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玄幻奇幻 > 蝴蝶劫 > 中篇小说 全本 修正版

?    蝴蝶劫

    儿子

    1、梦魇

    “妈妈——”濑名秀树惊叫着从榻榻米上一坐而起,额头已尽是冷汗。

    五年了,每天晚上做梦他都会梦到那混乱的一幕:和蔼可亲的大总管摇身一变,变成了刺杀自己父亲的忍者,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他吓得赶紧逃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却又看到亲生母亲正跟那个忍者热切地拥吻在一起——那一刻,所有的时间空间统统褪去了,在一片犹如创世之初的混沌中,唯有母亲和服上的蝴蝶绣花仍如往常反射出无边的冷艳与高贵……

    五年间,他从一个总喜欢牵着母亲衣角的小男孩一步步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年青城主,濑名城在他的领导下,不但一一铲除了刺杀他父亲的幕后黑手,更将濑名城的势力范围扩大了一倍以上。而明天,他就要率领濑名城半数以上的人马杀回他母亲的祖国——中国,他的外公在十多年前死于中原武林的围攻,他得报这个仇。

    “中国,我很快就来了!”濑名秀树在黑暗里低吼着。

    2、劫镖

    自丈夫过世,何彩女就一肩挑起了福源镖局的重担,到如今她已经走过数百趟镖,最放心的地方还数沧州。

    沧州是全中国字号最老的武术之乡,这里有众多的门派,有如云的高手。正所谓“镖不喊沧州”,镖车打沧州过时,甭管哪一路的镖师,都会停止喊镖号,以示对沧州武术界的尊重,至于作贼的,更没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跑这儿来犯案。

    沧州这一带的地形大都属典型的平原,官道也修得又平又直,镖车一路轻快,上午辰时不到便已经进入了沧州地界,大家伙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全都喜气洋洋的。

    正值春日时光,何彩女一面跟大家说笑,一面欣赏着路边山花烂漫、蜂飞蝶舞的美景,就听儿子十分兴奋的语气在喊:“快看,红蝴蝶,好美的红蝴蝶!”他是何彩女守寡拉扯大的独儿子,上个月才从青城派出师,这是头一次跟着镖队上路。

    何彩女一看,一只足有巴掌大的蝴蝶从路边飞出来,翅膀是罕见的宝石红色,在阳光下更有着一股震慑人心的瑰丽。

    血蝴蝶?!

    何彩女霎时就像被人抽干了全身血液,脸色白得怕人。不仅是她,镖行里的大部分人也立刻想起来大约一年多前,恶虎帮、山西吕家、苍龙派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武林帮派和家族不明不白地惨遭灭门,没人知道案犯是谁,也没人知道作案的动机何在,唯一的线索,是案发现场留下的奇异的红色蝴蝶图样,因而在江湖上得了一个“血蝴蝶”的外号……

    接下来的事简直是场噩梦。何彩女根本来不及布置任何的应对措施,黑衣、黑裤、黑蒙面巾的东瀛武士就冲出来,一个接一个,又长又亮又圆的东瀛太刀也一把连一把地砍过来,溅开的血,像空中翻飞着的无数红蝴蝶。

    何彩女到底是个女人,走了十多年镖,她还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腿一软,就要坐在地上了——可也正因为她是女人,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驱使着她不要命也要保护她唯一的儿子以及那些跟随她多年、情同母子的年青镖师们。她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儿子及两个年青的镖师退到了一处山洞前。

    3、两难

    所谓跋前疐后,进退两难,说的就是濑名秀树现在这种处境。他有些后悔,他怎么会被何彩女几句话一激就答应跟她单打独斗的?这不像他呀,难道说他真在嫉妒何彩女拼死护子的架式?可能打一开始,他会选中福源镖局的镖车作为他亲自下手的目标,就是为了这一对母子。

    可他着实低估了母兽护崽的那股狠劲儿——这也是自然界的规律,一旦幼兽遭遇危险,保护幼兽最坚决、最奋不顾身的往往不是最强壮的雄兽,反倒是柔弱的母兽。何彩女明明浑身是伤,一副随时都会不支倒地的模样,但就是靠着这种近乎本能的母性力量,她成功接下了濑名秀树二十一势狂风暴雨刀法,甚至还倒过来发动了反攻。

    这可有些不妙,濑名秀树想,这儿毕竟还是沧州的地界,在这儿劫镖必须打速决战,赶在沧州武术界做出反应前便带着镖车远走高飞。

    话说回来了,以他兼修中日两国武术的功底,只要他把功力再提升几分,快速取胜亦非难事,可他还有顾虑,那就是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师小刚,他必须留几分力气下来,好应付师小刚随时可能招呼过来的刀剑。

    另一个办法就是毁约来个倚多为胜,可濑名秀树又不愿如此,他非要让他那位花蝴蝶似的母亲看一看,他是怎么用自己的力量打赢这一仗的。于是,他的心思又开始迅速转动起来。

    4、惨剧

    濑名秀树张开双臂,倒退着高高飞了出去,衬着天空瓦蓝瓦蓝的背景,他舞动的衣袂、优美的身形,正如一尾硕大的蝴蝶。

    “你是樊家人?!”何彩女跟对方交手数百招,见到的全是稀奇古怪的东瀛武术,但对方这一展开轻功,明明就是从前沧州樊家堡的“蝶恋花”,莫非……她还来不及思索早在十数年前就垮了台的樊家堡跟眼前的这些东瀛武士之间有何联系,就见对方在空中一个轻轻巧巧的转折,竟朝山洞的方位扑下去。

    何彩女大惊,生怕儿子会受到伤害,也勉强地提一口气,以八步赶蟾的轻功笔直地射出去,挺剑力刺。

    “卟”,剑尖没入敌胸膛的那种感觉真叫痛快呀,痛快得近乎不真实。她隐约听到儿子在叫妈妈,那嗓子细细的,软软的,就像小时候儿子做错了事被她责打时可怜的求饶语气,她也听到两个年青的镖师在尖叫“总镖头”……待一切的幻相都散去,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剑尖,钉在儿子的心口上。

    海啸山崩、天塌地陷,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何彩女的震撼,时间凝固了,然后,她就惶惶地丢开剑柄,轻轻地摇头,慢慢地后退,退着退着她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仰天发出垂死动物般的嚎叫:“啊——”

