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单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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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电脑游戏室设在电影院大厅里，像所有游戏室一样，电脑模拟射击声、汽车轰鸣声、打斗声……震耳欲聋。十几岁二十来岁的新人类个个专心致志，在荧屏前为自己的事业奋力搏杀，每一次胜利都带来心理上的充分满足，而每一次失败充其量只是损失一个筹码，“毛毛雨啦”，战斗者精神上是只赢不输。我的目光扫过一条巨幅标语，上书八个怪异大字：“你不简单，奖金三万”。又是巨奖揽客，又是一家游戏软件厂商在推销脐带未脱的新款电脑游戏，我无动于衷地想。
离开游戏室不久，我重新返回来了。电影正片开映之前，又在播放那部老掉牙的南极冰山纪录片。自去年以来，无论我看哪部影片，都要先和南极冰山来一次正面相撞，弄得我大倒胃口，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度秒如年苦苦等待不邀自来的纪录片寿终正寝竟比攀登十遍冰山还要劳累。我决定逃避片刻，抽空来欣赏一下在三万元的鱼钩上，善于大斗揽金的游戏软件厂商此次放了一片何等出色的诱饵。
这是一个叫做“简单程序”的电脑游戏。已有两位头发染成烟草黄色的新人类先我一步投币入座，其中一位英俊男士左耳垂上还晃动着一只亮晶晶的金属耳环。他俩面无表情，一声不响，迅速进入角色。不消片刻，我在一旁便初步掌握了游戏规则，电脑随机给出不同场景不同经历不同遭遇，玩家自主选择所作所为，在每个得分点蜂鸣器便响一次，由电脑判断你是“简单程序”或是其它。
根据规则，玩家如果获判高级程序，可以赢得游戏生产企业sf公司巨额奖品和免费出国旅游机会，价值三万元。
耳环男士两人屡战屡败，不一会儿便接连退下阵来。他俩心平气和，嘴里嘟囔了一句：肯定是给火星人考试的版本。我在一旁看出了一些道道，自告奋勇上前试试我的运气。
连试几次。第一次是夜路遇匪，我选择“持枪自卫”，“挑灯报警”，“逼追穷寇”。电脑一本正经地核算了半天，最后判决“简单程序”。
下一次是竞选公职，我变得谨慎起来，心里不停揣摩着电脑的那些歪门邪道，变着法子与电脑兜圈子，出乎意外地选择了“巧舌如簧”，“贿选霸选”，“出尔反尔”。电脑愣了片刻，似乎是被我的勇气吓阻了，但最后还是邪不压正，向我亮出了“简单程序”的得分牌。
最后一次是蒙受冤枉。一见此题，我心中暗喜，在我不算太长的一生中，体验最深的就是不明不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冤枉。植树造林反被冤枉盗伐，放生牛羊最后却被反诬偷猎虎豹，最令人难忘的是有一次我在大街上拾到一只迷途的哈巴狗，这可怜的小东西饿得步履踉跄奄奄一息，我出于恻隐之心给买了鹅肝粉肠之类宠物大餐，把它喂足了饮饱了从地狱之门领回来。正当我牵着它信马由缰寻找它的回家之路，可巧遇见主人一伙迎面寻来，不由分说便诬陷我是偷狗贼，最可气的是那只畜生为虎作伥翻脸不认人立刻冲着我这个大恩人又扑又咬，把我的裤脚全部撕烂，我只好委屈万分落荒而逃。鉴于这一系列有益经验，我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一口气在游戏机上选择了“出尔反尔”，“忘恩负义”，“倒打一耙”等几支恶签，顿时荧光屏上天雷地火一片混乱，结果当然还是“简单程序”。
耳环男士看见我惊世骇俗之举，当即援引我为同志，劈面递给我一张名片，告诉我地址上的那个人是文身大师，可以在我身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说我想在眼球上文一千美元图案，这样我在观察这个世界时便会感到心里舒服多了。“没问题”。耳环男士说。
我悻悻败下阵来，但是外表静如处子，完全不动声色，在公共场合这是最最重要的品质，无论是手枪逼在你的额角上，还是泰山鬼哭狼嚎地崩于你眼前，你也许心头像揣个兔子突突抖个不停，但是表面文章一定要做好，你必须做到镇静大方，斯文不乱。不然你就完了，没人看得起你，你从此一文不值。我把不服气的感情深深隐藏在心底，转身来到游戏室那条大标语下。摸出钱包来买下一组sf公司光盘，准备回家继续联网操作。根据游戏规则，在游戏室玩和在家里玩，一样有效。我抬头又望了标语一眼，也许我并不是冲着奖金来的，不过，有机会赢得3万元，也算不上是件坏事呢。
电影是这么个东西，它就像一壶劲头十足的二锅头源源不断地灌进观众由于惊讶总是张开的嘴中。看完电影，我大步流星走出影院，立马觉得鼓楼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太过平庸，恨不能当场撞见一伙匪帮被打个人仰马翻。好莱坞惊险大片近来多是同一模式，主角不明不白蒙受冤屈，身陷绝境，完全依靠个人奋斗，克服千难万险，在鬼门关进进出出几个来回，才终于战胜邪恶。正义战胜为观众带来了巨大欢愉，簇拥着他们心满意足地步出影院，凭空增添一番精神胜利的喜悦。影片结束后，观众的情绪波动曲线，一般在十分钟内趋于平静并恢复原状，而心理暗示和对潜意识的影响则是长久的。
“男主角的腿法，”同行的武警陈排长啧啧称赞不已，他身材单薄，貌不惊人，又穿着便装，活像个外地大学生，但是千万不可小觑了此人，他是省武警总队的格斗冠军，“几组踢腿出神入化，一定要让弟兄们都来看看。”
走到鼓楼医院附近，人流拥挤起来。我俩走走停停，皱起了眉头。人行道原本是宽敞的，密麻麻放上长长一排自行车，路面缩小了三分之一，再加上个体水果店鲜花店小吃店杂货店一起违规，明目张胆扩张到马路上来，偷占路面经营，迫使来往行人像走羊肠小道一样弯弯曲曲彳亍慢行。市区大道的路难行现象由来已久，市民怨声载道，新闻屡屡曝光，猛烈抨击说“八个大盖帽管不了一个破草帽”的现象实质上是**。可是说归说，做归做，问题依然故我。
“先生，厂方赠送！做广告的，不要钱。”一件精致包装的衬衫突然塞到我面前来，一个贼眼溜溜的男子怀抱着四五件同样的衬衫，从梧桐树后面一闪出现在眼前。他热情洋溢地紧盯住我，脸上堆砌着假笑，仿佛他已经在这里苦苦等我等了一个世纪，这才把我盼来了似的。
我瞪了这小子一眼，一句国骂火山爆发似的从心底汹涌喷出，到了嘴边被我强压下来。多乎哉，宵小也。这几年骗子们在古城南京不断更新鬼把戏，近来花样更新纷纷在街头以赠送物品为名，设套骗人钱财。鼓楼售票处北面有座二十来平方米的店面不知怎地中了头彩被各路骗子相继看中，一茬一茬地盘踞在此地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取缔一批，立刻又来一批，前仆后继，事业的接力棒一代一代往下传。一般来说，骗子们专业眼光还算很准，物色的对象多是进城的农民或身单力弱的老人，而对我这样脸色冷峻的城市大汉从来是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更何况我每天上下班一日四次路过此处，骗子脑袋就算是实心的木瓜也该被阳光月光烙上一个鲜明印象了，他实在不该来招惹我，尤其是在此时此刻。我偏过脑袋仔细端详那男子，捉摸着他大概是新入伙者道行太浅，不然的话就是他整整一天没开张走火入魔，急于建功立业不择手段尽快捕获一个俘虏。
