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居然开始了又一轮新的、更为荒唐的较量。她原本不跟其他几个小伙子开玩笑的,现在竟常常主动和他们**,嘻嘻哈哈,放声大笑。显然她想告诉我她不是非跟我要好不可,她可以找到更多更好的**对象,甚至可以门庭若市。我是很不想跟她玩这种赌气式的游戏的。可每次看到她那么平庸的长相,却敢挑起这种一般只有拥有漂亮资本的女孩才可以挑起的争风吃醋的战斗,我就有一种好像被一个比我弱小很多的人打了一顿的感觉,即使我修养再好,也很难息事宁人,何况我的修养远没到这种境界。于是,我接受了她的挑战,我必须让她知道,要玩感情游戏,无论是正着玩还是反着玩,她都不可能是对手。
食堂里还有好几个女孩,虽然都是乡下女孩,长相也都好不到哪去,不过拿来做子弹,打击吴琼花可笑的高傲感,那还是足够了。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子弹上镗,我却突然哆嗦起来,竟迟迟扣不下那道扳机。我突然问自己,这种游戏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的兴趣好像在霎那间消失了。这时再看吴琼花的表演,我就觉得她更可笑了。由彼及已,如果我跟着她玩,那我肯定更可笑。于是,我回过头来反省这段时间跟她的种种难以言述的瓜葛,再不觉得新鲜刺激,只感到无聊透顶。我几乎是在眨眼间改变了想法,决定立刻中止这场游戏。
吴琼花肆无忌惮地玩了几天,发现自己唱的完全是独角戏,脸色不觉有些难堪。她的劲头就也立刻弱了下来。当然,实际上使她意兴阑珊的并不完全是我这方面的不正面迎战的原因,也许她在游戏中所产生的感觉以及她的地位对她的影响更大。她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姿色是不足以支撑自己玩这种游戏的,那几个被她挑逗的男同事很快就从她奇怪的变化中清醒了过来,不太愿意给她当枪使了。我心里暗暗欢喜,看着她尴尬的表情,觉得十分欣慰。我真想问问她:还玩吗?可惜我们已有好几天不说话了,这种无聊的挑衅式的询问肯定会讨个没趣,冲淡我已获得的快乐。我想我不该太贪婪了,得到一份快乐是很不容易的,在充分地、全面地享受完它之前,最好还是别横生枝节。
看着那些被自己挑逗的男同事纷纷撤退,吴琼花的脸色就不仅是尴尬,而是悲伤了。显然,她过高估计了自己的魅力,以为自己即使不是玩真的也会对男人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这个残酷的事实无疑严重损害了她去获取真正爱情的信心,这对她来说当然是很严重的打击,比跟我搞对抗所遭受的打击还要严重。一时她适应不了,竟称病没来上班。我知道,她肯定是躲在家里疗治受伤的灵魂,等到痊愈了再来跟我较量。她受的这点伤是很容易痊愈的,因为容貌平凡的女子对爱情的吸收和消化能力非常有限,吃不了多少,自然也就拉不了多少。
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好像又是过去那个笑盈盈的吴琼花了。我不禁十分佩服她的自我修复能力,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原来对爱情的吸收消化能力跟修复挫折的能力是成反比的。
她冲我喂了一声,骂了一声:“哈宝!”
虽然这声骂叫我非常不爽,但她能跟我说话又叫我有点舒服。可我一时竟呆头呆脑,不知道怎么应付。坦率地说这些天我没有为此做一点心理准备,因为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以为我们的一切可能都随风而逝了呢。她显然不希望彻底断绝我们的关系,也就是说她对未来的期待还是很大的。我的那种既轻松又失落的感觉便立刻重新变得复杂而别扭起来。现实中有许多事情,不是想办成就能办成的,也不是想不办就能不办的。前一种情况虽然让人忧伤,但让人容易理解,因而也容易接受,可有些想办不成的事命运却似乎老逼着人去办成它,却是真正让人难受的。我第一次感觉在感情问题上,最痛苦的不是失去了心爱的姑娘,而是不爱的姑娘老像影子一样地在四周晃悠。
我再没有心思跟吴琼花开玩笑了。我觉得该认真考虑考虑跟她的关系,全面的,也就是说把过去、现在和将来那些跟感情问题有关的事情全部加以考虑,我才能知道眼前这朵摇曳不定的花朵到底能不能摘。我的可悲就在于我过于尊重每一种在心里出现的念头,不管它多么荒唐,只要它存在过,就似乎在我心里获得了合法身份,就似乎总有权力对我进行各种各样的骚扰,哪怕它们的合理性被现实否定了,残酷的现实也奈何不了它的合法性。我既对吴琼花有了某种意念,那至少是短期内我没有可能从这个问题中走出来,如果不幸做出了一个自己不太愿意接受的决定,更是永远也不可能走出来。
我只能暗暗祈求上苍,把一个新的感情游戏呈放于我眼前,以此来稀释吴琼花的影响力。虽然这有点像拆东墙补西墙的搞法,但对一个希望有一间能遮风避雨的房子的人来说,补墙是最重要的,至于补法可以暂时不管。我一面祈求,一面又不敢抱希望,因为从前上苍从没理睬过我的祈求,它对我的恶意早让我寒透了心。哪知这一回上苍居然一反常态,它竟开恩了。
我估计上苍这一次是想看看我的这种自我对立状态的最高表现形式。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这种对立状态不光非常罕见,也非常有趣。
五四青年节这天,从科里传来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晚上学生会和女生部要跟我们工人搞一次联谊会,那意思无非是想增进我们大家的理解,少在进餐和伙食质量方面搞磨擦的意思。用心固然很好,也许从学生的角度来说,他们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使他们以后吃到可口一些的饭菜,但在我们工人这方面,永远不会欣赏这种做法,因为这是两个阶级的矛盾,他们绝对不可能理解我们,我们也不会相信他们能理解我们。没几个人愿意参加这种联谊会,但我们拗不过科领导,甚至连处领导都来了指示,要求所有职工必须参加,否则以旷工论处。大家纷纷抱怨,一个个高声骂娘。但也有人喜欢这样的联谊会,他便是张学友。这家伙又来劲了,摩拳擦掌,情绪高亢,又在我面前挑衅。
“怎么样,平常请你去跳舞你不敢去,现在舞会开到家门口来了,一跨步就能上场,还不敢吗?”