    5、刺客

    濑名秀树用九段忍术幻化出自己扑向山洞的影像,而实际上他的人就落在何彩女身后,这时候他只须轻轻一剑,就能要了何彩女的命,但他却没有动手。

    从那声嚎叫中,他明白他已经彻底击垮了一位母亲的心,而他拼着内力严重耗损,使出这样高段的忍术,为的不正是这一幕吗?这一幕激起在他心头的有莫名的狂喜与满足,却也有无尽的悲凉与孤寂,偶然间竟是想起了他有一年生病,母亲衣不解地带在旁照顾的情形,母亲的手,就像蝴蝶一样温柔轻盈……。

    他是胜了,却胜得残忍。他过去从未觉得自己残忍,现在的东瀛正是军阀割据、群雄混战,谁不杀人,谁就无法生存;况且跟别的许多城主动辄屠城敛财的暴虐相比,他算得仁慈的了,他每攻下一座城池,至多只灭掉城主与几个首恶的家族,以防其死灰复燃,对余人则概不追究。他来中国后,理所当然地把在东瀛那一套也照搬过来,对一干仇人全都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下一秒钟,濑名秀树听到左后方传来利刃破空的细声,是师小刚乘机出手了。这样的行刺,师小刚前前后后干过十多回,虽然回回以失败告终,但回回也会累积难得的实战经验,再加上有濑名秀树本人对他的指导,现今的师小刚,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刺客了,所以濑名秀树只能退,一退再退。

    师小刚的剑卷起漫天雪花,把濑名秀树的头发、衣服寸寸割裂,把他的皮肤也剐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血口,情势危殆。

    一旁濑名城的武士看得暗暗心焦,可城主事先有严令,任谁也不许插手此事。他们还真闹不懂,师小红是城主的女人没错,可城主早就打发她走了,为何城主还肯善待师小红的弟弟师小刚呢?幸好他们全是濑名城的家臣,从小看着城主长大,深知城主并无任何不良嗜好,否则就以城主对一个一心想要他命的刺客如此纵容的举动,想不让人想歪也难了。

    靠这种撤退的战略,濑名秀树渐渐调匀了内息。他年青,内力虽仍很弱,却已经可以对所剩的内力自由调配了。他猛地收住脚,手里的太刀迎面一刀斩过去。

    要换作从前,师小刚一定会刹不住势头而把自己的胸口自动送上人家的刀口,可如今的他已懂得了东瀛武术的精髓就在于出其不意和迅速无比的动作,他也已经懂得防备这种出其不意和迅速无比的动作。他及时地停下来,也是一剑迎上去。

    剑刀相交,发出尖锐的金属音,然而白光掠处,两人之间却多出第三把刀来,那是一把很短的刀,刀柄铸成蝴蝶的形制,雪白的刀刃却正好架在师小刚的脖子上:“你姐没告诉过你?我身上最起码流着一半中原人的血,这就是沧州樊家堡鸳鸯蝴蝶刀的鸯刀。”

    师小刚毫不在意利刃加颈,一口唾沫就啐得濑名秀树满脸花:“你也配提我姐?”

    濑名秀树的眼一黯,脸上流露出痛楚、悔恨与深切的怀念,一个指挥若定的大魔头,刹时变成了为情所苦的少年郎,但这种表情也只是转息间的事,他微一凝神,年轻英俊的脸上又恢复成一贯的高傲叛逆,哼了声,撤刀放开师小刚,便在这时,他看见师小刚的眼光向自己身后闪了闪,眼光中有几分讶异,更有几分抑制不住的狂喜。

    尽管濑名秀树那从无数大大小小的战斗中锻造出的灵敏感觉,在此刻并未发出任何讯号预警,但以他对师小刚的熟悉程度,他知道自己身后一定是出现了险情,而这个险情的来源,也必定是四周围众多的濑名城武士所看不到的,只有师小刚站的位置特殊,因而才看清了——这只有一个可能,正在施展忍术的顶级忍者!

    6、再刺

    濑名秀树飞起一脚,将师小刚远远踢出了忍者的攻击范围以外,同时右手握刀,拧腰回身,抡弧反劈。

    ——这一刀发得仓猝,难免有先天不足的地方,可濑名秀树却以他青春的无知及无畏弥补了这些不足。他压根就没留心看对方刺来的刀,只一味地以手中凌厉的刀风绞碎路边的花草,无数的碎花瓣汇成了一条艳丽的河、一片汹涌的海,便向那名忍者卷去。

    那名忍者虽然拿淬毒的刀刺中了濑名秀树,可他自己的胸口也已感到一丝砭骨的寒。他不怕死,可他现在还死不得,所以他急忙甩开刀柄,大步后退,空着的左手用力地掷出了一颗烟雾弹。

    多亏了这一退,濑名秀树险险地保住了一命,而那名忍者也借着毒烟的掩护,得以迅速逃离现场。

    以前为对付东瀛三大忍者流派之一的“樱月流”,濑名秀树对城中所有武士都进行过一次集训,所以濑名城的武士对付起忍者来自然有一套,不等城主下令,他们立刻就分出部分的人手迂回包抄,要生擒那名忍者。

    濑名秀树自己则一把拔掉了那支毒刀,一看刀尖上樱花与月芽交织成的标记,他不怒反笑,眼中闪过一缕凶残。

    过了一会,去抓人的武士回来报告说那名忍者又挨了他们三刀,可最后却有人冲出来救走了他,而且他们还在这附近发现了夫人的丫鬟菊子,菊子说夫人也来了,现在去追那名忍者了。

    对这样的回报,濑名秀树似乎毫不奇怪,甚至没追问任何细节,他只瞟了瞟还在山洞里痴坐的何彩女——才多大一会儿呀,刚才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镖头就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意兴萧索的老妇人,旁边那两个年青的镖师,也只用空洞的眼瞪着他。

    濑名秀树掉过头,不带半点感情地道:“下手利落些。”

    几名武士得令,上去结果了何彩女及那两名镖师,又照例往山洞的墙上印了一只艳红的蝴蝶图案,然后一行人便带着劫来的镖车,迅速撤离。

    回程的路上,又依次有属下回来向濑名秀树覆命,第二分队、第三分队、第四分队也已顺利完成任务,南开镖局三十七人、振兴镖局二十九人、武威镖局二十四人均已伏诛,共得镖车折合白银约一百三十余万两。

