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雇爹记
一
下了早操,美美地上了回厕所,张大林踩着铃声往教室跑。刚上二楼楼梯口,看见班主任已经站到初二(三)班的教室门口,侧身绕过堵在门口的班主任,跑到自己座位上,低头从书包里找语文课本。把书包翻了一遍,没有。奇怪,记得早上带了,再翻一遍,还是没有。
其它同学已经摇头晃脑开始早读,张大林慌了,用眼角瞟了一眼班主任,发现班主任正慢慢向他走过来,尽管教育里已是琅琅书声,但那熟悉的高跟鞋的“笃、笃”声仿佛不是敲打在教室的水泥地上,而是张大林的耳膜上。
来不及多想,张大林从书包里随便扯出一本书翻开,用两个胳膊护着,用整张脸盖着,装模作样地大声朗读——他不是在朗读而是在背诵一首唐诗。
班主任走到张大林身后停住了,静静地站了两分钟,两分钟里张大林受尽折磨,把所有要求背诵的诗词和段落背了一遍,老师再不走开,他准备重头再来一遍,无论如何不能让老师发现自己没带书,否则会很麻烦。
班主任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张大林的肩膀,往后别忘了带课本。说着把自己的语文课本递给了张大林。张大林不好意思地撇撇嘴,伸手去接。被他强行按在课桌上的那本书因为厚“啪”地一声合上了。由于封面朝下,张大林也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反正不是语文书,管他的,看起来老师不打算追究了。
看着张大林认真地读课文,班主任很欣慰。张大林是所有老师都喜欢的那类学生:成绩好而且不多事。这种学生特别好管理,老师碰上这种学生算是拣便宜了:不用怎么耕耘,还能落个好收成。你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你站在讲台上讲,他眼都不眨竖着耳朵听,生怕漏掉一句话,感觉那些知识从老师嘴里飞出去以后连个弯儿都不绕“滋滋”地就钻到这些学生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去了。
这种学生偶尔犯个错,只要不关原则,你能不原谅他吗?
班主任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对那本厚书发生了兴趣,想看看张大林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他顺手把那本书拿起来看了看封面,脸色变了,告诉张大林,下课到办公室来一下。张大林注意到班主任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一点点严厉。
初二(三)班的班主任名叫马桂玲,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白净脸儿——惨白的那种,很平常的那种女人。放到女人堆里,既不扎眼也不醒目,这是从女人的角度看。从老师的角度看,怎么说呢?看谁说了,学生说厉害,家长和校长说好。两种观点并不矛盾,学生认为厉害的老师,家长和学校不定认为是好老师。
家长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厉害点的班主任老师管教。“严师出高徒嘛”,分班的时候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哪个老师厉害,然后托关系、走后门,想方设法进那个班。家长们咬牙切齿的那个劲儿,好像自己的孩子都是些准犯罪分子,法律不允许,如果允许的话,他们敢把孩子直接送到监狱里去。
尽管我国素质教育的东风已经吹了好些年,吹遍大江南北,无奈只见刮风不见下雨。大多数学校包括一些原本准备搞一搞素质教育的学校逐渐明白要想在激烈的基础教育竞争中立足,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盲目跟风,不能人去亦去,稍微素质一下就可能败坏了学校的声誉,断了学校的生源,于是纷纷干起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借素质教育之名,行应试教育之实。
这就是说应试教育依然是我国基础教育领域的现实。评价一个学校的主要指标还是升学率而不是传说中的素质。所以学校要抓升学率,老师要抓成绩,成绩只能从学生身上榨取,学生们就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要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减负成为渐行渐远的美梦。
谁让你们是祖国的未来呢?
有些孩子不懂这个道理,偏偏要反抗,要厌学,要不务正业,要逃避责任。为望子成龙,为学校生存计,镇压的任务就落在老师身上。作为一个老师,首要的任务是能管得住学生。
马老师就是这样一个老师,用铁腕统治着全班同学,谁也不能乱说乱动。所以马老师带的班在年级里总是成绩最优,马老师因此年年当先进,有些奖状还是那些高唱素质教育的专家亲自颁发的。
二
下了早读,张大林来到办公室,马老师已经坐在办公桌前静候。张大林装做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已经盘算过了,进办公室就认错儿:一不该不带语文课本;二不该带课外书进课堂。重点在后者。张大林纳闷儿:那是本什么书呢?怎么会跑到自己书包里来?凭感觉那本书不是自己任何一科的课本,他对自己的课本太熟悉了,用鼻子都能闻出来。
马老师把张大林打量了一番后开口了:“张大林”
张大林眼皮抬了一下又耷拉下来,表明我听着呢。
你平时看些什么课外书?马老师语气和缓,像是拉家常,张大林大感意外:自己的错误犯得明明白白、证据确凿,马老师劈头盖脸地骂一顿才对,不骂不正常啊。
莫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犯了什么大错?马老师对此举重若轻?
刚才张大林觉着自己没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张大林虽然年龄不大,但如果把学前班算上的话,已有九年学龄了。九年以来,张大林想,无数事实证明做为一名学生,犯没犯错误,犯了什么性质的错误,由老师说了算,认识不到这一点,只能错上加错。
见张大林站在那儿犯晕,马老师用左手食指轻敲桌面示意张大林回答问题.
张大林抬起头回答:《童年》《格列佛游记》《鲁滨逊漂流记》还有鲁迅写的《朝花夕拾》……,反正都是你推荐的。
除此之外呢?马老师点点头又问。
张大林歪着头想了想,其实根本不用问,没有。每天那么多作业都做不完,哪儿有功夫看课外书?连那些老师推荐的张大林也就知道作者和书名。但张大林接着想到了老师拿走自己的那本书,老师的用意显然是冲着那本书来的,可惜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否则承认了不就完了嘛?现在没办法只能瞎猜了。
除此之外,特别无聊的时候还看点武侠。
马老师又点点头说,除此之外呢?
张大林心想不是武侠可能是言情吧?说,言情的偶尔翻一番,我不太喜欢。哦,韩寒和郭敬明的我最喜欢,另外《少男少女》我看过几期就不看了——有些内容不适合我们中学生。
一直看着马老师和张大林谈话的英语老师走过来,摸了摸张大林的脑袋说,行啊张大林,还挺爱看书的。办公室里其它几位老师应和说爱看书好,不影响学习的基础上,什么样的书都该看一看,开卷有益嘛。
听着老师们的议论,张大林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了,偷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马上该上课了。
黄色书呢?黄色书你看不看?马老师没有理会其它老师的讨论,接着问张大林。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老师都吃惊地盯着张大林看。张大林吃惊的程度比谁都大,吃惊之余,他想,如果这是个问题,那太难回答了,不管你回答看或者不看,都会和黄色扯上关系。
关于马老师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张大林事后进行了总结:因为前提是恶意的,所以问题所提供的两种选择也被恶意所感染了。
和这个问题属于同类的还有诸如:你是不是个混蛋?你是不是个死人?……都不能下面回答,只能把问题甩回去,你可以仅问你是不是混蛋?你是不是死人?或者什么是混蛋?什么是死人?
张大林回答马老师“你看不看黄色书?”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没有进行过上述的理论总结,他隐约觉得这种问法似乎隐含着某种文学上的修辞手法,什么修辞手法没想清,身处险境没时间想啊,只能放手一搏,把自己摘清再说。
马老师,什么是黄色小说?
马老师一愣,噫,这是反问,几乎等同于反抗了。一愣之后,勃然大怒,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奋力地摔到办公桌上,你装什么糊涂?你还有脸问我?这是不是黄书?你这本书哪来的?不给我解释清楚,这事儿没完!
