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这是一场罕见的暴雨,据气象部门发布的信息是,三天的累计降雨量达到了700毫米。暴雨成功的破坏了城市的交通,于是,全市各企事业单位迫不得已纷纷放假。
魏秀华临终前的录像片断,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南云市电视台播放出来的。放假在家的人们无处可去,只好看电视消磨时间,他们便再消磨时间的过程中,目睹了魏秀华临终前的惨象和耳闻了魏秀华几十年婚姻生活的真相。这段录像像是暴雨之前的巨雷,一下子惊醒了所有的人:生命力口服液喝死了人!现实中并没有那样凄美的爱情!
录像过后,工商、消协、妇联等部门发言人都纷纷作了电视讲话。工商说今后要进一步加大广告监管力度,消协提醒消费者要学会保护自己,妇联主任,一位矮胖短发仪态雍容的女士,也说,社会需要进一步关注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生命素口服液趁机在电视上打出了“向死难者致哀,生命素口服液停业三天”的字幕广告。
可能是暴雨中断了交通,电视台不便于调拨节目录像带的缘故,南云市电视台的电视节目便成天都是上面那些内容,新鲜感过后,人们开始变得烦不胜烦。
终于,第四天早上,暴雨停了,太阳又像往常一样从城市东面的一条山脊上冉冉升起。
然而,历经暴雨冲洗的城市肮脏依旧。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积水,到处都散落着各种商品的广告资料,和一些小动物、小爬虫的尸体,以及生命力口服液的包装纸盒、喝完没有喝完的药瓶、招贴画之类,招贴画上,那个凄美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他们虚假的造型和虚假的幸福笑脸早被暴雨洗刷得一塌糊涂。
但是太阳毕竟出来了,它第一亿万次一层不变的照耀着这个世界,也照耀着科委立交桥旁边一块新近竣工的南云市第一块巨型户外广告牌。据说它耗资近二十万,消耗了数以吨计的钢材和不计其数的焊条之类的辅材,广告画面是用当时最先进的电脑喷绘工艺制作而成,画面上是那对我们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幸福老人的微笑和一句横排的、极为醒目的广告语:爱她,就给她生命力!这会儿,当太阳第一亿万次光临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同时无限灿烂地照耀着它——这块广告牌,以及从广告牌上方悬空吊下来的一具尸体。尸体就那么直直的垂着,它和吊着它的绳子以及它们一起投在广告牌上的影子,恰好跟那句横排的广告语——爱她,就给她生命力!——形成一个标准的直角,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就像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耶稣的头部、四肢、舌头以及舌头下面鲜红的领带,都直直下垂着,像是在拼命要克服空气的阻力往太空中飞去一样。偶尔,还可以听见有清脆的铃声从那里洒落下来,那是新近上市的第一代摩托罗拉手机发出的声音,那是药品销售商们急于联系生命力口服液营销有限公司总经理霍国雄的声音。
生命力,曾经辉煌一时的生命力就这样在顷刻之间轰然坍塌了。据说总经理霍国雄曾经以他高大伟岸的身躯给总经理简建业下跪,求他放过生命力,简建业说可以,但生命力必须在南云市一根毛不留地马上消失,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这便要了霍国雄的命。
当然,你知道,让霍国雄在暴雨中爬上那高高的广告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在家里一声不响的躺了几天,到了第五天,也许是第六天,下午,我正躺着,忽然觉得有人给我打传呼,我便醒过神来——我实际上已经把传呼关到了静音,远远的放在书架上——起身去看,果然有人刚打了传呼,指示灯都还没灭呢,竟缀着青雨的号码。好姑娘,你也缓过来了吗?
青雨说她想去看看魏秀华的坟。
“好吧,”我说,“我们一起去。”
便一起从汽车南站乘车去了石龙镇,下了车,又步行去金凤村,都没有什么话,像患了失语症一样。
我们先去了魏秀华的家。
堂屋门大开着,却似乎没什么人气,屋子里一片阴森。遍地都是生命力口服液的纸包装盒和破碎的玻璃瓶子,饭桌被谁掀翻了,却又靠在旁边一张条凳上,将倒未倒。神龛上的香烛棍东倒西歪,凌乱不堪;供果盘里依然盛着几个苹果,光鲜依旧。忽见一点亮光油油地一闪,竟是一只老鼠,听见人声,倏地跳将下来,顺着墙脚一溜烟逃了,紧接着才有一只苹果,在供果盘上晃了两晃,一路滚落在地上,现出被老鼠啮啃出的一个大洞来。
陈明礼呢?找附近的人一问,竟回答说:“陈明礼?死了!喝生命力寻短见了!也不知死在什么地方,尸体都没见到!”
我们在庙宇不远的地方找到了魏秀华的坟,不大,黄黄的一堆,朝着庙宇的方向伏着。坟头压着的纸钱已被前几天的暴雨打得乱七八糟。已经有一些小草芽从泥里冒出来,针似的,却生意盎然。坟前有一块石碑,极为粗糙地刻着“魏秀华之墓”几个字,上着油漆,血似的红。碑前残存着几茎暗绿色香棍,惨淡不堪。
青雨的眼泪便出来了。“我们去卖点香吧。”她说。
但是庙子前一片冷清,雄伟的山门也已经倒伏在地上,哪有什么卖香烛的?
“报应哟!庙子一拆,就一下死了两个人!下一个也不知该死谁呢!报应哟!”不远处一位放牛的老人说。
我们便诧异地朝他望去,“看嘛!那里还有一座坟,李寡妇的,魏秀华的坟刚垒好,就死了,喝了整整一瓶农药!”老人说,一边给我们指不远处的一座新坟。
“那些天杀的,把庙里的菩萨全部打烂了,说是什么非法建庙!你看他们不遭天火烧才怪!”老人又说。
我们便朝庙子走过去。里面果然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菩萨们彩绘的残肢断臂、残头半脑,崭新的断口令人触目惊心。院里的香烛架已经不在了,说是被人抬下山去卖了废铁,取代香烛架的是一座小小的土山,那是被收集在一起的菩萨们的土身泥胎,正有几个老妪,跪在那里,一边焚香烧纸,一边痛哭流涕地咒骂那些毁了庙宇的人。烟雾缭绕中,那座土山竟然飘然欲飞。
突然,土山背后本已腾空的大殿里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生命力好呀——咿——哟!”
所有的人都被震得呆若木鸡。抬眼看时,但见黑暗里走出一个形容痴呆的老头,拄着一根树枝作的拐杖,衣衫破烂不堪——竟是陈明礼!他一瘸一拐的走着,一只手里攥了个生命力口服液的玻璃瓶子,走几步,仰起头来喝一口,那瓶子里原本已经空空如也,他仍然用力晃了一晃,鼓鼓的喝一大口在嘴里,依然仰着头,缓缓咽下,喉结便跟着一上一下的移动,咽完,忽又天崩地裂地唱一声:“生命力好呀——咿——哟!”
“那不是你们老师吗?”青雨望着远处忽然说。
我扭头一看,果然见一个干瘦的老妪,费力地挎着满满一篮子无处焚烧的香烛纸钱,正侧身走过山边残存的小半轮又大又红的夕阳,山风猎猎地吹动她满头被夕阳映照得像是快要燃烧起来的金色头发和一身肥大不堪的衣衫,直让人担心她随时会被吹得飞起来,像那些被烈火焚烧透了的纸钱漫天飞舞的黑色灰烬。
“生命力好呀——咿——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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