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9年4月5日
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名警察,我的工作就是像个摇晃不止的木偶般无止境地巡逻社区,针对各种违法现象作出负责并有成效的清理工作,就像细胞淋巴球攻击癌细胞那样对察觉到的威胁作出反应。
在我所管辖的社区,总有些年轻人给人以不正常或者堕落的印象。他们穿着漂亮衣服,看上去很快乐、性感而且体格健壮,骨子里却时常追随着不良的基因,譬如冷漠、抑郁,这使得他们更容易亲手毁掉而不是滋养自己的才干。有时候他们的表现类似于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对于比较复杂的事务、或者比较重大的行为缺乏思维判断能力和自我保护能力,往往不能预见其后果。
对此我认为当局不该急于清算这帮年轻人的恶行,因为社会对青年的包容与教导应该超出对其恶行的反感。唯有理性的教育才能帮我们创造出更优越与合理的生活。
1999年4月6日
最近不知怎么,头脑中总有个鄙视的声音一直在喊我名字,特别是喊我废物,并且要我杀了自己。
“文离开,你是个废物!”
“文离开,快结束你自己的生命吧!”
文离开是我的名字,这样的名字源于家庭成员之间对于相互安慰与支持的排斥。
“文离开,你是个废物!”
“文离开,快结束你自己的生命吧!”
盘旋在脑海中的声音挥之不去,这令我很痛苦。也许我不应该那么轻易就害怕无端的指责。
1999年4月7日
这个小罪犯多数时间都很沉默,除了胡乱说出今天星期几之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的身体蜷曲在角落里,双眼瞧着地面,显得十分沮丧。我给心理医生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能给些建议。不久,孩子被接走了。
小罪犯的爸爸是名矿工,一家灯具厂委托其为代理人,在矿区出售矿灯。后来因为煤矿塌方,小罪犯的爸爸不幸遇难。小罪犯将剩余的矿灯继续以灯具厂的名义出售,然后携货款逃跑。他的独立性意向与社会生活能力之间没有矛盾,像他这个年纪的罪犯,挺过审讯这一关,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
心理医生下午打电话给我,说孩子的情绪在医生那儿开始高涨和兴奋,我说很好啊。可医生告诉我,那是因为小罪犯的心理障碍以一种间歇性、混乱的模式影响着他的情绪,使他容易受到攻击,也使他产生了控制自身行为的障碍。
我记得小罪犯长着一双褐色的眼睛,也许那是唯一适合他的东西。
1999年4月8日
之前我很早就说过,有个喊我“废物”的声音一直要我杀了自己,我并没有听从它的安排。于是这几天,它开始改变态度了,它重复说道——
“请杀死更多的罪犯!”
我吃惊不小,惩治罪犯是我在警校学习时最感兴趣、并渴望在实践中获得运用的课题了。然而剥夺他人的生命不是惩罚犯罪行为的唯一方式,如果我们那样做了,警局不就成了混业经营的屠宰场?
1999年4月9日
她的名字叫宁楚楚,我很乐意在此提及她,这能让我变得快乐。她有一双黑色的漂亮眼睛,我很喜欢,这眼睛奉献了很多爱给我。
虽然宁楚楚没有毕业文凭,但她很聪明,聪明充斥着她的身体,令她的言语充满智慧、生机勃勃,甚至当别人粗暴地打断她时,就像音乐中出现了错误的歌词般不和谐。由此宁楚楚生性骄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有在遇到我之后才说了一句,“这个人还比较可靠。”她常常说爱情是巨大的悲观力量,于是将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她和女儿秦姝的关系不睦已有多年,她是爱她的,虽然她常为些小事鄙视女儿,并且无情地批评她。女儿是前夫留给她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宁楚楚家见到秦姝时,小女孩穿着制服,正倚靠在窗前晒太阳。当她转过头注意到我时,便抑制不住一个人开始微笑,整张脸闪闪发光。
“你不小心的话,礼花会落到你头上。”我说着指了指窗外纷飞的礼花屑。秦姝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节日的氛围中,朝窗外又瞥了几眼后,她将眼神斜斜地插入我的视线。
“妈妈说你是个警察,警察究竟做些什么事?”她问道,单纯的无知显得美好。
我笑了笑,回答她说,“警察负责给破坏制度者扣分。”
秦姝一窍不通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她还只有13岁。
1999年4月10日
“你比我的妈妈重要,因为她对我的爱是拗口费解的。”
“你真懂得我,你也一定替我难受。”
“妈妈把我的一切都置得其所,令我一旦需要便举手可得,可我也渐渐明白了爱与装爱、傻与装傻间的区别。知道吗?这不是一种平静的感受,更像是随着我的血液流淌的微量毒素。我和妈妈都在试图逼自己向对方做出承诺,一些可能是我们永远无法遵守的承诺。譬如她隐瞒了自己的疲倦——对于我这没有必要,我不想她为了我而变得自私和狭隘。”
“当她苛刻地对待我的爷爷奶奶以及外婆,我为自己生活在她所创造出的优越环境下而感到作呕。”
这几条都是秦姝悄悄发给我的短信,一度让我手足无措。于是今天下午,我瞒着宁楚楚和秦姝见了面。
“妈妈原本有无数次机会改过自新,选择一种轻松体面的生活方式,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毁灭。我感到她将自己那段丑陋的历史完全封存在记忆深处,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友好善良的模样。她想用一根比较光滑的绳索绞死我,那便是她的爱,是我不稀罕的东西。”秦姝告诉我。
说实话,我不能理解秦姝。于是我淡淡地扯开话题,“你现在能安心念书吗?”
