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快!快!不必保持队形,不要管掉队的,都给我拼老命加速前进!”
“王将军,这样真的不要紧吗?没有韩大人、范大人的军令就出兵?”
“都这时候了,还唧唧歪歪个什么军令!要死人的!再不快点死的人更多!”带队将官甩着马鞭吼道,花白的胡子抖动着。
一支三千多人的骑兵队,正疾如星火地飞驰在崎岖的山路上,管带这支队伍的是泾原部署王仲宝。他和他的部队因为元昊意欲进犯渭州的缘故,奉韩琦的军令调守安化,加强渭州的防务。原本他也想加入任福的出击部队,但韩琦以他年事已高,而且渭州也需要得力将领守卫为由婉拒了。但捕盗出身、从军三十余年的他在陇山山麓早已布下情报网,所以第一时间收到了任福部被元昊主力部队包围攻击的军情。连忙一面收拢部队准备出援,一面修了数封求援信,令传令兵快马加鞭送至庆州钤辖刘政,鄜州知州张亢等军政官员处,乞求援兵,但他心中知道这些援兵也许不可能会来。这次任福的出击计划,是韩琦直接领导的,范仲淹既不赞成,也不支持,须知韩琦、范仲淹虽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但两人主持的防区各不相同,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庆州、鄜州虽近,却都是范仲淹管的地盘。
在最短的时间里,王仲宝集结了渭州可以动用的全部机动兵力,迅速开拔西行,这其中有的是他的兵,有的不是,此时他的理智很清楚,这也许就是人生最后一段路,飞蛾扑火的路。拿区区三千人冲向敌人的十万大军,而且没有其他援军,这不是送死是什么?但他非出兵不可,不是因为他与任福、武英、王珪等将官都是生死之交,而仅仅因为他非出兵不可——有些事,总是要去做的。
此时他所不知道的是,秦州通判兼陕西经略判官尹洙当时就在庆州,尹洙之前赶往延州在范仲淹面前乞求范大人发兵策应任福的行动,但范仲淹拒绝了:“宋军新败,士气正沮,当谨守以观其变。”尹洙叹曰:“公于此不及韩公也,韩公尝云大凡用兵,当先置胜败于度外,今公区区过慎,此所不及韩公也。”范仲淹则回答:“大军一动,万命所悬,而乃置之度外,仲淹未见其可。”尹洙只好失望地返回,在路过庆州时,得知了任福兵败被围的消息,立刻越权命令驻扎庆州的刘政全力援救,刘政的部队正在集结之中,即刻就将开拔。
“王将军,前边有两骑迎面赶来,好像是自己人,我们的斥候。”
“把他们带过来!”
“将军!将军!镇戎军完了!全完了!任总管阵亡,在好水川我们的人死了不知道多少!现在夏军已经转到北边去了!将军!满川都是死人,满川都是死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别歇着,换两匹马,给全军带路!”
“带~~~~路?去~~~~~哪里?”
“夏军攻哪里,我们去哪里!”
近了,更近了,趋近隆德时,魂飞魄散的溃兵已经随处可见,没了甲胄、没了兵器,披头散发、浑身血迹斑斑,疯狂地跑呀跑呀,从溃兵那惊恐的眼神和褴褛的衣衫,能读出在好水川发生了怎样恐怖的恶战,宋军遭到怎样的毁灭打击,王仲宝命令尖兵把溃兵驱赶到道路两旁,全军继续飞驰向前,冲向那恐怖的源头。
王仲宝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除了为数不多,只是在追捕宋军溃兵的夏军游骑,竟没有夏军阻挡,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驰入杀声震天的龙落川,呈现在这支援军眼前的已是仿佛人力难擎的局面。
元昊主力全部转到这道山谷后,稍事休息就排山倒海般投入攻击,本来已是苦苦支撑的宋军阵地立刻被冲得风雨飘摇,朱观挥舞着长刀,试图拦阻敌骑的锋芒,现在将官伤亡殆尽,赵律、参军耿傅均阵亡、武英重伤,只剩下他和王珪指挥着剩余的骑兵,但这就像螳臂挡车一般无助,朱观身中数箭,战马也被击毙,两名亲随士兵拼死将他救下逃往民垣高地,须臾之间中军阵营就失守,全部的伤员和随军文吏,都如洪水没顶般陷入夏军铁蹄下,被亲兵拉扯着逃奔的朱观回过头来,凄厉地号叫:“武将军!武将军!杀了我吧,我对不起你。”他知道垂危的武英,那样的伤势,落入敌手,不可能生还了。
此时王珪还陷在敌军阵中,他的马也中箭倒毙,但他依然步行与敌相斗,硬是用铁鞭将一员夏将打下马来,飞身夺了他的马,继续纵横驰击,连杀数十敌,竟是无人能挡,突然一支流箭命中了他的右眼,王珪大叫一声,忍着疼痛冲出敌阵,还没有跑到朱观派出接应的士卒那里,就猝然跌落马下,众人连忙将他救起抬到高地上,解下铠甲仔细一看,全身上下受了几十处伤,已是昏迷不醒。在朱观全力调集剩余士卒死守高地时,又报得清边弩手的指挥官李简中箭而亡,朱观惊愕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这里全体宋军中,唯一一名可以视军的军官了,全军剩余士卒的性命,竟然全系在自己一人身上。
“长枪队!收缩队形,枪要插稳!弓弩手!放箭不要停!其余人等携带旁牌专拣夏贼射上来的箭矢,供弓弩手使用!援兵就要到了,我们只要死守,就能得救!只要死守,就能得救!”朱观用尽最大的音量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伤口被牵掣得生疼,好想躺下休息片刻啊,但是不能,只有自己不能休息,不能软,自己软了,弟兄们就完蛋了。任总管、老武、老桑、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是我啊,我,不愿意当这最后一个啊。
