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混世和光
刘盛赫
明道诗
二十年前逞风流,雨打风吹到今秋。
山水树木人依旧,空对湘江望桔洲。
天地已去心渐老,万事皆悲黄花瘦。
廿载疾病苦缠身,青春潦倒困斋楼。
愁山愁水愁春秋,愁情愁爱愁风流。
愁名愁利愁美酒,愁生愁死愁永昼。
愁泪轻弹一湘江,愁绪万千满枝头。
愁心奈何日月长,愁人不堪鬓霜秋。
忽然这年开天目,登高一望收宇宙。
小溪潺潺烦恼尽,红日光透魂灵秀。
足下生风欲飞去,天道慢哉意悠悠。
浮生一趟不容易,多少应有片语留。
蹉跎青春一文纸,混沌时光两三钱。
上言人世无贵贱,糊涂亦可市万金。
醍醐灌顶终觉悟,一佛二道三儒生。
喜怒哀乐笔写就,酸甜苦辣墨舔成。
莫道韶华已去也,雨雪风霜无须问。
落花流水洗客心,不朽文章百世人。
湘水不尽千帆影,红秋枫叶落纷纷。
青山翠微洞庭野,南岳鼓荡气萧森。
松涛树影天天绿,精舍钟声日日闻。
紫雾凄迷月影重,烟光草色曲径深。
爱晚池柳小桥吟,书院苍苔四季春。
麓山寺里千缕香,云麓宫中万道门。
一身轻贱独镇山,日与天近远红尘。
心如和风细细吹,满山碧绿皆我魂。
前言
我想写一本回忆录。
也许有人听了会笑破肚子,在他们看来这种事是只有大人物才可以干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别说你配不配回忆,就是许你回忆,你又能在你那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生活中挖掘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来呢,你又能带给人们多少快乐呢?很对,我承认自己确无资格,不过话说回来,这只是相对于大众而言,可我如此言语相对的是自己的灵魂,跟别人毫无关系;再者,我的回忆录跟那些声名显赫之人的回忆录从本质上说也有很大不同。我不记流水账,我也没有精彩的故事和光荣史,我记录的……不对,不是记录,是描述……我描述的,只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心灵之河,撷取其中的数朵浪花做这条河流的装饰,使之看上去不太那么恐怖吓人。我既不想从中挖掘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不想带给人们什么快乐。我觉得自己活到这份上,虽没有经历多少风雨,至少看了一些热闹,尤其是自己对自己的热闹,于当时而言也许既可笑又愚蠢,但事过境迁,如今细细咀嚼,似乎亦可品出一点滋味来。另外,这几十年的时光可不是那么容易熬的!数番精神的折腾和修练,平凡固然不错,亦未必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如果要我放胆说,我甚至觉得我流过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泪都可谓博大精深。想当年豪情壮志,气吞万里如虎,自以为能征服整个世界,哪知依然斜阳草树,仍旧寻常巷陌,寒烟秋雨,孤灯溪水,点点滴滴,春流到夏,这次第,也不是一个愁字了得的呢!若将之记录在案,虽不能生财致富,求名获利,可多少能聊以自慰,相伴余生,于这百无聊赖的生命中,得到一份自娱自乐的满足。还有,我也确实非常想知道,万丈雄心是如何化为一波秋水的。尽管一路走来本应非常清楚,但古人早就有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跳出三界外,我的贪婪、狂妄、幼稚、野心、自私、焦躁、悔痛当然就一目了然了。对于一个已彻底向现实服输的人来说,明白这些似乎已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所谓意义看怎么说,对于荣誉、地位、金钱来说,那确实是没有,但我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输在什么地方,然后将这颗心彻底埋葬掉,从此真正无牵无挂,,闲云野鹤,听天由命,不也是一份很清悠的快乐吗,其艺术的魅力和闲淡的趣味未必就在那种由权势和财富所构建的疯狂火辣的人生之下。
接下去开头就成了问题。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松松垮垮的门窗被冬天的寒风吹得一阵阵乱响,白色的冰冷的四壁反射着白色的冰冷的灯光。我就这样一连几天坐着,被寒冷的气息包裹,缩成一团,不停地瑟瑟发抖,顽强地在这样一种显然很不适合创作的状态中回忆往事,寻找最适宜拿来做开头的历史片断。如果说过去所有的回忆都无非是对一事无成的人生进行一番无谓的喟叹的话,那这一次的回忆就应该是最有意义的一次了。所以这也是我第一次没有在这种回忆中感到悲伤和痛苦,相反,倒是非常愉快,因为我终于看到自己那些毫无价值的人生经历居然也被派上了用场,而且它们很可能因此随着我的笔墨变得鲜活生动,甚至有可能流传下去。也许我很可笑,连做回忆录资格都没有的人竟还敢指望它流传,简直不自量力。可话说回来,无非就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哪里就一定不能这样想呢!能不能流传全由他人评说,我就如此希望一下,图个自欺似的短暂快乐,有何不可?恳请世上文人骚客万勿以此为意。
序
红日当空。
深秋绝品。
一生愁绪堆心间,但见朝霞烧满天。
金风干爽光影动,更持红烛到窗前。
万千的历史碎片,全被这一抹霞光涂抹得无影无踪。我只有进入它无边的光焰之中,任其猛烈地灼烤。