办公室的老师见过马老师发脾气,但没见过她这么气急败坏的发脾气,都对那本惹出事端的书发生了兴趣,纷纷围过来看。张大林也想搞清楚这是本什么书,但从他站立的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花花绿绿的封面和几个颠倒过来的汉字。
每一个围过来的老师在看清楚那本书以后都摇着头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发出哎、哼或直截了当的叹气声,张大林心里纳闷:什么破书,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英语老师选用英文念了一遍书名,又用标准的中国话念道:《迷乱的乳川谷》。
三
马老师要求张大林把那本书的来历解释清楚,张大林把头挠了半天也说不明白。从张大林支离破碎的解释里,可以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那本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接着上课铃声响了,张大林被放走上课去了。临走前,一边用手抹眼泪一边表示“一定好好想一想,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马老师既没有停张大林的课,也没有将此事上报政教处。马老师认为动辙不让学生上课的老师是愚蠢的老师,愚蠢到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愚蠢到自己拆自己的台。
马老师也不轻易将班上犯错的学生交给政教处处理,那是班主任无能的表现。
除此之外,跟其他老师一样,马老师对付学生的招数就那么几种:批评教育、讽刺挖苦、写检查、罚站、叫家长等。
为什么每个老师都用这几招对付学生,而效果却大相径庭?这个问题太复杂,怎么回答好像都是片面的。比如全世界有多少人练拳击啊,可有的人成了拳王,有的人只能当一辈子拳靶子。
马老师的私人体会是:要想镇得住学生,首先要摸清学生的底细,抓住软肋,有的放矢。他怕哪一招,给他用哪一招。其次老老实实做个严师,既当了老师就别想当好人,对学生不能轻易露笑脸。
从张大林刚才的表现来看,批评教育一下足够了,只要他老老实实交代出那本书的来历,保证永不再犯,基本上可以结案了。
英语老师见马老师呆坐着不说话,安慰道:别生气,为这事儿犯不着,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你是抓住了一个张大林,没抓住的可能还更严重呢,吓唬吓唬写个检查算了。
政治老师反对英语老师,说写检查便宜了他,现在的学生谁还害怕写检查?写检查的水平高着呢,思想认识一个比一个深刻,笔一扔全忘了。再说这性质多严重啊,后果多可怕啊,要是这本书在班上传开了……他简直是在投毒!依我看要杀一儆百,干脆送到政教处,让他背个处分。
英语老师笑道,背个处分又如何?中考前还不是主动给人家撤消,有什么东西比升学率更重要的。
政治老师本想反驳,想了想,也是。长叹了口气说,咱们这些当老师的有什么办法?学生要是不怕你,你还真没什么高招——教育不是万能的。
那是,社会上有多少坏人是从咱们手里溜出去的。
四
张大林两眼直勾勾地瞅着黑板,对老师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后排的柴二虎轻轻地喊了他好几声,见没反应,写了个纸条揉成团儿扔到张大林的课桌上。张大林一愣,警惕地朝四面瞅瞅,把纸团打开,上面写着:出了什么事?张大林在纸条上回复:出大事了。趁老师在黑板上写板书飞快地扔到柴二虎的面前。很快纸条又传回来,上面写道:别怕,我支持你。张大林回头冲柴二虎感激地点点头。
下课后,张大林和柴二虎一块上完厕所,坐在花坛护栏上看高年级学生打篮球。
柴二虎埋怨张大林,你真不够意思,有好书不给我看。
张大林苦笑说,别说你了,我也没看。骗你是王八蛋边封面我都没看清。
柴二虎说,你说这话,鬼才相信,不看你拿它干嘛?
张大林脸涨得通红说,我……。
柴二虎看张大林有点儿急,安慰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你打算怎么办?
张大林说,我能怎么办?问题是马老师想怎么办?
柴二虎说,别怕那帮老师,他们就那几下子,用完就没招了。大不了给个处分,那是吓唬人的。
张大林怕柴二虎笑自己胆子小,听这话把腰杆挺了挺说,我倒不是怕给处分,要杀要剐利索点儿。可是——张大林又蔫了,马老师让我交代书是哪来的,我怎么知道是从哪来的?
那你干脆承认是你的,就说是你在旧书摊上买的,把马老师的想象力一刀斩断,别让她胡思乱想。
不行不行。我多冤啊?我这么小的小孩,买黄色书看——还不如说是别人教唆的——罪轻一等。
那你就说是别人教唆的,把黑锅让别人背去。
谁愿意背这个黑锅啊?
柴二虎瞅瞅四周,故作神秘一笑,把嘴巴凑近张大林的耳朵说,你要愿意掏钱,可以雇一个,我认识这路人,他们经常被派出所抓,什么都无所谓了。
张大林咽了口唾沫说,你说的这些人是黑社会吧?
柴二虎不屑地打断张大林,人家不这么叫,都叫道上的。
那还不是黑社会?张大林紧张地变了调,你别害我了。说完头也不回往教室走。
柴二虎的某种心理得到满足,快步追上张大林说,这种关系我轻易不用,要是有谁欺负咱们,哼……。心里却说,我要认识黑社会,多好!
放学后,张大林让柴二虎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己如约来到办公室听候马老师的发落。
马老师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没有继续批评张大林,反而劝导他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要想太多,人谁不犯错误?关键是要对错误进行反思,找出犯错误的根源,力争改正错误,避免再犯类似的错误。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就是不断的改正错误的过程……张大林心里想,老师啊,快说但是吧。
但是,马老师听到了张大林的心声似地话锋一转说,你这次犯的错误,性质是十分严重的,虽然还没有造成恶劣的影响,造成恶劣影响的隐患还是继续存在的。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当然这话重了些,姑且这么一说吧,老师要求你把这本书的来历解释清楚,怎么样,想了一早上了,想清楚了没有?
张大林说,老师啊,我脑子都想炸了,我真不知道那本书怎么进我书包的。
马老师说张大林,你别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我是看你平时表现不错,才对你比较客气,你真不懂老师的良苦用心。
张大林说我知道。
马老师说你知道什么?
张大林说,你的……良心。
马老师说那你的良心呢?让狗吃了?老师起早贪黑,把心都操碎了,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你要不是我的学生我才懒得管你呢;看黄色小说、写黄色小说我都不管。抬腕看了看表说好了,我不跟你废话了,道理你都懂,别说我不给你机会,给你一中午的时间把问题想清楚,下午上课前,我听你的解释。
挥了挥手,示意张大林可以走了,张大林刚走到门口马老师又补充一句:要是解释不清楚,下午把你家长叫来。
五
张大林说,你帮我想一想,那本书是怎么跑到我书包里的?
柴二虎想了想,肯定是飞进来的。
张大林说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你给我分析分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分析分析倒是可以,不过我现在饿得很,特别想吃老铁家的灌汤包子,自己还没带钱。
先分析后吃。
先吃后分析……
好好,边吃边分析。
六
鸡市拐对面的老铁家灌汤包子店里,张大林和柴二虎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柴二虎吃了两笼,还要要。张大林说你还没饱啊?柴二虎摸了摸肚子说饱是饱了,还没撑,又要了一笼。
趁包子还没上,柴二虎把油嘴一抹对愁眉苦脸、托腮呆坐的张大林说,别想了,多大的事啊,先吃饱再说。
张大林说,我已经饱了。我他妈就是想不明白,那本书是从哪儿来的,凭什么在我书包里?
柴二虎眼睛盯着操作间出口,手里玩转着筷子,心不在焉地说,根据你说的情况,我估计你被人掉包了。
张大林说,不可能啊,上早操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下了操,咱们班同学又一块儿涌进教室。当中教室门都锁着,谁想掉包没机会啊,更何况,有人把课本丢了想偷一本——这事儿经常发生,可偷本书再放进去一本,打死我也不信,有病。
柴二虎瞅了瞅周围正在大吃的人们,冲一个来回穿梭往各桌送包子的伙计喊:怎么上这慢,刚吃的都消化完了。这样下去,一辈子也吃不饱。转过头对张大林说,反正有人掉包,不是在学校就在家里,说不定是你爸妈。
“我妈出差了,根本不在家”
“那就是你爸。”柴二虎十分肯定地说,你好好想想,早上上学的时候,确实带语文课本了吗?
确实,我亲手把语文课本从我爸的枕头底下拿出来,放进书包里。
你的语文课本怎么在你爸的枕头下面?柴二虎从刚上来的一笼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汤包里夹起一个放进小调羹里,用筷子把包子皮挑破,让汤汁流进调羹里,吃完包子后,有滋有味地喝汤。
我给我爸背课文啊,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昨天放学回家,我爸还没回来,我泡了碗方便面,吃完就做作业,做到十二点才做完……
我十二点半才做完,这帮老师真歹,天天布置那么多作业,烦死了。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还有什么乐趣?
