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雪与曼陀
第一次遇见丹，是在今年四月份。城刚从大学毕业不久，便在这家公司当上了档案室管理员——一种本该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干的工作。不过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从没想过要出人头地，只要工资能让他过上平平稳稳的生活，便足够了。那一天，城到这家公司应聘，在公司大楼外，他看见了一大片的山茶花，开满了白色或粉红的花朵。那些花朵肆意播洒着芬芳和青春，让他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丹和林手牵着手走进电梯时，根本就没有留心到城的存在。对她而言，林便是一切，是部了。丹的手不大，握在林手中刚好被紧紧合住，暖暖的，她手心微微渗着汗。她不用低头看，便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想见到林的手的任何细节，毕竟她已不知道多少次地抚摸这双手，并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脸颊边厮磨了。他的手指细长，坚定而有力，指甲总是剪得很整齐，干净，而且有一种凉凉的感觉，让她觉得很舒服。在她看来，通过观察一个人的手的好坏，可以大致上判断出一个人的品性才学。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完美，代表着有教养，严于律己，有上进心，等等。
丹那身素白的长裙，如同一朵洁白的曼陀萝在电梯里绽放。一刹那间，城突然觉得心头一窒，那纯洁素雅的白色，让城又不由得想起他六岁时，在大理一个古老的院子里见到的一株山茶花树。那时他还小，许多的记忆都被时间的流水磨成粉沫并被冲走，但那茶花的样子却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与想象中愈发地明晰，甚至比当时他所见到的还多了许多。那株茶花树上开满期了白色的花朵，在春光中摇曳生姿，让他惊讶于它那滂沱的青春气息和旺盛的生命力。那天是个睛天，不时地吹着早春的风，略显一丝凉意，他不知怎么的，便觉得那株茶花真是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子。父亲对他说，山茶花又叫曼陀萝花，又给他讲了许多有关曼陀萝的故事，说曼陀萝在梵语中是魔鬼的意思，让他越发地觉得这美丽的花朵很神秘，因此也越加地美得不可亵渎。他也更加愿意把山茶花称为曼陀萝花。曼陀萝花被风吹动，时不时有散落的花瓣飘下来，在空气中划着优雅的曲线，仿佛那似有似无的轨迹在空中停留了很久。后来城的父亲常常感叹说，倘若不落，只怕有一千多朵呢！很久以后，城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场面来，却分不清究竟是那时所见，还是自己的臆造。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站在曼陀花树下，沐浴着纷纷扬扬的花雨，她转头来，看着城，眼中充满忧郁，又似乎是无尽的绝望。那女孩的相貌无从记起，可那目光却深深地刺进他心底。这种场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久而久之让他相信，这是他的宿命。
在那一刻，城突然觉得，也许眼前那个正偎依在一个英俊男子身边的她，便是他千万次寻找的梦中女孩。他只看了林几眼，便感到自惭形秽，不由得把手往身后缩了一下。他小时候，一个倒地炸裂的开水瓶，在他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一生都难以抹去的阴影。他触及手背上那扭曲如蜈蚣般的伤疤，心头便涌上一阵恶心与憎恶。
城久久地盯着他与她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如同一只饥饿的狼盯着在鼻尖前翩翩起舞的蝴蝶。
“她和她真是很般配的一对啊！”这样想着，心中不由一阵嫉妒，最后却又觉得欣慰。
一晃过去了一两个月。城虽然明知和丹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地去接近她，只要能跟她说上一句话，便觉得一天都过得快活与开心。他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他手背的伤疤，因此说话做事都显得畏畏缩缩，相比于林的潇洒与大度，越发突显出他的卑微。他心底充满了怨恨，有时心底突然冒起的想法让他自己都十分吃惊。
城在一家书店里挑了一本川端康成的《古都》，正在付钱的时候，突地在店门口的玻璃上的反光中，看到了丹的影子，他还以发自己又看到了幻觉。自从遇见丹以后，他总是神情恍惚，常常看到幻影，看到丹在一株摇曳的曼陀花树下，说着些什么。医生说他休息不好，有一些神经衰弱。
