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空无的世界里品尝着一种甜蜜的滋味,觉得自己已经仙化了,似乎不用再走这长长的山谷,也不用惦记我的巨轮了,一切苦与累,都交付空无,然后就享受空无的恬淡与舒适。然而,我没有料到,空无里还有深切的寒冷,大大削弱了恬淡与舒适的价值和意义。我只觉冷得发抖,身体都快麻木了。我这才知道空无的世界跟我似乎非常接近,其实有万里之隔,我们可以传情送目,呼吸相闻,但绝不可以互相容纳。
被命运千锤百练了的灵魂是具有多元性的。
不可思议的一个小插曲,就好比一出经典悲剧里的一抹笑容。不能指望这抹笑容改变悲剧的性质,但它能使悲剧变得更加生动,真实。
这种生动和真实使我高兴,使我可以不计较悲剧,甚至鄙视悲剧。因为世上一切悲剧都是相对的,在人间的悲剧在天上也许就是喜剧。事实上我也早有过这方面的体会了,故当再一次深切感受到这种不可同日而语的境界所给予我的开导和教化的时候,我察觉到山谷的天色开始慢慢儿的有所变化了。
山谷虽小,但精神的容量极大,我绝对相信,整个世界是微缩在它里面的,天上的所有星辰都能在这找到自己的位置。狂风掠过了沙漠,河水漫过了沙滩,云团化开了岩石,月光消融了雪花,一切都在一阵疯狂之后开始各归其位。
孤独的气氛再次在山谷弥漫,像一片云雾,浓稠厚重得几乎把我眼前的景象都给融化了,仿佛将一盆乳白色的液体倾倒在一幅色彩鲜明的山水画上,画不见了,只剩下孤独。我贪婪地品味着这份孤独。老实说我不是很满意,但又觉得十分安宁,因为我听到四周全是静谧的声音,空洞地敲击着山谷,敲击着我的心。
孤独现在多少有些异化了,它渐变成一种承诺,承诺对于生命的趣味,承诺一种人性隐忍的极限。但它却独独不承诺它应负的使命。不过我马上就想,也许它的承诺中本来就包含了使命吧。
孤独像一种心灵的枷锁。不过,这是一种无限宽广的枷锁,它用沉默的方式将人的存在尽量放大。如果这个人的耐性极其强大的话,那么这种方式就会发挥到它的极致。我认为,打开这把枷锁的钥匙是不存在的,所以对于心灵来说,我不必担心心灵会遗失什么东西,或被强行掳去什么宝贝。这番精神上的折冲纵横,实际已经注定它的一切结果都带有了独一无二的“我”的标志,不会被否定,不会被替代,就连最具有腐蚀性的时间想把它怎么着一下也不可能。这种枷锁并不妨碍自由,它只是把我跟庸俗的世界隔离开来,一点点拉大我们的距离,斩断我们的一切联系。
我觉得孤独似乎有一种质感,像树叶间漏下来的雨帘,像山间冰冷的石块,像溪流里的一束白光,像孤零零地飘落在雪地上的一尾羽毛。轻柔而又坚硬,苍凉而又温暖,是一份被尘世污染了的情感,总带着一股阴晦的气息。孤独没有边界,孤独豢养着灵魂,孤独同时也对灵魂提出某种要求,这要求便是希望其对自己的所有细节都进行临摹。临摹成的图画,孤独会将它散布在辽阔的宇宙空间,实际它却并不曾对这幅画看一眼。
孤独依然像风一样地飘着;孤独依然像云一样地流着;但孤独已经不像水了,而从前,水是孤独的典型症状,无色,无味,总往下处去。
孤独承载着历史,尤其是承载着历史里的那些屈辱的片断,又拿它们做一种自我麻醉的药剂,迫自己吃下去,最后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将历史彻底否定,化为云雾,跟这座山谷不分彼此。我一直把历史当成是生命的现实母体,生命若要发光,非得以它的丰富为前提不可。历史的进程一如血液的流动,不断喷发出热烈鲜活的事件,有如一座座山峦隆起于灵魂之上,使人经常仰望巍峨的高峰,目送“从前”的远去,迎接“未来”的云彩。可这不过是庸俗生命的需求,于现在的我而言,我都用不着了。如果说历史不可能真正完全在我的生命中消失的话,那我今后只要它一息气脉,只要它那些能进入文字领域的故事。所谓文字领域,就是说诗意的、精神性的以及能跟时间一起永久流传的元素。我尚不能确切地知道那些元素都是些什么东西,但毫无疑问,它们可以让我最后飞向天宫庭院。馥郁的香气已经开始在四周凝聚、弥漫了。