光,雾一般的光,但绝不朦胧,而是极其透明,唯其透明,故而似雾,一种神似,飘逸着光的深邃的力量。尔来十亿八万八千八百丈,连天钩日走地缘。凝固了风威,镇慑了山峦,封止了河流,僵化了云空,黄澄澄桔香四溢,白赤赤仙炉炼丹,蓝微微紫气穿斗,云漫漫花开天外。
火,华华灼灼,烈烈灿灿,舌头如烙铁,热气蒸万物。没有什么东西能逃避,哪怕藏身十八层地狱。阎王无奈摇蒲扇,小鬼争趋龙王宫。火把世界完全烧烂了,圆形的宇宙仿佛长出了四个角,好像在向一种比它更伟大的力量祈求帮助脱离火海,让人看了只能感叹自己希望获得解放的心愿实在可笑之极。
我仿佛看见岳麓山都着了火,发出阵阵木炭的焦味。山头升起了零零碎碎的烟柱,如九龙缠绕,袅绕不绝,好像在火焰里抽泣。龙也有这种惨相,叫我好不惊讶。整座峰岭仿佛变成了一片灰烬,满目疮痍。于是阳光笑了起来,是一种无声的狂笑,狞笑,因为无声,故更显得锋利,如同刀刃,一寸寸地切割着这座山,切割着万物。
一个远离夏天的日子,已是秋末之季,竟升起了这么一轮火红的太阳。在我的记忆里,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凶猛毒辣的日头,它的一束光就如同一只烙铁,落在万物之上便是一道枯黄焦干的烙印。它这一年离地球特别近,而且好像发了疯似的,在整个宇宙拚命地舞蹈,使得万道金光艳丽迷离,凄绝惨红,波澜壮阔。
我躲在小阁楼上恐怖地看着它,无奈而又痛恨,大汗淋漓,焦灼无比。我似乎有些不自量力,总是在心里跟它较劲,想用我的钢铁般的意志将它赶出苍穹,收复那令我感觉无比良好的柔和温暖的万里秋空。之所以恐怖是因为我知道,在这样一个季候里它以如此狰狞的面目出现绝不会是无意的。而在这个世上,值得它用这样极端的方法来对付的人,除了我,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可惜我空有一腔勇气,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透过窗玻璃燃烧进来的它烘干了,所谓钢铁般的意志也迅速地融化成了一团酸水,在心里一条最黑暗的小河沟里可怜地流淌着,也很快就要干涸了。我还能干什么呢,似乎只有咒骂了。但同样不是办法,我骂得越恶毒,阳光对我的侵犯就越厉害。它不仅是有意志的,而且比我更坚定更暴虐。
我未必不能洞察它的恶意,我未必不知道它的威力,我未必不知道它所呈现出来的命运征兆,我未必不知道如果再继续跟它对抗那会给它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多年来的以下抗上的生存方式已经开始教我学会忍耐退让,我其实并不有多糊涂的,然而,我的意志只剩下那么一点点流量,却仍不肯缴械,终究还是免不了糊涂。
我冒着被烧成灰烬的危险,一头扎进了它无边的光焰之中。我愤怒地对它说:“如果你想成为我一生精神上的一个标签,成为我一生灵魂上的一个永远无法医治的病灶,要我每当看到想到这个标签就痛苦,永远受这病灶折磨,那我认了!”
阳光没有说什么,依然是一阵阵无声的狞笑,但狞笑中的锋刃吐出的冷酷之意越来越透人魂魄,是无形地穿透。被割碎的就不仅是岳麓山和万物了,还有我的心。我在阳光下的行走就变成了一种捡着自己的心的碎片往前挪动的挣扎。我自然根本捡不过来,幸亏现在没有风,否则我的心的碎片会满天飘飞,连捡都捡不到了。其实我现在还有力气,还可以回头的,但我觉得与其回去让心被腐朽的生活沤得霉烂变质,倒不如让阳光来切割,因为切割的碎片毕竟还可以保持它的原汁原味,这是我最看重的,我甚至可以将这万千碎片的心看成是分布在了世上的每一个角落,我的魂儿到处都有了居所,有了家,我从此将再也用不着流浪了。
四周似乎弥漫着一种远古的气象,凝重散慢;还有一种远古的味道,青涩微甜。我仿佛被带回了亿万年前,那时没有生命,我也许只是一块石头,在天地间接受日月风雨的洗礼。慢慢的,“日”成了石头的脑袋,“月”成了石头的命根,“风雨”则浸透了石身,成了石头的血液,一年年流淌下来,就跟我现在的血管对接上了。所以这会我强烈地觉得全世界都死灭了,不然不会如此沉寂,不会让我如此温馨地想到亿万年前的自己。这种遥远的追忆还有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让我确信出来跟太阳直接对抗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亿万年的历史不是都出来帮助我了吗,有了它,我完全没有害怕的道理。
金光艳艳,紫气森森。前面远远就看到了牌楼口。
这个地名让人听着有些古怪,但若知道了它的来由,就不难理解了。古时岳麓书院官学兴旺,尤其朱张会讲之后,成了文化圣地,天下学子纷至沓来,为昭道南正脉,显书院之盛,便于江岸立门楼嵌宋真宗手书“岳麓书院”为入院标志,以迎八方宾客。从前的牌楼,气势巍峨,华彩灿烂,傲视三湘,召唤天下,历朝历代都有过无限风光的时候。惜乎近代气数尽了,被战火所毁,再没有立起来,只留一个地名供人凭吊,依稀记挂着从前的辉煌。可也别小瞧它,毕竟它是天地造化,虽死犹生,更兼千百年儒气凝聚,与山合云,与水合雾,山势崔嵬,水势滔天,即使什么也没有,亦不是一个等闲去处呢!
可怜的牌楼口,被漫天的金光烧得气息奄奄。如果我再晚来一刻钟,也许它就气绝而亡了。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因为一看到我它就显出了几分精神,由此承继上了生命的脉络,又一如往常地勃动了起来。可惜我虽带给了它生气,却不能跟它分享,还要拿我混乱的生活来打扰它。
又要向您求教了,您能赐我以最英明的决定吗?