我用一个眼神及时制止陈排长，他会意地走开了，悠闲地踱入邻近的酒店，在大厅里留神我的一举一动。我心底浮起一个活蹦乱跳的念头，我仿佛也是等了很久才等来了这个机会似的，不肯轻易放过。这时离电影散场尚不足十分钟，这种心境也许是美国大片影响力的滞后反映吧，谁知道呢。
我贪婪地盯着衬衫，两眼放光，一把接过来，爱不释手地上下打量，连声说谢谢。我意犹未尽，挑挑拣拣从那男子手上换过几种不同色彩的衬衫，这才心满意足。紧接着，戏的第二幕开场，四五个男男女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团团围住我，众星捧月似的簇拥我进入那屋，要我签名并参加摸奖。
我完全听任他们的摆布，迅速进入角色。身边几个家伙，从那不合尺寸的蹩脚西装，从那滚石头般的方言，一眼可以看出是不务正业的外省农民进城来发洋财。我顺从地签下俄罗斯国防部长的名字，我把“伊万诺夫”四个字连写成花体，无人能识，博得一片称赞声。我在摸奖箱中恋恋不舍地精选了半天，犹豫不决地抓出一个阄来，打开一看，我又中了头奖。
我乐得嘴也合不拢了。两双高级皮鞋和一条全毛毛毯奉送到我面前，央求我如数收下。那男子郑重宣布我是特大福星，全屋一起热烈鼓掌。随后，压轴戏终于上场，那男子解释说，衬衫是白送的，不收钱。奖品嘛要酌情收取成本费用，“很便宜的，550元。”一名歪鼻子妇女怂恿我赶快掏钱，她低声泄露说，在新百商店这几样东西至少值2000元。
我欢天喜地伸手入兜去掏钱，只摸出几枚零星硬币来。我十分内疚，把所有口袋一起摸遍，才凑足十来块钱。我为自己没把全部积蓄兑换成现金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深感遗憾，我看见周围一圈人眼睛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而羞得无地自容，我太让人失望了，我完全辜负了周围绅士淑女对我的一片热切期望，我恨不得挽起衣袖当场卖血，以换得钱来，挽救这一巨大的损失。
理所当然地，他们拒绝了我提出的让我先抱着“奉送的”衬衫回家，然后取钱来赎“奖品”的建议。
紧跟着，他们异口同声地宣布，即使我放弃衬衫放弃一切奖品空手走人，也是万万不可同意的。“奖品已经开出来了，厂方规定不要奖品不行。”折衷的办法是我丢下300元损失费，才能完身而退。
两三名男子若有所思移步到了门前，把守住唯一出口。歪鼻子妇女看似不经意地捉住我的衣襟，防止我突然脱身逃走。她出于好意低声地劝诫我识相点，这屋里有几个是两劳人员，下手很黑，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在这个世界上，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
正当她把劝世书诵读到这一篇章的时候，她的没有闲着的手从我衣袋中飞快地摸出我的中文寻呼机，闪电般的交给那男子。
那男子把寻呼机放在手心掂了掂，仿佛是收废品的行家在估计一块废铜的重量，然后宽宏大量地宣布还我自由。只要我回家取来足额现金，这个世界顿时化干戈为玉帛，一片光明。寻呼机嘛会立刻回到主人身边。那衬衫和奖品从此以后将和我不弃不离永远相伴在一起。
我当时一定是财迷心窍，沉溺于中了头奖不能自拔，竟然不舍得拔身离去。我眼角观察周围，揣度了一下形势，发现两名汉子手背在身后握有家伙，那男子从桌上拾起一柄大号水果刀，有意无意地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起。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我判断刚才那部美国电影宣传的个人奋斗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并不合适，于是我假装挠头，发出了信号。
一阵风似的，陈排长冲进店来。门口一个小子伸手去拦他，被他捉住手腕连转身带使绊子一气呵成横着重重摔趴在地上，那小子连一声也没吭就安静下来。一个黑大个子勃然变色，从身后提起一条铁棍，劈头盖脸向陈排长砸去，陈排长闪身躲在柜台后面，只听见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我冲着大个子屁股猛踹一脚，黑大个子一声惨叫跌倒在他自己造成的虎齿狼牙般的柜台尸首上面鬼哭狼嚎，黑脖子深深卡在锋利无比的碎玻璃中间动弹不得。我还没来得及乐，一只皮鞋狠狠砸在我太阳穴上，我顿时眼冒金星，犹如站在火山口看见地球在呕吐，通红的岩浆乱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身边那个偷袭者的头发打出一记重拳，我听见歪鼻子婆娘呻吟着倒下。
短短几分钟，这一屋子人向别人赠送衬衫和颁奖的热情被无情地扑灭了。陈排长的拳脚和胳膊肘对这些家伙自尊心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了对他们身体的打击。陈排长像绞肉机的绞刀在屋中只转了一两圈，满屋子人全倒下了。我很怀疑其中有几个人并非是被打倒的而是活活吓晕了。我从倒在桌下的那男子手心中掰出我的寻呼机，收回我衣袋。然后我俩反锁上房门，顺便借用公共电话通知110巡警，告诉他们此地一间房屋里可能有人需要救助，这些人敲诈别人未遂，使用绷带时建议不用医生的方式而用狱卒的方式。
我俩及时地在警笛响起之前离开，美国电影的启示还是很有借鉴意义的，比如尽量减少和警方之间的接触就是个好主意。
回家后打开电脑上网，放入“简单程序”光盘。我要把今天回家路上发生的这件事输入电脑，看看游戏软件公司如何评判。
我上网连通sf公司站点，按照要求输入我的身份证号码，信用卡号，驾驶证档案编号以及其他种种相关资料，我一边操作，一边纳闷为什么游戏软件公司对这些资料统统感兴趣。我随后进入标准游戏框架，按提示一一选择对应的行为模式。游戏设计者的意图非常难以捉摸，总是提出一系列古里古怪的问题，例如“假如采取行动不加分，束手旁观加两分，你会选择哪一种？”“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你会选择：（a）视若不见（b）报警求救（c）妥协解决（d）同流合污”等等。
各节点蜂鸣器接二连三响个不停，最后点击“结论”键，电脑按照设计程序进行复杂运算，结果是“简单程序”。在理由一栏中，特别注明：“参见高级程序理由”。
2
几天后，又有一件事情被我用心记录下来，上网提交给“简单程序”游戏软件公司评判。
我有幸来到一家区级法院的法庭上，作为一名医生遗孀的代表，与一家银行的法律顾问进行交涉。
