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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概是吉络最好的化妆品了吧。吉络不得不承认化妆品是一个好东西,无论是怎么样腊黄的脸扑上了可爱的粉都会产生一种透明感,描上细长而上挑的眉毛,把杏仁眼的上眼皮擦上一抹亮蓝,点上一点莹光,再在她的令人高兴的长着翘嘴角的唇上涂满厚厚的唇膏。现在她看不出来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谁了,她只觉得她真的是很漂亮。她曾经想到过要用**的堕落换取灵魂的重生,可是最后她却连灵魂都一并失去了。她现在心里满是心事,可是又显得那么轻松。她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再左右张望,因为再没有什么值得张望的东西了,它们只是定在那两片厚厚的嘴唇上,闪出一丝恐惧,就好象看见野兽吃完了猎物,可胡须上还留着猎物可悲的气味。
她就这样走出去了。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她走了好远好远,却发现自己就是在江岸区里使劲地转着圈。她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一个很亮的地方,她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是很害怕黑暗的。她抬眼一看,发现那亮着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别闯红灯”。还是那样的艳光四射,还是那样的车水马龙,衣服下面的东西依然被那些涂抹得很光鲜的非常体面的人们当作一种有力的娱乐工具。吉络想笑,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好笑的,她突然想起了一句歌词,“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是哪,还有什么人比她更能体会物是人非呢?
大厅里头的音乐把吉络的心都要震碎,长相英俊的dj用非常沙哑俗称性感的声音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大声叫着“摇啊摇啊摇啊摇”,若干头颅就开始疯狂的扭摆起来,舞池里处处闪着棕黄的、金黄的光。
“寂寞的男人叫起来!”
“耶!”
“寂寞的女人叫起来!”
尖叫声。
站在舞池里的,站在走道里的,坐在凳子上的都在疯狂地扭摆着身子,他们把身子折成最奇怪的开头,他们把腰扭得快要折断。时值冬末,可是大半的人穿着夏装,女孩子们暴露着的小蛮腰和可爱的肚脐眼儿兜着随音乐闪动的激光和男人们垂涎的目光,光洁的皮肤在灯下面闪动着年轻的光泽。一个女孩子头顶小白帽,倒过膜的光滑的头发从两边垂下来,直得象松针一样。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根部夹着一支点着的烟,然后把这只手举过头顶,僵硬的摆着。女孩子的感觉是那么的良好,她对着来往的每一个男人吐烟圈,有的男人一下子就绕过去了,有的男人便贴上来使劲地在她的腰上揉几下,好象兰州拉面馆里和面的大师傅。女孩不生气,快乐地咯咯直笑。女孩子还是觉得不过瘾,又跳到一个方凳上,将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拉至极限,好象整个大厅里的音乐都是用她这样的弦拉出来的一样。
她们的身材真的好美,修长的腰上一缕肥肉都没有,她们简直就是为了穿露脐装和为了蹦迪而生存的。吉络看着她们,不禁又有一点自卑,忽然又想到了妈妈对自己的告诫。八十年代的女孩子们真的已经成长起来了,可是她们一开始就生长在一个开放的年代,她们想要而且敢要,她们要做就一定会做到。吉络感到自己的心里在一阵阵地发紧。
“所有的男人都爱浪漫的女人。”一只酒杯举了过来,一个男中间飘了过来,一个高大的影子移了过来。吉络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坐吧。”吉络有气无力。
男人在对面坐了下来。“你真不能相信有的事情是发生了又发生吧,跟做梦一样。”男人说。
“我没有梦,我从来不做梦。”
“我找了你很久了,我几乎找遍了整个武汉市,我总是找不到你,我甚至还问过所有店里的妈咪,可是她们都不认得你。”
吉络笑了笑:“你不是说我不是小姐吗怎么还去问妈咪?可见你心里还是把我的她们归成一类的。可是我不一样,我有体面的职业,我在工作中受人尊敬,我的工作非常严肃,我是个知识分子。”
“我知道你是知识分子。你受的教育让你不能大胆,就算你心里非常想发泄一下。也许你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根本就是个伪知识分子,可是伪知识分子还是知识分子,所以你不好意思象别人一样说脏话,明目张胆地干坏事。你不声不息地从我身边跑掉就是怕在你的生活中暴露了。”
“别搞的跟你是什么人似的,”吉络向男人脸上卟了一口烟。“你们心里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啊。”
“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你喜欢通过自以为的对别人的拯救来满足你的成就感,恶心。”
“其实你还是喜欢我。”男人笑笑又走近了一点。