    母亲

    1、劫难

    从最初的时候,儿子带给樊冷蝶的就是重重劫难,可她从未放弃过。

    多年前樊冷蝶还是沧州樊家堡的大小姐,有着一如蝴蝶般令人炫目的美,但这份美,却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劫难。父亲因而冷酷无情地将她扫地出门,逼得她只能远赴东瀛,可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她竟在这时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不用问,这是那些侮辱了她的恶人留下的种,但这同时也是她的孩子、她身上的一块肉呀。于是她扬着下颏,高傲地对自己发誓,她一定要替这个为世人所不齿的孩子重新赢回他做人的尊严。

    她一如蝴蝶般令人炫目的美再次为她带来了命运的转机。利用濑名城城主对她的迷恋,她不仅当上了高贵的城主夫人,更让她的儿子成为了濑名家唯一的未来继承人。虽然她明知道城主这么做纯属权宜之计,真正的用意,还是等她生下具有纯正濑名家血统的继承人后再传位给这个孩子,可她仍很感激城主,把城主当成了自己的恩人,而她回报给恩人的有忠诚,也有背叛。

    那十多年,是她偷偷对城主下药,使他不能再有自己的后代;是她培养自己的亲信,一步步蚕食濑名城的权力;最后更是她跟人联手,摘下了濑名城城主的脑袋。

    她做过这么多恶,儿子恨她、蔑视她也算上天对她的报应,她认了,可如果儿子为了恨她,就胡乱去为他那个作恶累累、罪有应得的外公报仇的话,却会让她痛心无比。现在儿子更变本加厉了,居然为着当初樊家堡受围攻,沧州武术界没有顾念乡里乡亲的情份而施以援手,儿子就跑来沧州劫镖,故意扫沧州武林界的脸面。

    一年前儿子刚开始回来报仇时是她不知道消息,而今她知道了,她立刻就千里迢迢重返沧州这块伤心,想阻止儿子。然而六年的隔膜,让即使亲如母子的两人也很难再开诚布功地详谈,今天一大清早母子俩就闹僵了,儿子突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将她关在一处隐秘的地方,幸亏她的丫鬟菊子找到了她,又费了很大的劲才帮她冲开穴道。

    这么一来,等她赶到已然迟了,福源镖局内大部分的人都死于非命。她原本还可以再救何彩女几人的,但满地的血腥狼籍大大刺激了她的神经,让她猛然自暴自弃起来:连先前的四十多人她都救不了,又何必再救山洞里的这四个?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秀树没父亲,她这个做妈妈的就要对他的教育负起全责来。为做好一个妈妈,她耗尽了半生的精力,牺牲了终身的幸福,到头来却把儿子教成这样,让他为祸世人、遗害乡里,她实在有愧呀!

    樊冷蝶暗暗对自己发誓:下一次、下一次哪怕搭上她一命,她也不能让儿子再错下去!

    她正这样想的时候,却嗅到空气中有一丝奇异而熟悉的波动。她一时楞了,随后她的心便开始颤动起来,也说不清惊恐还是悲喜,只闭下眼睑,双手合什,喃喃念道:“天呐,原来你在这里!”一任儿子那边搅得天翻地覆,随即便是两行热泪顺着脸颊直淌下来。

    2、旧情

    女人的第六感是种很玄妙的东西,樊冷蝶明明没看见那人,但她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知那人的存在。她也只对两个人有这种第六感,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她的儿子秀树,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她深爱着他俩的原因吧!

    那人全名小早川加齐,曾是东瀛忍术三大流派之一的“樱月流”首领。那时候,樱月流受了别人的雇佣,行刺濑名城城主。小早川先杀了濑名城的大总管,然后扮作他的样子混进濑名城。他混进来很顺利,可具体的刺杀行动却很不顺利,十二年间,他一共进行了五十一次刺杀,没一次成功的,每一次都是樊冷蝶搞的破坏。

    就在这种刺杀与反刺杀的对抗中,他们深深地相爱了。小早川让她跟他走,樊冷蝶却固执地要为儿子讨回一个做人的尊严,而在那时的她看来,做人的尊严就等同显赫的姓氏与崇高的地位,但这正是小早川所缺乏的。

    这时候,城主也绝望地发现樊冷蝶早已把全身心的母爱倾注到了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儿子身上,她压根就不打算再给他生孩子了,照这样子下去,濑名城势必会落入一个跟濑名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手里。所以,城主下了狠心要除掉濑名秀树,他找来大总管合谋,而这个冒牌大总管一转身又把他的计划告诉给城主夫人,如此一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那之后,小早川再一次地要她跟他走,可她几经挣扎,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儿子身边。失望的情人孤独地走远了,那一身纯白的忍者服在夜色中愈来愈小、愈来愈淡,最后化作了夜神脸上的一滴清泪。

    3、跟踪

    适才的忍者一出手,樊冷蝶就知道他亦是“樱月流”的高手之一。

    她顿时忘了对儿子的怒气,只想着保护儿子,可藏在暗地里的小早川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是不是也会跟她的前夫一样,最终把对爱的满腔失望发泄到她儿子的身上?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樱月流被秀树夷平,想叫秀树血债血偿?又或者他会说出秀树真正的身世,借此打击秀树。

    ——虽说以秀树的聪明,这些秘密不可能永远都瞒住他,而且秀树近年来的所作所为也无一不在说明他知道了些什么,但樊冷蝶仍固执地想护住儿子,不让儿子那敏感的自尊被这个残酷的世界所伤害。这或许也是全天下做母亲的心理,不管儿女已经多大了多有成就,在母亲眼里,他们永远都是需保护的孩子。

    樊冷蝶眼看着那个樱月流的忍者逃入树林,眼看着一条极为熟悉的白影冲出来救走了他,这才深吸一口气,以“蝶恋花”的轻功悄没声地跟了上去。

    4、重逢

    齐藤刚裹好伤,就跪在地上不起来了,泪流满面地恳求小早川重新担起首领的责任,为樱月流的一干亡魂复仇。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小早川首领才是樱月流的灵魂人物,若非六年前小早川首领主动退出樱月流,就凭姓濑名的那小毛孩子哪动得了樱月流一根寒毛?只恨自己功夫不济,不然也用不着麻烦小早川首领了。

    小早川半天没答腔,却陡然叫道:“谁?”就像变戏法似的,他整个人都凭空消失了,下一刻已经站在屋外,雪亮的刀刃指向一个女人的背心要害处,而这时,那个“谁”字的余音还在空气里袅袅飘荡着。