我爸十二点半才回家,回家就往床上躺,我撵过去给他背课文,背完后上了趟厕所,我爸已经拿着课本睡着了,我没有叫醒他,把灯关掉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然后呢?
然后,今天早上我问我爸要我的语文课本,他说在枕头下面,说完转身又睡了,我从枕头下面拿起课本放进书包就来学校了。
柴二虎点点头问,你看清楚那本书是你的语文课本呢?
张大林想了想说,我起床有点儿晚,着急往学校赶,——那还用看吗?
柴二虎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放下筷子盯着张大林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假如,你爸的枕头下面有两本书呢?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语文书,我爸的枕头下面还有一本书?
一本见不得人的书,所以在枕头下面藏着。
结果,阴差阳错,让我给拿了。
所以,你的语文课本还在你爸的枕头下面。
可能吗?
这世界充满了可能。
那赶紧走吧,张大林边收拾东西离座边催促柴二虎,到我家看看去。
急什么?都水落石出了。柴二虎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想喝碗黑米稀饭呢,拍了拍肚子说,喝碗稀饭填填缝。
别填了,等事儿过去了,重新请你一顿。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请十顿都成。
七
从老铁家出来,过马路往前走不远有一个彩虹小区,张大林家就在小区里。
柴二虎陪张大林一块儿回家,张大林家里没有人。
一进家门,张大林直奔父母房间,趴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慢慢挪开爸爸的枕头,果然如柴二虎所料,语文课本静静地躺在下面。
客厅里,柴二虎看见张大林拿着语文课本出来,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没猜错吧?
张大林问,现在怎么办?
柴二虎说,给你爸打电话,让你爸到学校给马老师解释去,这事儿不怨你。
张大林说,马老师没让我叫家长,只要我能解释清楚就行。
柴二虎说,你能解释清楚吗?你说这本书是你爸的,马老师会相信你?你太缺乏和老师做斗争的经验了。
张大林说,这是事实,你亲眼见的,你可以给我做证。
哈,你真会找人,马老师最不相信的就是我,这也怪我老骗她,不过没有一次骗过去的,目的没有达到还败坏了名声。跟马老师打交道千万别抱侥幸心理,我现在都后悔了。
张大林说,我是怕我爸收拾我。
柴二虎说,你不怕班主任收拾你?
你不知道我爸有多凶。
你爸再凶也无非是打你一顿,打完就完了,总比受马老师的精神摧残强吧,那可是旷日持久。再说你爸总得讲理吧,是他看黄色书又不是你看,是他把你连累了。
你的意思是非得我爸出面不可?
非得,别无他途。
好吧,张大林咬了咬牙,我豁出去了,他就是昧着良心打我一顿,也不可能像平时那样理直气壮。
张大林拨通了爸爸的手机,听筒里悠长的嘟嘟声,令张大林的心脏狂跳不已,他屏声敛气,神色凝重,握话筒的手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汗。
喂,爸爸接电话了。
爸爸,张大林一开口,精神就崩溃了,他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出什么事儿了?别哭别哭。爸爸的口气听起来很焦急。
听到爸爸的安慰,张大林哭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爸爸急了,大喊一声,别哭了。张大林浑身一机灵,止住了哭声,不哭了,泪还是不住地流。张大林流着泪给爸爸哭诉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我们老师让你到学校来一趟。
张大林的爸爸叫张存虎。原来在市建筑公司工作,因为单位效益不好,早就离开单位自己干事,离开单位后,他做过很多生意,但做什么赔什么。后来老婆劝他,你是建筑出身,为什么不干自己老本行呢?他听了老婆的劝,干起了装修生意,这一下算是走对了路,几年功夫竟然咸鱼翻身了。
有了钱,就有了更高的追求,他不甘做穿街过巷的土八路,要做正规军,于是领了执照、买了写字楼、请了设计师,摇身一变成了装修公司的老板。
有钱了,生活就改变了:房子比原来大了,吃东西讲营养了,穿衣服看牌子了,老婆上美容院了,孩子上重点了。这是好的变化。但有钱了以后想更有钱,就要动脑子,要发愁,就没时间看电视了,没功夫会朋友了,懒得陪老婆上街闲逛了,无暇管教孩子了,这是不好的变化。
不像有些有钱人,张存虎发迹以来,继续坚持和老婆踏踏实实过日子,虽然免不了在场合上逢场作戏;依然保持对孩子学业有成的期望,尽管管理孩子的方式是很宏观的。
熟悉张存虎的人都说,他脾气越来越大。这挺正常的,环境决定人嘛。过去张存虎什么环境?骑个破车子到处揽活儿,冬天流鼻夏天流汗,招惹的全是借钱买房又借钱装修的苦主儿,把房子看得跟自己的命一样,生怕一不留神张存虎把他们家房子给点了似地严加提防。张存虎给人家作长揖、敬礼、赔笑脸,一天忙完回到家算是逃出生天、堕入桃花源,见到老婆孩子特别觉得亲,觉得是自己人。现在不一样了,公司老总了,人模狗样了,对手下人挥手、拍桌子、做决断。商场如战场嘛,战场上呆久了,一身硝烟味儿。
张大林母子俩亲眼目睹、亲身体会到了张存虎脾气变坏的过程,有时候受了委屈,母子俩偷偷背过身去说悄悄话,妈妈说,臭德行,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能挣两钱儿吗?儿子咬牙切齿地给自己长志气,等我长大了,我……,妈妈问儿子,你长大了有本事了,打你爸不成?儿子说我不打他,儿子打老子天诛地灭,我要当税务局长,像我爸这号儿做生意的,就怕税务局的,我天天查他,看他还威风不威风?妈妈笑骂儿子,反了你了,你爸打你骂你还不是为你好,让你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
在管孩子这个问题上,张存虎只把握大方向,是很宏观的,有事儿没事儿问一问学习怎么样?表现怎么样?顺便威胁一下,别给我惹事儿,小心我收拾你。张存虎并不经常收拾张大林,但收拾一次是一次,收拾一次能让张大林很长时间抬不头来。所以张大林有什么事儿不愿意给爸爸说,有意和爸爸拉开距离。给成绩单上签字、开家长会这类容易败露自己行迹的事儿,张大林都找妈妈。
凭心而论,张在林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算是个好学生,但好学生也不能不犯错啊。
八
张存虎听完儿子在电话里的哭诉,先是窝火,什么事儿嘛?从来不往家里带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这一回,竟让儿子阴差阳错地塞书包里带到学校去了,还让老师抓了,继而发火,把张大林臭骂了一顿,你长眼睛尿尿用的,看都不看就往书包里塞,那要是颗炸弹呢?等听到儿子说老师让他到学校去一趟时,已经暴跳如雷了,你自己惹的事儿自己解决,又觉得这样说太不负责任,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说,等你妈回来让你妈到学校去,开家长会不都是你妈去吗?我又不认识你们老师。儿子在电话那头不说话,只是抽噎。张存虎觉得这事儿无论如何有自己的错,于是解释:大林啊,不是爸爸不去,爸爸这会儿正忙着呢,脱不开身。
张存虎接儿子电话的时候,正在装修现场忙着统筹指挥。这是一家餐馆,开业的日子都选好了,如果不能按时交工,依照合同是要扣工钱的。
张大林在电话那头儿说,爸爸,你不来,你忙,我怎么办?
张存虎隐忍半天正准备发火,身后一个等了半天插不上嘴的公司下属实在等不下去了请示张存虎,张总,咱们人手不够,这样干下去,肯定不能按期交工。
张存虎把一肚子火全撒到那个人身上了,雇人啊,你是个死人啊?骂完冲着电话那头儿的儿子说,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九
弄清了那本黄色小说的来历,抓住了元凶,张大林一点儿不觉得轻松:老师不敢惹,爸爸惹不起。柴二虎说那没办法,只剩下视死如归了。
下午到学校后,柴二虎直接进了班,张大林硬着头皮到办公室,办公室的老师都在,见张大林进来都瞅着他笑,张大林回避了众老师的目光,站在马老师办公桌前。
马老师问张大林,怎么样?想了一中午,想清楚没有?
张大林说,想清楚了。
马老师问,那本书哪来的?