吉络又一次注意到这个高个的男子。他的肩膀很宽,使得他身上闪着深色丝光的高档竖领风衣垂下来的时候无端地多出了几分风度。他已经明显地到中年了,可是从脸到身上都没有一点赘肉,甚至那只戴着巨大钻戒的手也是白皙而修长的。他五官端正,气质也很好,脸上的皱纹几乎细的看不见。看起来这个年龄的男人能够具有的所有优点都能在他身上被找到了。
“漂亮的女孩子太多,重情义的太少,听话的女孩子太多,有个性的女孩子太少。”男人在吉络面前坐了下来。“你走了以后,我真的很想你。我甚至还想到给你一个婚姻。我经常想你说夜色好美的样子。你真的很可爱。”
“我才不,我是一个没用的女人。”吉络双手交叉。“你看看我的手就知道了,我一生都注定是一个失败者,永远的失败者。”吉络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
“那我送你回你睡觉的地方吧。”
吉络站起来,男人牵着吉络的手朝外走。外面真亮啊,花坛里霓虹灯令人愉快地闪烁着,有的是烟花状的,有的是莲花状的,它们把城市打扮的珠光宝气,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关门的店大大声放着忧伤的情歌招睐客人,好象全世界都是情场失意者。吉络心里充满了失败感,城市的光影更显出了她的无精打采。她目光呆滞,两条眉毛画得很高,这时看上去就格外的无助。
两个人就这产走着,建设大道上又起了好几幢房子了,它们骄傲地挺立在那里,伤害着吉络的希望。是啊,城市那么大,可是吉络连一个可以称作家的地方都没有,漂亮的房子这么多,可是吉络连奢望一下都不敢。吉络的眼开始活动起来,她的思想也活动起来了,她的注意力终于从艾的身上转了回来,转到了自己身上,可是这让她更加悲哀,她发现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一大片白色有着琉璃瓦的围墙扑入了吉络的眼帘,吉络每天都从这里走,但是从来都没有发现过这里的画已经换了。那只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抽象画。也许这个作者也是象才回武汉的艾一样的失意人,所以只好在这么一个建筑工地上发挥自己的才华吧。艾,吉络双想到了那一地的烟头。或许,他真的为离开自己而痛苦过,可是这和她将要迎来的无尽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艾吉络就对那些画产生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她牵着男人的手走了上去。吉络的手又一次停在那些画上,可是她突然地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手指定住了。两分钟后,她毅然地对男说:“你走吧,也许你只有寻找我的时候才会觉得我真是很好!”
11
吉络回到家里又累又困,她对自己说,早点睡吧,真的应该休息了。洗下满脸的妆花了吉络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吉络坐在镜子前面看着那个不象自己的脸一点点的恢复原状,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在无端地变得愉快,艾是走了,可是自己还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吉络洗了脸洗了澡,又哼着歌削了一个苹果。现在她知道自己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快地把艾忘记了,其实早就该把他忘记了。
吉络象一只蛀虫一样把一个苹果细细地啃完,又搬了个小凳坐在便池边刷牙。这个房子太小了,洗脸间和厕所加起来也只有一个半平方,所以严格意义上讲,吉络根本就没有可以洗脸的地方。吉络象吃苹果一样仔细地刷牙,忽然一股酸水就从胃里翻了上来,接着就是大口大口的呕吐。吉络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第二天一早,吉络就到药店买了早孕试纸,拿来一个纸杯,盛上尿液,将试纸插进去,三秒钟后拿出来,平放在杯口。吉络做这些步骤一丝不苟。然后她蹲在纸杯旁边盯着那淡黄的液体一点点的向上爬。三分钟过去了,吉络惊恐地发现试纸上出现了两条红色的横条。
她怀孕了。两年以前她曾经热切地盼望有一个艾的孩子,最好是一个女儿,这样就可能更象艾一些。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她的面孔了,她的脸是瘦长而轮廓分明的,就象艾一样,宽阔的额头,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薄而有着鲜明轮廓的嘴。她要看着她走路,看着她的手慢慢的变成艾那样修长而白皙的。她的身材要慢慢长成艾那样细长而有气质的。她晚上抱着艾睡觉的时候经常想象艾就是一个长大了的孩子,这种想象让她身上充满了母爱。现在她终于有了,在她想要把艾彻底地忘掉的时候,而艾现在正呼吸着香港的空气。
吉络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她到医院又查了一遍。拿结果的时候,医生看着她,那种表情让吉络觉得简直就是幸灾乐祸,她的腔调非常奇怪,甚至有些过分的快乐,她说:“你怀孕了。”
吉络背心冒着冷汗,她妒忌地看着那些挺着大肚子坐在门口候诊的女人们。她们是踏实的,她们脸上长出的丑陋的蝴蝶斑也让吉络心里羡慕不已。手术室里传来一个女人痛苦的尖叫声,吉络额上的汗也淌了下来。
接下来,吉络只能非常镇定地象一个自强自立的女强人一样地和医生讨论孩子的问题。她自顾地摆出了一大堆理由,大体上就是工作繁忙,无心生育。医生大约见这种把戏也很多了,一点劝说吉络的意思都没有。她非常生硬地打断了吉络的自言自语,只一句话:“这个孩子你是要还是不要?”