秦姝说不能。
“你妈妈是爱你的,这点我很清楚,也许我可以试着说服她多给你些自由。”
秦姝点点头,接着便大口大口吃我为她买的冰激淋。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如同花蝶歇在玉兰花瓣上那样不满足,真让人忍俊不禁。
1999年4月11日
刚才刷完牙一照镜子,我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神竟然是那样恶劣并且残酷。怎么回事?我尝试着微笑,这时那个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斥整间屋子——
“请杀死更多的罪犯!”
盲目的乐观并不比认真的悲观高明多少。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是否要沉溺在这种心理暗示中。
为什么要叫我杀死罪犯呢?我并没有权力那样做。
1999年4月12日
今天我目睹了一件不幸的事。
我们的刑侦队长由于醉酒而得意忘形,在酒店朝天鸣枪,子弹打在天花板上后反弹入一名女服务员体内,女孩当即倒在血泊中。霎时间,整个屋子的笑脸和娓娓谈吐都不见了。
当我的同伴们回过神,开始万分焦急地抢救女孩时,我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又开始对我说话——
“他是个罪犯,杀了他!”
“请杀死更多的罪犯!”
不知怎么,这一回我的身体竟然受了它的控制。我不由自主地拔出配枪,举起并且瞄准了人群中的队长。
“文离开,你在做什么!”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并且夺下了我手中的枪。
“文离开,你这是疯了吗?”
“你竟然拿枪指着队长!”
......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到了,由于过度紧张,我很快失去了知觉,跌倒在地。
1999年4月15日
听宁楚楚说,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在此期间,局里没收了我的配枪并给予我严厉的纪律处分。我觉得自己没脸再见队长了。
“我想你当时一定是神志不清。”宁楚楚宽慰我。
神志不清?也许是吧。
当我举枪对准队长的时候,无需专家的鉴定,人们也会一脸惊恐地说——“看,他神志不清!”我想这并非因为一个理性人在没有明确犯罪目的和动机的情况下会向至亲下毒手,而是由于我们的社会还不打算接受佛洛依德有关潜意识理论的分析。佛洛依德把心灵比喻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代表意识,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大部份,则是潜意识,人类的大部分言谈举止都是受潜意识主宰。潜意识是出现例如无法解释的焦虑、违反理性的**、超越常情的恐惧、无法控制的强迫性冲动等各种少见的精神状态的答案。
不难想象人们为什么不接受这种论点,要想承认一种随时可能令人们失去常态的恐怖基因,首先这念头否定了人类自诩生性真善美的的可爱幻想,其次这将令警察在面对犯罪心理结构时越发迷茫。
1999年4月16日
我被局里调往了一个较差的部门。今天头天上班,老实说他们交给我的工作,我一下子就能解决,但我还是故意拖拖拉拉,装出一副由于降职而精神恍惚、郁郁寡欢的模样。实则是由于那部门的工作无须人保持太清醒的头脑。整个工作组就像一位虚弱、昏厥的老人,人人都传染着得过且过的毛病。
1999年4月17日
这两天我都没有再受到莫名其妙的声音暗示,顿觉轻松了不少。
今天秦姝哭哭啼啼跑来向我告状,说妈妈又偷看她的日记了,并且还抱怨妈妈在打她时不知痛痒,下手太重。秦姝不明白,这究竟是谁的生命,她的?妈妈的?当妈妈打她时,为什么原本娇柔的白云可以转瞬间便成狰狞无比的恶狗?
我心想楚楚的确有点过分。
对宁楚楚来说,任性、果断、顽强、激动统统都是非常容易的。她喜欢向某人报复、与某人扯平、跟某人算账——她自己就是那样地度过了童年。此刻回想,她的生活多么单调、多么失意,她说自己很想做出一番勇敢的、激烈的、伟大的事业,可是天生的愚笨又令她倦了,倦得心肝脾肺轮流地疼。直到她生下了秦姝,一个性格自闭、冷淡,体力以及冲动力都很弱的女孩。女儿拯救了她的黑夜,几乎渗透了她的一切。她喜欢让女儿抚摸自己的脸庞、肩头,有时甚至是强迫女儿这样做。她试图与女儿建立起真挚的友谊,然而日复一日,无论怎么培植,母女间都产生不了如露珠般清新芬芳、生机盎然的友谊。
安慰了秦姝一番后,我开车送她回家,她虽然很抗拒,但最终只得钻进我的车。
每次秦姝回到家经过前廊的时候,总喜欢去逗弄屋檐下笼中的那只金丝雀,虽然它是个冷漠无情的小东西。如果它开口唱歌了,秦姝便很高兴能享受那样的恩惠,如果它发狠似地绕着圈儿乱扑腾,秦姝便轻轻说道,“楚楚,不要疯了。”
1999年4月18日
今早一醒来打开手机,便收到秦姝发来的短信,短信是昨天半夜发来的。
“妈妈的眼睛有时是绿玉、有时是紫晶、有时是琥珀、有时是翡翠,但更多时候,她的眼中只会流露出哄骗我的神色。所以我决定要像一根燃尽的蜡烛般从她身旁消失。”
刚看完短信,有人就打电话给我,我一看,是街道民警小吴打来的。
“到底秦姝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是由她母亲殴打所致,还是由于秦姝本身的体质造成?假定为前者,当母亲殴打女儿的时候,她真的是丧失了理智,还是只为了宣泄怒火?并且这种情况维持了多久?”
