王法的!”“这法律可不是好玩的,越横还越跟你横,越蛮还越跟你蛮!”“艺术家”把个球杆在人前点点:“你,你,还有你,他妈什么东西!少管小爷的事,小爷我就这德性,小爷我愿意!”“蘑菇云”则有些惊恐,朝“艺术家”直使眼色,心说话:咱赶紧着开溜吧,别为个娘们把几天的花花日子交给警察去支配。
人群一阵剧烈骚动,小碗失神的眼哞“啪啦”打亮,声音颤颤道:“六哥!六哥我们给人欺负了!”六孩扛了把碗口粗的鱼叉,沿着人墙缝隙冲过来,一看倒在素慈怀里的炳熙,一时全明白了,把一袋杂食往地上一摔,鱼叉横过来,往气焰高高的“艺术家”大腿上便刺。“蘑菇云”反应快了一步,一把推开“艺术家”,自己也一头扎进人海。“艺术家”躲过一劫,被眼前这个黑猩猩吓破了胆,甩了球杆,连滚带爬扒进人群。六孩怒火未熄,抓了那杆球棒,往膝盖上一顶,双手使力,“啪”一声,球杆折为两截。
素慈两眼噙泪,把臂圈住炳熙的头,带着哭腔道:“怎么样了你?到底说句话啊你!”炳熙忽地从他怀里挺身而起,拍拍刚吃过棒的腰身,笑道:“没事呢素慈!都装的。——能枕到你的手臂,我这一棍吃的还不亏!”忽地皱一下眉头,怀疑自己把自己给拍痛了,刚才躺在素慈怀里确实没感到痛楚。素慈破涕为笑,把手指点向他:“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小碗还在后怕把身子紧贴了六孩,嘴巴一开一合,喘着气道:“六哥你怎么才来!”六孩嘿嘿一通笑,拎起地上躺着的袋子,打里面理出桂花糕,熟肉藕片,小龙包子,又整出一瓶汽水,在三人面前晃晃,说:“这可是我套圈套来的呢!只花了三毛钱。我手长,一伸手就给套来了。那老头不肯再卖我套圈,还求我别砸他生意呢!”炳熙要过汽水,拿牙撬开,灌上几口,交到素慈手里。素慈抿一口,转手递给小碗。
四人就着汽水,一通好吃。六孩把手背去抹大嘴上食物的残骸,说:“该是回去的时候了。”素慈道:“你们先回吧,我去庙里看望一下我干奶。回头抄小路回去。”炳熙道:“这里够乱的,什么鸟都有,还是我陪你一块去吧。”小碗也道:“就是。我也跟了你去。——六哥我们也去庙里看看吧,反正时间还早着呢。”四人掸掸一身灰尘,一路攻人城拨人塞,离了纷扰的人流,踏上弯弯肠子路。
仇湖庙多,土地庙犹多。信婆善公每于阴历三月十九齐聚一座规模颇大的庙宇中,焚香祈祷,以求岁月静好,晚年安和。这座庙其名不详,匾额上金漆剥落得彻底,只见一片惨淡的灰白像信徒们显露无穷的嘲弄,仿佛庙宇的一个白眼。政府顾及名誉,把原本遍体鳞伤的庙宇肢解,什么“文殊观音”,“太白金星”,“四大天王”都给遣送到正宗的庙宇,享受文化气十足烟火气亏欠的人间烟火。
素慈一行到得庙前,落入眼帘的,是座露天的破庙,院墙坍塌,庙门不过是独当一面的门框子,与外围藕断丝连。一杵大香立在院子当中,烟气蓬勃,熏得人涕泗横流。近百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双手合十,口吐梵音,绕着大香缓缓移步,一脸死寂的虔诚。
素慈逮住一个老人问女主持的住处,老人道:“主持舍不下这庙,要在这里坐法三个月,现在还在厢房里坐禅,没去任职。”言语里充满对主持的崇敬。庙里正房里摆满砖头木板搭成的临时饭桌,满满当当坐了蓬头垢面的人,狼吞虎咽或细嚼慢咽着信徒们布施的素食。天光从镂空的屋顶洒下来,懒懒的,没遮拦的,刺目的,造出一派神圣的气气氛。
四人蛇行蜗步,左折右曲,进了一间犹存半个顶的厢房。厢房里摆一张木板床,一张年代久远的楠木茶桌。床上闭目盘膝坐着个发丝如银,面似核桃,一身旧而干净的行头的老尼。如果她的面前横一把倚天剑的话,武侠爱好者一定以为她是灭绝师太的化身。这尼姑曾以生吞瓦片,苦身修行而赢得众多信婆信公的追捧(整得跟追星族似的),身价顿涨,一次放焰口的所得跟当红歌手的出场费有一比。女人长得美希望做明星,长得平凡便希望做老板或老板娘,长得三份像人,七份像鬼,便只好出家去做尼姑。这尼姑天生眼皮上翻,露出猩红一片眼肉,男人见了会三天不知肉味,因为恶心;女人见了也会三天不知肉味,以为兴奋。故而人们送她个外号“红三姑”。红三姑也嫁过人,一个瘸子,生了一儿一女。后来瘸子跟一寡妇好上了,红三姑一气之下遁入空门,剃发修行,庙里的老主持大病将死那会,她不舍昼夜的伺候着,老主持念她是好,临终前让她接任了主持职位。
