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花秋月,歌楼管弦。
慕容书羽轻轻关上‘醉仙阁’的房门,倚在栏边,将酒气与谈笑声全部拒在里面。他,总不是那个世界的。
只不过两年多而已,舒则眉差来教他功夫的武师已经完全不是对手,楼主说,要等中秋时,少楼主回来,请他指点自己。于是他便闲了下来。
带他来‘回雁楼’的是自在楼的老家将舒怒岭。舒怒岭直爽豪气,自从看到他,就经常带着他一起出来,或者办事,或者聚宴。
他喜欢这样的人。但是并不敬佩。
他也不喜欢一群汉子喝的醉醺醺的样子,于是他退了出来,靠在栏边看书。
在不合适的时间被不合适的人拽到不合适的地方,总是有点无聊。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那传说中的少楼主总该回来了罢!
慕容书羽看了两眼书,发现破天荒的走了神。
这令人难以喜欢的秋天。
他总觉得,大暑或大寒能刺激人的神经,从而振作,而春天也是一派生机。唯有这秋天,带点懒,带点倦,总勾起人心底微微的伤。
这是个伤感的季节。适合凭吊,或追忆。
但,就是不适合读书。
慕容书羽卷起书,抚了抚披衣。
仍是那一袭杏色单衣。
他平时洗这件衣服时总是格外的小心,只有那次除外。
那次沾了一身的血污,怎样清洗,都觉留着股刺鼻的腥味。
于是他每次洗完,都用香料熏衣,直到染的满身芬芳。
慕容书羽收书抚衣,容不得他想起什么,旁边‘明月阁’的门也一样轻轻打开,慢慢合拢,一样的一声轻叹。
他转过身,出来的少女径自靠着雕栏坐下,闭上了眼睛。
她的睫毛很长,看起来更是秀气。一身凉素的白衣穿在她的身上,意外给人一种温润的错觉。
白月如昼,月光照在她胸前挂着的一只白玉水坠,发出胜过月色的温柔。
她总是低着头。
慕容书羽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前。
虽然很久没见,他也还认得她。
但是现在才发现,原来忧悒的神情如此衬她。
她是被那朱红衫子的美妇称为‘紫儿’的少女。想必她避出‘明月阁’的理由与自己大抵相同。
紫儿垂目,周围的空气便凝结起来,有如冰之结界,拒绝旁人的随便打扰。
慕容书羽想了想,就这样站着,没有出声。
他很有耐心。
紫儿知道有人走到自己面前,也懒得抬眼,索性就装着小睡。她感觉的到,眼前这个人的气息让人如沐春风,没有一点恶意。
慕容书羽见她装睡,一时倒也无可奈何,于是他又从袖中摸出了那卷书,开始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瞥着紫儿垂着的眼帘,忍着笑,大声道:“唉——这老子的《逍遥游》真是经典名篇,无怪乎流传至今——”
紫儿皱了皱眉,眼皮一跳,费了好大劲强行忍住睁眼的冲动,且由他去。老庄本是一家,他爱说是老子所作,关我何事。
一篇《逍遥游》诵完,紫儿只那眼皮一跳,眉心一皱,再没了动静,倒是偶尔有经过的客人好奇的凑过来,都被慕容书羽比寒霜早露还冷几分的‘亲切’笑容挡了回去。
慕容书羽又收了书,抱臂侧首,看了她半晌。然后紫儿只觉一物当头罩来,接着风声猎猎,不禁愕然睁眼,慕容书羽那杏色披衣就扔在自己的头上,而他本人正在打一套最基础的形意拳。
慕容书羽开始练拳,也没再看紫儿什么反应,专心比划着,拳风腿影,不亦乐乎。
紫儿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将头上衣服扯下,扔回给慕容书羽,咕哝道:“书读的差劲,没想到武功更是稀松平常。”
慕容书羽笑着将衣服披好,复又站回紫儿身前,仍抱着臂,歪了头,带点得逞的笑:“怎么讲?”
一旦搭上了话,紫儿也没理由再装睡下去,只好起身:“逍遥游是庄子的名篇,看你也象个读过书的,真是贻笑大方。”
慕容书羽道:“没错,是庄子的呀!”
“……”紫儿知他诈了自己,也不指认他方才所言,只道:“形意拳虽是入门拳术,但也没你这么练的。”
“形意拳,形也,鱼鸟虎豹之状,意也,山水风云之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是也,非也?”
“然也。”紫儿学他的调子说话,点了点头:“阁下却打的象个大木桩子,好一片虎虎风声,扰人清梦,居然还来跟人谈行云流水。”
慕容书羽目的达到,也不争论,本来打这套乱七八糟的慕容氏篡改版形意拳就是为了引人注目,现在还有什么好争的:“我姓慕容,名书羽。”
紫儿道:“我又没问。”
“你不问,我问。你叫什么?”
