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庆历元年二月十四日】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
虽然只是初春,万物尚未复苏,但山谷中的野兽已经渐渐从蛰伏中苏醒,鸟儿也开始从川、贵之地返北,山谷中不应这样安静才是。
还有几十组斥候没有返回,原因不明。
还有……
危机的气味,在无声无息地蔓延。没有理由,但桑怿觉得就是这样,在极度危险环境中为官二十年,很多时候简直如同野兽一般追逐潜伏,他更相信本能的感觉,虽然没有理由。他回马招来常鼎、刘肃商议,常鼎板着脸,翻身下马,命一名军士解下身上的皮甲扣在地上,自己伏在皮甲上仔细凝听。
半晌,他直起身来,吐出几个字:“五里外,大队骑兵,不辨敌我。”
再不能等闲视之了,桑怿命先锋营停止前进,又派出若干组斥候,每组五至十人,以保证不会被敌人轻易吃掉。
不到一刻钟,中军已近,派出信使催促:为甚不前进?为甚在谷地逗留?
桑怿也没法一句话解释清楚为什么,就亲自拨马向任福禀报。
“顾虑有危险,有埋伏?若真有危险原地停留不是更危险吗?从速前进!只要接近羊牧隆城,与驻城守军成犄角之势,夏军何足为惧?”
桑怿无奈地上马归队,他也开始怀疑让部队止步是否失策,就在他接近先锋营时,见各马队正在匆匆地变化队形,几名军官都围成一圈,不禁吃惊:“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赶过去,刘干冲着他脸色青白地说:“完了,完了,西边,南边都是大队夏贼,我们之前派出的斥候都被吃掉了。”
圈中躺着一名身中数箭奄奄一息的节级,几个站着的浑身血污的军士急促地报告可怕的军情:西路数万夏骑正阵容严谨地缓缓逼近,南路黑盔黑甲的铁骑正排山倒海地高速接近过来,离谷地不到两里,整个好水川南麓的夏兵还不知有多少……“什字山口不容有失!”就在所有人尚未完全醒悟我军被包围这一事实时,刘肃尖锐的嗓音响起,同时手指着距离中军位置不远的那处山口,夏军如从那个隘口居高临下冲杀下来,将直接冲断中军阵营,将大军一冲两断,随即左右掩杀,汇合西路夏军,全军覆没将成定局……
“常鼎、刘肃、刘干听令!立即率本部兵马攻占什字高地,阻隔敌军攻势!广锐骑兵随我来!”桑怿用马鞭指着那处高地,突如其来的吼声压住了所有的议论嘈杂之声,这是刘干第一次在军中听到他吼叫,也是最后一次。在人喊马嘶的片刻混乱之中,那声嘶力竭的吼声压过了一切:“我军被围,全军存亡在此一举,随我赴死!全军存亡在此一举,随我赴死!”
广锐骑兵纷纷拨转马头,战刀凌乱迅速地出鞘,在这一刹那他们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对死亡的恐惧充盈着他们的脑海,完全是机械地做出本能反应。此时桑怿一马当先冲向山口,空气中持续回荡着他的吼声:“随我赴死!随我赴死!”,四名指挥使也紧随其后一起吼着:“随我赴死!随我赴死!”紧紧地跟随其后,在他们身后是队形凌乱的千余骑兵战士。敌人隆隆的马蹄声已经近了,再近了,已经看见他们的身影了,是犹如死神杀气腾腾的铁鹞子,所过之处片甲不留的铁鹞子。
桑怿座下的马已经跑得足不点地,拖起长长的鬃毛,马肚子几乎蹭到了地面,马鼻孔张得大大的,以旋风之势向那隆隆的铁阵径直冲去。桑怿从背后抽出铁锏,在头顶挥舞着,口中继续吼叫着什么,平素温和的面孔变得狰狞可怕。其余骑兵唯恐落后地紧紧追赶,仿佛这是赛马场而不是战场。双方的距离急遽接近,在广锐骑兵距离敌阵不到五十步距离时,密如骤雨的箭矢从敌军阵后激射而出,桑怿缩了缩身体,似乎想使出镫下藏身的骑术,但箭矢比他的动作更快,十几支箭射向他和他的座骑,其中三四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右手挥舞中的铁锏在空中有一瞬停留,就全身失去平衡翻滚跌落在尘土之中。