张大林说,是我爸的。
马老师说,我让你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没让你编瞎话蒙我。
张大林说,真的是我爸的,早上起来我拿语文书不小心拿错了,不信……你问柴二虎,他可以给我证明。
办公室里的老师哄堂大笑,英语老师说,找谁给你证明不好,偏偏找了个柴二虎,那孩子生下来就不会说实话,你怎么跟他搅和上了?
马老师说,好吧,我相信你说的话,那本书是你爸的。
马老师相信张大林,张大林却不敢相信马老师说的话:这么一件难缠的事儿,就这样过去了?稳了半天神儿才确定这放是马老师说的,而且是冲对自己说的,张大林差点笑出声来。
幸亏张大林没笑出来!
马老师接着说,既然这样,那就请你爸来一趟。
张大林脑子一下乱了,连说好几个不以后说,老师,我错了,我看黄色书,不不,我没看黄色书,我拿黄色书到学校是不对的往后再也不拿了……,你不是说解释清楚就可以了吗?
马老师说,你要是拿把枪到学校被老师发现了,你说是你爸的——当然没那么严重,可是事情是一样的,做为老师处理的方法和程序也是一样的——你是不是特别怕你爸?
张大林摇头又点头,不是,我爸特别忙,没时间。
你妈来也可以。
我妈出差了。
你爸有多忙?连这点功夫都没有?比国务院总理还忙?一连串的问话,密不透风,张大林不抬头也能知道马老师此刻什么表情。
对这种老套的比较,张大林很不以为然:总理有总理的忙法,我爸有我爸的忙法。
我爸确实很忙,等忙过这一阵儿——你能不能别让我爸来,除了叫家长,你随便用什么方法惩罚我,谁让我犯错误了。写检查可以吧,多少字的检查都行,要不然我扫一个学期的地。看马老师没反应一狠心说干脆你把我送政教处也行,罚我三天不上课,天天读《少年进德录》……
你还有什么招儿?马老师嘴唇有点哆嗦。
是个乖孩子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天不怕地不怕,英语老师忧心忡忡,眉头拧成一字。
油嘴滑舌,政治老师说
不是,马老师,我怕我爸打我。张大林语带哭腔
嗯,家长不错,至少还敢打孩子,英语老师颇感欣慰。
你不想让你爸来,是害怕你爸打你还是因为你爸忙?
既害怕他打又因为他忙。
主要因为什么?
张大林简单地分析了一下这两个原因,发现还是怕挨打能站住脚,要是说忙,很可能会惹马老师家访,到那时拨出萝卜带出泥,局面就失控了。
主要害怕我爸打我。
那好,马老师说,你把你爸叫到学校来,我保证不让他打你。咱们可说好,你爸什么时候来学校,你什么时候上课——我不能再纵容你了。
十
张大林从学校出来,温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人潮汹涌,人们各奔西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去往哪里,所以步履匆匆,毫不迟疑。
张大林不知道该往哪去,他在每一个路口都要停一停,做一个选择,每一个选择其实都毫无道理。他走走停停七绕八转,凭生第一次感到推动约束后的无所适从。
走在安仁坊集贸市场北口,向左拐穿越这个脏乱差的市场后继续朝南,顺路现出一段红墙,红墙里面就是著名的八仙庵,八仙庵前面有一个古玩市场。张大林想到那儿转转吧,一个没事儿干的人只有混在闲人堆里,才算得其所哉。
顺着人流在古玩市场里转了好几圈,在每一个摊子前驻足,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发呆,听感兴趣的买主和摊主讨价还价,张大林竟然有些忘我了。
后来他不好意思再转了,每一个摊主都注意到这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满市场乱转的小孩儿,看他的目光里充满猜疑。
从市场出来,感觉有点饿,中午没吃几个包子,一走一巅早就消化完了。随便钻进一家路边店要了半斤酸汤水饺连汤带水一口气吃下去,拍了拍肚子觉得舒服了,肚子舒服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张大林想,这事儿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师让我叫我爸,我爸不愿意来,我不能说服老师不让我叫我爸,也不能说服我爸到学校来,事情就逼到这儿了。按道理我爸不来,我可以叫我妈来,可我妈出差了,只能叫我爸,老师又不认识我爸,非逼着我叫我爸来见她,这就等于说老师要我叫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只要我说这个人是我爸就成。
到哪儿找这么一个人呢?
到哪找这么一个人呢?张大林被这个问题搅得心烦意乱,心里涌现出一个个方案,又一个个被否定。张大林在心里又恨起爸爸来了,忙,忙,忙是借口,不好意思面对老师才是事实。恨了一阵子又原谅起爸爸来了,爸爸这段时间的确忙,一早出门,很晚才回来,一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妈妈不在家,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添乱……。可我这是添乱吗?事情原本由爸爸引起,他不愿意出面也就算了,可是看他的态度!唾沫星子能透过电线飞过来,说什么“我长眼睛是尿尿用的”,还说什么“我自己惹的事儿自己解决”像个当爹的说的话吗?他还说什么了?张大林感觉还有一句话没想起来,想啊想啊想啊想,突然抱自己的脑门一拍:雇人啊,你是个死人啊!
十一
东关城门洞外边,城门楼北侧的护城河桥上,是一个自发的劳务市场。所谓自发的其实就是非法的,政府下决心取缔了若干回,也没能取缔得了,决心都白下了。
张大林脑子里刚刚的现出雇人去学校冒充爸爸见老师这个念头的时候,他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脸红了好一阵儿,一阵儿过后,张大林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开始接受这个想法了,有什么办法呢?你们是逼上梁山啊!
护城河桥上等活儿干的人不多,他们或三三两两聚堆儿聊天,或眼神专注地瞅着某处发呆,从地上竖着的牌子看多是做些封阳台、铝合金、刷墙之类的杂活儿。张大林在他们之间往返穿梭、察颜观色,心里直摇头,没一个像模像样的,平时人山人海的,怎么今天就这几个破人?
我就是找个临时爸爸,也不能太不像样儿。
张大林决定再等一会儿,再观察一会儿。他站在护城河桥头看来往车辆和行人,看护城河里乌黑发臭的脏水,数城门楼子上的窗子和城墙上的垛口,听环城公园里隐约飘来的秦腔,觉得每天都这样也挺好的,好像什么都看不烦,听不烦。
喂,干活的。不知谁扯着噪子喊了一声,把张大林吓了一跳,张大林循声望去,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胳膊下面夹着包站在不远处喊。
聚堆儿聊天的,望天发呆的,城门楼下面打扑克的,环城公园里听戏的,还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忽喇喇涌过来,把两人包围起来。约有两分钟,人群散开,几个人被挑走了,没有被挑上的骂骂咧咧各复其位。
张大林乐了,乐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原以为今天找活干的就那几个歪瓜咧枣,现在才明白人多着呢;二是如果没有那两个汉子的示范,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跟这些民工接头儿。
张大林决定立即行动,不等了。他模仿那两个人的口气大喊一声,干活儿的。
四面散开的民工们纷纷回头看他,以为是小孩儿恶作剧,没人理他。
张大林更大声地喊了一声,先是迟迟疑疑,继而争先恐后,二、三十个民工转眼把张大林包围了。
虽然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张大林还是被吓住了,他被围得密不透风,几十双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几十个声音一起问,啥活儿?不等回答就表态,我能干,让我干吧,价钱好说。张大林惊得不知该说什么,给谁说,愣了一愣,想溜,无奈很多只手抓他拍他扯他推他,根本动弹不了。我的妈呀,再不想办法出去我就被他们撕碎了。
张大林努力装出镇静的样子,环视众人,被他看到的马上短暂地安静下来,转眼接着嚷嚷。张大林眼前闪过一张张形态各异的脸,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张微黑的、方形、中年人的脸上。用手一指,你,跟我来。
其他人还要纠缠,被张大林选中的中年人帮张大林解围,把张大林连拖带拽从人堆儿里救出来。中年人拉着张大林“到旁边说话”。
两个人往环城公园深处走,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张大林惊魂未定。中年人问,啥活吗?
张大林说,你会干啥活?
封阳台、铺地砖、贴瓷片、走线、刷墙,有啥活我干啥活儿。
简单点儿,刷墙吧,刷一天墙你能挣多少钱?