城轻轻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闭上眼睛。一二三。睁开眼，那玻璃门仿佛嘲笑他似的，依旧反射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繁华和无所不在的物质的影像。他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冲动，奔出书店门口，刚好看见丹的背影在街角处一晃而逝。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地跟了上去。
先生，您要买花吗？一个十来岁大小的小姑娘拦住城，怯生生地问。城挥了挥手，准备让她走开，却瞟见她怀中一大簇的各色玫瑰康乃馨百合郁金香之中，夹着几朵白色的曼陀萝花。他不由奇怪地问道，如今也有山茶花卖吗？
是的，这些花是温室培育的，一年四季都能买到，先生，您要不要买一朵？
城买了一朵，却不知买了做什么。
失去了丹的影子，他一下子失去了动力，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江边。
他突然站住了，他看见在江边的望江亭中，丹与林紧紧偎依在一起，看着沧莽的大江滚滚流过，融融的落日缓缓西沉。城呆呆地看着他们，头脑中一片眩晕，心中一片苦涩。他走到他与她身后，才发现这里如此寂静，除了丹与林，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他心中突然想道：“我要是把他们推下去……”
这个念头出现得如此突然，却又自然而然，仿佛一片花瓣飘落水面，激起圈圈波痕。
城神情恍惚，仿佛无意识地一推，随即便看见丹向着无比黑暗的幽涧中落去。他心中充满快意，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他俯视幽涧，丹像一只在风中飘飞的蝴蝶。仿佛电影的慢镜头，她每一丝的恐惧，每一丝的美丽，都呈现在他的眼前。丹的头发和白裙在飞扬，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睁大的双眼中满是绝望，挥动的手臂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而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城定了定神，不禁为自己恶念吓了一跳，额头上凉丝丝地，不知什么时候沁出的汗珠被江风吹着，寒意让他身一颤。他将那朵曼陀萝花悄悄放在丹身边的石凳上，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边敷衍着丹，一边为以后的路作打算。他与城截然不同，他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明确而严谨的目标，并针对这目标标定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最后加以落实。他为了今天，准备了数年之久。他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从名牌大学毕业；他待人诚恳，言语有礼，进退得当，温文尔雅，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出他的任何毛病。最让他得意的是，他演出了一出完美的浪漫爱情。在高中的时候，一次丹病重住院，他请假十几天，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彻彻底底地俘获了她的芳心，从此他与她成了校院中的爱情神话。但是没人知道，丹的爷爷是某名牌大学的校长，他凭着这，在高考成绩并不理想的情况下，进入了那所人人向往的名校。可如今，这颗棋子再也没什么用处了。前几天他认识了公司总裁的女儿安，让他高兴的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自己的学妹，而且对自己的罗曼史十分向往，言语中不时地流露出倾慕之情，也许……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嘴角绽露出一丝笑意。而与此同时，丹正把弄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白花，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若有所思。林说：“咦，这白玫瑰从哪来的？”丹心中说，这不是玫瑰，这是曼陀萝花，而且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种。不过她口中没说话，只是神情有些落寞。林从没给她送过曼陀罗花.她把那朵花珍而重之地放在提包里。