    但小早川却突然觉得这个“谁”问得很蠢,淡淡的扑面而来的迷迭香是他多年前就熟悉了的,而在他展开“月之幻影”的忍术后还能继续跟踪他到这儿来的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一个如蝶般美得让他心痛的女人。

    齐藤随后也跟了出来,一看来人一身大红的衣裙上用金线绣满了上百只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蝴蝶,再加上那艳极无双的姿容以及高贵冰冷的气质,让他立刻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小心,首领,她就是濑名秀树的母亲‘蝴蝶夫人’!”随即又想起小早川首领在濑名城一潜伏就潜伏了十二年,哪能不认识那儿的城主夫人?但这二人都沉默得太反常了,再加上当年小早川首领不明原因的引退,更显出这事大有蹊跷。

    寂寂的茅屋外,幽幽的密林里,三个不同身份的男女想着各自不同的心思。

    5、死谏

    这是齐藤咬破舌尖,使出“天魔解体**”后刺出的一刀,快到了极点、准到了极点、也狠到了极点。

    天魔解体**原是中原藏边的秘术,后传入东瀛,成为樱月流一种最惨烈、也最有效的杀敌手段。其原理是于瞬间激发人体全部的潜能,以求一击制敌,但施术者本人也会因体力透支太过,在不久后就出现身体萎缩等症状,末了痛苦地死去。

    对于这样的一刀,樊冷蝶很难躲得开。这并不是说她的武功就不行,只是她刚刚才见过齐藤出手,对他的忍术水平已经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认识,一旦他悖逆这个常规而将功力立即推升至一个全新的层次,她就会因太过震惊而丧失了反击的最佳时机,最后只得任人宰割。

    眼看着樊冷蝶就要在这一击下香消玉殒,小早川出手了,太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而优美的弧线,正好抢在齐藤刺中樊冷蝶之前的那一霎,将齐藤从后背到前胸捅了个对穿。

    齐藤艰难地扭过头看着首领,嘴角沁出了红红的血丝,但眼睛里却尽是深深的企盼。

    小早川脸色平静。他了解齐藤的个性,齐藤施展这种惨烈的手段与其说是杀人,倒不如说是自杀,他是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来逼小早川报仇。不过了解归了解,要小早川眼看着樊冷蝶有生命的危险而坐视不理,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迎着齐藤逐渐涣散的瞳仁,小早川用低沉的嗓音道:“我答应你!”

    齐藤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随着小早川抽出的太刀,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尸体马上开始冒青烟,伴以剧烈的收缩和痉挛,那样子像一尾离开水的垂死的鱼,最后地上就只剩了一具干尸,丑恶得很。

    6、心碎

    小早川方才说话的嗓音虽低,樊冷蝶还是听清了,她是用她的心去听的,结果她的心碎了。

    她比任何人都能更深刻地读懂小早川的灵魂,那是一个倔强而高傲的灵魂,正如她自己的一样。即使没有齐藤的死谏,在小早川明了樱月流惨遭灭门后,身为樱月流昔日首领的他也断没有袖手旁观的理。

    ——男人们总说,情义两难全,可再难两全的情义又怎会难过让一位母亲、一个女人在血脉相连的亲子之情和心心相映的男女爱情间作出抉择?女人是天生的爱情动物,女人也天生就具备母性,少了这两样中的任何一样,这个女人的一生都称不得完满。

    更何况小早川是看着秀树长大的,在她的心目中,小早川才是秀树的生父,“父子”又岂能相残?。

    “要是我现在就跟你走,你能放弃报仇吗?”这是她沉思的结果,也是一直以来深藏于心的祈愿,但在此情此景下,这份美好真诚的祈愿却只显出了虚伪与势利。她自己也知道这点,奈何情势逼人,她非得试一试方能甘心。

    果然,小早川只当她在为濑名秀树打算。

    ——濑名秀树是樊冷蝶的儿子,可长久以来濑名秀树给他的感觉却更像一个死缠烂打、阴魂不散的情敌。而且濑名秀树对他的敌意也是对他无能的一项明证,若非他给不起樊冷蝶她想要的,也许早在十多年前濑名秀树就该改名叫小早川秀树了,那么,濑名秀树还有何立场去报复他杀濑名城的前城主?还有何理由去反对他跟樊冷蝶在一起?

    ——正因为濑名秀树是樊冷蝶的儿子,所以无论他犯下多重的罪,无论他对樊冷蝶是好是坏,他永远都是樊冷蝶的心头肉。为保他一命,樊冷蝶可以答应她以前不愿意答应的任何条件。

    小早川背过身去不看她,嘴里如同含了一块木炭般干涩地道:“你回去告诉你那个宝贝儿子,明天我在沧州城南的七里坡等他。”

    樊冷蝶的心愈加破碎了,但在这整个事件中理亏的都是儿子,她实在无权去责备小早川,剩下的办法就只有让儿子主动放弃决斗,并对小早川永远避不见面了。这也好,她就能乘机劝儿子回东瀛,还中原武林以从前的安宁了。但小早川呢?莫非这场六年后的重逢,也只能延续六年前的收场?

    ——“身无彩蝶双飞翼”,绝望而艳情的舞蹈,换来的仍是身无彩蝶双飞翼的心碎,叹之奈何?悲之奈何?

    第三章母子

    1、恨意

    春日黄昏,鸟归巢,霞满天。

    这是六年后,濑名秀树第一次跟母亲在这么近距离内单独会面,母亲淡淡地说:“小早川约你明个儿在七里坡决斗,但我却想让你跟我回东瀛去。”

    濑名秀树一怔,白天一看那个忍者刀柄上有樱月流的标记,他就猜到了母亲的老情人小早川一定也在附近,可现在母亲居然会这么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却让他有些意外。但他随即就被母亲后面的话激怒了:母亲不想让他去参加这个决斗,哪怕主动放弃决斗对一个东瀛武士声誉的伤害几乎是致命的——而这一切,全为了那个小早川加齐!

    小早川可以说是他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从他记事起,小早川假扮的大总管就已经在无微不至照顾着他的衣食住行,严格督导他的学习,甚至还秘密地教他忍术,大总管对他甚至比他的城主父亲对他还要好得多,而他也尊重大总管更甚过自己的父亲。

    只到父亲死,他又撞见母亲跟大总管相拥相抱的一幕,母亲不得已才说出了大总管的真实身份,后来他继任城主,又从城内的秘密档案库中找到以前许多不解之迷的迷底。他年少高傲的心里难以接受这种人生路上的急转弯,所以他恨,恨命运,恨自己,恨小早川,更恨母亲。

    天边的霞光如火,濑名秀树的语气却像冰:“我不回去!我偏要杀了你那个老情人!”