那要看怎么刷?刷涂料便宜,刷漆贵,刷漆要铲墙皮。一天下来刨去吃喝能落几十块钱。
你给我办件事,比干什么都省事儿,最多耽误你一小时功夫,我给你一百块钱,干不干?
那要看干啥,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不干。中年人警惕地瞅瞅四周。
张大林说不违法也不乱纪,让你到我们学校去一趟。张大林把情况大概介绍了一下,告诉中年人,你的任务就是假装我爸到学校和老师见一面,承认那本黄色书是你的。
中年人连摆手带摇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张大林说我没说是你的,那本书是我爸的,我让你假装我爸,替我爸承认了。
中年人气忿地问,你爸的黄色书,你爸不承认,凭什么让我承认。
张大林听了有点泄气,怎么碰上个夯货?说,凭什么?我给你钱,我雇你。
中年人盘算了半天,哦了一声,张大林把手一摊,明白了?中年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再给我说一遍。
公共汽车上,张大林又讲了好几遍,每个细节都讲到了,对于不明白的地方,中年人不厌其烦地问,直到完全搞清楚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好像这件事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为了防备万一,张大林还介绍了自己的其它情况哪些科成绩好,哪些科成绩差,班级里的名次,坐第几排,身高体重,兴趣爱好,爱吃什么……最后张大林说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现在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了。
进校门前,张大林叮嘱,我给你讲的这些情况你都记住,我们班主任马老师贼得很,眼毒得很,什么事儿都能看穿,你见了她要镇定不要慌,千万别露马脚。见中年人面露惧色又安慰道,别怕,马老师没见过我爸,她就是怀疑也只能怀疑,出了任何事儿,当然也不可能出什么事儿,我是打个比方,比方说就是我亲爹来了,你也要一口咬定,你是我爸爸。
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朝中年人晃了晃,中年人伸手要接,张大林又装回口袋说,完成了任务,一分钱都不少你的。
十二
马老师,我爸来了。张大林边说边用手指身后的“爸爸”。马桂玲放下手里的报纸,对张大林的“爸爸”点点头说,你好,我是张大林的班主任。说完指使张大林搬来椅子,张大林的“爸爸”嘴上说不用,一屁股坐上去,坐下后两腿虽然还是抖,但比站着好多了。
马老师说听张大林说张师傅挺忙的,张大林的“爸爸”说,瞎忙,瞎忙。
马老师点点头说,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把张大林同学最近的一些情况给你汇报一下,咱们彼此沟通沟通。毕竟教育孩子是老师和家长共同的责任。停顿了一下对呆站着的张大林说,你先出去一下,叫你进来再进来。
张大林出去后,马老师对张大林的爸爸说,咱们开始吧。
十三
离开办公室,张大林的心情好极了,轻松极了,想飞。他抬腕看了看表,离放学还有二十多分钟,决定上个厕所。张大林决定上厕所并不是生理上的原因,生理上他还没感觉呢。不只是张大林,这个学校的大部分学生上的大部分厕所都是因为心理上的原因,无聊啊、压抑啊、紧张啊,大家就会说上个厕所吧——别以为只有生理上需要排泄。
张大林在厕所里蹲了几分钟,一点结果没有,双腿有点儿发麻。他半蹲起来活动了一下,不起作用。正准备站起来,政治老师急匆匆地跑进来,张大林又赶紧蹲下去。政治老师没看见张大林,飞快地褪下裤子还没等蹲好,就皱眉发力,“轰”的一声之后,眉头展开,愁容散尽,傲然顾盼。
张大林低着头闭着眼,忍着酸麻,想把政治老师熬走。熬了半天,自己撑不住了,再撑下去腿就要断了。摸出纸,装着擦拭了一番,提上裤子准备走人。政治老师把他叫住了。
政治老师说,意识到错了没有?
张大林说,意识到了。
政治老师说,记住,什么书都能看,黄色书坚决不能看。
张大林懒得纠缠,连说是是。
政治老师板着脸接着教训,现在是看闲书的时候吗?没事儿多看看课本,将来考上大学了……咽了口唾沫,那也不能看黄书。
张大林忍住笑,说知道了,征得老师同意,转身刚要走又被叫住了。政治老师严肃地问道:你带纸了吗?
张大林浑身上下乱摸一气,摸完摇摇头说没有。心里直后悔刚才把那点儿纸浪费了。
你等着,我出去给你拿去。张大林转身一路小跑,跑到操场中间犯愁了:到哪给政治老师拿点纸呢?现在全校同学都在上延点自习,学校严格规定自习期间不准上厕所。所以操场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借都没地方借去。
能碰见个老师也行啊,跟他说明情况,好歹把政治老师救出来。偏偏这么老半天,一个老师也见不着。张大林想:我不能在这儿守株待兔啊,别兔子等来了,政治老师也蹲残废了。
最后,张大林决定到学校门口的商店买一卷纸。出本校门要凭老师写的出门条。传达室老头儿认条子不认人,把张大林拦住了,伸出个巴掌讨债似地要条子。张大林说我到门口给我们老师买点东西,去去就来。把老师两个字咬得很重。老头儿说,我不管,出门必须有条子,这是学校的规定。张大林说,老师的事儿很急,来不及写。老头儿轻蔑地一笑说,别骗人了。说着两手撵鸡似地把张大林住门口哄。张大林急了说,好,我说实话,我们政治老师上厕所,大便,没带纸。让我出去买点儿纸,你要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就不管了。假装要走。老头一听,不再坚持了,找了张纸,让张大林写上班级、姓名,又仰脸儿看了看表说,快去快回,我可是认得你。
张大林在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买了一卷卫生纸又买了一瓶可乐。倚着商店门,仰脖儿一气儿喝完,“咕儿,咕儿”打了两个嗝儿,拍了拍胸口,气儿顺了,赶紧回学校。
张大林看到那辆停在门口的车就觉着眼熟,不敢往那方面想,不想又不由他:不可能吧?有这么邪的事儿?等走近了看车牌号,头嗡的一声,完了,我亲爹来了。
十四
张存虎本来坚决不到学校来。明摆的事儿,来了就得挨训。如今的老师训起家长来跟训孙子差不多,张存虎没见过还没听说过?那滋味好受吗?几十岁的男人,站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认错陪笑,想一想就受不了。
不来学校还有一个理由,想让张大林受受难为。谁让你粗心大意的?从小养成这毛病怎么能行?怎么能成大事?至于这件事情上自己所犯的错误,心里已经承认了,已经自责了,自责了大半天了。
后来又想,不来也不行,儿子在人家手上,躲也没用。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对儿子的惩罚——老师不知道怎么惩罚张大林呢?——足够了。过了就不好了。于是开车来到学校门口跟张大林打个错身,在传达室登记了一下,经人指点,来到初二办公室。
初二办公室里,马老师和张大林的“爸爸”刚谈到正题上。此前的谈话主要围绕张大林的学习成绩展开。在谈话中马桂玲基本上肯定了张大林是个好学生。每逢马桂玲夸奖张大林,张大林的“爸爸”就会适时地插嘴:马老师费心了,马老师辛苦了。把马老师说得心里很舒服。
接着马桂玲谈到那本书。张大林的“爸爸”早就盼着这个话题了,没等马老师说完就干净利索地承认:那本书是我的。正要进一步解释,张存虎进来了,办公室里没有其它人,稍一判断,张存虎就冲马老师点点头问,初二〈三〉班的班主任在不在?马老师说,我就是。张存虎看了看张大林的“爸爸”连忙说,你们先谈,你们先谈。马老师说,你先随便坐,我们马上就完。
张大林的“爸爸”看着张存虎落坐后收回目光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事情是这样的……。
张大林的“爸爸”把整个过程讲得很流畅细节处还要停下来仔细说明。马老师认真倾听的同时频频点头,表示对这种解释的认同。
张存虎则越听越纳闷儿,又不便插嘴问个究竟,只好坐在一旁发呆。
张大林的“爸爸”把那本书刚讲完,下课了。马老师说,好了,经你这么一说,我完全明白了。今天请你来,一是想把张大林的情况跟你们做家长的汇报汇报,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儿,咱们互相配合,把孩子教育好。二是想把这本书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咱们得替孩子负责啊。现在孩子所处的环境多复杂啊,稍有不慎,社会上一些不良的东西就把孩子给影响了。现在我放心了,完全是个意外,不过我还是要劝劝张师傅:往后在家里干什么事儿,不适合孩子所见所闻的,还是要避开孩子。
张大林的“爸爸”说是是是是。上自习课的老师急匆匆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马老师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了,先谈到这儿,有机会再聊。伸手和张大林的“爸爸”道别。
张存虎琢磨半天明白了:说不定马老师班上有两个张大林,又一想:有两个张大林也不对啊。
正想着哪不对,门“呯”地一声被推开,政治老师脸色铁青,一腐一拐地走进来大骂:张大林真不是个东西。
可怜的政治老师在厕所里蹲了二十多钟,眼巴巴地盼着张大林送纸。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两条腿麻得像过电似地不敢动弹。直到下课,有零星的学生上厕所,本想给他们借点纸,但张大林的言而无信激起了政治老师的倔劲儿,我不信小兔崽子敢耍我。蹲那儿死等。校园里逐渐安静下来,上厕所的人越来越少,政治老师决定不死心眼儿了,再等下去成二百五了。问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借了点儿纸,把两条腿揉了半天,一路骂到办公室。
政治老师大骂张大林,马桂玲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赶紧指着张大林的“爸爸”给政治老师介绍:这是张大林的父亲。再觉着自己占理,政治老师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接着骂了,可气还没出,坐在自己座位上生闷气。
张大林的“爸爸”不知该说什么好,份内的事儿是干完了,横生出来的闲事儿该不该管?