从总裁办公室里出来，正好遇见丹。也许她是有意在等他。林有了高升的机遇，丹心中反而有一些不快活。她迎上来，像往常一样，轻轻抬起手臂，等林来握住她的手，但林只是碰了她的手一下，又缩了回去。丹的神色不由得双黯淡了几分。
林……丹突然开口说。
他站住脚步，看着她。
你……你不去行吗？她迟疑着，试着做最后的挽救。
林皱了皱眉头，转头就走，留下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突然便流了出来。
在闲闷的工作之余，上网，是城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不过，对于他这样一个凡事拘谨的人来说，既使是在网络上，也不会变得善于交际起来，他只会等别人来和搭讪，而不会主动出击。偶尔有人和他说上两句，也会受不了他那一本正经的口气而跑掉。直到一个叫千山暮雪的女子出现。
她向他发出邀请。她说：hi,你好！
他说：你好。
她：你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他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二点整。他：你也一样。
她：我在等一个人。
他：你很孤单吗？
她：为什么这么说。
他：你的网名叫千山暮雪，这是元好问的《摸鱼儿》中的句子，“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沉默一会：想不到你文学功底还不错。
接着他与她开始聊文学，聊川端康成，聊安妮宝贝，聊乔伊斯。她说她从没这么开心过，他也一样。
每天晚上她都准时出现，话题不仅限于文学，也谈到爱情。他跟她讲自己对丹的暗恋，她叫他大胆地去表白。但他没说，他其实已经渐渐爱上了这个叫千山暮雪的女孩，在他心中，千山暮雪已经取代了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他：完美的爱情是不是都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局？
她：不，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句点。
他爱上了千山暮雪，一个不知道在何方的女子。
城，公司里最闲的人就是你了，我想让你去照顾丹，直到她病好为止。
总裁的话让城很意外。但这样也理所当然，只有他这样的人去照顾丹，才不会引人闲言闲语。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丹病了，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但现在他有了千山暮雪这个红颜知己，对丹不再像以前那样念念不忘了。
城静静地坐在她床边，仔细地看着丹的脸，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如此接近。丹的脸色苍白，更与寒风中颤抖的山茶花相似，她微微皱着眉头，仿佛在睡梦中也充满着满心的哀苦。她的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此时正值十一月份，天气中颇有几分凉意。她的手指纤细柔美，在被面微微弯曲，苍白与她的脸色并无二致。它孤伶伶地在那里，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曾经和它紧紧相握的那只手又在哪里呢？
连手指也瘦了呢！城心头不由一阵感慨，她与林不过三个月不见，便消瘦至此么？他不禁生出几分怜惜，轻轻握起她的手，凉凉的，无暖意。他稍稍用力一握，软软的。而在此同时，丹竟轻轻叹了一口气。
城吃了一惊，难道她要醒了？心头呯呯直跳。却见她依旧合着双目，只是她眉目间不再是凄苦，而是满足。城明白过来，她一定是在梦境中把他的手当作了林的手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并不打算立即把她的手送进被中，而是仔细地鉴赏，这是怎样的一双无瑕的手啊！
一个年龄不大的小护士走过来，看见他握住丹的手痴痴地看，不禁嗤地一声笑，把城羞得面红耳赤。先生可真有福气呢，娶了这样好看的一位太太！城知道她误会了，但也不准备分辩。哦，对了，最好买点滋补品，这对太太肚子里的孩子很重要呢！城一惊，什么？你说她有孩子了？那小护士撇撇嘴，都三四个月了，还不知道，男人哪，说什么爱爱爱，其实一点也不把女人放在心上。她边嘟囔着，给临床换了痰盂。
小护士下面说了些什么，城完听不到了。心中充满了失望，奇怪，惊讶，愤怒，怨愤，又似乎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他低下头，自己的手还握着丹的手，城的手很暖和，让丹的手也渐渐温暖了起来。
这是怎样的怪异场面，城的手背上，那块伤疤从腕子一直延伸到第二指骨，暗红与乌黑交错，起伏不平坑坑洼洼地像海边被海浪侵蚀的黑色岩石，又让人不禁想起森林之中，老死倒地的树木表面的行将腐烂的树皮，真像是什么怪兽的手掌啊，却握着怎样的一只柔荑！美与丑，紧握在一起，更让他觉得自己的丑恶。