素慈轻呼一声:“干奶,你老人家可好?”红三姑缓缓睁眼,炳熙只觉眼前血光一闪,耳畔传来小碗的一声惊叫。红三姑盯着素慈一番打量,眉头微撮:“你是?”素慈呀然道:“我是你干孙女素素啊!”红三姑低头回忆良久,忽地以手加额道:“奥,你就是那个文绉绉的,见人就躲的素素吗?女大十八变啊,当年最后一次见你,还是个小毛头呢!”说着,收腿整衣,起身落地,提了桌上的陶瓷水壶,倒了四碗茶水,一一递到他们手里:“来,来,干奶能招呼你们的,就这茶水了。”素慈接了茶水,平端着:“干奶你息着,本来就是图见你老人家一面,看你老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我就放心了。”红三姑干巴巴的笑:“都埋半截子土的人了。只想你们好过。你也大了,听说是早说了婆家的,结婚时干奶一定给包个无大不大的红包。”素慈把碗捧起去遮住半边红透的脸,一抹茶水打她嘴角游下去。小碗一指炳熙,笑道:“素慈姐今天把人都带来了,这可就是了。”红三姑眯起眼睛细瞧:“恩,是块好料子。瞧着,骨骼清奇,浓眉俊眼——我干孙女将来有的甜头吃了!”炳熙笑道:“你老人家看偏了,别人管我叫‘贼眉鼠眼,猴子身段’,哪有你老说的好听。”素慈把胳膊碰碰他:“干奶夸你还落个不是,你真叫皮。”红三姑抚掌大笑:“这孩子这嘴说的,有趣得紧呢!”
红日西沉时,六孩披着夕晖回家。范母肥硕的身躯歪依在门框上,嗑着南瓜籽,地上铺了一片籽壳。见他回来了,竟一反常态的笑脸相迎:“六子,嘛儿晚了,干啥去了?”范母生过六个孩子,上面的五个不是淹死了,便是饿死了,只六孩岿然独存。难以想象一个身上掉了六块肉的女人,居然还丰肥若此。六孩怔住,看陌生人似的看她,又转头去看夕阳,看它是否打东边落的。范母把一圈南瓜籽塞进裤袋,拍落一手细粒粉尘,上前拉了他臂往屋里去,说:“六子,你瞧,咱家多了些啥?”六孩进得大门,当头看见一只描金雕凤的木箱,摆在阴冷潮润的泥地上,格外显眼。范母笑不离扣,开了箱子,打里面抖出一叠一料子,说道:“怎么样?六子,你以后不愁没衣服穿了。”六孩惊诧道:“这打哪儿来的?”范母看他脸,淡淡道:“六子你也不小了,该是成家个人了。陈家女儿翠萍多好个人,村里想娶她的男人,十个指头数不来,人家一大姑娘,指名道姓的要你!我的儿,这是老祖宗积德啊!你看,这不陈家都把聘礼给送来了!”六孩立时脸面黑封,双眼瞪得牛眼大,网状血丝清晰可见:“这个该死的老陈头!——你赶紧着那这箱子给我退回去,让我再看见,砸了当柴烧!”转身回房,狠狠摔上门。范母在阴暗中张大嘴巴,跟河蚌似的,许久未合。
炳熙原打算在去学校炼狱前,美美睡上一觉。他姐姐的不期而来把他的美梦敲碎了。金花小时侯长相一点不含糊,一张脸盘子加一步好走,惹得不少男学生为她而拳脚相向,大打出手。他跟哪个男娃一牵手,哪个男娃一个月不尿床,乖巧得仿佛一只小狗。然而天嫉红颜,金花十岁时,忽而不名不白的患上了老膜炎,一头水草般光鲜的头发脱得干净,身上的灵气也被秋风挟持了,一去不回头。金奶奶给孙女取金花这个名字,原盼她像《五朵金花》里的杨丽坤一般人材出众,美丽百分百。谁承想金花的脑神经跟杨丽坤的是同一根,杨丽坤痴了,金花也傻了。津花大病一场,身心倍受摧残,上学智力跟不上,只好在家待着。不久,炳熙来到人间与她争宠,金奶奶一门心思的爱护炳熙,把金花忽略了。金花无人照料,一日吞下一包红糖,晚上小兽般在床上翻来覆去,惨呼“牙痛”,金家上下一时没当回事。不几日,金花牙齿脱的脱,损的损,一嘴破牙仿佛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遗址。村里穿开裆裤的小皮孩常追在她后面叫“小婆子”,意谓她人未老牙已破,吃饭只能如老婆子般偷工减料,不嚼而咽。金花长到二十岁摸样尚属过得去,而且身为一村姑,整日面对的是猪食,鸡料这类琐事,按照村人的见地,智商高低并不打紧,只要能生孩子就行。金花嫁的是个木匠,家里有一老母。