我如果正面迎战,老实说真担心到时候自己整个人又打蔫,我已经是一个越来越不自信的人了。可如果不应战,那就只能由这狗日的任意屠戮我的尊严。我一时直恨得咬牙切齿,差点给这狗日的一刀。我们已经相安无事了,他却突然无端发难,实在可恶。没有办法,人家点你的穴道,躲无处躲,只能出手接招。我严正地对他说:“你别得意,今晚看老子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暗骂自己太轻率,明明不是这块料,何必非要与人争长短呢,现如今就连一个吴琼花都没摆平,进退失据,又跟他搞上了,等于两面作战,天啊,我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吗?直觉告诉我这样玩的话,到了晚上,我在两个方面都会彻底崩溃掉。我真想立刻就承认,我既不是吴琼花的对手,也不是张学友的对手,我谁都斗不过,我的全部能赖只是跟自己斗,跟自己过不去,我的最辉煌的业绩可能就是把自己碎尸万段,在内心世界里收拾一片虚空。
然而,我还是不服。似乎这样一种不服的心态,对我来说已不仅是一种心理,而成了我体内的一个什么器官,它不以我的高兴而存在,也不以我的不高兴而不存在,它好像完全成了一种客观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触摸到它。无论我的情绪怎么低落,它都会适时地出现,发表一下它的意见。它有一个非常令我满意的好处,即它从来只是表达它的意见,而绝不对我的判断施加影响。当然,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有影响的,但这可以不予考虑。现在它便又在对我那种崩溃的感觉表达它的意见了。似乎它在问: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你就能肯定会这样呢?虽然它的声音十分微弱,可它的特殊身份使之传到我耳朵里就变得异常响亮。
所以,我最后还是肯定了在张学友面前说的那句狂话。虽然上次在那俩女学生问题上丢尽了颜面,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上次是单打独斗,我承认我确实不太擅长这样的作战方式,这回是集体作战,我再没有本事,至少可以混迹其间学学南郭先生。
晚上,一群热情洋溢的男女学生涌进了食堂,唱着一首首流行歌曲,拉上了许多彩带和彩灯,打扫干净场地,竟也收拾得颇有几分舞厅气象。不久,科长就陪着处领导来了,说是要参加我们的联谊会。我非常诧异,不明白这些大人们怎么会对这种联谊会发生兴趣。我嘀咕说: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张学友听到了,便又露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用鄙视我的口气说道:“又不懂了吧,让我告诉你罗,王处是个色鬼,舞场高手,工会每个星期六办的舞会他场场不落,玩少妇,玩女学生,就跟喝蛋汤似的。莫看他年纪可以做我们的爹,论这方面的功夫,你我加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
虽然这家伙居高临下的样子使人憎恨,可我现在的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因为他说的事情让我万分惊讶,完全忘了他的可憎。我好奇,震惊,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嫉妒。王处手段再好,毕竟年事已高,他都有白头发了,居然还这么风流,跟他一对照,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活。领导们讲话的时候,我一点没听进去,呆坐一旁,好像在做一个梦似的,不知道眼前的人和事到底可不可信。
王处长的毛病还不少,讲话罗嗦极了,就联谊会这么屁大点事,他居然说了半个来小时,东拉西扯,全是废话。我感觉我们这些工人的心里就像一个个精神垃圾站,当官的凭着他们的权力,随心所欲的把他们的精神垃圾倾倒进来,将我们污染得晕头转向,更严重的是引起了多种精神疾患,他们却还可以不负一点责任,甚至引以为荣。好不容易处长的垃圾倒完了,科长又接着倒。这倒并不让人意外,我有心理准备,心想再忍一忍也就行了。但显然我对这一类官场套路还不是很熟悉,我竟然把秦轮和才狗子给忘了,等到他俩也人模狗样地说起了话来,我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官场一分子,那自然也就有倒精神垃圾的权力。好在他们的这份权力不大,说多了处长科长会不乐意的,故他俩都只随便说了两句就完了。我终于吐了口气,以为可以打扫卫生了,万没想到这时那些狗娘养的学生会干部竟然接上了话碴,以比领导们更令人憎恶的方式把他们那更加污秽的垃圾恣意倒进了我们的心里。噢,天啊,可怜的工人们!卑贱的地位使我们只能一忍再忍。实际上这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这样的毒气污染,这样的可怜命运,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天就开始了,而且会伴随我们一生。
如果说领导和食堂的两个小头头的讲话我们还能接受的话,那学生干部的讲话就让我们愤怒了。我们在下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互相表达对学生干部的痛恨。我的这种情绪尤其激烈。我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一点也不掩饰我的愤恨,有一会还差点叫骂了起来。我觉得这种情绪不完全是针对几个毛头小子的,而是针对另一个阶级的。虽然我是从那个阶级过来的,但这几个月的辛苦工作使我已经完全把自己看成了工人阶级,知识分子阶级跟我的隔离,不仅是在形式上内容上,就是在血缘上好像也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充分,并且我还能真正体会这种全面隔离带给我的快乐。我越是快乐,那自然就越是要让愤恨的情绪滋生起来。老实说学生干部讲话的态度还是比较温和的,但我绝不这么看,我强迫自己把他们看得傲慢无礼,我强迫自己觉得他们每一句话里都包含了对我们工人阶级的轻蔑,甚至每一个音符都透出鄙视的味道。他们高贵的气质,优雅的风度,都成了我愤恨的源泉。尤其是当我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猪肉气味,看到自己衣角上有一小块肮脏的肉渍,而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头发油光放亮,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非常诱人的香味,我的愤恨就到了顶点。
我当然不会不知道,这种愤恨,其实是嫉妒,是对自己选择了一条跟那个阶级完全隔离的道路的深切哀叹。这种情绪有点像一条精神毒蛇,它什么时候在我心里形成的,我不太清楚,但我对它早就不陌生了。每当它出现的时候,我就会被自己一分为二,也就是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它,我对它的痛恨,跟它本身的程度是一样的,甚至更深。这种对痛恨的痛恨,就跟拿刀子剜自己的肉一样,痛的感觉是双倍的。没有比这更愚蠢的精神自虐了。然而可悲啊,我摆脱不了这样的自虐,很多时候我竟还是靠它帮助才挺过来的。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怎么可能这样呢?实际道理很简单,这条毒蛇是在我的畸形的成长过程中孕育产生的,由我的思想豢养长大,它吸吮我的精神血液和养料,它跟我的一切情绪呼吸同样的气息,陪伴我的一切情绪睡眠。它似乎已经被赋予了一个很重要的使命,即必须在我受到一些美好的人和事物的打击或者刺激的时候出来帮我化解对方的压力和攻势。我知道,容忍它有点像饮鸩止渴,实际上我也曾试图将它消灭。但谈何容易,这种毒蛇如果没有顽强的生命力,又怎敢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兴风作浪?