张存虎则终于憋不住了问马桂玲,你们班上有几个张大林?
马桂玲正想问问政治老师张大林又怎么了,听张存虎问班里有几个张大林。仔细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一个。
那么,张存虎指着张大林的“爸爸”问,他是谁?马桂玲说:张大林的父亲啊。张存虎又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儿问,那我是谁?马桂玲彻底糊涂,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呀?
张存虎嘿嘿冷笑两声,把马桂玲笑得腿都软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张存虎笑完脸色陡变,猛地一拍自己的胸口说,我才是张大林的爸爸。
十五
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张大林他爸爸。
我是张大林他爸爸。
我是。
我才是。
……
张大林的两个爸爸叉着腰,歪着脖儿,两只斗鸡似地脸儿对脸儿站着,唾沫星子乱飞。
张存虎仗着自己的真实身份理直气壮;张大林的“爸爸”则记着张大林叮咛的那句话:就是我亲爹来了,你也一口咬定你是我爸爸。心想管他呐,已经这样儿了,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管他是哪儿飞来的鸟儿,我就是张大林他爸爸。
你说你是张大林的爸爸,张大林的“爸爸”抹了把脸,横眼儿上下打量张存虎,有什么证据?
笑话!我是他爸,他是我儿子,需要什么证据吗?
需要。马老师认真地说,不能谁说他是张大林的爸爸我们都信——我有那么傻吗?
那他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张大林的爸爸?
他是张大林亲自领到学校来的,毫无疑问。我们认识张大林不认识他爸爸,他说谁是他爸爸我们才信,张大林不可能管谁都叫爸爸。
好吧。张存虎忍气吞声,你们把张大林叫来。看他认谁是他爸爸。妈的养了他十几年,自个儿把爹换了。
不行,马老师摇摇头说,没弄清你的真实身份之前,张大林不能露面儿——学校有保护学生人身安全的责任。
我的身份?张存虎从口袋里拿出个皮夹子,身份证可以证明吧?说着从皮夹里掏出身份证递给马老师。
马老师摇摇头说,我宁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我为什么要假装张大林的爸爸?
“是啊,为什么?你有什么企图?我正要问你呢。”
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仔细看着我,张存虎把他的胖脸往马桂玲眼前凑了凑,再看看他,单说长相,凭长相也能看出来张大林像谁。
长相是长相,血缘关系是血缘关系,两码事儿。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再说,张大林长得并不像你。
“那他长的更不像。”张存虎火了,你看他长得那个熊样儿。
你长的那个熊样儿,张大林的“爸爸”指着张存虎,你怎么骂人?
骂你我还打你呢。张存虎忍无可忍朝假冒者扑过去。
马老师拼命拦住张存虎,旁边看热闹的政治老师也过来帮忙,有理讲理,别动手,这不是比武招亲。
张大林的“爸爸”撤到安全地带,心里有点儿虚:此人莫非是真的,这可怎么收场?又一想,怎么可能呢?于是梗着脖子喊,打死我我也是张大林他爸爸。
你们放开我,我不打他。张存虎奋力从两位老师的挟持下挣脱出来。扶着桌子喘了会儿气儿,待情绪稳定焉跟张大林的“爸爸”谈判: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也不想知道,离我儿子远点儿,立马走人,这事儿到此为止。
假爹占了上风,又没有退路,岂肯占这个便宜?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话该我给你说。
趁两个爸爸在谈判,政治老师把马老师拉到一边耳语:我认为他两人中必有一个是真的。马老师白了他一眼,废话。政治老师接着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马老师生气欲走,你再这么说话,我就不跟你说了。政治老师拉住马老师说你看我的。
政治老师站在张存虎和张大林“爸爸”之间,说我问你们几个问题,都是有关张大林的,你们要认真、如实地回答,这关系到你们到底谁是张大林的爸爸。
第一个问题:张大林爸爸的姓名?
张大林的“爸爸”:张存虎。
张存虎:张存虎
马老师对照着班里的学生登记册冲政治老师微微点了点头。政治老师说好,回答正确,每个人加十分,马老师你负责加分。
第二个问题,政治老师想了想,绕着弯儿问道,你们老婆的姓名?
听到自己的老婆平白无故被人分了一半儿,张存虎老大不舒服。但第一个问题被那个假货抢了先,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不能再落后了。顾不上沤气,抢答道:刘淑琴。
张大林的“爸爸”哪儿知道张大林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差点儿上了当把自己老婆的名字报上来。幸亏张存虎逞能先回答了,心想:管他说的对不对,要得分都得分,要扣分都扣分,左右都不吃亏。也回答道:刘淑琴。
两人又各得十分。
马老师对政治老师说,不行,这样考试不公平,后回答的容易抄袭现成的答案,有作弊的可能,考不出真正的水平。
那怎么办?政治老师挠挠头,不行发给他们纸笔,改笔试。
第三个问题:张大林其中考试班里排第几名?全年级排第几句?
张大林的“爸爸”胸有成竹,写道:全班第八名,全年级十八名。
张存虎只笼统地写道:名列前茅。
第四个问题:张大林在班里坐第几排?
张大林的“爸爸”写的是:第三排。
张存虎提笔半天摇摇头放弃了。
第五个问题:张大林哪门功课最差?
张大林的“爸爸”写道:数学。心里狂喜,张大林告诉他的都考到了。
张存虎瞎蒙乱猜写的是英语。
好了,我问完了。你们俩先在一边呆着。政治老师把卷子收起交给马老师,马老师拿红笔在卷子上认真地划拉着。两名考生在一旁焦急地等待。
很快卷改完了,马老师当场宣布:根据这个测试结果,我认为,手指张存虎,你不是张大林的爸爸。。
这不科学,太荒谬了,简直是胡闹,比古代滴血认亲还胡闹。
怎么胡闹了?政治老师一脸不高兴,我们哪点儿不科学了?
你们考的范围太窄,不足以辨真伪,可以多考一些内容嘛,比如张大林身上哪儿有颗痣啊,有什么生活习惯和业余爱好血型性格出生年月日啊……这些你们怎么不考?我都知道。
你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一向只拣我们知道的考,否则谁来评判?怎么评判?
你们平时也这样考学生?
一模一样,我们才不管学生知道什么呢。你想想,你知道什么我们考什么?专拣你会的考,这样的考试公正吗?客观吗?
你们这些老师除了考试就没有别的手段了?我是说今天这件事非用考试来解决吗?