“我不知道,还是请法医来鉴定吧。”我放下电话,头痛得厉害。
1999年4月19日
秦姝死了。
下午我陪着失魂落魄的宁楚楚去见她最后一面。
秦姝身材娇小,有点瘦弱,临死前,竟是形销骨立。她看到女儿心窝上有一大块淤血,分明是被人捶打所致,她顿时紧张得全身都化在汗水里了,双眼含着泪,因为过度恐惧快要夺眶而出,紧接着她被自己的一阵恶咳嗽困在病床边。不久宁楚楚的精神恢复了,终于能动弹,于是病房里静得像墓地。宁楚楚把手搁在女儿的面颊上,搁了好久,遮盖住女儿血色消退的腮帮和嘴唇。最后她把头敲在床栏上,口中只呆呆一句,“幸好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这之后警局派人带走了宁楚楚。
1999年4月20日
“被告人宁楚楚犯虐待罪,依据《刑法》第260条,判处有期徒刑5年。”
我为自己没有能保护好秦姝感到罪责万分,同时也为宁楚楚感到悲哀。
1999年4月21日
今天我又被调回了侦查队。想想也是,诺大的一个局,办案子的却寥寥数十人而已,与其从其他分局调来人手,还不如尽释前嫌,启用弃将。
1999年4月22日
“请杀死更多的罪犯!”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因为这个声音又回来了。
但我同时隐隐约约怀疑,为什么我在户政科工作的那几天日子,声音就消失了呢?莫非这个声音也知道户籍警不能参与案件的侦查工作,并且是没有配枪的?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好笑,于是掏出自己失而复得的配枪看了看。
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的配枪居然开口说话了——“请杀死更多的罪犯!”
我吓得立即丢下枪,双眼无力地四外一转,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此刻整个世界就只有我和我的六四式!
“请杀死更多的罪犯!”它重复道。
“你这个怪物!”我实在忍无可忍,从地上捡起枪,飞快地卸下了弹匣。枪没有再说话,这令我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然而心底里,我仍然如压了根弹簧般透不过气。作为警察,我们时常保持充满活力的状态,以便随时应付突发性的压力源,正如同手枪的弹匣内时刻充满着子弹。
1999年4月23日
今天我做了一个白日梦,梦见自己被丢入了绞肉机。醒来之后,冷汗直流。
1999年4月24日
没有了宁楚楚和秦姝的陪伴,我的生活如同寂静的河水,每天就只有工作是真实的,可什么对于我是最重要的呢?家、忠贞的爱以及默默地相守,这些都无处可寻。
我开始过一种随群的生活,为的是遣去愁怀。每天我都会认识很多新的面孔,当然,我还有我的老朋友。
“请杀死更多的罪犯!”
那么好吧,等我哪一天真正地杀了一名罪犯,看你怎么说。
1999年4月25日
人质:这是用最暴力的手段获得的自由。我看到你开枪了,枪声一响那人就往后倒,我估计他当时就死了。
侦查员:你为他感到可怜吗?
人质:我为你感到可怜。法律从我们手中剥夺的杀人权利,就是这样地交给你们了吗?
侦查员:他威胁着你的生命,为了保护你我不得不开枪,他是个罪犯。
人质:他是罪犯,那你是什么?
侦查员:我是警察。
人质:不,你是杀人犯。
以上是询问被解救人质时的笔录,那个说话的侦查员便是我,今天我射杀了一名抢劫犯。
夜晚,我等待老朋友的拜访,可是他没有来。也许从今以后,我能获得平静解脱。
1999年4月26日
这是我在人间写的最后一篇日志,希望以后能有真正聪明的人来读懂它。
事实上,那个一直对我说话的声音,源于真正的文离开,而你们所见的文离开,那个平日里总喜欢低垂着双眼吸烟的文离开实则是一把枪变的。这把警用六四式枪就是我,编号5555。我们之所以交换各自的躯壳来存储灵魂,是想打一个赌,看看谁更需要对方,也就是说,谁离开了对方就会失去生活的重心,变得毫无价值。
这场赌是文离开输了,他不能没有我。当我们各归其位后,他告诉我,大屠杀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我说,你并不是人,你也只是一架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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