其余骑兵没有停顿,没有躲避,甚至没有腾出一眼来看看落马的长官是死是活,他们速度不减,俯身紧贴着马脖子,继续挥舞战刀向前疾驰,这数百步的尘土飞扬的驰骋中,他们已经丢弃了对生的一切希冀、向往、幻想,自己把自己看作了已经死去的人,不再恐惧、不再悲哀、不再绝望,他们含混不清地吼叫着,冲向密密麻麻的铁鹞子,那里就是他们的归宿。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小队骑兵的尖兵转眼之间就冲撞上西夏的骑兵铁阵,这些装甲脆弱——和全身包裹着重重铁甲,只露出眼睛,连战马也包裹铁甲的铁鹞子相比,这种只在胸背要害之处包裹几处铁甲片的皮甲简直跟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的宋军骑士甚至连高举的战刀还没来得及砍下,就被一支支沉重的铁枪贯穿了身躯,死亡的降临就是瞬间的事,而后来者无视前方倒毙的战友继续杀将上来,把战刀捅向凛然如铁塔的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自杀攻击宛如怒涛拍岸,飞散出浓烈血花的同时也让坚如磐石的西夏军战阵裂开了缝隙,铁鹞子为了应付砍杀这帮突如其来的突入者不可避免产生了队形的混乱,无法保持一致的步伐。继续突入的广锐骑兵楔入人和马匹的密集处,顿时激起了可怕的混战漩涡,甲胄碰着甲胄,马身撞击马身,战刀砍着铁枪,兵器的铿锵,战马的嘶啸,垂死者的哀嚎,响彻着狭小的山谷。
这犹如投羊入虎穴的情形惊讶得中军将士目瞪口呆,但他们知道正是广锐骑兵的自我牺牲保全了全军生存的希望,虽然一万军队被狭长的山谷挤压成了一团,转动十分困难,但渐渐从慌乱恐惧中冷静下来的宋军兵将还是成功地列队结阵:刀枪手在外,弓弩手在内,骑兵配备在开阔地随时准备反击突围,就在这一切紧张进行当中,广锐骑兵已经被屠杀殆尽,千余河北男儿的鲜血在一刻钟内涂满了地势倾斜的山口,而铁鹞子只付出了几十骑伤亡的代价,在短暂的整队后就继续压向列阵未稳的宋军大队。
与此同时,在通往什字高地的斜坡上,怀远骑兵正在常鼎、刘肃的管带下拼死向上冲杀,西夏军已在高地南侧隐蔽多时,此时个个奔突而起冲上高地,拉弓放箭,而怀远骑兵既无重甲也无盾牌可蔽身,只是凭着匹夫之勇奋力拍马向前,刘肃尖锐地叫喊:“退则死!进则生!退则死!进则生!”同时从背后抽出弓箭就在马上连连放射,竟是箭无虚发,数个夏兵应声而倒,从后赶上的骑手也个个高呼:“退则死!进则生!”不避惨烈地伤亡硬往上冲,转眼之间就踏上高地与夏军展开白刃战,居高临下砍杀着立足未稳的西夏兵,而最善翻山越岭步战的西夏“步跋子”继续攀过山梁从南坡掩杀过来,高地上堆挤着双方的兵员,个个杀红了眼,骑兵座下战马倒毙了就步战,步兵的弓折断了就抽出随身腰刀,杂乱无章地砍杀着,赶上谁就杀谁。
冲在最前的是常鼎,他犹如一只林中的长臂猿般,双手挥舞长刀,闷不做声地手起刀落,以精确地刀法和腕力一个又一个结果冲上来的步跋子,一个西夏军官注意到常鼎的勇不可当,便招来十余名最彪悍的长枪手,吼叫着攻向常鼎,常鼎举重若轻地连挡开刺向自己的长枪,反抖刀柄横削,登时撂倒数名敌人,其余夏兵又冲了上来,正酣斗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钉中常鼎的眉心,他喉中轻叹一声就长刀脱手跪倒在地,几条长枪立即刺中了他,常鼎周围的宋兵呐喊而上试图抢回长官的遗体,疯狂地冲向敌人。
就在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时从西面陡坡上又冲上一波生力军,是刘干统领的那个指挥长枪手,他们弃马步行攀登而上,从山梁背后刺杀过来,猛冲猛打西夏军的背后,与怀远骑兵合力将已攻上高地的夏军一一赶尽杀绝。