我本来还是想检讨一下这种病态情绪的,但很快就认为我愤恨得还不够,因为我发现那些学生会干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恶意,也开始用一种极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我。这令我很愉快,因为仇恨如果是互相的话才能使仇恨有深度,才能使仇恨提高一个档次,才能使仇恨变得真正有意义。而唯有使仇恨变得有意义了才有可能消除它。我并不希望经常用这种情绪去对付那些人。
谢天谢地,联谊会终于结束了。舞会开始了。由几个会弹点吉它和敲点鼓的学生组成的所谓乐队奏起了音乐,学生、工人和领导们纷纷登场亮相。我想跟着大家一起上去,可脚步却钉在地上。顿时,我感觉好像有几滴凉水滴进了我的后脊梁。这座食堂每逢大雨总有几处漏水。我便下意识地抬头看天花板,没看到有漏水的迹象,再看看外面,人影幢幢,也不像下雨的样子。我就知道了,那几滴凉水是从心里冒出来的。显然,这是因为,面对这么热闹的场面,我胆怯了。我以为我不会的,可惜的是我“以为”的事情往往都错了。我并非事先没有估计到这种情况,但我下决心一定要打破这个宿命,不过看起来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尽管我似乎对跳舞还抱有那么一点希望,可我已经知道这仅是希望而已。
我又看到了王处长。他那臃肿的身体在上百个青春飞扬的身影中显得那样丑陋。然而,我却发现大家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很多学生在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对他恭敬地点头致意,他似乎成了舞会的中心,其光彩甚至盖过了跟他跳舞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粗略看了一下,那个女孩子竟是场中最漂亮的。我开始真正相信张学友对王处的那些评价了,就凭这一手,确实,我和张学友加起来都不是王处的对手。张学友虽然邀到了一个女学生,但那女学生的色相跟王处舞伴的色相差太多了。不一会,王处的手居然放到了舞伴的屁股上。再看那女学生,依旧笑盈盈的,没有一点不高兴的表情,甚至显得很兴奋,时不时跟王处说几句话,将胸前两座形状优美的小山高高地挺立着,仿佛有一种鼓励对方来奋勇攀登的意思。我傻了,完全傻了。我觉得我不是我了,我是谁,却不知道,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太奇怪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关系、变化等等都不是我能想象的,更不是我能理解的。我简直弄不懂,我跟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为什么却对他们的事这样搞不明白。老风流舞姿潇洒,跳的是标准的交际舞,看得我目瞪口呆。老东西每一次的旋转都仿佛把我给转晕了,又仿佛有千钧之力,将我的自尊和信心摔成粉末。我只觉羞愧万分。我忽然佩服起张学友来,他说我们加一块也不及处长的十分之一,实际上何止十分之一,我们是百分之一都不及啊!
身在舞场,心却垂垂老矣。我不喜欢舞场,舞场也好像不欢迎我,我感觉它的每一个音符仿佛都包含了赶我走的意思,因为我好比是一首交响乐里的杂音,或者说休止符,严重妨碍了人们的行为,侵消了大家的情绪。美妙的音乐像一条小溪似地淌在人们心里,洗涤着人们的五脏六腑,他们完全沉浸于其中的那种表情使我觉得我已经跟舞场处于隔离甚至是对立的状态。我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掠夺别人的音乐财富,破坏别人的美好感觉。
还不滚蛋,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啊!我听见有人这样对我嚎叫。四处一看,并没有谁注意我,更不可能有人这样骂我。不用说,又是我心里发出的声音。我想服从这个决定,可我完全麻木了。如果这种麻木是从内到外的,倒也罢了。恼人的是只是身体的麻木,心里非但不麻木,还更加动荡不安,心潮澎湃。两方面互相作用,就使麻木更麻木,澎湃更澎湃了。两种状态越走向极端,自然就把我撕裂得越厉害。我试着用力移动双脚,可双脚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我感觉钉进去的深度比我整个人的长度还深,以至我恍忽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树,除了枝干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根须完全埋在了大地深处。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怕丢人现眼,我却这么在乎这张脸皮。或许,这跟我看别人的眼光有关。我总觉得除了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的舞都跳得很难看,有些人甚至根本不是跳,而是上蹦下窜,把交际舞篡改成了迪斯科,可他们却好像比会跳的人还要大胆,投入。我真恨不得向那些人借那种不要脸的心来用一用,如果不能借,租也行,我愿意为此付出我几个月的工资。可惜这是没有办法借的,只能学,但学又需要极强的模仿能力,可怜见的,我又哪里具备这种能力?