事由比较简单：医生遗孀从一家巨无霸规模的大银行取出当月抚恤金200元，其中一张百元大钞在她使用时被发现是假币，并被没收。医生遗孀的月收入本来就十分菲薄，这一下无缘无故失去了一半，她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多次与该银行交涉无效，她一怒之下诉上公堂。
银行的立场简单得有趣：银行不会接受也不会输出假人民币，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银行过去没有、今天不可能、将来永远无法想象对此类案例做出哪怕是一分钱赔偿。
基于银行方面十分顽固的立场，前一次法庭调解宣布流产。老妪的律师在向我陈诉案情时抱怨说，银行自以为是金刚不坏之身，认定假钞这样的低级错误只可能属于顾客。一百次错在顾客，一万次一亿次错全在顾客，银行永远是零次错。这种绝对化的说法实在不可思议。律师摇摇头抱怨说，对方的法律顾问简直就是一块茅坑石头，“冥顽不化，这次你来试试。”
乍一见面，银行的法律顾问果然就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三十来岁，高大健壮，风度翩翩，傲慢自信，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在法庭上代表的是国内最大一家国有商业银行，这家银行以国家政体为强大后盾，而对手只不过是一名孤立无助的八旬老妪，双方的实力太过悬殊，他未免有点儿矫揉造作，处处流露出“杀鸡用牛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自我怜惜。他在法庭上对老夫人彬彬有礼，但是从他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中过滤出的有毒物质，足以杀死老妪，一举消灭我和法庭上所有的人。
这是第二次法庭调解。法官和书记员落座后宣布开庭。老妪一方同意庭外和解，条件是银行赔偿一百元人民币的损失并承担诉讼费用。银行法律顾问断然拒绝原告的善意，他坚持要把官司打到底。他啪地打开一本精致的羊皮写字簿摊在面前，微笑着说：“结果只能是一个：对方无条件撤诉。”
我从文件夹中取出几份报纸摊开，随同复印件分别呈送给法官和书记员，同时也递给银行法律顾问一份。这几份报纸披露同样一个信息：台湾不法之徒最新高仿真版本的假人民币近期在国内发现，“这种高仿真纸币连银行仪器也能骗过，只有通过放大镜观察领袖的眼珠才能分辨出真伪。”我用荧光笔把这几行字统统涂遍，极为醒目。
我提醒在场各位人士注意到我提供的资料上的一段叙述，九十年代伪造的百元美钞“超级美元”以假乱真，连华盛顿财政部的秘密检察员在检验时，最初也误以为假钞是真品，联邦储备银行的验钞机也顺利放行。我耸耸肩，我的意思十分明确，随着电脑技术突飞猛进发展和假人民币制作技艺的精益求精，我怀疑一般消费者是否能够承担得起单兵识别假币的责任，“尤其是坐在你们面前的这样一位可敬的老太太，她年事已高，分辨二元纸币和十元纸币已经感到吃力。”
法官向书记员耳语一番，书记员倒了一杯茶水给老太太，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潜在的友善表示。老太太紧张得要命，连声道谢，然后赶紧戴上眼镜继续阅读我给她的那些材料，仿佛她不是为一百元人民币打官司，而是在处理一笔巨额金融纠纷，假如她不能全神贯注，官司就会输掉而且国民经济将要蒙受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似的。
银行法律顾问草草浏览一遍我提供的资料便丢下了，手指间摆弄着黑色签字笔，一正一反地轻轻敲击放在羊皮写字簿上的那几张纸，表现出优雅的漫不经心和充满信心的镇静，他无所谓地在等待我把话讲完。对于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他根本不屑一顾，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事实上如果他知道我不过是一名取得律师资格的兼职的法律顾问，他很可能会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以此来保持他的自尊和优越感的完胜。
我陈述完了，法官示意对方进行陈述。银行法律顾问有意拖延了一会儿，确保他的这种怠慢造成了令他满意的致人窒息效果之后，才用两个指尖捏着报纸和附件的一角，高高地在空中来回晃荡，仿佛那是几张**的底片，他在等它干透以便向世人证明：只要银行愿意，就随时把我这个蹩脚的法律代理人买去做奴隶似的。
银行法律顾问使用了一种慵懒的声调，这使他更加贵族化和高高在上。他慢条斯理说，他用许多时间研究过各种版本的假人民币，对于假币制作史有一定了解。他打开一本画册，里面影印着各个时期印制的假币，有台湾的、香港的版本，也有内地的和境外的假币。他承认说，一些假人民币的印刷质量相当接近或者已经达到了真人民币的印刷标准和水平，“我们在此地不便轻率使用‘超过’这个词，尽管事实上使用这个词已经毫不过份。”他风趣地笑了笑，补充强调说，“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银行方面的态度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恰恰相反，银行方面坚持认为，即使假人民币制作得跟真人民币一模一样，一旦发现假币，仍然必须按照假币处理。”
我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一尊雕像。我早已预料到对方律师的立场和观点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俩在开始半小时的法庭陈述过程中，各自把理由复述了一遍，就像下围棋时两名棋手落子如飞，在布局阶段走出许多定式，下面我企图走出一些变化。
“我的当事人接受了一张假币，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一名利益受害者。”我说，“银行后来又没收了她的假币，她的利益又一次受到了侵害。假若这张假币来自银行系统之外，比如说收购旧家电的小贩呐，尚且可以另当别论。问题是这张假币恰恰来自银行，来自她最信赖的一家金融机构，这给了她第三次打击。银行方面矢口否认有此过失，对此不肯承担责任，这就构成了第四件错误。我们是不是还要制造出第五、第六件来呢……”
“你错了，先生。”银行法律顾问斩钉截铁地说。“银行不可能发出假币。”
“你指的是银行从来不发出一张假币呢，还是在很少的情况下偶然会混杂一张假币呢？”
“银行不发出假币。”对方不肯接招。只是小心翼翼，按照既定口径，斟字酌句。
“不发出假币，前提只能有一个，那就是这家银行的每个部门每位工作人员每架仪器在每个时间都能确切认出什么是真币什么是假币。”我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控制着讲话的节奏，说，“我曾经在养鱼场工作过两年，拦鱼篱笆如果漏出一条鱼来，从理论上说，鱼群就能够全部逃走。”