想来非常可笑,历史,被我千百遍诅咒过的东西,它也许只能算做是我熔冶人生之后的一堆废渣,不仅阴晦而且有毒,使人避之唯恐不及,却在我即将升华的时候出人意料地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呈现出跟从前截然不同的性质和内涵,其重要性竟一下上升到了生命的高度。也就是说我忽然发现,我是如此离不开历史,我是如此依赖历史,我是如此对历史怀有一份深情,我是如此地感悟到了它的意义和价值,我其实是根本不可能抛开它独自前行的。行者的腰间必有一块腰牌,那是通关过隘的碟文护照。历史便是我的碟文护照,它将保佑我顺利走完这长长的山谷,甚至都有可能保佑我最后飞上苍穹。
噢,神圣的历史,我应该跪在你面前,奉上我的痛悔,但愿我的轻浮与无知没有惊扰你,没有影响你对我的态度。如果说那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大“道”是我的向导,那你就是我的一盏灯。
历史,我永远的灯。
我从前怎么会那样对它的光芒视若无物呢?
其实不奇怪,一切有关平反昭雪的悲喜剧,由历史所提供的素材从来都是最丰富的。
仇恨的,抛弃的,实际只是它的即时效果,从这个角度说,即使现在我也没有一点宽恕它的念头;而爱的,承认的,是它的引伸效果,这种效果像云雾一样罩着万物,使之新陈代谢,迎来送往。
我仿佛看见这座山谷的形状倒映在天上,那又好像是用月光做线条,用云彩做染料,照着地下的样子按一比一的比例描出来的一幅图画。我久久地仰望着它,突然只觉一阵狂喜,似乎悟出了那幅图画的意义。我完全可以做这样的设想,即老天已经被我尘世的心灵所打动,便为我在天上也准备了一座这样的山谷。其实,将来回归天庭之后,有没有这样的山谷对我来说都一样,老天这个举动的真正意义在于为我尘世的超越加了一份保险,既是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的嘉奖。
我要使我眼里的所有事物都抽象化,空虚化,幻觉化,意念化,单纯化,格式化。
目空一切!
目空一切!
目空一切!
宇宙世界,唯我独尊!
在我看来,它不是品质,而是境界;它并不是要我去鄙视一切“人”,而是要我把一切“人”看成是物,万物之一种。我是肯定要超越万物的,所以也肯定要超越“人”。“欲”空了,“情”空了,感觉也空了,只有“心”还能在虚无的世界占据一小块地方,为的是喷出血来,染红一切,惨烈地映照一切。上到这样的境界,从前是绝对不可思议的,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然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了。从庸俗的角度说,我想我也许应该感谢我的性格,它使我早就习惯了人们给予我的冷冰冰的态度,更习惯了用冷冰冰的态度对待人们。孤独便在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中走向永恒;而永恒的状态又证明了其实不存在孤独。
孤独的本质是什么?我想应该是精神的独一无二以及其不可重复和复制的特点。
在任何一种丰富的精神世界里都不会有孤独的位置,这几乎是绝对的。但并不等于说我连孤独的形式也要放弃。因为要认识孤独的性质,就必须承认它的形式,这也是最能将孤独的意义表现出来的办法。因此,反过来说,对形式的认可,实际也就是认可了它的内含。孤独便开始在这种复杂的运行公式中不断进行自我转换,并不断扩大它的范围。我现在有些弄不明白的是最后主宰我的究竟是孤独,还是哲学。
就像一台戏里的大腕,等所有的角色都出场了后,才晃晃悠悠地登台亮相,开始压轴表演。哲学直到这时才露出真身,显然它对自己的身份是很看重的,也认识得非常准确。的确,没有谁能跟它争这个位置。不过仅仅只是一个压轴出场的位置,并不足以说明它的表演一定就是最好的,倘若稍有疏忽,那它得到的喝彩声绝不会比孤独更多。
我与哲学阔别多年了!