金花婆婆对媳妇最大的希望就是八百里加急的给自己生个“带把儿”的。然而金花的肚子不争气,硬是瘪瘪的,仿佛歉收的粮仓。这让金花婆婆心急如焚,恨不能借她一个肚子。因了此,婆媳间关系出现裂痕,婆婆背地里管媳妇叫“碱包”——播了种子不出苗的盐土地。
金花的男人,那个木匠,有一回陪金花去城里抓药,顺便自己也查了一下身子。这一查不要紧,医生说他身上负责传宗接代的零件在闹罢工,得治。转眼几个月下来,金花的肚子鼓起来,赛一面大鼓。金花婆婆高兴得中了风。双胞胎姐弟一出世,金花便成为那一带人家最忙最苦的家妇。
金花带了儿子小宝小月回婆家。她由于经年累月的劳作,皮肤变成黄褐色,仿佛披了一身黄鼠狼皮,手也粗糙得可以当鞋刷子用。两个孩子仿佛夺走了母亲的白,一个个粉都都的像小白猪。金母捉了女儿的手,眼珠子不错地看她,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不定。金奶奶把小宝小月揽在怀里:“我的心肝肉乖乖,想死祖母奶奶了!”小月在金奶奶脸上香一个:“我也想祖母奶奶。”金奶奶喜上眉梢:“小月乖。”小宝则骨朵着嘴,一言不发。金奶奶笑道:“小宝怎么了?见了祖母奶奶不高兴?”小宝把手背在身后:“我刚才叫了祖母奶奶好,祖母奶奶没给糖吃!”金奶奶笑破大牙,一指金花:“都是跟你妈学的,贪糖吃!好,好。跟祖母奶奶买糖去。”说着一手牵一个,牵了俩孩子便走。
金母把女儿拉见里屋,促膝长谈。炳熙在人语声中睡得好生不塌实,打房里出来,说:“姐,是不是给我送补品来了,我可不要红糖!”金花笑露一口破牙:“炳熙啊,姐脑瓜子不灵,不知道该给你吃什么呢。”金母训斥道:“你个这孩子!没说给俩外甥好吃的好喝的,反倒管你姐伸手了!”炳熙笑道:“我看出来了,我不是妈亲生的,姐才是!”金花道:“兄弟别胡说。妈可没少疼你了!那年你还小,确粮,妈愣是把你喂得饱饱的,自个儿去啃萝卜叶儿。”炳熙见玩笑开不得,只得一脸动情的样子:“是吗妈?我可得好生报答你!”金母笑道:“你要明白妈的不容易,我也就满足了。你得把学习搞上去,别让你爸挑出刺儿!”
晚上,小月和小宝比着闹腾,仿佛两只开足了音量的音响。小月跟金奶奶睡,小宝也要枕着金奶奶的臂弯才肯入睡。那只小床不答应了,一会把小月推下去,一会把小宝推下去,金奶奶只好让俩孩子躺下,自己半躺着依床睡下。半夜里,小宝尿了床,小月从梦里被浇醒,带着哭腔道:“祖母奶奶,小宝他欺负我,把我的新裙子弄湿了!”小宝一脸无辜道:“我没有,它是自己放出来的!”金奶奶哄他们道:“乖,你们舅明天还要上学呢,吵着了他,明天起不来,老师要打屁股的。”小月道:“我不吵了,祖母奶奶话。”小宝道:“我也不吵了。祖母奶奶,明儿有糖吃吗?”金奶奶道:“只要小宝乖,明儿要吃什么祖母奶奶就给买什么。”
炳熙把头枕着交叠的手掌,侧面望着窗外月华抚慰下凌乱的树影花影草影,入精入神。夏虫在跟帕瓦罗蒂学高音,却又苦于禀赋不良,只得换气不断;潜在水沟里的青蛙鼓动唇舌,话音落地有声,铿锵有序,让配六国相印的苏秦自叹弗如;飞蛾执著地寻找它们的精神恋人——火焰,不惜舞遍天涯,然后以身殉情,化为死灰在所不惜。在这无蛰无涯的夏夜,炳熙失眠了。他想到高考的残酷,嗅到铁与血的气息。正像素慈说的,他嘴里把高考当儿戏,大学在心里装着呢。正如钱猛所言,大学就是文凭,文凭就是钱,钱就是权。他不得不把青春去换文凭。他正感到一丝困意,金母房里的灯亮了,宣告一天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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