我冲着法官点头示意，打开记事簿，取出几张百元版人民币，摊放在面前的桌上。我特意告诉银行法律顾问说，我的这种做法，事先已经征得了法庭工作人员的同意，然后我请教说：“我请这位先生告诉我，他是否能够认出哪一张或者哪几张人民币，有问题？”
银行法律顾问怀疑地盯着我，不知道我在玩什么花招，他异常艰难地偏过脸来，审视那些货币一眼，半晌不说话，仿佛他一说话，这些真真假假的纸币就会变魔术般的化成剧毒的巨鸟蜘蛛扑过来，送了大家伙儿的性命。
“不，这里不是检验假币的场所，我也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实在对不起。”他狡黠地眨眨眼睛。
“如果银行方面回避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一字一顿地说，“恰恰证明这个问题本身难以回答，或者是回答者心中没有把握。事实很清楚，这位先生在鉴别纸币真伪方面，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要比我的当事人强出许多。”
“啊哈，你误会了。”银行法律顾问立刻改换态度，轻松地笑了，他冲着我点点头说，“我十分乐意效劳。”
他捏起那几张纸币，分别抖动，侧耳聆听，仿佛他是旷世功勋的纸币考古巨擘，或是货币分析学的鼻祖，能够在窸簌的细微声响中，洞察人类货币史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一一检查钞票的水印，煞有其事地用指尖摩挲盲文和数目字，又细查防伪金属线的位置和宽度，他只差没有邀请纸币上的领袖亲自开口说话为他举证了。
最后，他终于从高级公文包中取出一台电子验钞仪和一只高倍数的放大镜。
我客气地拦住他。“据我所知，一般市民随身物品中，似乎不包括这两件东西。”
银行法律顾问犹豫了一下，附和说同意我的观点。他声明他不过想重点审验其中有问题的两张纸币，“这也是对你的要求负责啊，不是吗？”
我承认说，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理由。
银行法律顾问把那两张令他疑惑不解的纸币相继填进电子验钞仪中，警灯没有闪烁，警铃也没有骤然响起。他显得有些失望。他进一步把剩下的纸币一一塞进去，电子验钞仪像一块砖头那样毫无反应，自始至终恪守“沉默是金”的古训。
他阵脚不乱，抄起高倍数放大镜，移近到窗口，像观察指纹似的，仔细察看纸币各个部位，他看了如此长时间，花费了如此大的气力，有一刹那我甚至怀疑他是在计数每张纸币的纤维多少，以便得出一个权威的鉴定结果，好一下子把我这个不怀好意的火力点彻底打哑。
开始他犹豫不决，最后他模棱两可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接受这两张货币。”他模糊地指了桌上一下。
“这两张是不是假币？”我紧追不舍。
“有这种可能性，但是话也不能说死……”
“法庭对面就有两家银行，下楼就到。其中一家恰好就是阁下为之服务的那家银行的分行。”我提议说，“银行营业部主任是我幼时的邻居，来法庭之前，我曾经与他寒暄了一会儿。他不会拒绝帮我们一个小忙。我想，我们立刻就能明白，银行的这道关口是不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
银行法律顾问正视了我一眼，觉得我特别危险，他应该认真对付。他眼中的不屑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敌意。他眯细眼，似乎正忙于把我套入瞄准镜中，一旦我的身影落在十字线中间，他就要忙不迭地扣动扳机似的。
“你要证明什么？”
“银行储蓄工作人员的反应。还有银行仪器的反应。两点都要写进法庭纪录。”
银行法律顾问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不愿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再在银行里面重演一遍。一旦出现尴尬局面，他无法向雇主交待。他摇摇头说：“我无法奉陪。”
“既然如此，那么，银行方面怎么自圆其说，从来不发出一张假币呢？”
“假如技术上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在主观上银行已经做到了百分之百。”他迅速站稳了阵脚，修补他防线上的铁丝网，他说，“银行做了它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同意你的这个观点。”在前一回合取得进展后，我不想与对方再在鉴别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我准备在责任这个问题上，再拉一拉老虎尾巴，同时在他的破绽和伤口上撒一把盐。“如你所知，同样是假货，买到假电视机的人得到社会同情和支持，被伸张权益，双倍赔偿损失。得到假币的人处境就大不一样，被当场罚没，全部损失自己承担。”
“在假币问题上，国家也是受害者。”
“从理论上讲，如果每一张假币都被罚没，国家的损失可以下降为零。但是得到假币的人的损失，依然是百分之百。”
“实际上，每一张假币被罚没，是不可能的。”
“当然，”我完全同意对方的论点，我说，“每一个市民都认识到货币识假拒假反假的困难性和艰巨性。既然国家是货币的发行者，又是执法者，在打击假币制作和贩卖方面，就应当承担起双重责任。国家的确也这样努力做了，可是，在一般的场合下，处理市民手中的假币仍然使用的是简单“一刀切”政策，统统没收。我认为，在有些场合下，银行可以负起更多的责任来，不应该使受害者二次受害。”
“怎么办？”
“譬如说，居民主动送验货币，在说明假币来历情况下，酌情收回假币，换发真币。”
“目前做不到。”
“国家既然是发行人民币的唯一机关，它就应该提供一个与当前货币流通状况相适应的环境。国家应该承认，假币的受害者有权为自己的权益进行索赔。”
“这太荒唐了。”银行法律顾问反唇相讥，说，“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未来世界，到了公元3000年，那时候货币可能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价值也许会通过刷卡来转移。在此之前，你必须现实一点，不能脱离现实来谈如此敏感的问题。”
“在这个法庭上，这更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我说，“一百块钱，中华人民共和国目前发行的最大面额的一张货币，在市民拿到手时变成假币。银行有责任，但是想赖掉责任。”