“别来无恙?”哲学向我问好,一语未了,我已泪如雨下。不过细一品味,我发现已不是眼泪,而是心泪。眼泪是可耻的,心泪是圣洁的,像一条河,浇灌万物,我的巨轮就航行在这样的河流上。但话说回来,泪水总难免酸楚,它不是从前的痛,就是从前的悔,总之是从前抹不平的凸突的皱褶生挤出来的苦水,并非对现实的情景产生不了腐蚀的作用。但好在它因哲学而出现,其腐蚀作用被最睿智的力量控制在了许可的范围内,故其阴霾终究是化作了一抹凄涩的寒霜,融在了无边的雪意之中。
我终归还是有些惊愕,说不清楚自己这一会到底是伤感还是感慨。若说是前者,哲学可能不会同意,它的到来显然别有深意,岂是区区伤感之情能解释得了的!但若说是后者,则我又觉得别扭,感慨的心绪应该早散在了苍茫的雪花世界里,冰封于南国冰冷的山峦的怀抱中,又哪里能发出这稀薄的热气烘烤我湿漉漉的思想呢?幸喜这时巨轮一声长笛,将这些无谓的猜疑立刻撕碎了,把哲学的面孔更加放大于我眼前,使我看到哲学清癯的面孔里藏满了深邃的思想和博大的智慧,弥漫了整座山谷。
可真正进入了哲学深处,我发现其实并摆脱不了一丝酸苦的纠缠,也就是说刚刚如潮翻飞的泪水实际还是有那么几滴是从眼眶里喷射而出的。不用说,这是几滴十分特殊的泪水,数量虽不多,却似乎将漫长的苦难的历史串联了起来,向我揭示这样一个真理:一种超越人性的人生的结束也就是它的开始。
说得更明确点:
我的人生是一部自我
神化的唯心主义哲学!
我想了起来,在爱上文学之前,哲学就已经如一朵娇艳的花朵在我心灵之上盛开了。虽是昙花一现,但其影响不比文学小。回首往事,细细琢磨,我惊奇地发现哲学竟有如一片绿荫,每每能在我被文学强烈的光芒刺得不堪承受的时候给予我疲惫受伤的灵魂一丝儿凉爽,尽管并医治不好灵魂,可它至少保护了我不至于彻底毁灭。哲学跟我聚散离合,似乎越来越远去,其实影子始终围绕在我身边。毫无疑问,我这些年来的苦难,就是由于当年没有把对它的热情保持下来的缘故。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将是另一种人生,而我绝对不敢说在那样的人生里没有更大的磨难等着我。从“道”的观点来说,当一个人的命运被上苍无边的法力确定之后,不管他如何折腾,结果都一样。
存天理,灭人性。这是我从前的行为准则,是我精神生命的起点。后来我几乎将它遗忘了,甚至不知道它曾经主宰过我心灵之河的流向。哪知它竟就隐在这座山谷里,隐在每一片树叶的后面,隐在雪花的里面,隐在青石小桥的流水下,隐在爱晚亭的飞檐翘角之上。我竟一点不觉得它陌生,也不觉得它老了。相反,它甚至显得比我更年轻,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将它从前的意志覆盖了我的躯体,渗透了我的血液,进入了我的心。
它轻轻地问我:“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我略微有点惊诧,或许准确地说是有点羞愧,因为我既能感受到这几句话的分量,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它们的出处。我沉吟了一会,才慢慢有了印象,便更羞愧了。实在是不应该啊,如果说我不能自觉的想到它们,那当被问起来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该感到惶惑的,连一丁点都不该有,因为曾经我像一头羊似的被它们驯服了,被要求完全按照它们的标准去修行。竟遗忘得如此厉害,足以证明我确实是个老子的叛徒,后因弃道而惨败人生,显然罪有应得。
我叹了口气,看着满山的雪色云雾,担忧地问:“昨非今是,改弦易辙,无乃追之不及乎哉?”