    “你……”樊冷蝶气极,白皙的脸上泛起一片怒红。今天上午儿子乘她不备,点她的穴已经伤透了她的心,不过几个时辰后,儿子又全不顾从前小早川对他的情份,狂妄地扬言要杀小早川,这更让她怀疑自己到底生了一个怎样的儿子。

    ——人家是“悔教夫婿觅封侯”,而她是“悔教爱子觅封侯”。若非当初她错把权势当做人的尊严,又焉能有秀树今日的颐指气使、目空一切?

    她转念又想,也许儿子是真不知道六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她也只好冒险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其实都这么多年了,妈妈早该告诉你,老城主过世时……”

    “别说了,你们那些丑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更要杀了小早川!我一定要杀了小早川!”滔天恨意,让濑名秀树一张俊美的脸拧歪了,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分外狰狞可怖。

    樊冷蝶惊呆了,她这才发现儿子恨她,非常非常恨。

    她从没想过会出这种状况。即使她自幼过得并不幸福,即使樊家堡在江湖中的声名一向很差,即使父亲在她经历了人生最悲惨的事后将她轰了出来,她也从没恨过父亲——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相信秀树是有心要杀她的;而一个对亲生的母亲都这么仇恨的人,他又有什么做不出的?也许报仇只是一个借口,继沧州后,秀树还会在中国滥杀下去,原因只是这儿是她的祖国、她的家乡!

    最后,樊冷蝶几乎落荒而逃,让外面负责守卫的武士一时全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这个跌跌撞撞、面容惨白的女人竟会是他们那位一向高贵冷艳、镇定自若的城主夫人。

    2、觉醒

    这大半个月,濑名秀树一行上百人都住在樊家堡。樊家堡覆灭当年,即被一把天火烧得片瓦无存,后来的十多年,这里就一直荒废着,平时几乎没人来。这次他们也只是在废墟的腹地里搭了十几间帐篷住,当真神不知鬼不觉。

    正如白天击败何彩女的情形一样,濑名秀树的确是从母亲的痛苦里获得了一丝奇异的安慰,但在安慰过后,他的心反而破了一个大洞,巨大的空虚感、失落感席卷而来。

    他独自从外面走回自己的帐篷后,就在帐篷里踱步,踱了好久,眼看天色一点一滴地暗下去,后来就开始刮风,刮得所有的帐篷、旅草、野树都哗哗地响,刮得他原本烦躁的心也更为不安。

    他蓦地很想念母亲身上那股特有的迷迭香的香气,渴望从熟悉的香气里重温童年时的温暖和安全感;但紧接着他就想起了灯光下母亲和服上的蝴蝶绣花反射出的无边冷艳与高贵,想到了全是母亲的过失造成了他今日尴尬的处境……

    ——两种相互矛盾的感情撕扯着他的心,后来他捱不住了,就像过去一样任性地横冲直撞,一直冲到了矗立在废墟另一端的母亲的帐篷。可这时的他,反而又别扭起来,没好意思直接进门,而是绕到了帐后,并指如刀,在帐后划了道小口,把一只眼睛贴上去一看,刹时呆若木鸡。

    母亲并不在里头,倒是失踪已久的师小红却脸朝上地躺在帐篷内的床上,另有两个小丫环在旁边伺候着她。师小红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两只瘦硬的颧骨正跟她挺起的大肚子一样高——就算濑名秀树不懂医药,一看她这样子也明白她早已病入膏肓,能撑到现如今就已经是奇迹了;而且不论是什么造成了她今天的病况,他自己都难辞其绺!

    师小红是他来中原后结识的女人,年纪大他几岁,容貌也不甚美,但她那种亦姊亦母的温柔却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两个人在一起也有过一段好日子,后来她怀孕了,他让她去堕胎,可她死活不乐意。他火了,就那么提着她的行李把她轰到了大街上。他以为她会很快撑不住回来找他,向他低头认错,可没成想,这一走她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就为这事,师小刚恨他恨死,屡屡行刺他。

    濑名秀树倒情愿毁在师小刚的剑下,也不愿面对眼前的这一幕。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空空如也,那种痛苦到麻木、沮丧到绝望的情绪,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忽然看师小红动了动,用手抚着自己的大肚皮,一笑之间,那原本发青发黑的脸重又有了光彩,几乎可以说是美丽的了:“孩子,妈妈告诉你,你爸爸他呀——就像一个爱闹别扭的小孩子,弄得我们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妈妈还是喜欢他,就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他,要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妈妈只怕就得过去陪他了,剩你一个人跟着奶奶,可得乖乖听话呀……”

    余下的话濑名秀树已经听不到了,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但在泪水中,他又有一种觉醒的感受,感受到了久违的良知与宽容的味道,这种味道其实很好,只是之前他那毫无道德操守的青春不羁把他推向了另一个反面,推到了悬崖边缘……

    3、挣扎

    办完该办的事,樊冷蝶就在儿子的帐篷里等他。她是有心事的人,不知不觉就一直等到了午夜,这才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赶紧寻处地方藏起来,然后儿子就进了帐,一口喝干了桌上掺有蒙汗药的茶水,栽倒在床上。

    又过去很长时间,她才从藏身处走出来,那面容弥漫着疲惫,是刚刚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样子,那动作盛满了急切,是生怕自己会反悔的担忧。

    她快手快脚从衣箱内取出一套儿子的衣服,又从床头摘下儿子的太刀和镖囊,把这些东西全打成一个大包,系在身后。接下来她用左手掏出怀里的两只信封搁在儿子床头,右手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把黑乎乎的短刀,正是樊家的蝴蝶鸳鸯双刀中的鸯刀,刀薄两分,宽一寸三,正所谓杀人害命不见血,剜骨剔肉悄无声,对着濑名秀树当头砸落。

    ——“呛”,关键时刻,一柄长刀架住了短刀,却是樊家蝴蝶鸳鸯双刀中的鸳刀,握刀的手也正是樊冷蝶的另一只左手。紧跟着,她的双刀和双膝一起跌落,她纤细的脖颈也似不堪负载这沉甸甸的夜,垂下来发出了压抑的啜泣。幸亏今晚起了风,风声掩过了所有的杂音,并未惊动到其他帐内的武士。

    樊冷蝶爱儿子,但更爱儿子是一个有担待、有侠气的好汉子!她也相信儿子的本性不坏,他不过是太年青了还不懂事,可儿子确也杀了人,而且有可能还会继续下去;为阻止,也为给儿子一个终身难忘的惩戒和教训,她已经计划好一套方案,下手废掉儿子的武功只是第一步。

    ——作为母亲,她必须下手!