它却秉承着千百年的儒气沉默着,不回一语。我不怪它,因为我是亿万年前的石头呢,尚且不知未来之事,它不过千百年的道行,回答不了这么高深的问题并不奇怪。再说,我其实早就看透了它之于我的意义,做导师,尤其是做指路明灯,它是不太灵的,它只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的思想摇篮,是我的灵魂避难所,是我的人生伤痛的医治站。当然,这已很了不起了,我也因此对它无限感激。它见证了我二十年生命的悲欢,它使我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融入了湘天楚地的韵律之中,它无私地将这片山水的灵性跟我少年的雄心壮志结合在一起,更为可贵的是,像我这样一种总是很容易被世界被社会甚至是被亲朋抛弃的可怜虫,它却从来不拿我当外人,每一次的相逢都能跟我坦诚相见,休戚与共。
可是,我现在实在是太难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需要帮助,我需要一张精确的人生地图,上面标明了万水千山,沟沟坎坎,一切清晰可辨,我能将之刻在心上,从此不再怕迷失方向。不知为什么,尽管从前好几次它为我指的路后来都被证明是一个善意的可以原谅的错误,我却仍认为,这样的地图它是有可能替我描出来的。
也许我的神情太凄惨了,让它有些不忍,便勉强为我谋划。它伸展开四肢,指着西边的大路说:走,又指着东边的大路说:留,又指着南边的大路说:凶,又指着北边的大路说:险。所谓走与留,我是能够理解的,但凶与险的意义却不甚了然,便问到底何意。它却又不言语了,看它的样子,好像也就是能说出这么一个大概,至于实质,似乎比我还茫然,因为它显然非常了解我,知道我的杂乱的精神世界从来不会受什么东西限制,即使是命中敲定的情节,也可能被我愚莽的一脚踹开。在这一点上,我也确实不需要它的指示,我已经如此的悲惨,怎么还能够去蹈凶险之旅呢。我只想要它指导我在走与留之间做出最明智地选择,但看来它帮不了我。
我像个幽灵似地在牌楼口飘来飘去。这处十字路口好像突然间成了一块很大的磁场,我则是一块小小的铁片,怎么也冲不出去。它的磁性就像一股绵绵不绝的力量吸吮着我魂魄里的血液。我想我在这呆的时间越长,那我反抗磁力的能量就将越弱。如果我冲不出去,我的末日恐怕就到了。再是精神上的家园,但它若无法提供我身体所需要的营养,也是枉然。这是我的当务之急啊,我必须尽快知道,选择一种怎样的生存方式。
单从事物的好坏而言,自然不用多说,走是上策。可人世间的事就有这么奇妙,一旦将其它的因素加进去,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向东边看去,岳麓山软蹋蹋地横躺在我眼前,山头依然烟霭沉沉,发出蓝蓝的幽光,仿佛一座巨大的被掀去了屋顶的宫殿,里面香烟袅袅,把它死寂的灵魂烧得哧哧作响。我似乎从中听到了一种悲凉的召唤,愈来愈悠深高扬,又森然凄切,仿佛很快就将把我化做一抹云烟,用它的紫气裹挟而去。我不觉心动,似乎灵魂的钟摆已经开始向山头倾斜了。
我便这样静静地跟岳麓山对视着,我们再一次进行心灵的交流,一起回忆从前的患难岁月和美好时光。虽然前者的印象远远多于后者,但后者的温馨却将前者的苦涩覆盖了。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我怕我会受到后者不恰当的诱惑而忽略了前者的害处。在我过去的经验中,我是经常犯这类错误的,总是在两种不同的情况之间想当然地觉得那个有利于我的情况是必然选择。其实青春的魂灵躁乱飞扬,无法捉摸,如果要妥善解决它跟现实的矛盾,单靠它们之间的较量几乎不可能,必须借助于时间,而在等待时间的过程中,受到最大伤害的肯定是灵魂。
可我是一个已经痛苦到极点的人,如果还不相信温馨,那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死了更好。所以我依然跟山对视着,希望能读出它藏在这副憔悴神情中的善意。可它今天显然被异样的红日烧坏了,呆板得好像根本不认识我。我的**辣的心就突然一下冷得发颤,好像从火炉边给突然扔到了冰窟窿里。这种奇怪的恶劣感觉其实还不算什么,最令我感到可怕的是不知道谁把我扔进了冰窟窿。晓得敌人是谁才好防御,我防谁呢?防岳麓山吗?可我似乎又清晰地觉得这个扔我的家伙其实就是我自己,没有比忽略了对自己的防御的害处更可恐怖的事情了。
我怕的是走火入魔。倘若我再一次选错了人生方向,白白消耗的将不仅是几年的美好时光,而是全部的未来。入魔的客观条件是具备的,那就是漫天金光;至于主观条件,幸喜还好,我感觉自己虽然也被这无边的火焰烤得焦头烂额,但外脆内酥,心里还是一片明镜,既能对镜自审,省察情绪,亦能反映真实的外部景观。这种自信似乎还盖过了客观条件,我觉得自己现在并未丧失跟漫天金光对抗的能力,甚至仍可以去被它焚烧过的山头呼吸到从前的绿色气息并帮助岳麓山振作起来。山的振作也许就是我的最善选择。
我想清楚了,思想冲破了阳光的禁锢,变得格外活跃。不过这时我并没有真正对走与留有什么敏锐的感觉,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身体似乎比较适合去跟山磨蹭磨蹭。可我刚刚迈步,竟又打了个冷颤,如果说刚才的发颤只相当于掉进了冰窟窿,那现在的程度则相当于掉进了冰河。我在冰河上砸出了一个口子,人一沉到水底,河面就又迅速地冰封了,也就是说我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噢,天啊,这是什么感觉啊,如此恐怖,如此猛烈,如此不可思议。
岳麓山仍疲软地吐着它的紫烟,看不出它的态度发生了变化。阳光也是原样,锋刃还是那样细细地切割着万物,没有想立刻加大力量将整个世界大卸八块的迹象。西边的大路上亦是一片凝固的死寂,我感觉在它的路面现在连一只蚂蚁都会找不到。人类都被这个恶毒的红日逼成了一具具的僵尸,何况万千细小的生灵,我估计它们可能已经被压在坚硬的路面下开始腐烂了。这个奇怪的联想似乎阻隔了我扩散型思绪的延续,突然定格于僵尸的概念中。于是在这透彻肺腑的寒冷里我竟感受到了一点点热量。当然,这不是激动所致,实际还是恐怖给予的,只不过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恐怖而已。原来在西边大路尽头的山洼里,我看到了一尊惨白的塑像,它似乎非常威武雄壮,我却觉得它更像僵尸。有人可能会斥责我对那个君王不尊重,认为他死后是绝对要升天的,怎么可能做僵尸。但我不这么认为,尤其现在,做为暴君的形象被雕塑得如此逼真,即使死后都透出一种不把天下芸芸众生当回事的桀骜之气,除了僵尸,能是什么呢?我不大相信真正懂得怜悯的仙道高神会有这么一副可憎的表情。雕像使我极端痛恨的另一个原因是它屹立于山洼,却仿佛把整座山峦顶托起来了似的,死了都不肯放下其暴君的威严,死了都想继续残害生灵,就更证明他是个僵尸了。这是我多年来的一个印象,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这种痛恨并不能带给我什么好处,更不能解决我现实的问题。我一直很想冲破因痛恨而导致的心理怪圈,始终不得良策,没想到却在这样一个怪异的日子里,竟无意间彻底摆脱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的羁绊。做法其实非常简单,我为什么要去那样感受呢,倒过来不是也可以吗,我完全应该这样看待它,即它是被岳麓山镇压在了山洼里,永远不能动弹了。任凭他生前如何祸乱国家,现在只需要一座山就能使他成为千万年的僵尸。
温柔的岳麓山使我犹豫而且恐惧了。它跟暴君的关系令我裹足不前。有关暴君的想法引发了我的最深的忧虑。我出来的最终目的就是想反抗家庭的那个暴君,如果这种反抗是以接近另一种意义上的暴君的方式来完成的,其效果肯定适得其反,即使我在以那僵尸为代表的景象中产生了理性的决定,恐怕也会给僵尸所呈现的文化气息污染得面目全非,结下非理性的果实。这绝非牵强附会,因为家庭的暴君正是那个暴君思想的一种延伸,两者在精神层面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我怀着对暴君的仇恨,奋然调转头来,向东边而去。这个时候关于走与留的矛盾并没有解决,在这短暂的一刻里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存在这个矛盾,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往东,因为这个方向能使我远离暴君。那尊雕像以及相关连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它们的一丝儿味道甚至都可以叫我颤抖。
惆怅秋光向东行,依旧叹岳麓,不肯赐柔情。回首处,山洼乌鸦悲鸣,恨心仍难平。此路年来数断肠,岂料又将心抛与,黄尘地,枫叶林,求签问道风不定。纵有金缕枫相送,却是枯木风景,更对出萧萧颂吟,兼有凤凰落英。裂土烁石,残烟碧,红霞熔紫云。荷塘幽静,墨色凝日影,独那里一片清凉,消了三分愁心。滚滚潇湘水,排浪淘尽,多少英俊。
我吟咏着这首诗走上了高高的江岸,心里好不悲凉。湘水悠悠,送走了无数仁人志士,雨雪风霜,我明知它是要淘尽风流人物的,这会却硬是生生地将自己又送了上来,似乎是要它再淘一个尚未成名的英雄,何其愚也。我不禁又有了回头之意。可惜晚了,牌楼口已经远去,岳麓山好像也退避三舍了似的,这一脚踏上江岸,是再说不得山高水低的话了,亦品不得日长月短的味了,只此一道,汝就细细地琢磨吧!