哲学说:“谬哉,谬之极也!汝穿行山谷,始自书院,非是取其诸子之魂魄而为动力乎?大师言犹在耳,忘之于心何忍,又于道何益,更于气何泄?朱子收儒业于理家,大成宽德载道,薄死厚生,恶昨善今,祛邪惩欲,正心引源,开圣明之教,化天地之育,治人治心,不分先后,何有及与不及之分?若欲强分,是自分于心,自乱于意,自绝于生,自失玄门。汝深思之。”
“心,意,生,门,四者之中,何为根本?”
“心主神,意主精,生主命,门主气。气禀于天,自是此门为根。”
“此根有形乎?”
“可有可无。有者,日贯苍宇,月通星斗,天地混沌而开,带气而生,气法自然,道一合气,气滋万象,润气成理,理化生死,生即死,死即生。气禀有性,上行于天,下合于地,天地参道,万道归一,一至于无穷无尽,便是无者也!”
“此根能为吾所用乎?”
“天长地久,宇宙同寿,绵绵若存,御之不绝。但其质鲜嫩,如出浆之豆乳,沾尘埃即变性,遭风刮即变形,非修道有术之士不能控,故上士持根,中士看根,下士听根,愚士不知根。”
“吾为何士?”
“汝前十五年中士,后十年愚士,再后十年下士,以今归俯山谷观汝,或复得中士矣。”
“何初即拨萃,年益增而境益退,如水之流忽焉倒溯,岂非不合于理乎?”
“实为正理也。汝禀气高洁,人之初,善性柔心,承天星之光,禀婴孩之性,若玉树临风,似轻云掠影,目射宇华,气吐三湘,少疯狂之欲,无烦乱之躁,诚意向学,宁静志远,自然在凡夫俗子之上,因毕竟缺学识之重,故亦难上大境,是以得之中士,于人初之时,实难能可贵。后欲念杂生,淫邪滋漫,性乱习恶,腹脏崩坏,身不由已,已不由心,内火攻伐,魂灵失道,既无人伦之态,又染虎狼之性,非愚而何?是愚尚不足以述恶欲之十一也。然汝禀天气洁,毕竟异于世人,渐悟于苍凉凄悲,痛绝于行尸走肉,深感于如烟春秋,易辙于浑浑噩噩,终至天光复现,日月回归,超人之性,似枯枝重发,求道之心,如残花吐艳,天嘉汝去秽存善之德行,故复现宝莲,再开天道,汝得正身,自是又登中境。此大光明之术,治心自救,无量之德,乃致太极之功,非理而何!”
“汝理同于吾理乎?”
“理合一道,道渊万物之宗,无瑕不盈。”
“理者,人心之私,同其私则同其理,异其私则背其理,理之高,高可齐天,理之下,下可同粪土,汝推为万物之宗,无乃过矣乎?”
“大谬,大谬,此非人语也!理者,宇宙之肇始,天地之母门,结气而生,顺气而起,凝气而成,散气而滋物。气禀尚有厚薄清浊之分,而理却无阴阳雄雌之别,是故先气而成形,通气自养,更其自在而行道于天。因厚可曰薄,清可曰浊,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实无是非,是非既去,理率气而为,至有宇宙之名,天地之大。理若有私,即是气也。而气弥漫笼罩,无论贵贱高低,统一滋养,绝无点私,是以理亦大公弘道,率宇之内,与气合二混一,用一至于无穷。理若有私,或在于自是,因无偏持,与私相较,反显不平,其实不平乃平之体,平乃不平之正也。”
“依汝之言,吾无论何士,无论何时,无论何难,无论何喜,均为理之果乎?”
“孺子确乎聪敏颖慧,以点破面,由面入体,透悉环宇,上士已隐现可求矣!”