银行法律顾问同情地望着我的当事人，老太太被我们针锋相对的争论吓住了，她眼泪汪汪，假如当时她再拿出一百块钱来，就能够止住我俩之间的争论，我相信，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受害者也有责任。”银行法律顾问强调说，“漫不经心，无所谓，侥幸心理，鸵鸟主义，实际上是为假币的流通提供了温床。”
我的血开始往脸上涌，在我眼中，银行法律顾问的形象渐渐变成了一架冷酷无情的机器人，他机械地千篇一律地重复着陈词滥调，站在一个靠不住的理论掩体后面，不顾事实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仍以不变应万变，企图依靠强势地位再次取胜。
我料到今天的法庭调解，必然会以这种方式宣告流产。我并没有对银行方面报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要做的事情是触动对方，用猛烈炮火轰一轰对方后防，全力撞击他们的理论冰山，让他们不再感到心安理得。
“很好的理论。”我赞扬说，由衷地夸奖对方，同时虚心地检讨己方，“提到受害者的责任，确实可以罗织出许许多多罪名。这位老太太从不随身携带电子验钞机，也不贴身装备一台军地两用验钞专用显微镜，好把真币假币的分子式结构研究透彻，仅这两
点足以充分说明她客观上并不努力。老太太在主观上更是不思进取，既不苦练实练加巧练，培养一双隔墙识字的火眼金睛，又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掌握一副走近假币三米之内立刻目闪电光、口喷烈火的过硬本领。反而在领取区区二百元抚恤金时阴沟翻船，给国家添乱。”
银行法律顾问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但是仅有古怪表情是远远不够的。
我继续说下去：“一个假货时代已经到来，假货比洪水猛兽还要凶猛千倍万倍，除了侵权光盘对于计算机普及事业做出‘贡献’情有可原算是一个例外，假酒假烟，假车假桥，假高速公路，甚至假防洪堤，假货处处谋财害命，无恶不作。对于我的当事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来说，要学会与这一切假货打交道，没有专业培训知识和多年的功夫恐怕不行。”
我俯身倾向银行法律顾问，直视他的眼睛说，“先把假币放到旁边不提，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可能就有一名衣冠楚楚先生从头到脚全是假的，声势比真的还要吓人：假身份证，假牛皮公文包，假名牌西服，假文凭，包括假牙假发，彻底一个假到底。”
银行法律顾问气得脸通红，通地一声站起来，质问道：“你把话说清楚，王律师，不要欺人太甚……”
我故意向身后看看，又四下张望，迟疑地问：“谁是王律师？”
银行法律顾问气势汹汹，不知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指着我座位前的名牌，斥责道：“不是你是谁？”
我摊开双手，抱歉地说：“对不起，这张名牌是假的。我根本不姓王。我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你。”
对方惊讶地张开嘴。
我说，“不仅如此，在你的羊皮写字簿中，关于我的资料记载全是假的。我不是中国政法大学毕业，我是南京大学毕业的法学硕士。我也不是东北汉子，我是地地道道的浙江余姚人。在你的资料中我有一个儿子，那不是事实只是愿望，因为我还没有结婚，女朋友刚见过一次面。至于我在大四时曾经勇斗歹徒立功授勋那一段倒是没错，不过那段经历是我参加学生剧团演戏的情节，实际上一见到别人举刀我就吓得尿裤子。”
银行法律顾问被弄糊涂了。他满腹狐疑地瞅着我，从羊皮写字簿中抽出一页身份证复印件，对照着我比较了半天。
我说：“别白费劲了吧，身份证是假的，身份证复印件还能真得起来吗？”我把一张证明文件递给对方，那上面证明我姓甚名谁，家庭住址，年龄，工作单位等等，连我服兵役后眼睛近视被部队要求提前退伍都写得一清二楚。
对方恍然大悟，大梦初醒般的望着我，嘴巴惊得大张开，似乎那张证明文件是一张意大利薄馅饼，他如果不立刻吃掉它，便枉来人世一遭。
我劈手夺回证明文件，撕得粉碎说：“不好意思，连这份文件也是假的。”
银行法律顾问大惊失色。
他一时溃不成军。他以反假斗士身份出现，结果他自己既不能识假，又不会打假，他与一名假身份的法律顾问周旋了半天，却始终无法明白对方的确切身份，这一切辛辣地证明他自己既聋又瞎，有目无珠，实在是可怜虫一个。
“我控告你，‘藐视法庭’……”对方低声咆哮说。
法官驳回他的控诉，宣布说不成立。事先我已用文字形式向法官陈诉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这样做的目的，我的所作所为，虽然遭到了执法机关的质疑但最终取得了法官的认可。
法官宣布此次法庭调解到此结束。
“我有……一个想法，”银行法律顾问不甘心地挣扎说，他看上去像是一只长脚昆虫，不小心被喷了一身农药，顿时行动失常，“我们为什么不同这位可敬的老太太私下谈谈，庭外解决……恐怕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给法官留下一张名片，表示说老妪的律师愿意就这个提议今后继续接触。
我临走时，悄悄对银行法律顾问耳语说：“你可能没有发现吧，其中有两张纸币的号码完全一模一样。”我不等他有任何反应，转身就走。
散庭后，书记员与我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他见四下无人，悄悄说，他也受过假币之害，又羞又恼但又无处发泄。他赞许地拍拍我的肩头。
当天晚些时候，我把这段法庭交锋的经过输入电脑，我坦白承认，那几张纸币其实全是真的，是我从当银行营业部主任的邻居那里特意取出来的，“两军相争，勇者胜。”银行法律顾问失败在于他自己底气不足。
游戏结果还是判我“简单程序”。我甚不满意，不停拍打键盘，与电脑争论，毫无结果。
3
法庭调解事件之后，我孜孜追求“高级程序”的心理逐渐淡化了。那个游戏软件不过是提供了饭后茶余一种与众不同的消遣。至于我认真，把它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做，期望值太高，那是我自己的事，怪不得游戏软件公司。如此一想，我顿时豁然开朗。
随着我与游戏软件的有意疏远，我逐渐淡忘这个游戏节目。我开始恢复原来的我，想说什么话脱口就讲，想干什么事立马伸手。有时候不妨发几句牢骚，有时候故意犯点儿小错误，譬如说看见霸王自行车大模大样横在路口挡路，我路过时会假装无意碰倒它，以示警告。去他妈的高级程序吧，我不稀罕那三万块钱奖金，对于我来说，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比什么都更舒坦。
后来我又一次干了蠢事，转回到这个游戏中来。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与这个游戏软件彻底bye-bye。