万里桔色桔子洲,桃花岸口一江秋。
野渡无人沙丘白,何处水声荡轻舟。
天马山上烟幛起,俨然炊柱画天钩。
车轮远近残声碎,碾破黄尘罩楚都。
艳压古城壮天色,一岛中分两江流。
对岸石林如斧劈,刀刀削出万丈楼。
倦鸟归巢唱晚歌,莫使冰炭置心头。
浪花淘处青魂惊,俯拾沙滩粒粒愁。
我觉得脱胎换骨了似的,一种新生命的快感传遍全身。但我又知道这种短暂的快感只是一种希望,而且十分稀薄,能否将它久长地保持下去,还得看此后我跟湘江的交流进行得怎么样。一只飞鸟矫健的身影,一缕出岫的炊烟,一声山林里的怪叫,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都可以在最后关头对结果产生决定性影响。在我失败的人生中,这种经验数不胜数。所以我仍然还是非常迷茫,所谓新生命的快感实际没有任何意义,丝毫不能为我答疑解惑,以至过了一会竟觉得其实它带给我的更有可能是负面的东西,因为它跟我的真实状况完全相反,那也就是说很有可能给予我某种错误的诱导,使我迷失方向。
真的从没有经历过令人如此不堪的江天浩日!
我伫立江堤,凝视眼前的江水。南方的潇湘踏五百里清流蜿蜒至此,穿城而过,就仿佛漓江的哪位仙女向这边抛过来一条洁白的长袖,拂过都市的躯体,再继续轻轻地向北方飘去。我不知道,千百年来我们楚地的英俊后生里有谁接住过广西美女的这拢长袖,并理解吸吮了其中的真味,亦回赠了无尽的柔情与爱意。楚人刚毅蛮横的性格里是少了一些私情方面的风流细胞的,所以我一直非常怀疑,偶尔还略感不安。因此我们全部的骄傲似乎也就只能来自于其它方面了。首先是文化领域,我觉得这条江更像一条适合于书写的白练。前人的记述和描写都已随波逐流了,余下的空白,又该有人来铺陈、填补了。这个强烈的信念使我只觉胸腔一热,这跟外部金光的刺激没有任何关系,全是内部自然的生发,其猛烈的程度倒是跟外部的刺激有些相似。我只觉血液推动着历史的浪涛在我体内滚滚奔涌,如千军万马的奔腾,日夜直取洞庭湖,北面的那片宽广的水域是楚天湘地精魂的最博大的汇聚之处。我只觉身体好像马达一样地发动了,想飞身将江岸上那根直入云霄、象征着这处渡口无限繁荣的历史并见证了渡口全部兴衰的悬旗招展的长杆拔出来,去白练也似的江上写出我的忧伤和苦痛。然而想了半天,我终是力气衰竭,呼吸不畅,无奈地一声轻叹,灭了这份雄心。一种深刻的疼痛便立刻再次袭击了我脆弱的心灵。我差点没死过去。或许这又是那漫天金光的造化,显然它今天的意图是折磨我,而不是消灭我,或者说消灭的是我的精神而不是**。所以任何情况下我都是能剩口气的。如果我还可以有什么精神底线的话,那恐怕就是这么一点点了。实际就算我能拿起这么一支笔,江水也未必欢迎我的创作,看它那乜斜着我的懒散的样子,将全部的秋波推向北方,连半点浪花都不分与我,显然不相信我有写千古情愁、唱万代悲歌的才气,更不相信我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很想向它表白一番,可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我知道我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从来就没证明过自己,尽管我经常来拜访江水,这份对它的热爱之心也许是传递到了,可爱心有什么用呢,尤其在这漫天金光之下,爱已不是主调,充其量只能算一抹秋风,稍稍吹湿一下它逐渐枯竭的躯体,却不能多给予它一滴水珠。我其实是连自己都不相信了,还能指望别的什么东西吗?