“汝勿赞,吾仍昏聩不明之甚。”
“此又一理也。上承于下,日生于夜,雨落于风,明启于昧。汝曩日不通道理,骄纵自惑,竟自以智绝天下,有一进二,得垅望蜀,徒招天恚,遭上尊把弄,几成冤鬼。今日终至悔悟,贬已为贱,深合天意,自当成理。”
“此理之效用何?”
“承天洪运,共日月之光,得山川之秀,吸河流之精,聚龙虎之气,散气养山,在山养心,是性可成而习良善也。性习之于人,犹树木之于山。树凋木枯,微风亦可侵之,峰摧岭摇,惨淡颓废,不可久居;性乱习恶,小欲亦能成大,心痴神迷,翻云覆雨,难以长存。故滋性为上,养习辅之,治心于内,治身于外,心与志合,身与物合,物志两忘,心纯志洁,御气而行,天地之间,任意遨游。”
“理大,道大?”
“俗人,理大于道,高人,道大于理,神鬼,理道平等,天仙,理即道,道即理,由一致太极,由太极致一,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此理如何得之?”
“此问不妥,足见汝离仙境甚远,尚无力摆脱红尘羁绊。但万事万物,起于理气,成始于意念,幸有此问,汝亦足以凭藉有待,天不欺善也。上知生知,凝命受业,阴变阳合,化在天,受在人,性与习成,形化者化醇,气化者化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汝居山谷而守玄门,衔道而呼,顺气而吸,知理而食,抱一而终,爱拙喜愚,无心无欲,求生以缓,求死以疾,通天下地,镇山引水,化形为木,化身为石,庶几业有成而神有归。”
“具体之术,何以为之?”
“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于致福之事,未数数然也。故福事不可知,福术不可求。但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而无所待者,方是正术。而此术必非汝求之术也。何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我沉吟了很久,缓缓地表达了我对哲学的这些教导的理解:“亦为自恋自吟,可乎?”
哲学显然很是惊讶,半天说不出话。但后来它愠怒的表情慢慢地云开雾散了,眼里竟还渐渐发出光艳,有如星月一般撩人,灿灿地灼烁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它笑得山摇地动,鬼神皆惊,说:“朋友,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徒弟,我无数次觉得你这徒儿悟性太差,又极自是,想把你逐出师门,但以刚才你这句话来看,我不得不承认,你已经跟我平起平坐了,甚至超过了老庄列三子之和。汝确为仙胎,似乎已不必御风而行,因汝即风,风即汝,汝便就风一样地在山谷里徐徐吹拂吧,上天会感受到汝的风力的。”
说罢,哲学驾云而去。我听得一片云鸣雾啸的美妙声音传布了整个天空。
于是,我对着山腰上那个敲钟的佛无比庄严地说道:
“能持!”
灵魂终于平静了,像爱晚亭下一池寒水,在这无限的夜空之下,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平整光滑得有如一方墨绿宝镜;又像一块墨色的冰块,把一钩柳叶弯月冻在里面,仿佛是一颗举世无双的夜明珠。这时,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阵轻柔的音乐,舒缓深沉,似乎有些苍老,但愈显得博大而成熟,是将生命放在熔炉里冶炼了几十年后才能感受到的成熟,与日月同辉,与山河齐寿。山谷静悄悄的,雪花早已停止了飞舞,空中也看不到一点雪意了,仿佛全部化成了一片月光,既朦胧似雾,又透明如冰,既天寒地冻,又不乏那么一丝儿温暖。当然,我知道,前者是客观的,后者是主观的。在我的记忆里,主客观的搭配从来没有这样和谐过,不知不觉,它们已能互相转化了。这种美好的感觉使我甚至有一刻误以为自己已经登上了天庭,行走在上苍为我准备的山谷中。在那轻柔的音乐里,我突然又听到了另一种音乐,似乎是那种音乐的和声,更其美妙,更使我有飘然欲飞之感,那便是积雪融化的声音。哧哧哧,嘶嘶嘶,虽然单调了点,但唯其单调,愈显得自然和神秘,仿佛将天与地的精神与华彩都凝聚在里面。