那是这年的晚些时候，一个星期天早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可是我的内心电闪雷鸣，阴霾密布。我起身后不久便发现上周新买的捷安特自行车不翼而飞，让我变得心情恶劣起来。楼下自行车车棚里，在原来摆放那位闪闪发光的年轻王子的地方，应该有一个俊美线条造型和一批锃亮的克罗米镀件来迎接主人殷切的目光，可是现在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透明的三维空间，好让我失望的眼神一无阻拦地在那里闲逛，从容品味失窃的苦涩滋味。
这是一年半时间内，我丢失的第三辆新车，全部是捷安特自行车。我喜欢这种轻便高档的交通工具，不幸的是梁上君子们似乎比我更爱我的宠物。为了满足他们的“最爱”，我不得不连续支付了三辆新车的购置费用。
我曾经付出努力，企图中止或者至少是延缓这种“掠夺爱情”事件的发生。我试验过各种各样的自行车锁，大到能制服一只恐龙的霸王锁，小到能卡住一只蚂蚁双脚的袖珍锁，我成了车锁公司最受欢迎的顾客，车锁经理经常深更半夜打电话向我问候致意，通报最新款式的车锁行情，最后总是不怀好意地顺便问候一下我的新车，打听它们是否健在。如果恰好我的新车与贼人私奔，他瞬间便明白了向我推荐更高级更昂贵车锁的时机已经到来。
有段时期我丢车丢怕了，走火入魔甚至开始怀疑捷安特公司是不是有贼帮的股份。我家简直成了捷安特生产流水线上的一个岗位，新车源源不断地进入我家，经过我精心试骑和调整，然后拱手交出。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无论我主观上的感受如何。
最近一次丢车，我尤其不能咽下这口气。我在那车锁经理的撺掇下，花费了比买那车还要多的银子，购置了一把“感应—报警—电击”三合一的电子车锁。那确实是一把前所未有的超级“世纪之锁”，据说是用制造航天飞机的材料和技术做成，防剪防撬拨，连合金锯条也不能留下一点痕迹。更令人瞩目的是它具有记录指纹和电子遥传信息功能，它可以同时连通主人家的电脑和派出所的微机，遇有非常情况，它便成了一个指挥中心，“110”警车也得围着它转。但是，智商不高的贼人轻巧地从“世纪之锁”上卸除了昂贵的“口香糖电池”，迂回突破了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线，车锁丢在地上，我的新车子失踪了。最令人难堪的是我拾车锁时产点儿没被它活活电死，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贼人能够从容地完身而退。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自那以后，车锁经理不断打来电话，我一概谎称“平安无事”。私下里我悄悄联系了几位失窃车辆在三辆以上的黑带级失主，利用公休假时间，在一家停产工厂的机修车间里，潜心谋划，以求一逞。经过几个月的试验和制造，我们一口气研制出几种自行车防窃系列产品，揭开了个人与窃车俱乐部之间的战争序幕。
一个风狂雨骤的夏夜，我和那几个铁杆失主集合起来，潜伏在住宅大院里一辆微型面包车上，保持无线电缄默。这种糟糕天气里，市民会睡得很香很沉，对外界音响不敏感，警方巡视也有所减少，因此往往被窃车贼首选为“行动日”。当天晚上我们在大院自行车棚里布置了三辆目标车，清一色是捷安特新款高档车。我们有意把车放置在出入口处，让人来人往一目了然。在其中一辆的车篓里我还故意放进一只篮球，伪造出学生车的假象，用以麻痹对手，以期降低夜行一族越来越高的“防抓”警惕性。
凌晨二时，一个黑影飘然出现在车棚前方，来的是如此突兀和出乎意料，以至于我怀疑我是否看见了一个鬼魂。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连一只老鼠探出头来也休想逃过我们的监视。我们没有看见这个黑影是如何接近车棚的，我想，最接近答案的解释应该是他根本就是车棚的一根支柱变成的。
在夜视望远镜中，黑影显出人形，个头中等，短发，走路无声无息，十分干练。可惜人才市场囿于传统模式不会在此时此地举办一场“特别人才”招聘会，否则如此精干的优秀人物一定会崭露头脚，出类拔萃。
他屏息立在原地，许久不动，以至于我动摇了，心想也许自己确实是看花了眼，或者此公又变回为一根支柱。说时迟那时快，黑影迅速移动接近一辆目标车，立刻开始摸索车锁。他的动作十分职业化，充满信心。经过他几个回合的摆弄，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放弃了这辆车。快速地向另一辆目标车挪去。
他换了一辆车。他是明智的，我几乎要夸奖他了。第一辆车使用的是厚钢板冲压成的整体车锁，锁芯三个方向开槽，有三排弹子需要对付。这样的活儿对于他这样的职业人员来说，就像厨师烹调鲍鱼一样，有那么一点儿费时费力。而后一辆目标车的车锁对他来说，就像厨师炒一盘青菜芯，你还没有来得及观察，他那里已经手到擒来，万事大吉了。既然如此，黑影还犹豫什么呢。又不是他那个行业协会今晚在这里评比高级职称，他有必要白白炫耀他过人的娴熟技巧吗？不，决不，简单在任何行业都是最高原则。
在第二辆目标车旁，他高妙的卸锁技巧，只有车锁经理宣传这种车锁如何坚固安全的夸夸其谈可以媲美，如果当时我能看清他的面孔，我怀疑我能认出他或许就是车锁经理本人或者是他的伙计。他的手指有力、灵巧，没有一个不必要的多余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和拖泥带水。他一气呵成，像给襁褓中的婴儿换尿布一样，就把车锁经理信誓旦旦的保证和那个钢铁劳什子当作湿尿布给换下来了。他随手把解体的车锁轻轻放入旁边一辆女式自行车的车篓里，动作轻柔缠绵，仿佛是投递一封热恋的情书。
他大功告成了，抬起头来，往大门方向望了一眼。
为暗中配合黑影的行动，进一步加强效果，在我的示意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胖失主睡意朦胧咳嗽了一声，又模仿房门咿呀推开声。在我的设计程序中，这一声叫做友情催命声，与传统的“站住”叫喊声有霄壤之别，凡是在夜里秘密进行社会财产再分配的老手，谁肯心甘情愿站下让你来逮住？期待别人乖乖站住的人，自己才是世上最大的笨伯。我设计的程序完全符合实际情况，我的目的就是催促车贼快快骑上偷来的自行车上演一场午夜狂奔，最好是车速超过每小时八十公里，警车也追不上更好。
当然，黑影当时的心情和感觉与我的设计意图完全一致，他偏胯上车，立即启动提速，双脚蹬得飞快。仿佛他的故乡即将在睡梦中被洪水淹没，他分秒必争正在与山洪抢时间比速度，家乡父老乡亲数百条人命正系于他报信人一身。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窜出大门，自行车在空无一人的通衢大道上箭一般的向前射去，所过之处积水四溅。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附近小街小巷密布，他只要再过一分钟就可以到达那里，然后，上帝本人下凡也无法找到他了。