    ——作为母亲,她不能下手!

    她开始恨自己想的这些个馊主意:儿子虽是中原人,却在东瀛长大,本不能以中原武林那一套侠义标准来规范;江湖仇杀亦属寻常,儿子报仇的手段虽嫌过分些,倒称不上大奸大恶;更何况,如果她现在就带着儿子逃归东瀛,中原武林很可能永远都查不出“血蝴蝶”的真实身份,就算日后查出,那也已鞭长莫及,奈他们不何了——她又干吗这么傻,非把屎盆子往儿子身上扣?

    夜风穿过废墟上的残垣断壁,发出的声音凄厉得正如白天里死了的那个女镖头的叫,那同样源自一位母亲对爱子之死的不忍与不信呀!

    樊冷蝶的心就一沉:她有舔犊之情,别人何尝没有三春之晖?她怎能单单为了自己的母爱,就放任秀树去伤害别人的儿子、去伤害更多慈母的心?况且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她这个当母亲的不能给秀树一个做错了事就跑的坏表率,更不能让死去的何氏母子永远都含冤莫白!

    她似豁然开朗——母爱不仅仅是一种坚韧的牺牲与奉献,还是一种伟大的督导与塑造,督导子女走上正确的人生路,塑造着子女健全的人格。若没有母爱,大多数孩子会在童年时代夭折;若没有母爱,大多数孩子会在青少年时代滑向邪路。

    母爱,源于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生物本能,更源于人类后天培养的道德情操,前一种母爱难免有她的自私处,后一种母爱却是博大和无私的。

    这一刻,博大的母爱终究战胜了自私的母爱,樊冷蝶下了决心。

    拾起地上的鸳鸯蝴蝶双刀,她在漆黑的夜里俯视着想象中儿子的脸,温柔地说:“妈妈爱你,秀树。”同时温柔地扬臂、举刀、下挥,正是昔日樊家堡的招牌刀法之一“穿花蛱蝶浅浅飞”,这名儿美,可樊家堡的恶名倒有一半是拜它所赐,其力道轻重、刀锋走势,全是冲着武林中人最重要的两肩琵琶骨上去的,一旦中刀,轻则双臂经脉受损,重则一身武功俱废。

    樊冷蝶出手虽留着分寸,但濑名秀树肩上的几处大经脉几乎全被挑断,从此以后空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却再也使不出一招半式。樊冷蝶又顺手封了儿子数处穴道,止住伤口中淌出的少许血水,然而,她自己心里的伤仍在淌血,并且会一直淌到她生命的尽头,无从止歇。

    樊冷蝶蹒跚着转身朝外走去。就在她转身的一瞬,濑名秀树猛地睁开眼睛,嘴唇一张,喷出了一道细线,正落在母亲的发髻上,轻得恰似蝴蝶发出的叹息。

    4、遗信

    濑名秀树看了母亲留下的信,这些信看来只有两封,但实际上有三封。

    第一封是为天亮时就会进帐来的濑名城武士备下的,命令他们即刻带着“昏迷”的城主躲进地道,一个月后再出来回濑名城去。信中还另附了一张地图,详细画有原先樊家堡的地道构成,某些储藏食物和物资的地下仓库也都给标了出来,而那些堵塞的地段旁则无一例外地写着建议,或让他们使炸药,或让他们用人力挖掘,而炸药的用量全都精确到了几两几钱,挖掘时的注意事项也都分条列款地写得明白。

    ——看来母亲在这儿半个多月也没闲着,却是跑那阴森森的地道做勘察和食物储备的工作去了。

    第二封信交待了师小红的事。母亲老早就知道师小红的存在,也一直在派人找她,可只到几天前才找到,恶劣的饮食和居住环境让她得了很严重的病,如果不是为肚子里的孩子,她可能老早就病死了。母亲让人把师小红也带进地道,并且立刻为她和城主举行婚礼,她肚里的孩子生出来后若是男孩,就是濑名城的未来继承人,若是女孩,就是濑名城最尊贵的公主。

    第三封则是一封密信,用白矾和濑名城的军事密码写在第二封信的背面上,只要不沾水,那字迹根本显不出来,就算偶尔显出来,也只有樊氏母子和濑名城两三个负责谍报工作的家臣看得懂——连濑名秀树自己也是因为猜到了母亲要交待的事情绝不止前面这两件,所以刻意去找,这才找到的。

    这封密信的收信人写着濑名城的副总管,此人职位不高,却是城中罕见的能同时博得他们母子二人信任的家臣之一,为人也十分忠心可靠。母亲让副总管暗中监视他,一旦发现他又派人到中原杀人寻仇,副总管有义务劝谏,劝谏不成则废掉他的城主之位,直至最后行刺!下毒!处死!

    读着读着,濑名秀树的眸子中便有一层雾霭升上来,凝止在那里,突然地扩散开。然后他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将信都叠好了掖进怀里,正待出帐去,就听帐外有人走动的声音,他赶紧一口吹熄了灯。暗夜中,一个女子低声而焦急地问:“夫人,你怎么还在这儿?”

    濑名秀树一听是菊子,她显然是知道母亲来了这儿,以致暗地里一见到有个人影坐着,就当成是母亲。他想从菊子嘴里套出母亲的全盘计划,因而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菊子赶紧又道:“夫人您赶紧回去吧,师姑娘她就要生了!”