我悉心体会着山谷里的一切,发觉在这片亘古未有的宁静之中,其实也蕴藏着某种躁动的迹象。它起初很微小,就像一片树叶的掉落,像一条柳枝的拂动,像小桥下的一滴水珠,像山头一缕缭绕不绝的云气,让我十分恍忽,之后就慢慢儿觉得有些奇妙而盛大了,无形中好像产生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向我流露出深厚的温情,像是要我把灵魂交付给它似的。我现在的感觉非常良好,因此交出灵魂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我又觉得也不能太这样随便了,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弄明白它到底来自何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积雪在加速融化,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偶尔甚至能发出一两声婴儿的啼哭,或者是叫唤。雪里有来自天庭的圣旨,我想我应该认真琢磨琢磨,也许其中包含了无限宇宙的真理,正是我梦魂所系的无边之幸福。紧接着又响起了钟声。那个敲钟的佛显然还在敲着,他已经不是在敲钟了,而是在敲震这苍茫的黑夜,敲这漫山的积雪,要把他的佛意敲到跟这座山谷有关的一切事物中去。实际都不仅于此,他敲响的是我心灵的空间,是我正蓄势待发的一种境界。我忽然受到了启发,不由得万分激动起来,我所听到的这些声音,其实是想帮我寻找、追忆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天里的将我的人生焚烧成灰的红日啊!我必须感谢它们,感谢它们的关怀,感谢它们无私的帮助。我立刻看到了,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似乎想复制一个跟当年有着同样思想和恶毒品性的红日。但我立刻知道,这种猜疑是极其愚蠢的,是对自己这十三年的侮辱,我纵然真的一无所获,恐怕也不至于会对那轮红日有哪怕一分毫的留恋。我这会看到的红日,是神圣的大光明,弥漫在我心里,如一片沸腾的光的海洋,将我的灵魂煮得滚烫。冬天好像已经过去了,我进入了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季节,它既有四季的全部特征,又具有四季没有的气息,根本无需我呼吸,也无需我运动,就能把我的一切的一切打点得熨贴而自然。但我还不满足,觉得这是不够的,我还需要一种更真切的对比,唯有这种对比,我心里的红日才会光照千秋,万古不落。时间仿佛停止了,只剩下空间,这种空间又好像抽空了我的感觉,使得我和空间似乎突然地全部消失了。世界和宇宙不存在了,就连它们的名称都不存在了。然而它们的气息是不会也消失的,呼吸之间,它们又慢慢全部恢复了本体,恢复了正常状态,但在感觉上又跟先前有了一种形容不出来的不同,让人更加愉快,更觉得奇妙。生者不生,化者不化。我到底是个生者抑或被生者呢?我到底是个化者抑或被化者呢?我想了很久,最后我知道了,我都是的,唯有如此,这座山谷才能成为我的山谷,也唯有如此我才会被这座山谷收容并滋养,乃至于最后登上我的飞天之旅。积雪继续欢快地融化着,寒风的威力继续减缓着,那神秘而四处飘荡的音乐继续响着,一切都有了变化,我相信这是一种绝大变化的序曲,整座山峦正在酝酿全新的生命。于是,晨光熹微,浓稠的夜幕在开始缓慢地消散了,只有当它的帷幕全部拉开之后,山的序曲才会演变成一场伟大的正剧。我只觉自己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比从前的眼睛至少明亮十倍,甚至可以说一百倍,这样下去的话,一千倍一万倍也不是不可能的。这种能力对凡人来说也许不可思议,但对于升天得道的人来说则又是必须具备的。这是自然而然的具备,绝非强求。在我眼里,个体已经不存在,只有整体,所有物质的轮廓、位置的高低以及跟空间形成的比例都不过整体上的差异而已,我甚至有时还能将它们互相指认,张冠李戴,这是一种极大的乐趣,也就变成了一种客观事实,因为一切乐趣都能够将客观事实的性质加以改变,在我的法典里这是完全允许的。