晕晕乎乎的,我只觉眼前的情景仿佛变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人们在海面上飘浮游荡,笙歌夜舞,我站在沙滩上,却反而好像沉到了海底。我在呛水,又苦又咸的眼泪冒着酸气,呛得我鼻子和肺管十分难受,仿佛要爆炸了似的。我觉得快要憋死了,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须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可我刚一提脚,就感到两条腿被拉扯得痛极了,竟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引得有几个没有受到邀请上场的女孩子都用嫌恶的眼光看着我。我这才想起自己的脚已经在地上生了根,无法拔出。我不禁恐惧起来,心想这下完了,我肯定被这无边的欢乐海洋吞没掉,这将是我在劫难逃的一个晚上。我平生头次真切体验到了死亡的感觉,是一种仿佛即将变成粉末状物质的感觉,粘粘地附在身上,别说甩掉它,就是用刀子都刮不去,只能任由它一层接一层地覆盖在我身上。虽然危险,但海面上毕竟有那么多的人,只要呼叫,我想我还是可以获救的。可怜我却叫不出来。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喉咙被呛住了,另一方面则还是面子问题,我既然那样害怕跟大家一起嘻戏游玩,又怎么好意思求他们来救我呢,如果他们问我怎么会呛成这样的,我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是因为害怕丢人现眼吧,虽然这是实情。当确信自己在两方面都无法获得突破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然而奇怪的是绝望却并没有给予我更深的痛苦,我反而即刻有了一种解脱式的快感。像我这样一种不伦不类的东西,如此醉心于挑战自我,如此沉湎于内心的战争,实在是太累了,就算我不被自己残杀掉,哪天也会让自己给彻底累垮,而且我敢肯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既然这样,何不趁此机会做一个完全的了结呢,回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一种悠闲的境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跟自己战斗而不担心不好的结果,因为那个世界的所有结果都是美好的。就是这个主意,我想好了,立刻十分坦然,不再做一丁点的挣扎。
可我命中注定是要过一种要死不活的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的那种神仙般逍遥的日子根本没我过的份。
我居然被人救了。
这个救星就是张学友。在舞曲的间隙,他冲过来朝我撞了一肩膀,就把我在地上生根的脚拔了出来。我猛地一惊,知道自己死不了了,我赶紧往外跑,要去呼吸新鲜空气。哪知人挤人的,我竟找不到出路,只好挤到窗口,把脑袋伸到外面吸了几鼻子,那些窒息的症状就迅速消失了。张学友追了上来。我冲他骂了一句脏话:“我×你妈妈!”
“我×你妈妈!”
我们对视了一会。他说:“喂,你不是要让我看你手段的吗,怎么,又熊了?”
“有多远你滚多远。”
他见我暴怒,再不敢撩拔,灰溜溜地钻到裙衩堆里去了。
虽然赶走了一个敌人,但我并没有轻松下来,反而觉得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更大了。音乐又缓缓地响起,这一次它好像不是舞曲,而像是从远古飘来的一曲仙乐,悠悠荡荡地进入我心里。我就又好像要沉到海底去了。不过到底是仙乐,具有非凡的勾人的魔力,将我勾住了,使我飘浮在海平面上,我就又看到了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涛和浪花。最打眼的仍旧是那个肥胖的老东西。王处仿佛越来越伟大,简直就像一艘巨轮,掀起了一波一波的浪涛,那些细小的浪花在他的推搡下都显得十分乖巧听话,好像它们全是他最顺从的臣民,对他发自内心地表示无限地拥戴。
他是快做爷爷的人了啊!
他是快做爷爷的人了啊!
我差点承受不了这个悠长地感叹,肠子几乎要被叹得全部翻过来。如果说我承受力很低,我是不能赞同的,因为我跟那老东西的对比太强烈太刺眼。他抱美女竟不重样,一曲换一个,那些对美女们垂涎三尺的小伙子竟根本竞争不过他,即使他们先把手伸向美女,但只要老东西及时赶到,美女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他好像成了这座百花园里的园丁,只有他最能赢得花卉们的欢心。
我知道权力在社会生活,尤其是娱乐生活中的重要性,但重要到这种地步,居然能穿透两代人心理和身体的隔阂,却仍叫我万分惊讶。我觉得这是不正常的,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这叫我连感叹都没有了。因为感叹意味着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点追赶的心,而不感叹自然就意味着这样的心完全死干净了。
女孩子的年轻和美貌是财富,男人的年轻和英俊,如果没有权力和才能滋润的话,那就一文不值。这个道理我以前是知道的,但仅是知道而已,今晚则是真正深刻地体会、领悟了,并且我还明白了一个以前不懂的道理,就是这样的年轻和英俊非但不会使人增值,反而会成为负担,眼下便是最好的注解。
老风流像旋风似地转着,今晚的男主角非他莫属。他每次从我面前转过去,他转出的旋风就像手一样抽在我脸上,抽得我火辣辣地痛,抽得我无地自容。他一个耳光接耳光地抽着,抽得我有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我不由得记起了曾经吃父亲的耳光的旧事,我甚至可以一点也不在乎别人谴责我没有人性地说有好几次面对父亲的暴力我恨不得杀了他,那会儿我觉得我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哪怕他是我父亲。可现在受的耳光,我不仅吃了下去,而且还觉得该吃,因为这种耳光不是别人强加于我的,实际上是我自己讨来的。那老东西肯定不知道他在我心里具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不知道他能对我施加如此重大的影响。他哪怕是窥破了一点点我这些心思,恐怕会笑掉大牙,笑死一条老命都说不定。老东西的体力真好,这样急速地旋转,居然始终显得体力充沛,情绪饱满。许多血气方刚的学生都不如他,只跳了两三曲舞就气喘吁吁了。我甚至觉得老东西的状态之好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力,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比他的风流和权力在舞场上表现出来的价值更不可思议。对于这场舞会来说,他应该是个侵略者,可他非但没有遭受任何反抗,还俨然成了统治者,好像所有的人都被他镇压了。
我的天啊,我心里悲哀地叹道:老东西今晚获得的快乐比我几年内得到的快乐都还要多,而我得到的苦痛却很可能超过了他一生经历的苦痛,这是多么不对等的人生啊!