江水缓慢地流了过来,似乎跟往日一样安详,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并没有摆脱这个疯狂秋日里的命运,只因它是世间最善于掩饰的东西,将极端的痛苦淹没于细微的浪涛之下,故不像他物那样呈现出不堪的症状。我认为也许正是这种天生的掩饰能力反而使之必须承受更多的痛苦,因为痛苦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要给吞没在它的脉络里的。阳光还在它的身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黄色,那是滚烫的黄色,且带有毒,将它烫得轻轻地哭泣了起来,尤其在穿城而过的时候,也许有一种祈求怜悯的苍凉心境,泣声便愈发细碎了。这条江是湘中平原的一条血脉,是湘中平原的一根显示高贵的绶带,也是古城的语言,是古城的表情,是古城的历史,是古城的思想。江风浩荡,吹出湘中平原一片绿洲,江风轻拂,抚慰古城傲九州。江风是时间,一缕缕地飘过,飘逝着分分秒秒,令人不胜嘘唏。江风也是凝固的,凝固在南中国的湘楚浩日之下。我为这条千古清江遭到了今天如此毒暴的曝晒而伤感。肥腻厚重的黄橙之色,覆盖在我身上倒罢了,可它竟敢如此沉重地压着江水。我简直不懂,它的重量胜过天地之重,居然却不沉落进水里,居然可以浮在水面肆虐,将满世界的潮气全部吸吮了,使空气干燥得仿佛能把人细嫩的皮肉胀裂。阳光还在水面划出了万道伤痕,一道道全是殷红的血迹,从水底反射出来,把它无边的苦痛向苍天倾述。但天是不听这种倾述的,继续用它锐利的锋芒切割江面,像一位雕刻家在一块绝世宝石上雕它震古铄今的艺术品。
我忽然发现,江中的十里长堤像一柄横卧于江的长剑,剑头直指北方,剑背则依托桔子洲,跟湘江大开大合,气势不凡。我突发奇想,这柄剑应该高扬出鞘,去跟那万道金光较量啊,它虽然不如金光锋利,但浑厚远远胜之,完全可以一战,完全可以保护滋润了它无数个世纪的湘江。怎么它却毫无动静呢?是远去的**带走了它仗剑天下的侠气,还是金光的威力太强大了,它空有一腔雄心,终是不得不屈服于大自然的淫威?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因为前者不太符合我此刻的心境,我希望我高举的剑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尽管我这会又心虚凄怆得只想涕下。
我后悔没带一瓶酒来,祭一祭这江水,也祭一祭自己的灵魂。也许这样的祭奠是对付那轮毒辣的太阳的最好办法。现在想回头去买酒,时间显然来不及,因为这时我竟然在酷热中感到了一分寒意,虽然又迅速消失了,可我知道,这是黄昏的预告,是从近处天马山上的一道沟梁里飘来的,代表了某种反抗暴日的力量已经开始聚集了。
我记不清了,这几年里,江水容纳了我多少的新愁旧恨,多少悲情伤绪,多少苦痛哀吟,多少醉魂破梦。我甚至觉得它之所以今天会遭受红日如此残酷地折磨,就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我总将那些廉价的忧伤和苦难倾倒在它的里面,严重污染了它的质量,那它的清纯与博大绝对足以支撑它今天跟暴日的对抗。正是我使它病入膏盲,失去了健康的力量啊!现在,我的罪恶的勾当还未结束,竟更进一步,要它对我最关键的人生抉择做一个最理智的裁断,我纵使是一个再自私的人,也不能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一点过分。然而,我也没办法啊,我就像一个孤魂野鬼,哪里都不欢迎我,而且奇怪的是愈是跟我亲近的人和事,就愈是排斥我,我在尘世已经找不到慰藉,只能来到山水中,祈求大自然的庇护。山水似乎应该是没有好恶的,但现在看来我太一厢情愿。其实从前我对它进行的无数次拜访本身就已经说明它的好恶甚至比尘世的好恶更分明,更难捉摸。我悲苦地感到,江水也是如此地排斥我,如果说阳光在切割我的灵魂,那它就是在融化我的灵魂了,但这种融化不是收容的意思,而是消融,消融成一个虚无。
我也确实很想满足江水的意愿,任自己被消融掉,苦难的生存并不比绝对的虚空更高贵。更重要的是对彼此而言这都是最佳境界,江水可以恢复它温柔的旧貌,我也可以回到天庭的故里。可在这诡谲恶毒的暴日之下,不幸我们都只能继续感悟这亘古罕见的怪诞刺目的秋光。
我欲因之梦范蠡,散发青舟学浮萍;
秋水无心送闲人,惆怅古贤哭江堤。
当然,我纵然哭意很盛,这时也难有眼泪。哭泣亦是一门学问,得哭出理智,泣出效果,否则便是泪水陶罐,除了给罐面涂抹颜色,内里却空空荡荡。无用的哭泣还是让它息在灵魂的暗河里吧!
渐渐的,江水远去了,对岸的古城慢慢靠近了过来。那是一幅水墨画,仿佛珍藏了很多年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轻轻地打开了。它透出一股隽秀的,略带一点陈腐的,但品久了又觉得很有几分醇香的气息,在这一刻,似乎颇有那么一些滋心润肺、通经活络的功效。也许这片山水的气韵太盛了,古城便给人一种荒芜的感觉,透出几分水村山廓的气象,即使有那么多高耸入云的广厦大楼,也现出一些破败的况味,在这片漫天的金光中显得十分另类,让人觉得十分舒适,那种软绵绵的、散淡而随意的色泽就仿佛将将贴在人的心坎上。那幅水墨画似乎越来越抽象,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好像全都变得歪歪扭扭了,竟现出一种寺庙的迹象,仿佛是一座颓废了一个世纪的荒郊野城,里面传出碜人的叫声,极富磁力地从江面弹跃着跳了过来,将这片山水恫吓得又多了一种颤栗。但这是有别于阳光下的颤栗的,这是快乐的颤栗,是一种似乎包含了某种神秘希望的颤栗。非常奇怪的是在暴日之下水墨画的生命力好像十分顽强,比江水显得更有生气,我不明白它的魅力为什么能在这么黄毒毒的光芒中保持得如此完美,竟一点也没有被消蚀的迹象。不过我很快就又懂了,其实不足为怪,因为暴日的恶意本就是要把人或者物的色调变成水墨画,使之暗淡阴郁,接近死亡的气象,至于愈是如此,水墨中就可能愈会蕴含着更多的艺术魅力,那它是不在乎的。破坏的力量一般不懂得艺术。定睛看久了,又会觉得那幅水墨画有点像南岳吐出的最后一颗珍珠玛瑙。如果说岳麓山是南岳的一截最精美的凤尾的话,那这颗珍珠玛瑙就是这截凤尾上最高贵最值钱的装饰了。毫无疑问,它千百年来之所以能如此熠熠生辉,肯定就是因为能不断得到江水的冲洗,以至总显得这样一尘不染,总好像是绝妙新作,既古朴典雅,又似乎跟时尚时髦有点瓜葛。