紫儿抬眼。
她从不抬头,只抬眼。这样看人的时候,眸子下面便有三分留白,越发显得清亮而忧悒。
清亮如月,忧悒如月。
而且很静。
“独孤紫。”
随后她又垂了眼帘,将方才溜入瞳内的一丝月华也拒之睫上。
那一眼不知是月色闪耀还是别的缘故,看起来就象她颈上坠着的水玉一样。
她有一双仿佛水晶般好看的眼。
可是她却一直低着头。
慕容书羽无端的感觉到伤。
这种感觉看在眼内,痛在胸口,心上。
就算他此时的武功一点也不高明,也看的出来,独孤紫的脖子是断了的。
慕容书羽从来没有追求过完美,比如弦月,就是一种残缺的漂亮。
可是他居然有些无法忍受命运给予独孤紫的残酷判决。
这样清丽的少女,这样漂亮的双瞳,却注定一辈子无法抬头。
他一向能言善道的口才变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象是感觉到慕容书羽察觉自己断颈,既而散发出的伤感,独孤紫淡淡的道:“我武功远比你好。”
——你四体健全又怎样,我武功就是比你好。
慕容书羽当然听的出她什么意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我所要的,我不在意自己的武功够不够好。”
独孤紫道:“大话谁不会说,你倒把自己比成孔明哩。只不过也别忘了,别人的头也不是光用来长头发的。”
慕容书羽微微一笑。
这一笑,就是一个话题优雅的结束。
独孤紫也笑了。
慕容书羽和独孤紫都喜欢笑,也习惯笑。但是看似同样温文尔雅的笑,仔细回味,却很是不同。
慕容书羽笑的温和,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清高自持。
独孤紫笑的同样温和,但隐隐含着客气的冷淡。
无聊的话题,从那时开始,他们就以笑容结束。
直到很久以后,成为一种习惯。
或许,这也算是默契。
月华的微光倾洒过来,映的独孤紫的白衣愈加素净,慕容书羽的披衣温柔的流黄。
两人站在栏边,静默很久。
“我,白衣血染的一天,也快了。”突然,独孤紫说道。说的很淡,很漠然。
原来这个少女对自己,是如斯冷漠。
听到这个‘也’字,慕容书羽就知道自己的血案,瞒不过她。只是没有想到,独孤紫这样纯净清澈的少女,也会说出这样动魄惊心的话来。
而且,说的天轻云淡。
因为那样一双忧悒的眼,是属于诗人的,并非杀人者。
可是他没有想到,诗人大多疯狂。
慕容书羽只能装着不在意:“为什么,你不是我,我不能选择。”
月亮移了过去,光线暗的突然。疏影映着独孤紫忽明忽暗的脸,她清秀的眉毛似乎一皱。
只是一瞬间,就舒开了。
眉毛一皱一舒,她似乎是想叹息,却终于忍住:“其实,我也不能选择。”
她认真想了想,又补了句:“天地如棋局。人在局中,谁又能够选择?”
慕容书羽紧了紧领口:“那天的夫人,是不是姓萧?”
“是。”
慕容书羽道:“可是,你眼中所看的人,一直不是她。”
他停了停,独孤紫没有说话。她在等。
果然,慕容书羽接着道:“所以,你追随的人,不是她。”
一阵凉风穿廊而过,独孤紫的衣袂和发丝飘飞起来,看上去好象人也晃了晃。
慕容书羽没有看到,她低垂的眼中掠过的敬慕,还有与这样忧悒如月的人并不合衬的疯狂。
“我要追随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独孤紫依然说的很淡,“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所以,只要他需要我这双手染上血,无论谁的,我都会做到。”
她慢慢的转向慕容书羽,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着他,“希望不是你的才好。”
慕容书羽被她这句话明显表示出的欣赏感到一阵沭心的暖,却同时也知道了这个少女决心跟随的是个怎样残忍的人物,而她却已决定用一双手守护那个人,不惜全身浴血。
“我也不希望。”慕容书羽只能笑着这样说:“因为,你的武功远比我好。”
几日后,中秋佳节。自在楼少楼主舒无月自虞山返京与父相聚。
教导了慕容书羽几招剑法,一个多月后,舒则眉当着儿子与几位爱将的面,揽过慕容书羽的肩膀:“书羽记性奇好,以后,就主掌飞鸿楼吧。”
进楼不到三年,被委以如此重任,舒则眉第一次以凌厉眼神压制住周遭的反对声,慕容书羽只觉在一干老将面前,头都不敢妄抬。
这时少楼主倦倦的声音响起,有些微秋风吹过的冷,很是森寒绝对:“慕容先生有能力胜任。只是,管理资料太过烦琐,委屈他了。”
管理资料的人,岂非都老的快。
只是,士为知己者死,还有哪声能比这冷脸公子一句‘先生’更加亲切的了?
慕容书羽想起了那夜独孤紫的话。
——只要他需要我这双手染上血,无论谁的,我都会做到。
可能,决心跟随一个人,侍奉一个人,都是这样的感觉吧。
他抬起了头,隐住了眼内的感激之色。
那又病,又瘦,倦如秋风的公子,在说了这句话后,便离开了议事厅,返回虞山。
那一年,慕容书羽十七岁。舒无月十岁。
自那以后,楼中上下改口称慕容书羽为‘先生’。
从此,他不再讨厌秋天。
因为他年轻的主人,便是一身深秋的味道。
同年,敛静堂总堂主林华衣的发妻萧红妩离奇失踪,独孤紫下落不明。
只是,道上都在暗暗传言,林华衣为壮大敛静堂而娶了纵鹤盟主之妹,现在却终于忍受不了这悍妇的脾气,而暗遣杀手除掉了自己的发妻。
传闻中,一直跟随在萧红妩身边的那个少女,便是林华衣的新情人,也是这桩奇事的凶手。
慕容书羽听到这些传言事一点也不吃惊。
就算那个少女双手染红,也不会是为了‘情’字。她眸子里火热的目光,并非深恋,而是崇敬。
——他要你杀的人,就算是萧红妩,你也会毫不犹豫的吧……
慕容书羽合上了卷轴,披衣临窗。
夜里的风,凉的很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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