想当年,自以为绝代情种,到头来却连给老东西提鞋都不配,噢,噢,噢!我的心啊,像暮春的花瓣,一片片地飘落了。
在这片沸腾的海洋里,当旁观者实在可耻之极。我原本已熄灭的**由不得又渐渐燃烧起来。怎么能这样呢,这是犯罪啊,对自己的**犯罪,也是对女孩犯罪,因为她们是需要抚摸的,是需要男人的雨露滋润的,而我却迟迟不肯给予,这是天大的不应该,天大的不应该不是犯罪是什么?如果我坚持这样的罪行,那我恐怕将坐一辈子**的监牢。这个念头把我真真吓了一跳。假如我确实抢劫了他人的财我,受到法律的严惩,我倒也认了。可因为这么一件本来是很快乐的事情而遭受终身的监禁,那是怎样的不值得啊!这种犯罪理论的产生终于使我仿佛冰冻了的脚上的血液流淌了起来,我顿时感到两条腿都热乎乎的,僵硬的肌肉松驰下来,似乎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召唤我扑向那片五颜六色的海洋。可是,我仍旧拔不动脚根,我的脚好像已经物化了似的,这一刻的自我精神解放对它不起一点作用。我不禁想到了张学友,那个让我既恨不起来又喜欢不起来的家伙,多数时候他对我来说是多余之人,可现在例外,这时他如果能及时出现,轻轻推我一把,也许就能把我推上场,救我于水深火热。可惜那家伙不需要时鬼似地缠人,需要时却影子都看不到。忽然我就对舞场上的这种规矩有了很大的意见,不知是他妈谁定的,太荒唐了,为什么非得是男的邀请女的呢,如果规矩变一变,我想我的情况会好很多。但这个念头马上又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可耻。无能而且可耻,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我真恨不得自己能变出一个化身来,去自己的对面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就开始做这样的努力,至于这是不是更荒唐就不管了。但我没想到,这个念头却迅速触动了一根极其敏感的神经,我只觉浑身一震,那些散成花瓣的心的碎片突然都猛烈跳动起来,使我觉得好像有千百万人在我心里跺脚似的,震得地动山摇,仿佛全世界即将崩溃。我诧异极了,不过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出现了如此令人恐怖的状态呢,太奇怪了。我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心里颤抖不止。我不想再深入地想下去了,可做不到,相反,越阻止自己,思索就越是往灵魂深处走,这一会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拉回来,因为我必须这样,否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眼前就慢慢出现了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既不熟悉,也不陌生,换句话说她只是代表女人这个概念,跟具体的某个人无关。她像一团云,像一缕烟,像一片羽毛,轻轻的,有形而又无形,聚散随意,飘忽不定,近观如花,远观如梦。我糊涂,奇怪,诧异,不解,它究竟因何而生,有何蕴意?女人的身形被物化了,我渐渐看出在她的眉眼秋波里,在她游动飘忽的空间,有一个不太明显但又真实可信的胎儿的画面。胎儿,这真奇怪,无论如何我想不出这个画面跟我目前遇到的问题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又知道这个画面的出现绝不偶然,它一定预示着什么,表现着什么。我便不肯放弃,目光紧紧盯着胎儿,要用这把无形的手术刀解剖它。这种决心使这个问题变得意外容易,我一下反应过来,刚才的不解原来是因为孤立地审视胎儿,其实它跟四周的情况都有关联,这样一想便明白了那个阐述女人概念的女人形体的意义,它也不是孤立的,与胎儿结合起来的画面才是真正的蕴意所在。在恍然大悟中,胎儿如一团云气飞进了女人的身体,女人怀孕了,在苍白的概念中展现生命的起源。立刻,仿佛有一道凉水从我头顶淋下来,流进千万毛孔,浸透我的全身,我的心从这个温暖的春天中分离,感到了秋天的悲凉,有万分的羞愧,比刚才的种种羞愧更叫我不堪。原来我的前世是个女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常常在强烈的欲火之外会表现出一种阴柔的性质。从前别人的一些与此相近的看法此时一骨脑涌上心头。熟人都说我长相秀气,像女孩一样爱红脸,害羞,每每对镜自审,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眉目间好像总闪现着一道柔性的光泽。不知是从前我真找不到原由还是不想去找原由,我一直努力回避着这个问题,现在来看,我是必须承认自己与女人的某种共性了。不过应该首先说明这种共性与生理构造无关,全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过去的许多梦这时也在我头脑里复活了,我看见自己与女孩**时往往很背动,好像自己的刚猛劲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她身上,乾坤颠倒了。每一次享受过后我都会感叹,实在想不到背动获得的快乐比主动获得的快乐更刺激更甜蜜。胎儿飞入女人肚腹的精彩画面使我认识到把这些情景当成幻觉是不对的,因为事实很明显,它跟我的某种生命基因有关。这是一个科学课题,我是科盲,研究它无异痴人说梦,但我想,对于好钻研精神奥秘的人来说,在某种特定的时候,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即使没有一点科学知识,应该也可以运用某种神秘的方法跟科学真理相通,因为科学并不完全独立于精神,它的很多规律在精神中亦能找到佐证,只要深谙精神之奥秘,就不难寻觅到科学的精髓。我觉得在远逝的历史中,在一个黄色的秋天,一定出现过这样一副情景:母亲有一天生病,头晕眼花,吃错了药,药力在肚里与胎儿不对付,便把我做了变性处理,又因原始的性别十分顽固,变性并不彻底,致使我出世后变成了一个有着严重异性倾向的男孩,具体特征为怕羞、脆弱、敏感、任性、易怒和反复无常。不知不觉我浑身颤抖起来,脊背直冒冷汗,倒不是怕真的变成女人,我知道并没有这种危险,我是怕这种女性的心理会成为我追求异性的障碍,实际我已经多次碰到这样的障碍。我似乎不对扫除这个障碍抱有什么希望,不过稍稍庆幸的是过去我对自己的这种特性茫然无知,现在知道了,了解得比较深刻了,就可以对症下药了。我便催促自己赶紧开方子。但显得太性急了,事情刚刚理出一点头绪就马上要结果,在我的经历了太多的动乱和分裂的精神世界中似乎还没有过这么好的事,我想我再聪明,要开出方子来恐怕也得拖上十天半月,至少要等我完全消化了今晚的所有的想法、观念、感觉和羞耻之后才有可能。