吉络的回答当然是不要。躺在检查床上的时候,吉络觉得自己真象个接受解剖的动物。穿上衣服以上,吉络觉得自己没有胆量来独自处理这个孩子了。
“妈妈,我怀孕了。”吉络一张口,鼻子就酸了。
电话那头良久无声,吉络真害怕妈妈就这样把她的一丝希望挂断了。两分钟左右,终于传来妈妈如释重负又歇斯底里的声音:“天啊,吉络,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
吉络进手术室的时候不敢看坐在门口的妈妈,妇产科,这是一个让母性和人性极度膨胀又能让它们在瞬间毁于一旦的地方。吉络太紧张了,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听着那些金属碰撞的声音,她居然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手术台上昏了过去。
吉络血糖太低,手术完了以后,吉络躺在一张病床上吊葡萄糖。妈妈坐在床边上看着吉络苍白的脸。吉络眼睛不太灵活地看着周围。墙上有一些不明显的血迹,让她的思维活动了起来。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象,那些血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女人留下来的呢?她流血是因为幸福而疼痛还是为短暂的幸福而付出剧痛的代价?
吉络心里一阵阵的抽搐。她抬眼看着妈妈,一夜之间,妈妈好象老了十几岁。吉络从来都没有发现妈妈已经这么老了。她已经老得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死白的日光灯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看起来黄中泛白,无精打采。她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了。
她就这样顶着花白而蓬乱的头发坐在惨然的灯光下,看上去就象一个迟暮的老人。可是妈妈才只有五十出头啊。吉络知道,在这场意外中,妈妈一夜就老了,她的精神是彻底地垮掉了。她看着吉络上中学,上大学,留在省城。可是现在她看着吉络躺在病床上,为了一个并不光彩的理由!
妈妈照顾了吉络一个月。在听不太懂的武汉话里和别人讨价还价,在冰的刺骨的水里为吉络洗衣服。她不让吉络沾一点点冷水,怕吉络从此就落下了什么毛病。妈妈从来不批评吉络,一个月里头她也从来没有在吉络面前说到艾一个字。只是在走的时候,她对吉络说:“络络,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聪明起来啊!”
妈妈走了,吉络觉得自己真的是掉进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孤独之中。她不想再找别的人来说什么了,她不想做一个自私的人,没有人应该为她的错误来付出代价,除了孤独。
从车站回来,吉络一个人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到处都是人,吉络这时发现中国人真的是多,多的让人受不了,多的想让她大声喊叫。
公共汽车在街上爬行,一个有名的演员拿着一瓶保健品在车身上灿烂地笑着。可是不知道哪个粗心的乘客把涂着广告的玻璃推开,结果他的头和脖子就错开了很远,灿烂的笑容因此而显得格外恐怖。
12
晃回家以后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妈妈走了,吉络又开始一个人面对冷锅冷灶,吉络对做饭没有多大的兴趣,现在对吃饭也没有什么向往。她径直走到房间,面对镜子坐下,台灯光对着镜子又反射过来照在她的脸上,把鼻子的形状古怪的印在两个眼睛中间,看起来阴森又可怕。吉络真的发现自己老了。
后面的院子里头又有一堆人在吵架,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厉而持久,几乎要把吉络的心拉成碎片,然后是狗吠声,夹着女人的嚷嚷声,一会儿吉络就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声音了。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思维混乱,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什么,可是那些声音就象无数只手,轻而易举地把她好不容易理出的一点东西都抓了出去。
她几乎连艾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了,也许,医生把艾的细胞吸走的时候,把艾也从吉络的心里彻底地清除了吧。
吉络对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半天。她不停地想要在过去的两三年中找出一点可以值得怀念的东西出来,可是好象什么也没有,她的记忆里全是牺牲,全是痛苦。
吉络给乔依娜打电话,可是电话通了的时候吉络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对方问:“你找谁?”吉络却死也想不起乔依娜的名字,对方又问:“你是谁?”吉络心里一惊,忽然又问自己:“我是谁?”
吉放下电话,想了老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满脸惊恐,几乎都找不出自己原来的样子了。吉络找出一大堆以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总是开心地笑着,头发短短的,脸圆圆的,笑涡不明显可是却很容易地被感觉到。她的眼睛有时候看着镜头,有时候又摆出一种很坦然的松弛。吉络看着她,觉得很陌生,可是她是从心里喜欢着她了。
真的,好久了,吉络的生活里都是陆伟光,都是艾,都是一大堆碎屑般的爱情。她呢?不过无论如何,她知道了,起码艾和艾的自私让她知道了,她是可以有孩子的,她是真有爱,真有婚姻的权利了。就算她的时间真的很短,可是她也不用在乎了,总算,她是有了。忽然间,她高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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