我和我的同伴们咯咯笑出声来，对于这种场面感到十分满意。当然我们不是受虐狂，不是非要被人偷走自己的钱物而且无法追回才会获得巨大刺激和满足感。我们没有那么傻，我们是一群实事求是的工薪者，不愿意被人肆意掠夺。我开着微型面包车远远跟在后面。前方那家伙带着完胜的喜悦，脱兔一般扬长而去。现在没有任何外在力量可以阻拦他。他就差两位亭亭玉立的小姐盈盈拉起一条终点线让他飞一般撞线，然后把脸盆大的金牌沉重地挂在他胸前。
离十字路口不远的一根电线杆上，昨天天黑之前我曾用白漆做了一个记号。黑影旋风一般接近电线杆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同伴像巫师一样指着黑影念念有词：“倒了，倒了……”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说时迟那时快，冷不防那辆目标车飞旋的前轮突然僵死在路上，仿佛从地底下伸出一只无形巨手一把抓住前轮，将其牢牢固定在那里，丝毫动弹不得。巨大的惯性瞬间抛起车身和后轮，自行车来了个漂亮的前空翻，乘风前进的骑手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一声惨叫便像被抛石机高高扔出去，在林荫树和高压电线之间飞翔了一段距离，于身体完好无缺的最后关头在空中画出一段标准的抛物线，然后用粉身碎骨作代价，头朝下重重跌落在坚硬的沥青路上，出其不意地给他的盗车史划上一个句号。
微型面包车缓缓驶过盗车人身边停下。盗车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冷静下来反思人生，似乎他十分珍惜这个机会而不愿被他人打扰。此地离著名的鼓楼医院只有一箭之遥，但是我们一致怀疑他离地狱可能更近些。
同伴用手机拨打“110”报警。在蓝色警灯照耀此地之前，我抓紧时间跳下车去，查看目标车前叉上的一个小装置。这个装置很不起眼，跟香烟盒的体积差不多，外表与刹车系统融为一体。我的设计思想很简单，只要骑车人没有锁死装置，车辆一旦起步，计数器便自动开始工作，一般来说，当失窃车辆骑出去五百米左右——这个数据是精心计算过的，是盗车人在战利品到手之后迅速离开作案现场把撤退速度提升到最高值的平均距离——计数器引发一枚钢销自动弹出，前轮立刻便卡住不能转动了。剩下来的就是刚才上映的那一幕。现在你们都知道了，为什么我们非常希望车速大幅提高，车贼骑得越快摔得越重嘛。
我出于谨慎没有为此产品申请专利，因为我顾忌此项发明很可能导致盗车人种种不测后果，一定会引来国际盗车组织暴风雨般的强烈抗议。假若体弱多病的盗车人被摔伤了，结伴到法院去起诉我，我没有一定胜诉的把握。在自己家里赡养几个断胳膊瘸腿的职业车贼可不是好玩的。
我远远听见警笛鸣叫，立刻掰开两个固定卡销，把我引以为自豪的装置卸下来放进衣袋。顺手在路旁拆迁民房的工地上拾起一根旧钢筋，丢在现场。警察可能会怀疑是那根无辜的钢筋造成了这起意外的车毁人伤事故。我不愿意在法律地位没有着落的情况下，让我的无专利产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假如有一天，城北、门西几家大型装饰市场忽然大批销售此类产品，盗车行业断臂折腿的人数急剧增加以至于可以单独召开本行业的伤残人运动会，我不愿意承担误导市场消费的罪名。
微型面包车悄然离开。
事后我们怀疑，也许那晚摔伤的是这一地区盗车行业的一位重要的领袖级人物，随后一段时期，针对此地区的报复开始了，盗车活动猖獗，气焰十分嚣张。警方挨家挨户访问，相继发出几份书面忠告书，提醒居民注意防盗，群众叫苦不迭。
在同伴们的强烈要求下，我决定继续试验2号和3号防盗抢产品。此时我的法律知识有了长足的进步，我事先向警方报告了全部行动计划，取得了警方密切配合的保证。我同时向两家保险公司透露了一些行动细节，这两家被自行车失窃赔偿害惨了的公司喜不自禁，争先恐后抢着要当我的产品的赞助商，为此他们差点儿没打起来。
行动的那天凌晨，大院同时被窃走两辆自行车。其中一辆是钛金属制造的高档车，全车雪白，这辆车的车主前几天还在嘲笑我，说他的三重车锁都是专家特别设计的，奥妙甚多，没有密码即使车主跪下双手捧上钥匙恳求你把车子偷走，你也只能看着自行车叹气白搭。这两辆自行车都是我们新产品布控的目标车。那天清晨，车子刚刚被“他人财物爱好者”骑出大院，驶出了二百米的电子限控网范围，我床头的警示器便响了，紧接着电脑显示屏自动打开，与失窃车辆有关的数据一栏栏向上方升起。
我从睡梦中惊醒，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来，同伴们已经接到电脑系统自动通知的信息，他们纷纷做好行动准备。同时接到报警信息的还有“110”巡警，两辆警车沿途接搭我的同伴上车，“下勾拳”行动正式开始。
我乘上警车时，同伴们根据警方联网的交通监视系统摄像信息，已得知两辆车先后往门西方向去了。这一点与我们事先的预案完全一致。在水西门外大街一带活跃着一些地下团伙，专门从事自行车“盗—藏—卖”一条龙服务。他们中多是无业游民，又多是外地暂住户口，令警方十分头痛。
警车悄悄驶入水西门外大街。此时是凌晨三时多，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一只猫不遵守横道线规则斜穿过宽敞的大马路。
根据警方的资料，我们首选四个嫌疑地点进行试验。两辆警车无声无息地停靠在一座居民大杂院围墙外面。院内房屋高矮无序，大量堆放回收的废旧物品，无从插足，气味熏人。
我打开车内电脑，调出两辆车的资料。同伴打开手机，通过信息台寻呼方式，启动了两辆车与电脑主机的联络系统。我解释给警察听，说是为了节省暗藏在自行车上的电子联络系统使用的高性能电池，我们可依据需要任意开关车身电子联络装置。
立刻，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闪烁的喇叭图像，下面有一排信号条，表示信号强弱。我们一下子全都精神起来了，初战告捷，我们已经侦察到了一辆目标车发出的信号，但不是那辆全钛车的信号。警车内所有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副驾驶座上的巡警根据我的请求升高了位于车顶上的专用天线，我操纵天线缓缓转动，精心捕捉信号最强的方向。两辆警车电脑联网操作，大量数据潮水一样涌来，经过筛选、取舍、再筛选、再取舍……一系列过程，倏地，图像静止下来。显示屏上出现了两辆警车的位置图，一辆在左上方，一辆在右下方，两辆警车各连接出一条射线，在不远处，射线交会在一点。信号正由那里源源不断地传来。
对照手边的平面图，我们发现今晚差一点儿冤枉这座大院的居民，信号源来自大院附近一幢独家住宅。那住宅毫不引人注目，无声无息，好像从明王朝以来它就一直是这样默默无闻，令人不可捉摸。