我便知道今晚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可能上场了。我注定要像个傻子似地站在边上目睹那片欢乐的海洋渐去渐远,任由美丽的女孩子把一道道酸涩的海水和浪花拍打在我花瓣一样散碎的心上。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觉得这真是一个恶心的夜晚。
上次拒绝去会俩女生,这次舞场上当呆子,两件事把我这颗风流自信的心完全掏空了,一连几天竟连一滴血都流不出。它空洞得仿佛成了一只苍白的气球,好像不是它存在于我的胸膛,而是我存在于它的里面。我在里面悠闲地躺着,享受着一种绝望的催眠,等待这种催眠把我带入那个终将无可逃避的永恒世界。自然,这是无益的等待,我知道上天虽然不喜欢我,可暂时也不想给我铺陈登天之路,因为在它看来留下我这么一个怪胎给世界增添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胜过草草收拾掉我。对于它的恶意,我既不赞许,也不愤怒,只能苦笑一下,无言以对。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完全严丝密缝的重复,今天知道明天,明天知道后天,一丁点的走样都没有。罗嗦累赘的日子,过一天好像是一辈子,人就有一种没有尽头的感觉,仿佛永生了似的。因为无聊,每一分钟都显得多余,生命反倒有了不朽的况味。没有亲人,没有爱情,没有朋友,甚至快没有自己了,我在生活中已越来越难以品味到乐趣。如果把精神看成是一颗大树,那我这颗树快要枯死了,枯黄的叶片很有规律地一片片地飘落着,而且每片落叶似乎都会给我挟来一丝儿阴惨的秋风。一年前,我以为有了工作就意味着自由,回头看,那真是昏了头,原来自由如此难得,现在的状态是连自由的边都挨不上的,偶尔似乎看着要挨着了,实际是渐去渐远,给我留下无尽的忧伤;尽管忧伤中或许也能生出一两分希望来,却是再不敢说何年何月的。
生活的困苦和矛盾年年岁岁伴随着我们,好比我们身上的各种疾病和疼痛,旧病痊愈了,还会复发,更有新病不断生出来。解决了一个矛盾,还没来得及高兴,新矛盾又接踵而至,按时报到似的,不依不挠似的,叫人欲哭无泪,哭笑不得。各种各样的矛盾充塞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也充塞了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叫人很难清扫,总是搞完生活的卫生,心里沉渣泛起,搞完心里的卫生,生活又肮脏了。解决一个矛盾,然后有意无意地制造一个新矛盾,这就是生存的全部内容,甚至是生活的动力,只可惜却不是我们想要的意义。如此看来,矛盾就像我们的配偶,既与我们血肉相连,又与我们磨磨蹭蹭。年轻时我们或许还能从中提炼出一些乐趣来,但随着新鲜感的消失,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感觉的迟钝,渐渐的,没有乐趣了,一点点都没有了,你如果不服气,非要去其中寻找,那苦痛会迅速地将你吞没掉。
春夏交替,这是最美好的季节,既有春的柔也有夏的暖,综合了两个季节的优点,呈现出时间的悲欢离合。我空空的心便又渐渐被这季节里的花的浓香和树的绿气填满。我再次把山谷里里外外地走了个遍,嗅一山乳汁一般的云烟,吮峡谷里溪水的清凉,把我的各种各样的情绪像抛撒骨灰一样抛撒在山谷里的每一片落叶上。我希望,过去的一切就是这些骨灰,被我埋葬在了山中,跟我不再有任何的关系。可埋葬历史是容易的,开创历史就难了,所以这种似乎很有创意的埋葬并没有带给我什么快乐,相反,我觉得我的忧伤来得更沉重了。我每天依旧还是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应答,我连一声咳嗽都很谨慎,多余的声音现在都是我精神上的负担。自然,同事们就又说起了我的坏话来。在他们看来,不继续跟着他们学习庸俗就是对他们的蔑视。我能理解他们,因为他们灵魂的容量很小,只能装下食堂里的这些东西,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我们便又恢复到了我刚进食堂时的那种状态中,冷淡相对,互怀敌意。初夏的到来竟非但没有使我感到温暖,我反而觉得好像又进入了冬季。冷色的世界便在我心灵深处无边无际地扩展开去。食堂的炊烟仿佛有了山中云雾的气象,聚散开合,熏烤着四周的景物。若干年后这些景物会被熏烤成什么样,是一片枯黄,还是一片漆黑?我更想知道的是人会被熏成什么样,心会被熏成什么样。但我是不可能知道的,那些炊烟在天空中袅绕的样子本身就像一个个的问号,似乎是在期待别人解答它们的疑问,它们又怎么能答疑解惑?我突然觉得炊烟在我的生命中成了一种很奇特的象征。从前它象征着我的文学,因为我经常能在古典诗词中找到它的影子,久而久之,它就成了一种文学的标志,甚至可以上升成为精神的标志。朦胧,飘忽,捉摸不定,不就是我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吗?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生活也会跟炊烟联系起来,而且是如此地紧密。从前的炊烟导致了今天的炊烟,那么今天的炊烟又将在未来导致怎样的一种炊烟呢,会不会又复原诗意的炊烟呢?云天茫茫,大地萧瑟,炊烟啊,将我的人和生活都熏迷糊了。我重新爱上了酒,秉承古代文人的习惯,想去酒中寻找灵感。在心有万古情愁的人看来,酒是云,酒是气,酒是回忆,酒是幻想,酒是另一种人生和另一个世界,这一切的一化为一个香,是千年的醇香,能把人酿成酒的。每每去山门岩下的小店打二两,粗糙的牛皮纸包几角钱的花生米,里里外外的气息就能立刻将我送往远逝的岁月中。那岁月有些是我经历过的,有些是从历史书籍中看到的,我假设它们全是我经历过的,忽悠悠便有了苍老的情调,在四周落叶的萧萧声中揉出万缕愁肠。卖酒的是一个乡下女孩,瓜子脸,颇有几分姿色,每次都很期待地盯着我,等着眼里柔光的反弹。我颇心动,到底放弃了,倒不是她的姿色灭了我的反弹,实在是城里人的盲目的优越感将这小段情爱掐灭在了襁褓里。