考试怎么啦?考试是咱们老祖宗发明的,历经千年而愈发有生命力。中国古代文化辉煌灿烂靠什么?考出来了!中华民族复兴靠什么?靠人才,人才还不是考出来的。普天之下地不分亚非欧美,人不论黄白黑棕,只要是文明社会的公民,谁不是一路考到大的?考考考,考试是个很严肃的事情呢。俗话说,俗话也该改改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考考。今天这事儿,真爹假爹,一考就明白了,哪儿有这样的爹?对儿子一无所知。
嗯,你说的倒是有道理,我驳不倒你。张存虎嘀嘀咕咕,可我还是觉得有点扯淡——不考则已,一考把我儿子考没了。
你说什么?政治老师气得脸发白,你说我们扯淡?你说我们扯淡?马老师他说咱们扯淡。
马老师半天没说话,此时走到张存虎面前良言相劝,别管扯不扯淡,反正你不是张大林他爸爸,这一点你心里清楚。你还是赶紧走吧,不管你想干什么,趁着还没干把那念头打消了吧,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走!失足也是你们失足。张存虎咬牙切齿地指着张大林的“爸爸”,你还不走,不走我报警了。
张大林的“爸爸”真想就坡下驴一走了之,无奈被马老师当成学生家长护着拉不下脸来。马老师一边护着假爹一边指着张存虎说,他不能走,你走。你不走我报警了。
张存虎对马桂玲说,报报报报报,你不报我报。
马老师掏出手机抖抖索索拔号码,拔完号码刚要呼出,政治老师一把把电话抢过来说,火警。马老师懊恼地把电话塞给政治老师,还是你来报吧。
政治老师这辈子头一次报警,紧张得语无伦次……一个小孩有两个爸爸,一个是真爸,一个是假的……两个人都说自己是真的……闹得不亦乐乎……这事儿,你们警察管不管?警察说,做亲子鉴定去。
两位老师电话报警,把张大林的“爸爸”吓坏了,想趁事态还没有发展到把警察招开的程度承认了算了,自己认栽白给人当了半天爹。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呢,门外有人问,谁在报警啊?说话的人身形一晃进了初二办公室,有我在用得着麻烦警察吗?
曹主任,马老师和政治老师见到救星一样,把曹主任一左一右地拥着。马老师说我们俩正没办法呢你来了,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到各处转了转,看看有什么事儿没有,这不转到你们这儿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不是说过吗,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就是咱们学校的110。
简要地汇报了情况,马老师偎在曹主任身边对张存虎说,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政教处曹主任,学校里专管破案的,我们这儿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多坏的学生到他跟前都蔫儿,你还不承认吗?
曹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主要还是做思想工作,当然说服教育不起作用,还有派出所嘛。
你还不承认吗?马老师仗着有曹主任,气势逼人。
张存虎气过了头儿反倒平静下来,两手一摊说你让我承认什么?
别不珍惜机会,现在承认了,把问题交代了,我们不深究。曹主任一副宽大处理的样子。
现在承认算自首吧?张大林的“爸爸”思考半天,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事情有可能越闹越大,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
算是。马老师把张大林“爸爸”当成了敲边鼓的,注意力仍在张存虎身上,眼角斜视张存虎旁敲侧击。
承认了可以立马走人?张大林的“爸爸”不放心的问
可以立马走人。曹主任表态,留学校没地方安置也不合法,送警察局还麻烦人——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
什么是原则性的错误?张大林的“爸爸”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了原则性错误观点。
主要看动机,有没有犯罪动机。曹主任耐心地解释。
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就好办,只要保证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个我可以保证,一回就够了,瞎费了半天功夫。
曹主任愣了愣神儿,半天转不过来,指着张大林的“爸爸”回头问马老师,怎么回事儿?
马老师和政治老师齐声问张大林的“爸爸”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张大林的“爸爸”知道自己没有犯原则性错误,心里安然,我承认我不是张大林的爸爸,是张大林让我临时当他一回爸爸。我都承认了,我可以走了吧?说完转身就走。
你不能走!马老师扯住张大林“爸爸”的后衣襟使劲儿地拽。
你们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好承认了就让人走,这会儿又反悔。老师说话都不算,往后还敢相信谁?
我们让假的走,没让你走。马老师把张大林的“爸爸”强行按到椅子上回到曹主任身边对曹主任说,气糊涂了。
我是假的,张大林的“爸爸”从椅子上站起来诚恳地说,请你们相信我。
你不是假的,你是真的。我们能分出谁真谁假。马老师安慰张大林的“爸爸”,我们知道你生气,谁碰见这事儿不生气。哪儿跟哪儿啊,唱的哪一出啊,平白无故多出一个自己,活生生一出真假美猴王。可听咱不能呕气,尤其不能跟这种人呕气。
张存虎在一旁咬牙冷笑,不置一词。
我真的是假的。张大林的“爸爸”脱身不成,急得脸都红了,世上的事儿怎么这么难?说真话也没人信?
你真是假的吗?政治老师问。
假的!如真包换。
万一你是真的呢?
你们送我去派出所——这事儿有万一吗?
证据,马老师气急败坏,让他拿出证据。
对对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张大林的爸爸?
天哪!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活该!让你也尝尝说真话没人信的滋味儿。张存虎在一旁幸灾乐祸,暂时忘了自己和这件事情的关系。
不是老哥,他们也太糊涂了,我要是个坏人还不把张大林拐走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说了,听我说。曹主任听得脑子有点儿乱,整理了一下思绪说,一开始他们俩都说自己是张大林的爸爸,而你认为他是真的他是假的,因为你亲眼目睹张大林把他领来学校见你,当你面儿叫他爸爸?
马老师点点头。
现在他自己承认不是张大林的爸爸,又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
马老师拼命地点头。
他们俩都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或者不是张大林的爸爸?
马老师先摇头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又重重地点头。
这还不简单,把张大林叫来不就完了吗?
马老师一直不让张大林露面儿是担心张大林的安全,现在审时度势,正义绝对占了上风,又有主任的吩咐,出门叫张大林去了。
马老师先在楼道里找了一遍,没有见张大林。到教室找,几个离家远刚在外面吃过饭准备上晚自习的学生说没有见张大林。到初二年级其它班教室找了一遍也没有。
到操场看了看,操场上疯跑的、打蓝球、乒乓球的学生里面也没有张大林的影子马老师在操场上站了会儿,想不起这个学校哪儿还有张大林藏身的地方。心里有些不好的想法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马老师被这些想法搅得越来越不自在越心慌。原本模模糊糊在脑子里鲜虾般上下乱跳捉摸不定的臆想后来俨然成了事实:张大林跑了。她不敢再耽误功夫,于是慌慌张张跑到办公室。
听马老师说张大林跑了,曹主任想都没想立刻板下脸来说,这下事儿闹大了,我不管你们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统统跟我走,去派出所。
十六
第二次离开学校,张大林只有一个想法:跑。这个念头一经滋生就像烂泥塘边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这个城市没法儿呆了,今天犯的事儿也太邪乎了,雇了个假爹跟真爹撞上了,办公室里还不火星撞地球?坐在公共汽车上,张大林下定决心要跑。离火车站越近,张大林越感到紧张,他希望这辆车永远开下去,永远不要到达终点。
到了火车站,张大林去售票处排队买票,他排了三次队,每次排到跟前就吓得溜回来了,他始终确定不了到哪去。最后张大林急了,血性上来了:我就不信我连逃跑的本事都没有。鼓足勇气又排了一次,临了又泄气了,他沮丧地想:我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为了好好想想,张大林在车站广场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着转着想明白了,干嘛非到外地?于是顺着来路往回走,刚开始还注意辨认东南西北,走着走着不耐烦了,反正是流浪,管他身在何处。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就这样盲人瞎马乱走一气拐了几个路口,前面那条街边有个夜市。夜市上灯火通明乌烟瘴气煎炒烹炸香气四溢。每个摊儿上都是生意兴隆食客去集。