巡警喊门，不开，敲门，还是不开。于是警察便用肩膀强行撞开房门，发现房主有充足的理由顾不上开门迎客，地上散乱摆放着大量工具，那辆目标车的前轮已被卸下，再过半小时这辆车就会被大卸八块完全分解，那时候就是失主蹲在面前用放大镜辨认也找不出一丝回忆的影子了。这辆车的电子联络系统约有火柴盒大小，装在鞍座下方。保险公司的代表美滋滋地捧着坐垫，不肯撒手。
突然大院方向出现杂乱动静，有人推门鼠窜，在小巷里狂奔，脚步“咚咚”乱响很快消失不见了。巡警返身侦察，发现院内果然有两辆被盗新车来不及转移。原来我们没有冤枉这间大院的住家户，他们并不是非目标车不偷，他们兼收并蓄。
两名警员留下，监督忙碌的房主重新把前轮装回到车身上去。两辆警车继续出发，在半小时内搜索余下的三个嫌疑目标，一无所获。
我乘坐的那辆警车停在一栋建筑物的隐蔽处，四周黑魆魆的，你就是一头撞上这辆黑色警车你可能还是看不见它究竟停在何处。我和同伴们挤在电脑显示屏前，长时间地仔细寻找全钛车的下落。偶尔有下夜班的人骑着自行车从附近经过，夜静极了。
一辆自行车静悄悄地从远处小街路口一滑而过，显示屏上突然喇叭图像闪烁，信号条立即增强到最高点。警车内的人像挨烫似的全部伸长了脖子，追逐那辆自行车望去。第二辆警车位居前方，接到我们的通知后，开始悄悄监视那辆飞驰的自行车，我们的车则提前绕弯，潜伏到下一个路口，执行接力监视的任务。
目标车左弯右拐，轻车熟路，长驱直入，最后驶入一幢深宅大院。警车围着大院绕了一圈，确信只有一个出口，便双双堵住大铁门。
大院内狼犬狂吠。房主应声开门，露面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面相不善，但是态度随和。他矢口否认有任何来路不明的自行车进出他家，当巡警提出进去看看时，他一口同意了。
小楼三层共九个房间，装饰豪华。保险公司的代表恨恨地想，造房用的银子很可能全是保险公司的损失换来的。德国地板也许是用五辆捷安特车拼成的，客厅晚霞色大理石也许是用十来辆中华车铺成的。那只狼狗每周伙食至少要吃一辆高档自行车呢。楼内荣华富贵，应有皆有，就就是没有发现全钛车。一名帮工模样的年轻家伙躺在侧房床上假寐，行迹十分可疑。可是没有证据你也不能一把把人家拎下床，指控他做的是一个罪恶的盗车梦。
“误会，没关系，常有的事……”主人宽宏大量地嘿嘿冷笑着，表示理解和支持，准备送客。他很熟练地装腔作势，看起来他曾不止一次顺利地蒙混过关。他脸上浮现出暗自得意的表情，我相信我们退出之后他会迫不及待地在对警方作战记录上再画一个正字，然后倒上一杯美酒犒赏自己。
这次他要失望了，我就是他的“终结者”。临出门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模样的装置，故意问主人要不要试一试？主人连说不客气，伸出手来准备接受一支道歉烟。当时他如果知道这个装置的实际作用，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像他的护家犬一样猛扑过来一口吞下肚去。我当着房主的面揿动一下装置按钮，立即听见厨房地下传来微弱的电子“嘟嘟”声。
警察循声寻去，经过仔细检查，发现按下大理石台面下的暗钮后厨房操作柜可以移动，下面露出一间地下室。
室内通道半坡半梯，一望即知是考虑到专业用途。地下室内停放着七八辆崭新的高档自行车，放在最外面的就是一身雪白的全钛车。“嘟嘟”的电子声正连续不断地从全钛车鞍座下传来，此时听来是如此悦耳和美妙。
房主的感觉肯定与我大不一样，他低头沉腰一个箭步往外窜去，四名巡警连扑带堵都没有抓住他。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名苦大仇深的保险公司代表早有准备，他们奋不顾身迅雷不及掩耳飞身鱼跃将其扑倒，如果不是警员立即接管把房主给铐了起来，他俩咬牙切齿血海深仇一定会当场给房主全身浇上柏油大动私刑。我唤起假睡的帮工问他为何姗姗迟来，他耷拉着脑袋说，在路上停留片刻看了一会儿黄色录像。
“下勾拳行动”圆满结束，两家保险公司的代表为争夺独家代理我的产品几乎当场火并起来。我挤坐在警车后座，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全钛车的失主，问他是否知道他的宝贝疙瘩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电话那头他拿起话筒，睡意朦胧地说：“当然在车棚里。”
这一刻真是令人振奋，我感到扬眉吐气。唯一扫兴的是回家后的遭遇，那时睡觉太晚，出门又太早。我索性打开电脑，把夜间精彩一幕输入游戏程序，我期待着一个与以往不同的评分，我想我有资格受到鼓励。程序一本正经地提出问题，对我输入的信息一一给予反应和回音。
最后评分出现了，还是“简单程序”。我冷冷地瞅着显示屏，不想再说任何话，“啪”地一声关上电脑。
4
从此，我远离电脑游戏，过着一个普通人的平常生活。我按时上班下班。按照收入水平购物。看足球然而决不疯狂，输球更不冲砸自家物品。我用心善待妻子女儿，柔声细语，从不横眉立目。我穿戴整齐上电影院和音乐厅。驾车时无论前方交通何其混乱绝不揿喇叭。循规蹈矩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走自己的道，超车道一直空着也不动心。间或与同事下班小酌，饮酒很有节制。时常给母亲买点小礼品，早上起身积极锻炼身体，等等。我脑海深处的蜂鸣器不再鼓噪。我超然物外，心如止水，不管任何闲事。渐渐地我学会了目睹形形色色现象无动于衷，见怪不怪。现在毕竟是电子时代，与我有关的各种信息随着身份证、信用卡、驾驶证、会员证、借书证、购物卡、信息卡、联谊卡千丝万缕地输入电脑网络系统。我以为电脑游戏程序早已把我忘了，我根本记不清把几张游戏光盘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三个月后，我出差去南方。在机场购票处，小姐接过我的证件，仔细核对电脑中出现的提示，她忽然又惊又喜，微笑着通知我说，“请等一下！”不一会儿，航空公司经理亲自出面，兴奋地宣布：根据生产电脑游戏软件的sf公司最新通知，我是本季度环球大奖得主，该公司免费赠送给我欧洲往返双程机票，欢迎我出国旅游。航空小姐笑盈盈地手托银盘，款款走上前来，送上一份名牌手提电脑的网络商店提单，这是给我的奖品。
我惊讶莫名，被鲜花和掌声簇拥，迎进机场贵宾室。我大惑不解，不知道自己因何得奖。在飞机起飞之前，我忍不住拨打电话与电脑游戏软件公司取得联系，对方回答说，经过分析汇总各类信息，我的行为确实已经达到“高级程序”。在我再三追问下，对方给我一个网址，告诉我那就是答案。
抵达目的地后，我一头冲进宾馆网吧，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网址。
网址上只有八个字，是老子的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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