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何时何地。
她对父亲说,爹爹,孩儿相信爹爹一生为官清明,必邀天佑。此番夷狄犯边想来亦不过是螳臂当车,指日可平。爹爹不要太忧心了,我们兵强马壮,这战事依孩儿看并无足虑。孩儿相信皇天保佑正直之士,无论何时何地。
父亲对她微笑点头,眉间阴霾却不散去。惜香行礼,退出门外,一壁看到守城将领又来与父亲商议防策。她何尝不知那慰藉不过是虚言,这座孤零零荒芜的边城却招来塞北异族的觊觎,突如其来的发难,连日猛攻,八百里加急疏文换马不换人日夜飞奔京师等不及朝廷派遣的援军。
远水难救近火。她听到父亲的长叹。忧急煎迫,明知这城池兵马粮草皆不足支持如此险恶的战事。来自塞外的犷悍异族,弓马娴熟,以倾巢之力围攻这座孤悬塞上的小小城池,即令全城将士拼死奋战亦难以维护岌岌可危的形势。她知道父亲已悄悄写好了遗疏,拼着城破之日以身殉城。
城中的食物已开始感到缺乏了。滚木箭枝数量剧减,不敷应付连日不停的恶战。城墙城门伤痕累累。夜间从城头上望出去,四面密围的灯火全都是敌人的营帐——将领们口中报告的无非是这些言语。肃杀惶急的空气压迫人心。
惜香离开议事的地方向自己的闺房走去。她为老父鬓边陡增的白发而痛心,但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无恐惧。她的脚步一如既往般轻盈坚定,困处于围城之中而犹如漫步庭园。
仿佛她心里有个预感。知道大难不会当真临头。她说不出原由,只是坚信。
她答应过他不会害怕。
无论何时何地。
夜里他没有来。她独自坐在窗下,听着远处传来不息的厮杀声。风沙淹没了月色,窗子上一片黑洞洞。城里没有人点灯。她想象城外的鏖战,双方累累的尸首曝于荒野。
大风席卷过天空,鬼哭的声音。这一夜这座城池犹如死地。
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不害怕。他在。
他在。
夜半时分她听到厮杀与喊叫的声音陡然汹涌,喧哗如地狱里的惨嚎。然后渐渐止息。
第二天清晨,守城将领报说昨夜正在危急之时,城下忽然出现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汉,冲入敌营杀毙敌军头领若干,兵卒无数。攻城之势暂解后,即不知去向。
昨夜亲历是役的兵士们皆云,那人锦衣鲜明,较之常人远为高大。赤手扼杀敌将若不费力,其凶悍威猛之势有如煞神临世,令人心惊胆战。
惜香唇边露出徜恍迷离的微笑。她听到满城的百姓甚至府中官员纷纷相传,是上下一心的精诚感动了苍天,降下天将解救这场苦厄。
她知道他会在她身边。此时此地。
她听到满城喧哗祝祷。家家户户摆起香案,无人得知敬供的是她骄傲的良人。他是十年前猛虎的精魂不散,他本非朝廷天恩抑或谁人的功德感召而来。他的出现,与任何冠冕的理由无关。
没有人知道他叫白额。若有功德,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千世修来的一点私情。
史书上不会这样写:后来的后来的后来。
他为她,夜夜血战。
因为她曾说过,白额,你在这里,多么好。
他七天七夜没有来了。惜香为父亲所派的兵卒严密保护着,徒自焦灼无法登上城头亲眼看到白额如何战斗。她的哭泣与恳求不能为她赢得夜间登临箭石如雨的城楼的许可。
她坐在通明的烛火之下。有关那个曾共衾枕的人,他的一切如今只能经由旁人的口,纷纷传扬而来,一些不明就里的片段。
人说仰赖天将之力,危急之势今已大缓。倘再能支持得几日,计算朝廷援军当可到达了。
人说那天将好不威风,他所向披靡锐不可当,厮杀起来一如虎入羊群。
人说他固然神威凛凛,却也着实可怕。杀红了眼似的,竟是毫不顾虑自身安危,望去只见满身满脸的血,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受了伤。
人说天将怎会为凡人所伤,怕只怕,敌人若使巫魇厌胜之术……
人说他行踪神秘不可测度,城上城下这许多眼睛这些日子竟没一人看清楚他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人说可惜城外仍驻着敌营无法细细详察,否则可循着他身上滴落的血迹看他究竟归于何处……