    第四章真情

    1、决斗

    和蝴蝶一样,风沙也是沧州春日里的一大景观。昨晚就开始起的风,到今天中午便演变成一场大风沙,黄蒙蒙地遮住了天、遮住了地。

    风沙里,小小的七里坡似乎化成了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小早川和濑名秀树就是舟上遥遥相对的两面战旗,被风沙染成土黄的衣袍高高地扯起,四道饱含敌意的目光也在空中撞出了火花。

    小早川蓦地里反手一刀,正刺在自己肩上。濑名秀树一时显得有些惶恐,却又忍住了。小早川神色自若地道:“这样决斗才公平。”濑名秀树还是没吱声,可原本冷硬的眼神却耀起了某种温暖的感动。

    ——决斗冗长和枯燥。濑名秀树自小就跟小早川学过忍术,而小早川对濑名城和樊家堡的武学也都有着十分透彻的了解,所以这两人基本上是你会的我也会,我会的你也会,再加上两人同等丰富的江湖厮杀经验及同等的伤势,想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败根本就不可能。

    最后,小早川还是藉着深厚的功力逐渐把战局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转化,濑名秀树被逼得步步后退,勉强才守住门户。

    又一阵狂风吹过,天色越加晦暗,有形的沙和无形的风相互摩擦着发出尖利的声音,似杀猪,似刮镬,似鬼哭。

    濑名秀树在狂沙里也似发了狂,倏忽以一种在他胸腹受伤的条件下绝不可能有的迅速,双足倒退三丈,跃离地面三丈,从空中居高临下地砍向小早川。他用的刀是东瀛太刀,刀身后倾,能在不同角度下随心所欲地展现出最大的砍切范围;他用的招式是濑名城家传刀法,一刀刺出,概不回头,再加上风之力、沙之威,愈发张扬出一种致命的暴虐。

    可怜小早川既没防到他有这手,又因为肩受伤,无法举刀硬架,微一楞神,后颈就挨了重重一击,但他临死前用力掷出的刀,也如电轰、如雷鸣、如风驰,“刷”地正好透过濑名秀树腰间的皮带刺入他的体内,只留下半截刀身还在外面颤巍巍抖动着。

    冲起的血柱把小早川的脑袋送上了天,又“啪”地落在濑名秀树脚边。

    濑名秀树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明明已经很小心地拿捏出刀的力道了,也明明很小心地避免被小早川所伤了,为什么情况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许,这就是天意,天要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要经历劫难,让他无法回樊家堡去代人受过,让他要怀着对小早川的愧疚走向另一个世界……

    他凄然地笑着,用手捧起小早川的脑袋,在那只脑袋还温热的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另一手反手便拔出了插在自己腰间的刀,身子立刻向前仆倒。

    风沙漫漫,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大堆树叶犹如一群折翼的蝴蝶飞舞着、盘旋着。很快便掩去了满地狼籍。

    2、合围

    同一时间,沧州的各大门派和武术世家一起正在组成一个很大的合围圈,合围圈的中心点就是樊家堡的废墟。

    狂乱的风沙正是对他们内心矛盾的写照。他们一方面盼着真如那两封匿名信写的,那只杀人无算的“血蝴蝶”就藏在樊家堡,一方面又希望那纯粹是在撒谎,毕竟“血蝴蝶”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双方一旦短兵相接,死伤必众。在沧州住了上百年,这儿的人彼此间几乎都沾亲带故,无论其中有谁在战役中牺牲了,都不是他们所乐见的。

    不过沧州到底是沧州,原本对付一只“血蝴蝶”还不需要他们摆出这样大的阵仗,可那两封匿名信着实透着怪异。两封匿名信透露出的信息倒大致相同,笔迹却相去甚远,一封娟秀细腻,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一封却宛如小儿涂鸦,但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想必是一个武功高深的男子所写。

    他们一方面担心这很可能是“血蝴蝶”的圈套,但不去又恐错失良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得大张旗鼓地精心组织、精心合围,务求将危险的程度降至最低。

    3、新婚

    樊家堡的废墟中央,原先的十多顶帐篷现在却只剩了一顶还在风沙中扑簌簌地颤动着。

    帐篷内,大红的喜字、大红的龙凤双烛、大红的新郎新娘装束,映得濑名秀树和师小红的脸都红艳艳的。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眉梢眼角洋溢着新婚的甜蜜。

    然而师小红想起凌晨才出生的儿子,到底忍不住轻声地问道:“你说我们就这样丢下儿子走,日后他会不会恨我们?”

    濑名秀树亦不免惆怅,安慰妻子道:“放心吧,有母亲大人在,他会长成个懂事的好小子的。”

    师小红想起这几天来跟婆婆的相处,果然安心了些。婆婆比自己年长,却依然美丽,有风度,尤其是婆婆的坚韧,让身处在困境的师小红深受鼓舞,几天下来,婆婆几乎成了她的偶像。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光一扫,便瞥见了丈夫的脸。这张脸虽年青俊挺一如她的记忆,但脸上的眼神与表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转变,尤其流转顾盼间,居然与婆婆很有几分神似。

    她爱他,早在相识之初,她便以女性的敏锐直觉,看穿了这个异国少年的伪饰。

    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是当年那个渴望母爱的小男孩,可小早川落的存在却是一种潜在的巨大威胁。他怕失去妈妈,所以努力成为东瀛最有权势的城主之一;他想引起妈妈的注意,所以常年都故意冷落妈妈;他一心要讨好妈妈,所以不辞辛劳地替那个从未谋面的外公报仇;他委屈妈妈不懂他的心意,所以当妈妈赶来沧州制止他时,他反而愈加地恣意妄为了……

    然而,这些潜藏的心思却被他对命运的种种不满、对身世的极度自卑、对小早川的强烈嫉恨给掩盖了、扭曲了——明明是爱,却表达出了“恨”般的感情,结果不仅让别人误会,连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

    他只是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别扭的十八岁少年,虽然犯过许多错,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却依然有一颗纯纯的赤子心。

    想到这儿,师小红的一颗心就化成了月光下的河,不觉更往丈夫的怀里偎了偎,却听帐外有人叫:“姐、姐,你在这吗?是我小刚,我救你来了……”

    4、幻相

    风沙渐渐地小了,小早川用高段忍术幻出的影像也随之消散,他仍旧穿着那套变成了土黄色的忍者服,全身毫发无伤地走到濑名秀树的“尸体”前,而后弯腰捡起那个蜡做的假脑袋,随手给扔了,另一手则在濑名秀树的脸上轻轻一抹。

    这一抹之下,他手里就多了一张薄如蟑翼的人皮面具,濑名秀树其人也变成了樊冷蝶。最后小早川拔出插在樊冷蝶腰间的那柄武士刀,刀只半截,却是被小早川在掷出去之前就顺手折断了的,樊冷蝶也并没有死,连日来亲手毁掉儿子的武功、亲手杀死情人的绝望、无奈、悲痛……到底把这个坚强的女人给击倒击晕了。