后有一日忽生悔意,想捡起来续在心上,却发现那无情的碎末已带着山林的潮气,浸进了泥土,根本无法复原。吴琼花的影子,那次舞会的景象,会冷不丁造访孤寂的心,似乎是要慰藉我,其实主要还是想召唤。惨白的光线下,我倒也想顺应这召唤,可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思和顾虑,将这召唤熄了,空恋着虚幻的人和景,是不能真正把玩的。围棋是个好东西,凝聚了几千年文明的精华,爱上了它,就相当于把满天的星辰摘下来布在心上。这该是一个何等无限光明的世界啊!可没想到现实中的晦气竟有这般厉害的污染性,居然将它完全遮蔽了,还搅出满天的乌云和风雨。再深沉的爱,再神圣再纯洁,也还是需要有那么一点庸俗的现实的东西给予支撑的。而我现实的情绪全成了骨灰,虚无的感觉已经很难源源不断地向这份浓厚的兴趣提供足够的营养。别了,围棋。有一天我抚摸着黑白子说。光滑如玉的棋子给予了我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好手感,这情景有点像摸着女朋友光滑的**说,亲爱的,分手吧,又痛又舒服快乐。我差一点回心转意。可精神世界太空泛了,如果把围棋收回来,我不知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我只是将那话做了一点修改,不是永别,以后也许可以破镜重圆。黑白二子安静地躲进了一处墙角,一副非常乖巧的样子,令我心碎。偶尔有友人来访,想跟我弈上几局。没想到它们竟十分高傲,任我千呼万唤,就是不肯露面。
正是梅雨季节,天空常常莫名其妙地阴云密布,再凶恶地响起数道惊雷,拉出几条惨烈的银光,将岳麓山吓得瑟瑟发抖,几间茅屋和几栋砖楼全被震得摇摇欲坠。黄昏,我躺在床上欣赏外面的愁云惨雾,只觉穿透窗玻璃进来的潮气已经把我的心浸湿了。窗外前方草丛中有几颗棕榈树,叶片宽大如扇,暴雨落上去,仿佛国乐《十面埋伏》里的**部分,乐点强劲有力,犹如万马奔腾,从东方席卷而来,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将这座山峰彻底地征服。这一会我几乎不敢想象阳光还会到来,因为我认为没有哪一天的阳光能对付眼前的景象。这样的雷电,这样的风雨,这样的潮气,仿佛跟岳麓山上上下下都融为一体,再不会离去。
又一个惊雷,震得我从床上弹起来,又落了下去。
我突然想到了自杀。
这是迄今为止在我心里出现得最为清晰的自杀念头,因为它不光来自内心的压力,还来自外部的威胁,在那一个接一个的雷鸣电闪之下,我觉得我总有躲不掉的时候。人们都害怕自杀,其实这是人们的一种最可靠的自我解放的力量,完全没必要畏惧它。从前,每当困苦不堪之时,我就会考虑这个办法。本以为自由可以跟它做个交换,永远不再受它的骚扰,哪知它又出现了。我真想质问它,既然已经跟自由交换了,为何还如此纠缠不休?我没有听到回答,只是仿佛看见这个念头的根茎突然一下冲破历史的阴霾戳烂了我少年的幼稚的心灵。父亲变成了一个魔鬼,冷峻的高高的颧骨像两道坚硬的小山梁,梁上两只窟窿里射出吃人的寒光,他看见我把刚刚穿上的一件新衣服弄脏了,勃然大怒,上来就是两耳光。我不理解一个父亲怎么能这样对待儿子,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在这样的困惑中,自杀的想法滋生了出来。那一年我可能不到十二岁。联想到平素受到的**的惩罚和精神的虐待,我决定用死亡进行反抗,准确说是想让父亲永远活在良心的谴责里。我选择了一个霪雨霏霏的下午,家里没人,我看着满山的绿树,心里一片死灰,拿出菜刀,跪了下去,用菜刀剖自己的肚皮。我以为剖腹自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哪知竟非常艰难,我划了好几下,只在肚皮上留下了几道刀痕,刀痕上居然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只是赤红赤红的,叫我十分不解,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天生有刀枪不入的魔法?但我知道这绝无可能,否则我就是什么仙师或者神道,那是不会有父亲的,更不会被父亲整得痛苦不堪。后来我经常想,我之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处处碰壁,可能就跟那次不成功的自杀有关,连死都不会的人又怎么能办好其他的事情呢!可悲的是虽然自杀不成,这念头却像种子一样种植在了我的灵魂深处,其生命力就像野外的荒草,无论我怎样的铲除它焚烧它,都不能使其断根,到了一定时候它就要冒出来撕裂我的精神乃至于**。对于前者,它完全达到了目的,每一次几乎都是满载而归,对于后者,它好像很失败。可我知道,它绝不会在乎失败,无论失败多少次它都会继续履行它的职责,因为它很清楚,只要有一次弄成了就是大获全胜。我从不敢轻视它,不过也从不害怕它,我跟它毕竟某些时候有着共同的目标。跟它较量了这么多年,我甚至觉得它对我的意义不仅在于死亡方面,还在于精神方面,更多的时候精神方面的意义更大,更重要,更现实。因为它就像我的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按摩,每每在我的精神疲劳不堪之时调剂了我的神经,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解除了我的烦恼,减轻了现实世界给予我的痛苦感受。这一次它又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的,让我在它的轻轻按摩声中沉睡了过去。
文学上,我依然非常迟钝。清风峡的凉风吹不醒我懵懂的文学之心,食堂的辛辣酸苦也没法刺激我的脑神经。那张老藤椅已经让我坐得扭曲变形,它吱呀呀地惨叫着,仿佛在控诉我借文学之名对它进行的无休止的虐待。听惯了它的惨叫声,我似乎还真的好像被它叫出了几分愧疚。我想告诉它,我一点不想折磨它,可文学对我的折磨太厉害了,我实在扛不住,就好比在受刑台上,即使手脚被紧紧捆住了也会拚命挣扎。我的最顽强的挣扎当然莫过于去山谷散步,去欣赏星月交辉的夜景和万籁俱寂的山林,可总要回来的,总要坐进藤椅来的,自然,心就被扭曲了,人就被扭曲了,藤椅也就跟着被扭曲了。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所以我认为藤椅没必要这么惨叫,真要叫起来,我的声音会比它大得多。