江水有点喧闹,尤其在最后自由的辰光里,它几乎就是这片山水洲城的天生音乐家,不停重复着一段段传诵千古的经典的乐章。而古城则安静多了,充分体现了水墨画的特有秉性。这当然全是我主观的意念,甚至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是我的一种希望,实际上情况完全相反,只因古城的声音被涛声吞没了,故不觉得它喧闹,正因为这种有声化无声的神奇变幻,这幅水墨画才成了楚湘的无价之宝,我也每每把它当音乐听,而对于真正的江水之乐,似乎倒有些麻木了。我不知道,在江水和古城之间我更爱谁。当然,这种提问显得极其愚蠢,因为分割它们等于分割自己的灵魂。不过在这种灵魂已被金光千刀万剐之后,自己加这么一刀,其实无关痛痒,或许将这一刀混在千刀万剐之中,掩盖了自虐的性质,因而突出了某种“求大道”的意义,倒是意外的收获。问题是如此可耻的一刀换得来“大道”吗?我看见江水的表情更加冷酷了,古城的气氛也愈发阴郁,显然它们是绝不赞成分裂的。我必须再次感谢它们,它们的确是爱我的,在我神经错乱了的时候都没有抛弃我。我恨不得跪下去请求它们原谅我刚才那个可耻的问题。
江水是我灵魂的左面,古城是我灵魂的右面。
岳麓山呢,当然就是灵魂的中心了。
我是这片山水洲城,这片山水洲城即是我。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从来了不敢宣布。好几次,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却不知什么原因,还是将一腔豪情摁了进去。现在,同样不知什么原因,竟勃然奋发而诏告天下了。
我觉得也许时机选得不太对,或者说稍稍性急了点。直觉告诉我成熟的等待会使宣布的效果更为理想。可惜已经没办法改了,注定这个抢先宣布的占有欲要留下一点古怪的遗憾。
果然,一切不恰当的行为和语言都是要被拷问的。
我首先听见金光又狞笑了起来,比刚才有过之无不及,似乎是告诉我这个想法不仅愚蠢,而且也比跟它的对抗更为荒唐,它的狞笑中竟还揉和了一些吟咏的声调,兼有一种诗意的嘲讽;接着,我听见历史上传来了阵阵倒采,嗡嗡嗡,像风云雷电,鼓荡奋击,激昂澎湃。有那么一刻,它们确实对我产生了震憾,我差点就收回这个诏书了。但君无戏言,皇上的话是这么容易改的吗,错也得错出皇上无比英明的威仪来。
我不可思议地对那颗恶毒的太阳有了一丝好感,因为我觉得它暴虐的性情显然影响了我,使我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了一种暴虐的**,尽管力量不如它大,可用来对付那些从历史上传来的风云雷电之声却绰绰有余了。我不仅不会收回成命,还要把我的灵魂刻成一枚章子,摁在这片山水洲城上。先贤们,我尊重你们,但你们不可能属于这片山水,更不可能占有这片山水,你们顶多算过客,打湿了一点衣襟或者脚印,就飘然而去了。可我呢,我是将根深深扎在这里的啊,你们能比吗?
一千年前的关云长在此无非战战老黄忠,失落一把青龙偃月刀,便策马而去了,连一个留恋的回眸都不肯惠赐;后来的朱张会讲的热闹就差得更远了,只是遗留了一些影响,算没白来一趟;当然,关于文化圣地的定位,这是我应该给予十分的尊敬的,毕竟我与楚湘文化的气脉一息贯通,虽然我现在对于我们的融合其实也不甚了了,可想一想当年的景况,还是颇叫我心旌摇动;理学的精奥引来了万千生徒,只见江面划过扇形波痕,是无数客船的脚印,泊了满满一码头,晃动的桅杆远远望去就像古战场上的万千士兵高举的剑戟枪矛,影子倒映江底,反射冷冷寒光;无数车马扬起漫天尘土,车轮碾着楚地晨霜,骏马和着岳山的枫鸣,从这个渡口奔往密林深处;然而,四季更迭,月盈月亏,朱熹终究做古了,多么高深伟大的学问似乎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奈何不了庭院的衰败,荒草疯长,瓦砾散碎,断垣残碑,野村磷火,只讲堂上尚遗留了老夫子的足迹和几处依稀可辨的墨迹,好不凄凉;匆匆赶来的学子换成了一群群筑巢嘻戏的雏燕幼禽,清冷的茅屋空空荡荡,车马缓缓开走了,黄尘大道上再无飞扬的颂歌,是细雨霏霏时节,泥泞路上两行车辙印,写着无尽的惋叹和悲痛,车厢里的学子捧着几片岳麓山的枯叶,嗅着枫红的余香,没有嗅出山中的精华,空落得泪如雨下;船帆憧憧,带着哀怨的水声渐去渐远,是孤帆远影的苍凉意境,是不尽碧空的滚滚江水;山水洲城就又沉寂了好些年,把满腹心思和骚动的魂灵扔给一脉潇湘;又不知几世纪,山水有了些颜色,几条巨龙飞来吟咏华章,一个学了点皮毛之术,虽干了一桩好事,将天国英雄悉数荡平,可不足夸耀;一个意气风发地在此指点江山,又去山上找了块墓地睡了几觉,赢得了一些虚名,然后就潇洒地走了,虽然后来竟做了真龙天子,但也唯因如此,无限江山才是他之最爱,这片山水洲城,他其实是不当回事的,仅仅几行诗句,数杯淡酒,不足以据青山而镇古城;跟这片山水最接近的那个人倒是非常让人敬佩,可惜又多了些书生气,出去没玩几下就输了个一败涂地,不过魂祭戊戍,气壮千秋,可那是发生在北京的事,跟这里相隔太远,山水是不知烈士的鲜血为那般,为何物的。
起根上说,我有资格藐视他们。先贤们,请不要再发风云雷电之声,请原谅晚辈的不恭,你们没得争,这不是你们的地盘。
不过,我忽然又觉得自己这会头脑太膨胀了,如果说我确实有资格藐视他们,那也绝不是全部,至少对那个失败的英雄,我无论如何应给予最崇高的敬意。不仅因为他的品德操守,更因为他敢于用鲜血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人生功名天注定,去留肝胆照乾坤。
我应该将他引为同志,不成功便成仁。
似乎不存在第二条路了,只能留下,必须留下,必须死守着我的山水,我的洲城,我的灵魂,以待天命。
金光又在那里狞笑,笑得更加嘲讽,更加恶毒,更加猖狂,更加惨绝人寰。
狗日的狞笑,什么玩艺!