流言如无头的飞箭惶惶来去。在满城人心渐渐从极度的恐慌中平复,相信城池终得保住的时候,惜香的心却日渐一日的动荡。沉默地枯坐,无人觉察心底里险峰低谷,一浪接着一浪将她抛入愈成疯狂的猜度。
她明知他是魂魄。但她看不见他血战的样子,凭空的疑猜,千百种想象愈纷乱愈激荡。她开始疑惑是否魂魄也会受伤。那些血迹……
她捂住眼睛,黑暗里尽是猩红的一点一点跳跃来去。像呼啸乱飞的箭头在心头打出千疮百孔。白额,他为什么不来看她一眼。哪怕只让她知道他平安无事。真的连匆匆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吗?是否他不能来?是否他真的重伤?什么巫魇,什么厌胜之术啊,似解非解的邪恶名词……
人说……
人说……
人说……
流言发酵猜疑。她心里翻滚着纠结蠕动的蛇虫。啃噬蚕食,忍无可忍。
爹爹,求你让我登上城头看一眼!只一眼!……
惜香,你要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相信我可以保护你,永如此刻。
但是他身上为什么有血……
白额,你在哪里?
白额,你答应过不离开我。
那天将,望去只见满身满脸的血。
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杀红了眼似的,好不可怕……
你给过我一个许诺。
你答应过的,答应过的,答应过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
爹爹……让我看他一眼……求你……
惜香,你可害怕?让我抱着你。
苍天垂怜……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
虎死留皮……鬼死了,留什么?!
……她睁着双眼乱梦颠倒。风如鬼哭,越来越高,城外的杀伐声,心底,掀涌血腥洪涛。高低翻卷,震耳欲聋。她听不到其他声音了。这城池正渐入生境,独她缠陷愈深,层层相困。
心里的死地。
惜香,无论何时请相信我是你的白额!
虎死留皮,鬼死了呢?啊,鬼若是死了,留什么?留什么?留什么?!
——白额,我不能失去你!
惜香扑到那紫檀箱子上,颤抖着开启铜锁。白额说过他的精魂依这虎皮而存。她亲手收藏的,他的皮囊。曾经相偎相贴,他斑斓的锦衣。
[锦衣的良人啊。]
[他的锦衣溅满鲜血。]
她好象看到那张虎皮被撕裂。刀剑齐下,那明黄深黑,千疮百孔不成模样。她忍受不了这猜疑,她要看到它好好的,把它抱在胸前直到他回来。
[苍天垂怜……]
[锦衣的良人他满身鲜血。]
白额,答应过我不离开……
她打开箱盖。
紫檀木箱底。静静地放着一张雪白的猫皮。
[未终结]
[我是谁]:
惜香,我问过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恋有多长久。你说你爱上我比我爱你更早,但我跟你打赌,不会。
惜香。在你第一次梦到我之前,我早已梦到过你无数次。当七年前,你用藤篮千里迢迢地将我从京城带到这里来的时候。
我记得你噘着嘴巴对爹爹撒娇说,我喜欢这只猫,我要带它一起走。
我记得颠簸的马车上,你将我放在你膝头。千里迢迢啊你的体温与芬芳。惜香,你的美丽我不敢仰望。
你说,你要带我一起走。惜香,但我知道你抵死不会梦见我。
我只是你宠爱的一只猫。滑稽而无能,蜷于你的膝头呼呼入睡,如此而已。
原谅我。泯灭了我可笑的真面目,我才敢进入你的梦。
惜香,原谅我始终怯懦地躲藏在一个幻象后面。
原谅这个辉煌幻象掩藏着的真实。只是如此不值一哂。
原谅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天神。原谅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原谅我终于不能够是他。惜香,原谅我。
幻象是假的。梦里人,到底是梦里的人。但惜香,如若我能够提出我最后的一个请求,请你,忘记我,记住他。
因为那天神般的男子是假的,但我的许诺,都是真的。惜香,如果你还愿意记得。
请相信不管我是白额,或者只是玉子,我都会在你身边。无论何时何地。
我答应过你的,惜香,我不离开你。
其实,我真的,一直在你身边。
但是请你忘记我吧。
我知道你爱的那个人,从来不曾是我。
[残句一]
她抱起那张猫皮疯了般地跑出府门,丫鬟奶妈与兵卒,竟没有一个人拦得住她。
惜香小姐!惜香小姐……!
