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而自由,而无往不在枷锁中”——法。卢梭《社会契约论》开章句
记忆中的海鸥——最后一代瑞金人
一2007年。山东
四年后,当火车在济南停下时,我偷偷下火车转了转。
济南:熟悉的空气,浑浊干燥;熟悉的天空,阴郁干燥。
我没敢逗留太久,火车只在济南站停一会儿。在火车快要开出站时,我挤回车厢上。
火车呼啸着驶向青岛,带我去完成刘涛逃离前交给我的任务。
而此刻让我止不住心跳的,是坐在我对面的她。她从聊城上车,也去青岛。
“你这四年……”她咬着唇,欲言又止,“你离开学校后,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一直没打通……”“你是说你帮我买的那张手机卡?——早没钱了。”我故作冷漠地轻声笑了笑,“一年后才买了新卡。我平时不大用手机。”我本想问她:这四年为什么她一直没发电子邮件给我。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在她黯淡的眼神光中咽了进去。毕竟,不该那么轻易揭穿谎言。
她低下头时,雪白的圆边草帽遮住了她大而圆的明眸。她再不是以前那个朴素的农村姑娘了,她已是城市白领了:丝制的衣裳衬出她姣好的身材,窗外的风掀起她帽沿的绸带,撩起她额前的青丝,现出她略带幽怨但依旧清秀的眼睛。她已经不再像四年前那样吃吃地笑了,在她低眉笑时,一种成熟女人的忧愁从她弯曲的嘴角爬满白净的脸庞。
四年了,我没有想过会在火车上再遇见她。命运真是捉弄人!下了火车后,我们又要各奔东西。当然,我可以问她手机号码,可以再联系,只是彼此可能都没时间。在这样一个通讯发达的时代,人与人的距离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
最终是她先开口问了我的手机号码。
我点点头,她低头从雪白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翻盖手机;在我念手机号码时,同样小巧玲珑的是她跳动在键盘上的手指头。她存储了我的手机号码后,又按了通话键,把手机贴到她柔软的耳朵上,一边笑着看着我,露出她洁白的门牙。
我的手机响起时,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她的号码存了下来。四年前,我从没想过她会有这样妩媚的姿势——她终究在这个社会里“成熟”了。曾经素洁的荷花已经谢了,剩下果实;我嚼在口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之后,我们谈这四年各自的生活时,我是半真半假地编着故事;至于她的话,我不知道该相信多少。当听她谈起大四找工作的艰难时,我忽然插进一句话:“你男朋友和你去了一个地方工作吗?”也许是我的普通话发音还是不够标准,也许是她故意装糊涂,她微微皱着眉,睁着圆圆的眼睛,小声问:“男朋友?”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我意识到我的问题只让我尴尬。我摸一摸前额,装作开玩笑地问:“大二那个夏天常和你去花园里的不是你的……”她盯着火车行李架上面,嘴巴张得圆圆的,一副可爱而略带滑稽的表情。
“噢——,他啊……”她眨着眼睛,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早已忘记的人,“你是说那个人,大四毕业后就没有消息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说完,她又低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在学生会做干事时认识他的。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笑了笑,不想揭穿这个谎言——因为曾经我也是这样骗自己的,直到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像包不住真相的纸,一点点被四年前那个炎热夏天的太阳烧成灰烬。
“陈鱼,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也不先跟我们说一声?”她忽又提高声音问,“你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吗?你大二走的那天,我刚好去爬千佛山了,没有带手机。”我笑了笑——我从别人那听说她那天和她男朋友一起去了千佛山。但我还是一脸无奈地说:“我不知道会那么巧,我本该早点告诉你的……”其实我想问她:“即便我先告诉你那天我要离开学校,你又会来送我吗?”火车继续向前,路边的树木和房屋飞快地向后隐退,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何荟告诉我她要调到青岛工作。她现在在一个公司的销售部门管理层工作,收入——不错,她终于实现自己的理想了。我看着打扮得光彩照人的何荟,默默地想着,而我,我还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我还在四处漂泊,找不到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岗位。