张大林找了个麻辣烫摊儿坐下独自要了个锅。晕素拣爱吃的点了一堆。学样儿要了瓶啤酒,待锅底翻滚沸腾迫不及待地将菜逐一下锅涮吃。麻、辣、烫、凉、杀几种极端的感觉在口腔里混合立马起了冲突,令张大林痛并快乐地嘶嘶不已。
张大林平生第一次喝啤酒。心想喝啤酒没什么了不起的:头几口喝不惯,喝着喝着就顺了。一瓶酒下肚没感觉又要了一瓶。边喝边想流浪的事情:流浪嘛,就是白天乱转,饿了吃点儿剩饭,晚上露宿街头。想到要露宿街头,张大林犯愁了,大街上怎么睡得着?十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意了。
第二瓶酒喝完,头有点晕,从未有过的使人犯困的那种晕。张大林晕晕地想,待会儿买身厚点儿的外套保证睡在外面冻不着。这想想着拿起酒瓶晃了晃有点儿纳闷儿:没怎么喝呢怎么又完了?谁喝我的酒了?朝周围瞅瞅,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这个想法可笑,自言自语道,可笑,太可笑了。于是就笑了。笑着笑着抬起了头,看见麻辣烫老板正盯着自己看,喊了声再拿瓶酒。
第三瓶酒打了喝了几口,忽然来了尿意,准备坚持一下,尿意已经然。问伙计哪儿有厕所,伙计指个了大概。张大林吩咐伙计看好自己的书包,顺着指点的方向寻找,果然有一个公厕。张大林被尿憋得直冒冷汗对门口收费的老太太说出来给钱,老太太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那泡尿尿了有半分钟。尿完后张大林舒服得犯困。他懒洋洋地把自己收拾妥当,从口袋里掏钱,掏来掏去只掏出五毛钱。交了入厕费,张大林站了厕所外仔仔细细地翻检每一个口袋,翻完傻眼儿了,身上装的钱全没了。他实在懒得去想钱是什么时候没的在哪儿没的。张大林想,我还是接着跑吧。又一转念,不行,书包还在夜市上,书包是万万不能丢掉的。既不能把书包丢下又没钱付账,只能找机会偷偷溜了。
重新坐回到麻辣烫摊上,张大林继续吃喝。实际上他是吃吃不动,喝也喝不动了,瞅个空当,张大林先把书包背好,又瞅了瞅周围低头盘算,这么多人谁会注意我呢?站起来就走。
夜市上做生意的最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靠机灵劲儿挣钱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眼瞅着张大林没付账想走,老板喊道:哎,钱还没给呢。
张大林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哎,说你呢。
张大林还是没反应。
站住,那个背书包的小孩儿。
张大林撒腿儿就跑。
麻辣烫老板正在切火腿肠,此时不切了,拿着菜刀追了上来,持刀追赶张大林,并非麻辣烫老板的本意,情急之下他根本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刀。等到有女客失声尖叫才明白过来,可他不能把刀随手扔掉又不能返回头把刀放回去——张大林跑的跟兔子似的,稍纵即逝啊。
张大林只在电影里见过街头追杀的场面,没想到如今自己成了追杀的对象。头二百米玩儿命地跑,二百米后玩儿命也跑不动了。
几乎是个铁律:如今的中学生里,凡是身体好的学习成绩一定差。张大林学习成绩不错,身体素质就不行,加上刚才喝了不少酒,二百米以后头晕眼花腿发软。张大林边跑边回头看,麻辣烫老板已经撵上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想抓我没那么容易,我死也不能落在你们手上。张大林拧身跑到两条大街交汇处的人行天桥上,气喘吁吁地扶着栏杆对追上来的麻辣烫老板喊:你再往前走,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你、你有种就跳。麻辣烫老板口干舌躁。他不相信张大林敢往下跳出,一步一步逼近。
张大林心一横翻身骑到栏杆上。桥下看热闹的人们一阵惊呼。
老板害怕了,骂骂咧咧下了天桥。把菜刀掖到裤裆里点了根儿烟抽上给旁人诉说原委。
听明白怎么回事儿,围观的人们一边埋怨麻辣烫老板一边给天桥上喊话让张大林下来。张大林骑在栏杆上晕得厉害,身体努力地保持着平衡生怕一分钟摔下去,打定主意任你千呼万唤就是一声不吭。
多番劝说无果,人们开始急燥不安。有人说报警吧,非警察来不可。有人说报过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见来?有人说要不给报社打电话,记者比警察腿快。有人接话说给报社也打过电话了。大家说那就等着吧。
正说着警车来了。警察们切断了交通,设置了警戒线,一边用喇叭筒喊话,一边商量解决方案。
张大林跨在栏杆往下看,桥下车辆行人黑压压一片,警灯闪烁警察穿梭,俨然重案现场。心想祸闯大了,想到一天来遭遇的种种,鼻子一酸哭开了。
张大林只顾自己哭,不理会警察的劝说。警察们开了个小会,研究了研究,决定一面继续喊话吸引张大林的注意力,一面选派一个精明强干的瘦警察从桥那头悄悄上去伺机突施援手。
张大林在栏杆上骑得久了,两条胳膊有点撑不住,从栏杆上翻下来站在栏杆内侧,两手紧抓扶手边哭边愁:今天怎么收场啊?
瘦警察上了天桥,从侧后悄悄靠近张大林。他蹑手蹑脚像个捕食的猫儿高抬腿轻落地两手伸成爪状,靠近点,再近点儿……张大林的第六感起了作用,觉得身后有异样猛回头,看见怪模怪样的瘦警察朝他扑过来,吓得怪叫一声,侧身从栏杆间的空隙钻了出去。
桥下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张大林从天桥上摔下来,一片惊呼,纷纷背过身去。
十七
三天后,张在林在妈妈的陪同下来到学校。张大林上课后,马老师跟张大林的妈妈站在走廊里说了会儿话。张大林的妈妈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七绕八绕之后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希望马老师给张大林一个宽松的学习环境。她说,张大林从小儿胆子就小,上学后胆子更小,在家怕他爸,到学校怕老师。我不知道他害怕什么,但能感觉到他整日在惊恐中度日,毫无快乐可言,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儿。家长希望孩子成绩好,有出息,更希望孩子能平安快乐地长大民人,咱们都是做母亲的人,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感受。马老师说,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我感谢张大林,张大林这件事儿给我提了个醒儿,否则,如你所言,总有一天要出事儿。这几天我总在想,我为什么对学生那么严厉?责任心?那么除了责任心之外呢?你知道学校的政策是,谁的学生成绩好,谁的收入就高谁就是好老师,这种政策版面地把学生的成绩跟老师的收入和声誉联系起来,老师只要把学生逼得紧,就能名利双收,师生关系由此变得不纯洁从而走向对立,你不知道现在的师生关系有多紧张,有什么办法?老师要从学生身上挣工分,把学生当成自己的自留地,看似每天加班加点不辞辛苦,实际上干的是私活不值得尊重。马老师越说越激动,顾不得观点偏激不偏激,张大林的妈妈有些忐忑,忙说马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马老师摆摆手说,你的意思我懂。
此后,马老师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同学们的态度格外和蔼可亲,更让全班同学欣喜若狂的是马老师硬性要求各科老师都必须减少作业量。同学们开始真正喜欢马老师了,把她当成了朋友和知心人。
初二下学期结束了,校长找马老师谈话,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告诉马老师,经校务会研究决定,下学期你不再担任初三的两个班的语文老师和三班的班主任了,具体工作待定。之后问马老师有什么想法?马老师说,学校的决定我服从,但为什么?如果说成绩,我们班的成绩很好啊。校长低头喝了口茶,眼皮儿都没抬说,成绩很好,如果抓紧一点儿成绩更好,好是永无止境的。马老师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转身要走,校长叫住了她走到她身边小声说,学生都很喜欢你。马老师说,我知道。校长又说,但是……我没办法,学校要生存。马老师说,我知道。
那天张大林没有从天桥上摔下来,是他的书包把他救了:他看见那个瘦警察朝他扑过来,吓得怪叫一声,侧身从天桥上护栏的栏杆间钻出去而斜挎的大书包却卡在两个栏杆间把他吊在半空。
报道此事的记者注意到这个细节并大做文章,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张大林的体重和那个书包的重量,在报道里写道:张大林的负重相当于成年人背负着一袋儿面,张大林就这样每天背着一袋儿面在上学、放学。不知道有多少个中学生跟张大林一样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步履蹒跚着走向未来。
(https://www.tbxsvv.cc/html/37/37046/9516414.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