对生的**,对死的恐惧,每个人都发疯地激发出自己全部的能量,长枪手凶悍地突刺,弓弩手毫不停歇地放箭。“真的会有援军吗?会吗?”一名小校疑惑地说。“会的!肯定会的,任总管不会不管我们,韩大人不会不管我们!只要死守,就能得救!”朱观干脆地回答,用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望。“援军!援军!”真的假的?哪里?“真的援军!来救我们了。来了来了!”热泪盈眶的高个子士兵手指着东边语无伦次地喊着。“援军来了!援军来了!”这仅存的千余人此起彼伏地用干巴的嗓音吼着,泪水顺着污秽、充满疲惫的脸膛直淌下来。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以为自己已经是死人,现在,死尸要翻生了。
犹如一柄利剑,王仲宝的骑兵毫无阻滞地刺入夏军的列阵,一向以兵贵神速自夸的元昊,完全没有料到从来军情传递迟缓的宋军,竟然迅速动员了这样一支精锐来援,更没料到这支仅仅是临时拼凑的宋骑攻杀起来竟如此凌厉、顽强。突进的援军如飓风肆虐,吞噬着夏军兵马,连续突破数道防线,完全搅乱了夏军围攻民垣高地的铁桶阵,径直和朱观统领的宋军残部汇合了。
“更生了!更生了!”朱观挽着王仲宝的手臂,热泪盈眶地说。虽然这只是三千多人,但对于已经苦战整日,伤亡殆尽,孤立无援的弟兄们来说,简直胜过百万雄兵。“来吧!来吧!元昊杂种来吧!老子不怕!”嘶哑的吼叫,不停放射的箭矢,夏军一次次成群结队地冲上来,又一次次丢弃成百尸体退下去,这最后的高地竟成了难攻不破的堡垒。朱观在高地上奔走着,不停地下达着命令,要活下去,大家一起活下去,只要死守,就能得救。
“又有援兵!又有援兵!”士卒们呼喊着,指着东边,天色已经开始暗了,看不清旗帜,只能看清人数有数千,天竟然要黑了吗?竟然足足打了一整天了吗?夏军开始变换队形,是要专门对付援兵吗?王仲宝和朱观交换了一个眼色:如果敌寇全力打援,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要趁敌不备打一个反击,敌众我寡,一定要出其不意才行。不能让援军承受全部的压力,他们是为救我们而来的……“又一路援兵!西南边!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凄厉悲壮的号角声穿破了血色黄昏,随着号角悠长的呜咽,所有仍然在战斗的夏兵都停歇了下来,骑军翻身上马,步军肃立整队,从散兵到小队,从小队到大队,把战死者收敛,把负伤者扶上马,一列列一排排,整顿成整齐的队伍,在各部旗帜的号令下,向着归返夏国的方向开拔。金乌西沉,这支铁的洪流,迈着坚定沉重的步伐,坦然自若走向归国之路,沉默、高傲地行走在雄伟巍峨的层层山峦之间,在夕阳的余辉折射下,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黑色的钢铁巨龙,绵延数里依然不见尽头。
此情此景,令所有幸存士卒,所有各路援兵,有生之年永志难忘。
在大宋的疆土上,夏军一日之间有超过三万人失去战斗力,一万五千余士兵阵亡,两万余士兵负伤,其中包括“铁鹞子”的千余伤亡,这也是这支部队自从建立以来的最大损失。但在这场钢铁对钢铁,顽石对顽石的苦战中,他们却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地,以胜利者的身份昂然离开。
在沉重的夜幕中,王仲宝部、刘政部的兵士们,手举着火把,在山谷周围艰难地搜索着还活着的宋兵,好水川、龙落川、姚家川,以及方圆数里的各道山岭沟壑,处处是瘆人的惨呼声,此起彼伏的呼救常常让他们不知道先救谁好。寒冷天气救了许多伤兵,让创口能快速凝固而不至于大量失血而死,但如果他们还不能得到救治的话,寒冷天气也能轻易地杀了他们。但凡还有一口气的兵,此时都鼓起了最后的信念:经历元昊的十万敌寇围攻而活了下来,现在怎能再轻易死掉?
但更多的人连等待救援的机会都没有了,在龙落川和姚家川,宋军遗尸近四千具,武英和他的蕃落骑兵,赵律和他的瓦亭骑兵,还有那些箭矢用尽的弓弩手,死难殆尽,只有少数伤者幸存。步兵在朱观和王珪的苦战死守下,还成队伍的只有朱观管带下的千余人。
在好水川,宋军遗尸六千余具,桑怿和他的先锋营全部殉难,任福管带的蕃落骑兵伤亡超过八成,柔远寨步卒因全力掩护其他部队突围,被敌骑践踏狼藉。其他步兵部队虽然伤亡比例稍低,但活下来的几乎个个带伤。南路军没有将校幸存,孔目文吏等文职人员几乎全部被屠戮。
在这一天,在这距离大宋国都东京一千五百里的,荒凉的谷地,一万零三百名大宋军人阵亡,其中六千七百人来自任福亲自挑选,三天前从镇戎军集结整装出发的部队,三千六百人是在战役进行中陆续加入的缘边各寨士兵,在所有将校中,只有朱观一人活了下来,在所有四百余名低级军官中,战死者有二百六十七名。
那些鲜血,安静地流干了,冻成红色的冰,凝结在大宋的疆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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