“你还在写你的小说和诗吗?”何荟忽然打断我的思绪,“以前我可是你忠实的读者呢!”我苦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像她这样的白领还会记得我那些幼稚可笑的“文学作品”吗?我摇摇头,说:“不大写了,也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时候自娱自乐。”(现在什么东西都讲究娱乐效应,“文学”也成了娱乐的工具,而我也只能自娱。)
她捂着嘴笑了笑:“你还是那样幽默!”我咧着嘴,扬了扬眉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幽默,只是觉得:生活跟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终于,火车到达了终点站:青岛。乘客纷纷下车,只有我和何荟还留在座位上,她低着头慢腾腾地收拾行李,我装作望向窗外。
“走吧。”她淡淡地笑了笑,表情有点无奈。
那一刻,我很想大声地问她“你是否爱过我,哪怕是一小会儿。”但我没有喊出心底的话,我只是眯着眼睛,笑着摇头。
出了检票口,我们又要说再见了。
“拜——拜——”“再见。”我点点头。看着她挥动的手和洋溢着笑容的脸,我举起的手僵直地停在空中。
阳光轻盈地落在青岛四方火车站外,溅到她白得耀眼的衣裙上。四年了,我终于向她说了声“再见”。四年前那个夏天的离去,我没能够和她挥手说再见。
算了吧!说“再见”又能再见面吗?今后还是各奔东西,还是为各自的生活奔波劳碌。走吧!陈鱼,自由自在也是一种快乐——就像刘涛说的一样。
离开火车站,我直接打的去青岛龙华建筑公司。
“青岛的确是个不错的旅游城市啊!”在车上,我对司机说。
“当然啦,国际化都市嘛!不过,要在这住可就难了,地价太高,物价太高,什么都高!”说着司机哈哈笑了笑,回过头问,“你是南方来的吧。”“是啊!”我冲他笑笑,“南方人,说话不分卷舌平舌!普通话发音不标准啊!”司机呵呵地笑了:“哪呢!你说的不是挺好的吗!你从南方哪个地方来的呢?”“江西,”我想了想,又问,“听过瑞金吗?”“江西瑞金……噢!革命圣地啊!你们那应该很不错吧?”“哪里!山沟沟,穷得很!没什么好东西。”司机又呵呵地笑了笑,说:“哪会呢?瑞金以前还是‘革命政府‘哩!”我笑着摆摆手。
这时,车停了下来。司机回过头笑着说:“到了。”我下了车,付了钱,说声谢谢。
到了!我抬起头艰难地打量我眼前这个高大的建筑:几十层的大楼气势如虹,最顶上的尖塔直插向蓝天,中间是一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这就是起诉刘涛的龙华建筑公司,就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公司。
我走进公司大楼内富丽堂皇的大厅,向柜台的接待人员打听林玉合这个人。
“对不起,我们这没有这个人。”接待员微笑着摇摇头。
“没有?”我皱着眉问,又加上一句“她是这的电梯小姐。”柜台后的接待员微笑着点点头,说:“我没听说过有这个人。”见我不相信她,她又说:“要不我帮你问问吧!”“那谢谢你了!”我点点头。
接待员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她一走过来就说:“你要找的是林玉合吗?”我点点头。
“她刚辞了工作,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我说了声谢谢,匆匆走出大楼。
我想起了刘涛的话。在附近找了一个网吧后,我按刘涛留给我的邮箱账号和密码登进了他的163电子邮箱。果然,在那我找到了林玉合的手机号码。
刘涛在去香港前曾说过:“我不想连累她,我不想让警察局的人知道我认识她。”按那手机号码,我拔通了林玉合的电话。
“喂?谁啊?”电话那头传来已不再熟悉的声音,清脆但混杂着不安和焦虑。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涛,是你吗?你说话啊!”我不忍再让她的心受折磨,但我又很想知道她是否还记着我。
“我是……”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是陈鱼。”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有点尴尬,我又开口说:“我是陈鱼。”这次我用的是瑞金话,全中国只有瑞金人能听懂的方言。
“陈……鱼?”电话那头终于响起了低沉的声音。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怀疑,又进一步肯定:“对!我是陈鱼,你小学的同桌,初中时的同学,高中……高中我们在同一个学校。”“我知道是你,我知道!”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阵,然后又传来带着忧虑的声音,“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们好几年没再见过面了,我一直没听人说起过你。”我咽了咽喉咙,说:“是刘涛告诉我你的号码的。”我不想告诉她这四年没有同学听说过,想了想,我又说:“我——我们能约个地方见面吗?”“噢——,当然……”对方又想了想,说,“当然可以,在哪?”“我对青岛不大熟悉,就在栈桥那吧!怎么样?”“好吧。什么时候?”“现在。”“现在?”“现在。”“好吧。”我挂了电话,叫了一辆的士,直奔栈桥。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比我先到。