小姐吓疯了!
来人啊,快拦住小姐……她奔城门去了!
她飞奔过残破的街市,穿越满目惊惶的人群。
惜香小姐!小姐!
漫天昏黄的大风沙。惜香把众人的呼唤远远抛在身后,践踏着满地沙砾与断箭残枪往前急奔。
城门越来越近。她看得见灰瓦簌簌坠落,一个兵士的尸体倒栽下来。厮杀的声音,震天动地。
[我恨你这样的欺骗]
我不会原谅你!
当我看到那张猫皮的时候。白额,还是玉子?此刻你让我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让我相信我爱上了一个根本未曾存在过的人。你怎能,这样对我?
白额,还是……玉子。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你说过的话都是谎言吗。不,我不再相信你了。你答应过我无论何时何地,永不离开我。而你让我如何相信。玉子,玉子……你骗我,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猛虎精魂,没有锦衣的天神,没有天兵天将……什么都没有,你只是,一只小猫……
玉子……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我的眼泪冲洗着扑面的狂风沙。听那厮杀声,惊心动魄。我如何想象你在那城门外血战七个夜晚……玉子!你以为你披着虎皮就真的是吊睛白额的猛虎了吗?你这样的欺骗我……我恨你。
我看到的只是烽火硝烟,看不到你。看不到鲜血浸透的锦衣……玉子!你答应过我的话都不作数,我说过的话可还没有忘记。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玉子你这愚蠢的东西你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找到你,你欠我一个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我要你还。
你听着,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除非你回来……
[苍天垂怜]
苍天垂怜。惜香,要不是这句话,我永远只敢卑怯地躲在层层的遮掩之后戏弄你的梦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不知道算不算是幸运……
你能否想象当我幻形出现在你面前看到你的目光的时候,我的战栗与不安。因为那目光它不是应该停留在我身上的。因为即使你视我为天神,托我以终身,即使同衾共枕鸾凤相交,你仍是我不敢仰望的小姐。
因为我无法忘记,我不是白额,只是玉子。
我是七年来你脚边偎卧着的暹罗猫。惜香,我骗了你,骗不了我自己。
我是个太拙劣的骗子。
你不肯相信吧,惜香。玉子,它也会血战围城七日七夜,赤手戮敌好象它真的是天神般的白额。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惜香,让我告诉你这小猫它的勇气与力量并非来源于那张虎皮,而是你。只要你相信我是白额,我就可以做到一头真正猛虎精灵所能做的一切。
这是真的,惜香。
——只要,你相信。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相信我可以保护你,永如此刻。
惜香。或许白额他真的存在过。我多么希望我就是他。当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时,也许,我就是白额。至少,在战场上。
惜香。我许诺不离开你。我在城外血战了七日七夜,毫发未损。这是真的。我知道这是白额的威猛。那天神般的白额,百兽之王。
是你给了他生命。惜香。是你,取消了它。
白额生存在你的信念里。他生还或者死去,不在我,只在你一念之间。
出城之前,我已经知道。
那虎皮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惜香。但当你发现了真相,白额,他无法再存在。
我知道你终于发现了。那一刻我站在战场上,感觉到他离我而去。他消失得无法挽回就像你心里那个天神的坍塌。对不起,惜香。我给了你一场如此虚幻的恋。一个骗局,未能善始善终。
转过身。月亮照着风沙。我看到了我的终点。