在付出半数战士牺牲的代价后,宋军好歹夺得了高地的控制权,刘干率长枪手与高地南坡不断涌上的敌人持续接战,刘肃则将其余兵力分派在高地边缘,用弓弩控制着山口的敌人。刘干望着远近山谷土坡上漫山遍野嗷嗷叫着掩杀而上的西夏兵,可能会被敌人俘虏的恐怖念头浮现在脑海中,这份恐怖甚至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比起什字高地的争夺,对于任福中军的直接冲击倾注了元昊的更多注意力。十万西夏大军中有超过六万都集中在好水川的西面、南面的山谷之中,论人数和战斗力都对任福军形成绝对的优势,但千沟万壑的多山地形却让兵力的充分展开成为难题,于是元昊一手带出的铁鹞子在他的构想中成为砸碎宋军抵抗的铁锤,这把铁锤结果了桑怿的广锐骑兵之后,正以森严的压迫力碾压而去,从东头到西头,长枪猛烈地撞击、穿透宋军插在地上的长盾,重剑砍断宋兵挺起的数排长枪,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推进着,一骑被刺倒了身后立刻有一骑补上阵势,钢铁撞击钢铁,血肉撞击血肉,发出可怖的闷响。顶不住如此猛烈冲击的宋军阵型很快就开始扭曲,凹陷。
布在后排的宋军弩手从未遇见敌人如此接近,死神如此接近,求生的强烈愿望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潜能,压箭、举弩、击发,压箭、举弩、击发,压箭、举弩、击发……这一系列极费力气和技巧的动作连贯异常,竟达到平素难以达到的射速。跳镫弩发射的箭矢短而轻,穿透力却极强,是重甲骑士的大敌,此时又是距离极近的平射,更是增强了杀伤力,前排密集排列的铁鹞子连连中箭,连人带马倒毙在两军阵线之间,阻隔了后排兵马的推进,他们由于身负重甲转动不灵移动缓慢又成为弩手们易于瞄准的新目标。这些弩手显然是吓坏了,只是不停地射呀射呀,连他们的指挥官李禹亨号令他们分组轮流放箭的军令都置若罔闻,另一名指挥官刘钧见此情形完全傻了眼:压弩放箭是很耗士兵体力的活计,这样疯狂连射的结果必然是后力不继,那时就只能等死了,他不得不冲向一个又一个士兵,强令他们停手、冷静,李禹亨又召集每一个都头,申明他们各队的轮替放箭顺序,好一阵子弩手们才恢复正常的射击节奏。而此时夏军阵后展出一面大旗,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挥舞着打出暗号,铁鹞子立即有条不紊地分散队形,向左右散开,如同两只巨钳左右向宋军阵型两翼薄弱处合击。
任福早已从全军中伏带来的震惊和挫败感中走出,在半个时辰之内迅速准确地下达了数项命令,阻止了宋军在敌骑冲击下的崩溃,而此时优秀骑兵指挥官的本能让他迅速地感应出战场局势的变化,他立即命任怀亮率一千蕃落铁骑从左侧迎击敌骑,而自己亲领一千蕃落铁骑从右侧迎击,就在他准备出阵时,他放眼望到什字高地上数百宋军正与三面包围上来的西夏步兵苦战,顿时意识到扼守此高地的重要性,于是命令柔远寨主王庆从本部兵马中分出一千步卒援兵高地,随即拨马领兵而去,双方的人和马匹立刻卷起死亡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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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守羊牧隆城的老将王珪有个习惯,每天清晨都要给自己算上一卦,多年来身经大小阵仗无数的他,越是战事激烈的时候越笃信自己从小就精通的阴阳术数之学。
而今天,望着城东不远处那如树林般密集,潮水般频繁调动的西夏军兵,他又抓起了散置在桌上的算筹,收回整理成一把,双手飞快地在桌上移动着,巧妙地挪移着算筹,那支支黑色的算筹仿佛在小舞台上,随着他的双手翩翩起舞。须臾,他吁了一口气。
坎,坎下坎上。九五、上六两爻动。
是一个凶卦,但好像又不是最坏的情形。
他定定神,全身整束停当,唤了自己的副手訾斌前来,命他立刻点起城中可用的全部兵马整装待发,又唤护兵给自己准备马匹、铠甲。此时一个戎装少年闯进屋里,问道:“爹爹,夏军并未攻城,您是要主动出战吗?敌众我寡,选择野战对城防不是更为不利吗?”
“光嗣啊,爹率军出战并非为了羊牧隆城,任总管前日已有信使与我相约今日出兵合力破贼,但今日我看夏军的调兵态势,竟像是反将任总管的大队阻截包围了,我不出兵,岂不有负任总管之约,见死不救?”