同时他心中浮起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么软的手，就像山茶花的细嫩树枝一样，或许只要用力一折，它便会断掉吧？就如在那时看到的山茶花，他心中竟有这样的渴望，希望会突然有一阵狂风来袭，将所有的花朵部吹落。在爱的同时，也渴望着毁灭。
他好半晌才抑止住自己心中的邪恶念头，将她已暖和的手放回被子之中。他打量着床头柜上的东西，一本便携式电脑，一些药瓶，几本书，一张硬塑卡片，中间夹着一朵失去水份，变成了微黄的花。他拿起那张卡片细看，认出那是他最喜欢的曼陀萝花，想不到她也喜欢。他依旧将它放在了原处。
丹醒来的时候。脸色似乎很不好。城向她微微一笑，要吃个水果吗？她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睛空洞洞地盯着城看。那么，起来走动走动？她说，今天几号？是不是十一月二十四？城点了点头。那么，你为什么没去参加林和安的婚礼？
林……与安？今天？婚礼？
城倒开水的手僵在半空。他想起来，安，便是总裁的女儿，很漂亮，很可爱，总喜欢穿红色短裙的那个，她和林在三个月前作为公司代表一起去上海学习，难道他们两个……怪不得丹会病倒了。
怎么，他们没回来？在上海结婚？然后再出国度蜜月？丹的口气很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但城觉得毛骨悚然。丹苦笑一声：完美的爱情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局？
不，惟有死亡才是最终的句点。城不由自主地接口道。说完后才觉纳闷，这句话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呢？
丹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目光中似乎充满了期翼，城被她看得心中发毛，说，你。。。。你如果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先走了。
你走吧。她这样说。满脸的绝望。
走出医院时，不知从哪飘来一朵曼陀萝的花瓣，被风卷着飞向城。城伸开手，让它落在手心里。正要细看时，又一阵风来，将它吹得无影无踪。曼陀萝在一年的三四月份和十一月都会开放，只是也许它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季节。城这样想。
这一晚，在等千山暮雪上线的小睡时刻，城又做梦了。而且梦境就像醒着那样的清晰，前所未有过。那株曼陀萝花树便在那里，在那个古老的院子里，缀满了白色的花朵。那个女孩用无比忧郁绝望的目光看着他。花瓣在他与她的视线之间飘落。城极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的样子，花瓣越落越慢，终而停止，浮在空中，拖曳出一条条细细的螺旋状轨迹，仿佛伸手间便可以把握到。而那个女孩，便是丹。她在那里，她的目光如此绝望，她说，别走，好么？他想说好，但却不由自主地说：“不！”于是魔法消失，时间重新流动，凄厉呼啸的狂风卷得花瓣漫天飞舞，狂暴地摇动着曼陀萝树，一枝枝的树枝被折断，撕裂，飘飞……那些花瓣倏地都变作一片红色，鲜红有如血雨，漫天的红雪啊……
城一惊而起，心中忐忑不安，黑暗中，只见电脑屏幕上正闪烁着：
城：
也许我早该走了，但却为了你而留了下来。可你却不愿为我而停留那怕是一秒钟，所以我该走了。带着你送给我的曼陀萝。
千山暮雪
城这时才想到，夕阳下的雪，其实是红色的，不是么？
第二天，报纸上的的某个夹缝之中，登有一则不起眼的新闻，说昨天夜里有一男一女在一个小时内分别在市医院和江边的望江亭自杀，女的还怀有四个月的身孕。非常巧合的是，两个死者都手拿曼陀萝花，男的手中的花是一个小时内在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手中买的，而那女子手中的则是一朵干枯的曼陀罗制成的塑料卡片，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含意。这两人同属一家公司，据该公司总裁和医院一护士透露，这二人是恋人关系，在自杀前曾在网上有过四个月的交流。根据这一男一女的网络记载的一句话，可以推测这两个年轻人可能是痴迷于文学幻想，模仿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的情节，以死殉爱。这句话是这样说的：
他：完美的爱情是不是都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局？
她：不，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句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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