忽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今天的这轮异常的暴日并非来自宇宙,而是我自己创造的,发轫于心,现乎于天,恶毒于我对自己的恶毒,灿烂于我所希望的灿烂。也许非常荒诞,但现在客观与主观似乎已混为一体,难分彼此,荒诞对荒诞,犹如负负得正,好像可以据此认定不存在荒诞了。从另一个层次看,灵魂又何尝不是一个宇宙呢,在它里面也有四季寒暑,也有红日当空,尤其当它饱受现实摧残的时候,它依靠幻觉或思想求新生的能力也许会突然变得十分强大,尽管这种时候它仍有可能摆脱不了现实的摧残,但性质已完全不同,摧残已变成纯物质性的。
我需要的,当然是主观的暴日。但做得还不很够,毕竟我整个的被压服于客观的暴日之下,身体所遭受的损伤是无论精神怎样的疗治都无济于事的。就如同客观的残酷来自于它全方位的征服一样,对于主观的自救,也必须有一片全方位的清凉。
江岸如火,烈焰涛天。
桃花岛便在这时如同一位温柔的美女向我轻轻靠了过来。岛位于江中的十里长堤跟我站立的西岸之间,形状很像一根没有手柄的断剑,南尖北圆。从这一面看去,湘江被分成了三份,非常有趣。这柄断剑跟那柄十里长剑显然都是古城遗留的武器,表明这不仅是一座文化古城,亦是有着久远的尚武风格的古城。正是文武之道,一张一驰,相得益彰,文化的厚度才堆积出了岳麓山,武功的雄势才造就了昂首傲日的天心阁。桃花岛在这片山水洲城也许无足轻重,但毕竟是其中一分子,呼吸了千年山风,喝了千年江水,总有些灵性,某些时刻自也会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和作用。春天不去说它,秋天那是很有韵味的,我每每觉得它像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在湘江戏水的妙龄女孩,乳罩便是那些桃树,**便是桃子,红润清香,果汁甘纯,极富弹性,散发出碧绿的青光,仿佛召唤着爱它的人们去它身上恣意撒欢。纯物质性的滥情雌性是不会被人看扁的,相反会被认为十分高贵,因为它无私地给予所有人以美感和快乐。
想象力常常很关键,很贵重。如果我只是想到桃花,那座岛或许仅能让我动心,而不至于真的去践踏。可有了女孩子的**,就叫我觉得必须去摸几把了,更不要说此时我越来越觉得必须躲一躲那漫天的金光,否则我们的意志只会越来越对立,那将是我的灾难。今天对我来说太重要,因它肯定将成为我一生的纲领。我可以输在所有的细节和局部上,但绝不可输在纲领上。
再说,暴日的奥秘,我不知不觉已了然于胸,而对主观上的暴日,尚有一些迷茫。我必须给迷茫注入一点清洁剂,化暴为柔,让朦胧变得透明。江水便是这样的剂汁,在岛上掬一把,肯定更加香甜。至于吮美女之乳,品桃果之汁,噢,天啊,我敢展望:这个蹂躏了全世界一整天的暴日便会就此完蛋!
我下了江岸,跨过一条干涸的小河沟,走上了桃花岛下的一片沙滩。恍忽间,时光仿佛倒流了起来。少年时代,我经常怀着某种空洞的理想经过这片沙滩去东南方向的桔子洲头。其实除了无谓的怀旧凭吊之情,洲头既简陋又荒凉,唯一可观的**的碑刻,也只是诗词精美,书法却烂,不是很让人过瘾。我远望洲头,追忆少年时代,感慨不已。当年的文学理想经几度春秋滋润,竟是连一朵浪花也没有掀起,空把一腔雄心沉在了江底。感慨之余,我亦很不服气,难道真就这样永远的被洲头几道浪涛给吞没了吗?我忽然哑然失笑,太有意思了,我花了不知多大的力气,终于在精神上将这片山水洲城征服了,做了它们的主人,临了却发现自己其实被它们捉弄了,甚至就连原来对我相对客气的历史也似乎显得十分怪异。一切都在跟我过不去,被我寄予厚望的桃花岛竟好像成了我人生的尽头,再往前一步便是阴曹地府之门。
你只配去阴曹地府,你的所做所为本就是奔那里去的,只因你冥顽不化,所以始终没明白。
有人在这样跟我说。
我想把这个以导师的口吻教训我的混蛋给宰了。我平生最痛恨别人在我面前装导师,哪怕是父母都不行,在我看来养育之恩再博大深厚也不能凌驾于人生的真理之上。我正是因为不折不扣地按照这一原则行事才落到了今天悲惨的一步。似乎我应该反省一下,将原则改一改,可问题是这条原则跟本性挂了勾,而反省本性,在我看来那是不可思议的,我宁愿把人生输个精光也不愿动本性半分毫,因为本性是我的精神父母。对我来说,对父母的不孝尚可原谅,而对精神父母的不孝则罪不容赦。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居然还有人在这么重大的原则问题上犯我的规,我觉得我是必须杀人了。不过还好,四周并没有人,杀人所必须承担的风险也就自然消失了。那声音原来是我心里的一段独白。我经常干这种令自己莫名其妙的事,一部分装傻瓜,一部分装导师。我不知道到底喜欢哪个角色,它们各有优劣。傻瓜自然不是什么好感觉,可它能稀释人生挫折的痛苦;导师虽从没给过自己什么英明的决策,但能最大限度防范别人当自己的导师。
我非常惊讶,这个季节的桃花岛居然还保持着十分潮湿新鲜的绿色,有些树枝上竟长出了嫩芽,淡绿淡绿的,闪烁万道紫光,英勇地抵抗住了暴日的侵略,使桃林里只有三分暑气,温暖舒适。林中的草地也是一片碧绿,让人误以为它凝固在了三四月的春天里,永远不会枯萎了似的。如果在这样天然的油绿地毯上睡上一觉,我想一定能做个香甜的美梦。我的瞌睡不觉就慢慢袭上了眼眶。这令我十分担心,如此旺盛的绿色,是可以叫我睡过头的,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经不起消耗。我便顽强地抗拒着绿色的诱惑,在林子里散步。江水跟随着我,我向南它向南,我向北它向北。起初我以为这是幻觉,没太在意,后来发现竟真是如此,千真万确,江水仿佛成了我的一道巨大的白色影子,咬着我的脚后跟,追逐着我的去向,仿佛怕我将它抛弃似的。它从来没有这样依恋过我。这是感情的依恋,也是自然的依恋。