“这,这……这太凶险了,爹爹,让我随您一起出战吧。”
“傻孩子,爹不会有事的,刚才那卦说得明白,今日爹爹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光嗣你要在城中用心练武,听大哥二哥的话。”
王珪说完这话就转身出发了,留下王光嗣一脸迷惑:爹爹的算卦真的那么准?去年一次出战前,他算了一卦料定自己此次必死无疑,让家里人准备料理后事了,可后来虽然受了极重的伤被抬回营中,但还是活过来了。看来爹爹算卦还是会不准的,但这次……这次千万要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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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福率领蕃落骑兵冲向正欲突入的铁鹞子,双方的马匹撞在一起,拥挤在一起,面对着命中注定的顽敌,开始了一场可怕的屠戮和挤压,刀剑砍劈着铠甲,长枪穿透着**,双方甚至连呐喊声都停止了,听见的只有战马的嘶啸、兵器的铿锵和骑士胸膛中发出叹息。在搏斗的漩涡之中,任福左手使铁鞭,右手使铁锏,左抡右砍,专往敌人头上重击,砸得数个铁鹞子连头盔带脑壳都迸裂开来,可怕的力度和残暴简直不像一个六十一岁的老人所为,他的手下也个个奋勇,与对手斗了个难解难分。在左翼,使长枪的任怀亮奔驰如风,他管带的骑兵仿佛一把匕首,在西夏铁骑阵中捅来捅去,纵横决荡,制造了大量的失血,虽然付出不少伤亡,却也搅得对方的队型一团糟,无力集结成阵一举冲溃宋军。
“真是铁锤砸上了顽石,猛虎遭遇了恶狼。”元昊听得前沿的军报源源不断地传来,不禁喃喃地低吼,本打算利用铁鹞子的冲击力一举将宋军冲溃分割,速战速决,谁知被视为大夏军人中的军人,勇士中的勇士的铁鹞子竟然被任福缠住了,不但付出了近千伤亡,更糟糕的是谷地隘口都被体形庞大笨重的铁鹞子和不少战死马匹堵住了,夏军无法大量将兵力投入战场,兵力优势根本无从发挥,简直是有力使不出。他立即果断地吩咐掌旗官打出旗语:铁鹞子撤出战场,正军骑兵从西侧展开攻击。元昊又另外分派两千负担兵【注3】带着套索长钩将挡路碍事的倒毙马匹尸首拖出战场。
看见那些拖回的铁鹞子尸体,有的面目被踩烂,有的缺胳膊短腿,有的身上插着密集的短箭,那些未被马蹄践踏过的脸上都圆瞪着眼睛,露出愤怒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元昊不可抑止地痛惜和愤怒:这些不少都是他还是大夏太子时精挑细选、一手带出来的兵,跟随着自己西伐甘州,南讨吐蕃,东征攻宋,建立了无数功勋,今天竟然在这场胜券在握的战役中,就这样命丧黄泉了,此时这党项酋长性格中凶暴的一面控制了他。“我不要任何俘虏,只要任福的人头!”
西侧的正军呐喊着卷杀上来了,他们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发挥骑射的特长轮番地向宋军阵地放出密集箭矢。而在南侧的战场,在迅速地清理出通道后,接替铁鹞子出战的是由清一色汉人组成的“撞令郎”。撞令郎在西夏历次作战中都是充当全军的先锋,汉人在西夏地位极低,只有从军立功才能得到可怜的一点尊严,这些汉兵就是为了赢得那起码的尊重,视死如归地策马冲杀在前。已经与铁鹞子战得疲了的宋军喘息未定,又将刀枪弓弩举向了自己曾经的同胞,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此时在任福管带下与“撞令郎”激烈接战相互砍杀的大宋蕃落骑兵,有半数以上恰是居住在宋境内的蕃人,蕃人为大宋效死,而汉人为大夏尽忠,民族仇恨和歧视结出的就是这血酿的苦果,这些卑微而顽强的,被践踏,被损害而茫然不知的士兵啊,他们满怀仇恨,冷酷无情地互斗着,即使翻身落马还在马下彼此扭打,尸体像兄弟一样紧紧相互搂抱,鲜血流在了一处。
【注3】正军:西夏的主力部队,由各部族抽选精壮男丁,然后从中2选1而出。
负担:担负正军的后勤补给工作,由从正军中落选的壮丁4选1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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