    小早川早就算准樊冷蝶会替儿子出战的,他也早就查出樊氏母子的藏身处,所以提前以写匿名信的方式通知了沧州武林各界,让他们去对付濑名秀树。

    他只是没想到在他往外送匿名信的同时,发现樊冷蝶也假扮黑衣人,送出了相同内容的匿名信。他略一思索就猜出了樊冷蝶的用意,她绝不忍将儿子送上绝路,她是想在跟自己决斗完以后,再假冒儿子之名,替他偿还对沧州武林的欠债。就在那一瞬间,他压抑已久的不满猛然全面爆发了,他恨死了樊冷蝶的善良、恨死了樊冷蝶的偏心,恨死了她即便是死,也要先替儿子安排好一切……

    小早川更没想到某人会预先在樊冷蝶的发髻上钉入用迷迭香做的小香条,这明摆着是在提醒他樊冷蝶的真实身份——至于这某人是谁,似乎只有濑名秀树一个人才有这等的机智和机会,而濑名秀树这么做,是否也说明他已经不反对母亲和他在一起了呢?如果换作从前,小早川会高兴得跪下来感谢上苍,但现在的他既已答应了齐藤为樱月流复仇,他就得说到做到。

    所以他亲手设计了这个“同归于尽”的结局,将他和樊冷蝶十多年的恩恩怨怨来个了断,从此后两不相欠。跟着他还要走一趟樊家堡,就算濑名秀树逃过了沧州武林的围攻,也难逃他小早川加齐的诛戮!

    可他不甘心啊!他不甘心,让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轻易付之东流,让濑名秀树那混小子就此独占了樊冷蝶的每一声悲叹、每一缕哀思——或许,他也应该去和濑名秀树死在一起的,唯有如此,在樊冷蝶内心情感的天平上,他才能和濑名秀树分庭抗礼,而不是永远地屈居第二!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精致如蝶的面孔,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然后站起来大踏步就走。

    5、父子

    风沙又大了些,师小刚的尸体躺在一旁,冲过来想救弟弟的师小红也落入了沧州武人之手。因濑名秀树的属下一直躲着没现身,那些沧州武人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拿刀指着师小红,威胁要濑名秀树自废武功,跟他们回去接受公审。

    师小红是久病的人,哪受得了这个?早已气若游丝地晕死过去。饶是濑名秀树一惯心狠手辣,这时也急得双目尽赤,只用牙死命地咬住了下唇冷然不语。

    其实那些人倒不见得真会伤害师小红,但他们好歹也是条汉子,只要一想到眼前这只“血蝴蝶”有好好的东瀛不呆,偏跑中原来滥杀了那么多的无辜,最后还往沧州这块从祖辈那会儿就传下来的金字招牌上泼了一大桶的脏水,他们就忍不住有气——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东瀛小杂种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更多的惩罚,才能稍抵他欠下的血债。

    双方正僵持难下,天空中却莫名其妙地飞来了好几口闪亮的钢针,师小红心口上挨个正着,登时香消玉殒,余下的沧州武人皆大吃一惊,纷纷抽出兵刃护住周身,并顺着钢针的来势看去,苍苍茫茫的风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巨大的滑翔机,滑翔机下面还绰约地藏着一个人。

    濑名秀树今天就没打算再活着出去,所以对师小红之死倒也不伤心,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抬头就见那只滑翔机在空中一个利落的转身,轻飘飘正好落在他旁边的地上,旋即“卟”、“卟”、“卟”……的声音不绝于耳,滑翔机两只硕大的机翼上钉满了形形色色的上百颗暗器,机翼碎裂作好几块,摔在地上。机翼后露出一张灰扑扑木渣渣的脸,是小早川。

    两人的眼神就那样粘在了一起,像是在较劲儿。然后,便各自看清了对方的笑——不深不浅,别有意味,是一种欣赏——欣赏着对方的高傲磊落、敢做敢当;欣赏着彼此都深爱着同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依然能感动他们;欣赏着对方内心深处那不可告人的嫉妒、自卑与私欲……

    沧州武人一时被小早川从天而降的气势给镇住了,但小早川与“血蝴蝶”旁若无人的态度也激发了他们沧州汉子的血性,便有十多人齐刷刷上前一步,狂吼着要跟他们一对一地较量一番。

    此情此景,小早川明白他们两人的生命都已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阶段,忽然一扭颈,冲着濑名秀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直以来,我一半是拿你当儿子在看,一半是拿你当情敌在看。”

    濑名秀树一愕,随后也爽快地说:“那我也告诉你,其实打小我就希望能有你这么个父亲,但我又怕你要真是我父亲,妈妈她就不会再像从前那么疼我了。”

    说完后,二人不禁相视一笑,十多年的恩怨情仇尽在这一笑间烟消云散。当他们肩并肩步入那漫天的风沙时,动作很协调,恰似一对真正的父子。

    尾声永远的蝴蝶

    风沙已散去,沧州又恢复了以往的好天气,花丛中有七色的蝴蝶飞起来,翩翩的,直飞入云际。

    樊冷蝶怀抱着襁褓中的赖早川,独自一人,一步步地爬上了高高的山岗。

    濑名城一干武士早便乘船离开了,她没有,她到底是中国人。在儿子身上她犯过一次错,万不能再误了孙子,给孙子取这么一个纯粹中国人的名字,是纪念儿子和小早川,更是要让孙子认祖归宗。虽然沧州是不能呆了,但偌大中国,总有她一处容身地。且秀树的罪,亦不是秀树一死便可结清,她更得留下来替儿子继续偿还。

    站在高岗上,樊冷蝶最后一次回头遥望着自己的家乡,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在沧州这块土地上,她经历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可正是在这块土地上,她的儿子开始了第一次的孕育,她的孙子也是在这儿出生的。

    ——“此爱绵绵无绝期”。与动物的母爱相比,人类母爱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人类的母爱可以隔代遗传,人类的母亲会继续爱自己儿女的儿女、儿女的儿女的儿女……就像蝴蝶一样,一直舞动到她们生命的终结,那看似柔弱的翅膀撒向人间的却是这个人间里最美和最伟大的爱。

    为了赖早川,无论今后的人生路上还有多少劫难,她都会高扬起她美丽的下颏闯过去,在这个充满了苦难的人间和江湖,重新活出一片绚丽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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