山谷似乎还没有苏醒,但躁动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舒缓的天之音乐依然在空间流淌,流淌得就像月光,像淡淡的云彩,山谷里又响起了一些小动物们喧闹的声音,同样如同一曲音乐,奇特的旋律使得山谷里的温度好像都不知不觉提高了很多,以至我有一刻觉得好像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到来了。春天确实到来了,因为在我的灵魂里已弥漫了无限的春意,吹拂起了阵阵春风。接着树上的鸟雀们也不甘寂寞,开始了歌唱,唱得比平常好听多了,显然,这座山谷在这些日子里濡染的神道气息也影响到了它们的心灵,使它们变得更加开朗活泼,更加善于表演歌唱。静的,动的,生的,死的,所有的所有,都以最和谐的方式融为了一体,非常自然地将自己交付于他物,同时包容着他物,使山谷里充满了一种吉瑞祥和之气。在这团气里还渐渐呈现出斑斓的五彩神光,将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统统置于其中,然后再将我捏合成一个新人,教我如何学会呼吸这道神光。我其实不用它教的,我的悟性其实早就超过了它的光华,已经升入仙境。我睁着好奇的大眼,仰望夜空。一直削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张皮似的弯月不知时候开始发胖了,是我的福气滋养了它吗?我相信是的。从前,这种滋养关系只能是倒过来的,但现在我已完全具备了施予的能力。月亮将在今后的日子里变得更加生动饱满,我盘算着到时候应该驾驭着它一起飞往天庭,然后将它奉献给我宇宙的首领,至高无上又无所不在的玉帝。噢,所有的所有,它们的演化与转换是多么的奇妙啊!这时,峡谷的那片夜空被晨熹撕开了一道口子,好像一个从深邃的阴影里走出来的女人,因为有很久没有化妆了,便急不可耐地开始打扮,正往嘴唇上涂抹口红。不一会,它就涂得有些鲜艳了,于是便吹了一口气,就见殷红的色彩迅速地扩展开来,仿佛在浓稠的夜幕中挖了一个小洞,轻轻地撕扯着,洞就越来越大了。这是霞光,这意味着对于万物来说今天都是一个好日子,都会有一副好心情。东方的天际变得越来越可爱,嘹亮的歌声远远地传来,播洒着快乐的种子。山谷里的热闹便就在这时也突然疯狂起来,积雪好像完全融化了,只听得融化的雪水在溪流里欢快地奔腾,仿佛它们在骑着马向山下冲锋,只见马蹄飞舞,水花乱溅,是山溪千百年难得一见的迷人景观。鸟雀们全都醒了,一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放开歌喉,齐声歌唱春天的到来。晨风呼呼地吹着,不带一点寒意,相反倒让我觉得十分热乎,我因着对它的喜爱已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心理作用。树木便在风中拚命地摇摆,古老的舞蹈和现代舞蹈杂揉在一起,看着有点滑稽,但更使人兴奋,不光因为从未见过,更因为它十分契合心境。风,好像成了这个黎明的领袖,我慢慢发现一切的激动似乎都是在它的带领下产生的,它成了一个决定一切的伟大角色,在向万物索取快乐的同时又将快乐回赠给万物。风吹走了山谷一夜零碎杂乱的梦,也吹走了山谷浑浊壅塞的气息,带来了一股仿佛来自天上最高层境界的清新味道,足以穿透所有的灵魂,然后在其中打上苍穹的烙印。山林欢快的舞蹈似乎也感动了池塘,一碧清水荡漾了起来,流动着生命的旋律,流动着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池塘也是如此富于情调的,有灵性的东西啊,它的万千波纹仿佛是岁月的印记,抹出万古不变的风霜。这大概是我对历史的最后一点感伤。立刻,我就看见山谷前面豁然开朗,越过岳麓书院的亭台楼阁,呼吸着其中散发出的文明气息,在东方,柔软的乳白色天幕好像发出了一声巨响,一座朦胧的山头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炸得四分五裂,月牙型的山口上,一轮鲜艳的红日冲破苍茫云海升起来了!
噢,又是红日当空的一天!
宿命。轮回的红日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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