后者的意思是说湘江跟别的江河有点不一样,不是永远一个流向,偶尔在枯水季节里,受到长江和洞庭湖水位顶托,便会折返逆溯,向它的源头回流无尽的清愁。我既已成了这片山水的主人,它自然就要及时地表现一下它对我这个统治者的臣服之意了。这是它最让我喜爱的优点。一江天上来物,却比尘世的许多东西还知兴废、懂进退,做为统治者,老实说面对它的现实态度我感到很惭愧,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应该做我的统治者。相对于那些想统治我的人,比如父母、师长等等,我更愿意让大自然成为我的统治,因为只有在它的思想和感情里,我才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可惜江水却从不觊觎高位,上善若水,真是至道之明言啊!江水的柔性使它似乎更希望做一种善解人意之物,就以眼下而言,它显然是看出了我的迷茫,便以如此紧密追随的方式来安慰我,不时在江中圈起一个个的漩涡,仿佛想帮我把全部的困惑都卷到它的心里去,抽干我的负担,让我轻松地散步。
我觉得我的心被它抽空了,空荡明净得像一只玻璃球,甚至连里面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在这片草地上行走的再不是那个满腹忧思、专心于人生得失的龌龊的我,如果说刚才我对那种阴曹地府的感觉还有点惧怕,那这会我倒是非常向往了。对于透明的人或者物来说,一切都没有区别,顶多是颜色有异而已。我真没想到这片桃林居然这般神奇,它看上去是如此温柔,如此软弱,根本就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力量,可它竟能在暴日之下生出这么大片的绿色原野。我忽然激动不已,觉得这个事实似乎表明我今天已经战胜了暴日,因为它是我的追随者。追随者尚且能抗拒暴日,何况主人!我被这个想法刺激得差点疯狂地喊叫起来,天啊,在我自卑的灵魂深处竟也潜藏着如此威猛的战天斗地的巨大能量。我不觉汗流浃背,这一次的汗珠当然不是来自外部那个暴日了,而是来自心里的一轮红日,我的原创之日。噢,天啊,早知如此,我老在外面跟暴日较什么劲,不仅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被整得稀里糊涂,简直蠢透了。我应该一早就来投奔桃花岛的啊!这原始森林一般的绿色,可以向我无私的给予全部原始森林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我忽然对人类的原始生存状况产生了兴趣。我不禁非常想回到那种状态中,因为在那完全为生存的环境里,绝不会受到这么多的私欲杂念的侵扰,也没有生存方向的选择,仅凭着一口气便可以浪迹天涯。人类其实是用思想和膨胀的**做了一副牢笼,把自己关进去,永远失去了自由,在他们自以为进化的同时变得极其愚蠢可笑。当来到了有些像人生尽头的这个地方时,我觉得我确实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了,究竟是做直立的人,还是做爬行动物。
江水这时不知为何突然起了波澜,远远地响起了一片嘶哑的江声,仿佛把江面的清风撕裂得在呜呜悲鸣。我显然对事物有了错觉,我对事物的形容与其说是对事物最直接的感受,不如说是对原始感觉的一种肯定,我必须强调这种感觉,强调它的魅力,更须强调它的合理性,无论于梦于幻,于生于死,这种合理性都弥足珍贵。
江声是楚天湘地最优美的音乐,带着远古的野气和清爽,挟着远古的生息和神韵,裹着远古的白云和山雾,扬着远古的豪情和雄壮,在我的生命中,不知不觉奏响了一段神奇的乐章。
开天辟地,宇宙洪荒。神洲启蒙,五帝三皇。
潇楚一脉,气运炎黄。福庇湘天,万岁悠长。
屈子谪宦,含怨沉江。三魂七魄,遗灵古潭。
此恨绵绵,后辈谁扬?承启子魂,汩罗琼浆。
祖居万州,饲蜂以养。夔门天雄,破峡宜昌。
千里龙云,万里莽荒。鹿奔兔走,地久天长。
吮子之精,感子之光。秭归西悲,哭子之乡。
自误儒生,承来送往。母谪汩罗,渐悟子道。
曼曼修远,山高水长。巍巍岳麓。滚滚沅湘。
文魄腾腾,怪戾彰彰。肇始之母,美人芬芳。
酷政烈烈,疑虑涛涛。理化得时,文事茫茫。
死不改悔,永爱无疆。夫父之酷,更胜政纲。
神精杀戮,炎炎汤汤。揽蕙掩涕,沾襟浪浪。
雷霆万钧,凄凄惶惶。诱我之母,翻脸无光。
助夫为虐,断人愁肠。云涌云峰,哀鸣凤凰。
心随飞雁,泪尽秋花。寂寂江山,落木怅怅。
山水无心,人瘦毛长。小爷懵懵,浮萍天涯。
天下之大,无处逃亡。铩羽而归,一身红疮。
烽火再起,何惧烟狼。同室操戈,不输暴阳。
愚心钝钝,蠢严张张。天传之道,何致荒唐?
阴阳不调,智识勉强?冥顽昧暗,何心煌煌?
无德无才,何欲猛刚?众生浊浊,何我独狂?
劳精苦志,雄震四方?宿命乖蹇,在水中央?
世人攘攘,何我殃殃?乾坤有序,长缺鸳鸯?
背运如此,何神泱泱?脏腑如沸,何人如羊?
东奔西突,病入膏肓。神彩迷乱,有亲如丧。
凄凄秋木,离离原草。虫哀禽悲,哭吾之道。
人世不悯,鬼啸狼嗥。秋去冬来,竟有暴阳。
天毒如此,愧其朗朗。地气混化,幸有孤岛。
江花桃果,四溢纯香。血色苍穹,终淡天光。
三峡虽遥,秭归仍望。汩罗不远,赞子沉江。
英魂不散,召唤飞浪。共守龙宫,端午呈祥。
岳麓喷饭,南山哂笑。松烟枫涛,掩容羞臊。
一脬黄尿,敢拜龙王?屈子之侧,岂容糟糠?
水不我予,魂难归江。桃花人影,随流旁皇。
晷薄翠微,五脏乒乓。峰岭落霞,汗透青裳。
隐隐山寺,钟鸣声荡。传布楚天,我心激昂。
非有人事,怎可入江?承继诗魂,勿虑汪洋。
暴人暴物,视若尸僵。红光乍弱,初呈败象。
彩梦纷飞,西山之上。司令百木,为吾号啸。
桃果滋润,桃花献香。岳麓山人,永镇三湘。
宿命,宿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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