我终于要离开你了惜香。原谅我。这肝脑涂地的战场上,我只是一只无能的小猫。
无论何时请记得我是你的白额。
虽然这句话已经没有用。
真可笑。最终的最终,我的谎言居然成真了。虽然只是一句信口开河毫无用处的谎言,到底,也勉强算得是我这躲藏在幻影背后的一生之中,留下最后的一个真实给你吧。惜香。
——若是注定要这样才能遇到你,死在箭下我一点也不后悔。
要是你早已忘记了这句话,也好。
当我今生第一次开口对你说话的时候,我如此慌张无措地抄袭了那晚你在香案前祝祷的词句。你可知道。这七日七夜的不死之身是你给的。到底你还是让我做了七天真正的白额。你的慈悲。
原来你就是我的苍天。惜香。
感小姐垂怜,终得相见。
[残句二]
漫天昏黄的大风沙她飞奔过残破的街市穿越满目惊惶的人群。
她的裙子在风中翻飞如同蝶翅。
[残句三]
我望着那簌簌落着灰瓦的城门。门外血战着的是我锦衣的良人。我要飞过这生死分野,不管那是咫尺,或天涯。
我要你在我身边。
[终结一]
那场战事非常惨烈,此后的许多年它一直留存在朝野的记忆中。据当日围城中的生还者说,其实那一天,朝廷的援军已经赶到了距围城只有百里的地方。
城头上有人看见那个被传为天将临凡拯救军民的锦衣大汉。在激烈的战斗中他忽然毫无理由地停止了厮杀,并回头望向城门。一枝冷箭射来,正中他的额头。
哗然的惊呼声中,城上城下不止一个人看到他额头上带着箭枝,就这样凭空地消失不见了,一如他出现时一般的奇诡。而地上倒毙着一只血肉模糊被剥了皮的动物。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东西,又是什么。
这个说法因太过荒谬无稽,史书不载。虽然,在为数不多的一些生还者口中,他们惊人一致地振振有辞。
[终结二]
一个时辰后城楼倒塌,敌军铁骑入城,屠戮甚惨。城中军民死伤无数。
城破日,太守及众将领尽皆忠勇被难。
太守之女没于乱军,不知所终。
[终结三]
摘自某日新闻:
以下文字由一本异文残旧古籍中的片段翻译而来。这本书的体裁略近于汉文学中自唐以来流行着的、明清尤为鼎盛的笔记小说,记载的是一些作者亲见或流传而来的奇闻逸事。这是关于古代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史上的一项重要发现,它说明了据初步推测至少在宋元以前的历史时期,汉语言文字以外的中国叙事文学的雏形发展情况。作者身份据初步估计应为该部落统治阶级成员之一。
她没有姓名。
她是部族首领的妃子。很多年以前,在一次大获全胜的攻打一座属于汉人的边塞孤城的战事中掳掠而得。当然,那座城后来很快又被汉人收复了回去。他们有的是更丰足的兵力与粮草从后方源源不断地接续而至。
我们的族人并不在意此次小小的成败。我们不像汉人一样热中于占有一座由几间房屋和几条街道构成的城市。马匹和健儿,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有了它们我们就可以随时获得其他更多的财富,比如被攻占城市中所有的牲畜、大量的珠宝以及年轻健康的女人。就像这个女人一样。
她生得很美,因此首领十分宠爱她。当她穿着汉人的织物被精心打扮起来的时候看上去确实远远超出许多其他的女人。但是据说在她的城市被我们的勇士攻占的那一天,这个女人就吓得疯了,因此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
她来到我们的部族已经二十年。至今仍然没有学会我们的语言。这个女人端坐在帐篷里像一座石像,整天嘴里只是重复着两句没有人能听懂的汉人的话。直到不久之前,有个通晓我们语言的汉人来到部族里贩卖珍珠并收购我们的马匹,当我们把他带到这个神秘的妃子面前,让他听她二十年来不断重复的着的话语并译成我们的语言的时候,他说了这样的两句话:
他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英武的男子,如同天神。
首领认为这句话里的男子指的是他自己,大为高兴,因而加倍地宠爱这位妃子,并赐给精明的商人十匹骏马。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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