文学啊,文学!我一遍遍地呼唤着,整个人都快被这声音撕裂了。心里有千言万语,然而,我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再说什么,连一声埋怨,一声叹息都不必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它欺骗了我,或者说,我一厢情愿,总之,现在来看我们就是无缘。我孤坐在书桌前,面对着那些被我组合得十分难看的文字,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晚上就这样被消耗了,我不得不开始考虑一个非常残酷的问题:是不是应该放弃文学?从我的状态来说这是绝对应当的,多过一个这样的晚上就是多受一份罪,不如将自己解放了,换一份真正轻松自由的生活。然而,感情上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文学陪伴我走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它支撑了我这些年的精神世界,它向我展示了一幅未来的美好景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这般轻易地放弃呢?它甚至已经成了我精神上的父母,生我育我,绝不可背叛。可我又想**上的父母我可以背叛,为什么就不能背叛精神上的父母呢,我其实是个天性叛逆的人,忠诚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笑话,我从来不忠诚什么人或什么事,如果说我还有一点忠诚,那绝对只是对自己的。就如同现在,仅是那么一点点忠诚的想法使我没有立刻决定弃文学而去。但不管怎么说,在碰到了这么大的困难的情况下,我觉得必须尊重我的本性。我能把对文学的兴趣保持到现在,应该说已经算是非常的忠诚了,甚至可以说忠诚得过了头,也就是说我不该为背叛而有一丁点的内疚。确实应这样看问题,是文学对不起我,我有时还会怀疑文学在故意捉弄我,不然真没办法解释我的这种停滞不前的状态,如果说我天性愚钝,那也不该愚钝到这种地步。当然,即使把这些道理都想透了,我也未必能立刻放弃文学,毕竟这是一种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扎下了根的伟大理想,如今又长大成材,岂能说砍断就砍断,就算真要下手,也得等创痛的伤口不再淌血了才行。另外,单纯从内部世界来说,制约我这样做的力量还是非常强大的,如果不寻求一些外部力量的支持,这样的背叛,这样的对已经成材的树木的自虐式地砍伐,也未必就能真正完成。
这些天我就带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有意识地感受外部世界。一颗星辰的殒落,一缕月光的移动,一丝儿风的轻拂,有时都能强烈地触动我,甚至使我颤抖,使我恐惧,使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时间在怎样地流逝。当然,我不会糊涂到认为这些真的就是那种能摧毁文学的外部力量,我大概只是想拿它们做一下铺垫,有诗意的东西做基础,破坏一种坚固的精神堡垒时才不会感到太痛,就如同在那个红日当空的下午,我才能比较顺利地做出来食堂工作的决定,否则我不可能寄身岳麓山,而只会成为一只在天地间飘忽不定的燕雀,到哪都不是家。岳麓山至少是我的根据地,是悲惨生活中的一点慰藉。
吴琼花就又晃晃悠悠地靠了上来。我知道她没有死心,实际上我也没有死心,都在根据各自的境况对这段从本质上说距离很遥远的感情做最后一点努力。虽然我从不认为这是正常的感情游戏,它给予我的别扭感有时用荒诞来形容都是不够的,可我竟从来也不敢轻视它。这是生活教会我的一种极其宝贵的知识,即应该学会尊重任何一个观念或者想法,如果忽视它们,也许就将遭到生活的惩罚。重视之后再去轻视,这样的轻视就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相对而言它的理性成分要多得多。我无数次咬着牙,痛苦地摁住小弟弟,想狠狠地叹一口气说:唉,算了吧,就这样吧。也不知为什么,不发这样的狠,我就好像不知道吴琼花有一脸的青春痘,可一发狠,就立刻想了起来。于是她的那些青春痘便立刻使我有一种吃黄豆忽然梗住了的感觉,实在是咽不下去啊!我只好又去找别样的慰藉,可是没有,找不到,眼下我能摘到手的所有的花卉不是没有香气就是带刺,色彩也全是阴沉黯淡的,就这样摘回来摆在房里,我想象不出还会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还是让吴琼花走吧,我很无奈,很困窘,目送她的远去,那仿佛是长江尽头的一个黑点,带着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况味,心儿凉透了。
才狗子还在想方设法扣我的奖金,他对我的恨好像比我对他的恨还大。我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随即又懂了,如今就是这样的世道,没理的比有理的还显得有理,占便宜的比吃亏的更理直气壮。难怪社会越来越乱了,这样下去,以后真是不堪设想。虽然我痛恨导致社会混乱的这些不合理的现象,可我心里却又很盼望着乱,因为以我目前的状态,是很难有什么改变的,我基本上承认了一个事实,即我的能力在现实面前实在微不足道,如果社会越来越乱,那我倒有可能去乱中取胜,混水摸鱼一番。可我也知道,这种邪恶的愿望不太容易实现,社会就算要乱,也会是一个慢慢酝酿、发酵的过程,并且就算乱了,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在有序的现实里实现不了的希望就一定能在无序的现实里实现吗?或许在无序的现实里我会显得更低能,更无法适应。实际从道理上说就是这样,有序的现实状况对能力低下的人来说其实才是真正舒适的生存环境。
近段时间,我似乎逐渐对食堂给予我的压力敏感了起来。有时走在路上,脑袋里好像一片空白,却忽然会猛地一震,仿佛受了什么重击似的,而这样的重击居然非但没有让我晕乎,反而好像让我变得异常清醒,竟能立刻对现在受的压力和刚进食堂时受的压力做个比较。比较的结果对我就又形成了一次重击,我惊讶地发现最初的压力要大得多,然而我却一点没感觉,居然毫不在乎地承受了下来。现在的压力小多了,却像是快要被压垮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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