当我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在青岛栈桥的海风中瑟瑟地抖着时,我实在说不清我那刻的心情。
她倚在石壁上望着海,一身素青色的裙子像海鸟的羽翼,在风中瑟缩着。
在我初中的记忆里,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就是有点胖),总爱穿白衬衫,牛仔裤。
“你笑的时候就像天使一样。”这是我初二时用普通话对她说的,(我们瑞金人和人说话用普通话的时候多半是开玩笑,,但有时也用这样的方法“假装不正经”,半真半假的透露心里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这也许是我最直接的表白吧。但真的说不清她是否听懂我的表白;因为她在听完我这句话后,真的像天使一样笑着露出缺了口的门牙,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记忆在她转身那一瞬断裂。那一刹那,我才发现她的变化有多大。原本结实的她已经成了一个瘦弱的女人。海风稍一大,就能把她吹走。
在我走近时,她眯着丹凤眼,问:“他告诉你我的手机号码?”这么多年没面,我没想到这会是第一声招呼。
我点点头,说:“很久没见,你还是那样……美丽。”她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比以前更会说好听的话了。”这话让我想起初中时写给她的“奇怪的小诗”,我低下头,却没有脸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脸皮也长厚了。当然,同样变厚的,还有我们间的隔膜。
我低下头,掏出口袋里的玉佩——一条粘合的龙,悬在她眼前。她的眼里闪过光,脸上泛起一圈红晕。
“你还留着它。”她问。
“刘涛把你的那块龙尾巴给我了,我用胶把它粘上了。”她拿过那块玉佩,抚摸着已经粘合完整的玉龙。那上面有一道难以抹去的裂痕。
她像小孩子一样笑了笑,轻声说:“那根碎出来的龙尾巴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替你暂时保管而已。”我靠在石栏上,望着海,偷偷地叹出一口气,说:“你一定想知道刘涛怎样了吧?”林玉合的视线从玉龙身上跳到我眼里。她望着我,眼里满带忧虑和惊恐。
我叹出一口气,说:“让我先说说我记忆中的刘涛吧?”她紧闭唇,没有回答。
我低下头,向她说起了我和刘涛的故事。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我的记忆总像浪里的沙被冲散。
记不清我说了有多久,也不敢肯定她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总感觉自己不是在向她讲刘涛,而是在自言自语。虚弱的她面朝大海,背靠石栏,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二
直到今天,我才决定把我和刘涛的故事写出来,也算是把我心里所有要说的话(犹其是那天没有向林玉合说的)吐出来,再把这些文字寄给林玉合——我年少幻想中的“初恋情人”。我不知道何荟能不能看到我写的这篇即不算小说,又不算回忆录的《海鸥》,如果能看到,她会不会像四年前那样半真半假地夸我,鼓励我。
上个星期,我到龙华建筑公司承包的工地上,那里的工程建设已经停工了。那时正下着雨,被挖掘出的泥土裸露在空气中。朝远处望去,几条自然冲刷形成的泄水道蜿蜒着流向大海。近处看不见一株草,远处望不见一只鸟,这里没有一点生命,有的只是沉默不语的机械。这个公司诬告刘涛曾是这个建筑公司的工程师,我相信刘涛的话——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下,埋着一个等待着被人揭露的秘密。而正是这个秘密,让龙华建筑公司诬告刘涛,曾经为之工作过的技术员刘涛。
但我渐渐怀疑他逃往马来西亚的真正原因。凭他的智力,要赢这个官司不是这么难,或者他真的是为了高中时幼稚可笑的梦——“周游世界”?!或者他只是在逃避,为了他的自由而逃避现实?我不清楚,林玉合也不会清楚吧。
刘涛的形象渐渐在我的心中扭曲、幻化,最后竟成了一只海鸥,飞出了我们站立的海岸。
我常向往海的博大自由,但我只能在岸上去欣赏它。我只能站在现实的岸上,那样理想的海是我不能承受的,我害怕风浪,我害怕得到自由时带来的迷惘和痛苦。四年前我曾经受过这痛苦,我不敢再要这孕育迷惘的自由。
这就像我欣赏海鸥,却不能成为海鸥,只能用我的笔写这只海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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