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好水川 > 第一节

?    【庆历元年二月十二日】

    “老桑,难道你也会信那些蕃官的话吗?你也会信我二叔会叛国投敌吗?”

    说出这话的是骑在马上的一个军官,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年轻的脸上带着愤恨的神色。

    “明明有逃回来的卒子说我二叔是奋身杀敌负了重伤才被夏人虏去的,诬告二叔的黄德和那厮不是已经被腰斩了么?怎么还有这种传闻,老桑你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吧……”他越来越大的声音引得前后队列中不少骑兵的侧目,他们眼中闪出隐约不满——作为先锋营的副队官,在引导全军转进三川砦隘口的当口,却在喋喋不休地说道自己的家事,这年轻的长官实在太那个了。你是刘平的侄子又怎么了不起了?不管刘平有没有投敌,他在三川口之战率全军战没,这样的耻辱又怎么洗得清呢?

    “恩~~也许这是夏人的迷惑伎俩,或者是这些投诚蕃官为了显摆他们了解兴州内情,故意这样吹嘘的,现在我们的细作也在尽力接近兴州,也许不久就有你二叔消息了。”桑怿用这样连自己也不知道信不信的话语敷衍着自己的副手刘干。就在半个月前,他数次潜入敌方防线,先后与四名敌将设下盟誓,迫使他们最终率领数百党项兵投诚大宋,投诚者提到了已被俘近一年毫无音讯的刘平的消息,也难怪这会让刘干抓狂。桑怿来到西北前线才不到半年,没有见过刘平,但想到一代名将落得如此下场,要在兴州度过屈辱的残生,他心里也不免黯然。

    自从党项叛宋以来,元昊对于宋军来说就是不可战胜的存在,只要他亲自领兵进犯,宋军迎战的无论是老将还是新锐,兵力是大是小,都逃不脱败亡的命运,战局的发展仿佛就操纵在这党项酋长的手中一般,夏军总是能对宋军的种种调度和弱点了如指掌;而兴州的一切,对于宋军来说,却一直是迷一样的存在,还从未有一个宋军谍工,能深入到兴州腹地,得到关于伪西夏宫廷的准确情报,元昊对西夏国都有森严的戒备,汉人探子想混进去几乎不可能,而大宋朝廷对于军中担任谍工的“熟蕃”无法改变的怀疑态度,“熟蕃”刺探能力的低下,如此种种,都让宋军获得第一手情报十分困难。

    桑怿眯着眼望着眼前那波澜起伏,层层迭迭的险峻山岭,不知道这山脉之中隐藏着多少元昊的探子,而宋军的斥候却只能在及其有限的地区活动。桑怿想,如果把这批投诚的夏军士卒训练成忠诚的谍工,再把他们派遣进夏国腹地,也许将来我们的情报会得到丰富,作战会更有把握吧。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元昊领军号称十万入寇,西夏游骑正在大肆侵掠怀远寨,静边寨一带大宋防线。以往每一次西戎入寇,宋军只能被动地在防御据点内固守,或者疲于奔命地匆忙施展救援,地区长官甚至求神拜佛乞求元昊自动撤军。但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这支由任福统领的特混部队迎向西夏铁骑的前进方向骄傲地进发,他们不再是消极被动地防守,而是要主动出击,决意以高度的机动和勇猛给西夏军致命的一击,击破元昊军和他那不可战胜的神话。

    这支寄托着重振大宋军威,扭转西北战局使命的部队编组成军还不到十天,总计一万八千人,都头副都头以上军官四百余人,集合了来自镇戎军、环庆、鄜延两路全部精锐兵将,与一般宋军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不同,任福部有约七千人是骑兵部队,同时每名军官和随军文职官吏都配有充足的马匹。

    骑兵中有四个指挥的轻骑系元昊反叛后才从河北调来的“广锐”骑兵,广锐骑兵是从河北河东各地义勇民兵中选拔而成,马匹由士兵自家购买饲养,由官府补助买马喂马的钱,这些自幼在河北平原上纵横驰骋的小伙子个个能骑擅射,唯一不足的是马匹不是血统纯正的高头大马,个头都比较小,所以不胜重甲,只能充当轻骑兵,隶属于桑怿的先锋营。一个番号为“有马安塞”的指挥是从本地土著中征集的轻骑兵,新进才从厢军升格为禁军,是直属主帅任福的斥候和通讯队伍,其余均是全副重甲的铁骑,从番号为“蕃落”的骑兵中选锋成军,蕃落骑兵均从娴熟弓马的陕西边民中选充,有半数以上是已汉化的“熟蕃”羌人,论耐劳耐战在西北禁军中首屈一指,虽冲击力和威名还远远不及西夏的“铁鹞子”,但也是宋军中千挑万拣,个个身经百战的精锐。

    步兵方面,以在历次防御作战中享有声誉的清边弩手六个指挥为骨架,佐以环庆、鄜延两路各军中的敢死勇士,这些士兵大多至少经历两次以上的作战。

    因为是在不同部队中的选锋,所以军官、节级的比例相当之高,许多节级在队伍中也仅充当一般军员,至于他们为何自愿参加这次行动就不得而知了。【注1】

    因为是一次长途奔袭的闪击作战,必须确保全军的机动性,而且预定作战区域内有怀远城、张家堡、龙竿城、羊牧隆城、得胜寨等数座宋军据点可供补给,所以没有辎重队和粮草队,也没有伙头军。各军士均仅携带三天分量的水和干粮,每名骑兵携带半斗生谷作为马料。

    以先锋营为前导,全军穿越三川口之后向怀远城方向转进,远远近近的山峦,纵横交错的沟壑和川道,都由远至近地一一清晰起来,又由近至远地一一模糊,这一带是宋夏两军多次交锋的战场,在每一条沟壑中支离破碎的旌旗、断枪残弓、覆盖着腐烂鞍桥的战马骸骨随处可见,但并没有多少人骨——这里还算是宋军防区,蒙难宋兵的遗骨都好歹得到了收敛,而对于一向军令如山的西夏军来说,遗弃同僚是相当严重的罪行,所以入侵的西夏军总是拼死抢回大多数战死者遗体,哪怕为此付出伤亡。

    虽然目睹昔日的战场,追忆宋军曾经的败绩令人不快,但总的说来,这首日的行军相当顺利,虽然天气还相当地寒冷,但初春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战士们的铠甲上,反射着柔和的光辉,也带来一点点暖和的热度。不断有侦察归来的轻骑飞驰着来到中军汇报军情,又不断有轻骑被派遣到北路、西路和南路展开新的侦察,全军以不错的士气有条不紊地推进,到了申初(下午3点)左右,已经走了三十里(其中包括从镇戎军出发到三川寨的十里路程),距离遭遇夏军攻击的怀远城只有不到十里的路程。此时任福颁布了第一道命令,传令先锋营加快前进速度,先导部队分散队形以备接敌,而中军主力减慢前进速度,加强戒备。

    大约两刻钟之后,在偏西的大陆沟方向、西北的吴家庄方向,先锋营的尖兵均与敌游骑遭遇,这是任福部在这次战役中首次与敌接战。

    “禀任帅,先锋营广锐第十六指挥在大陆沟方向遭遇小股敌骑,我部斩贼四人,伤十数人,其余向西北方向逃散。”刘干来到任福的马前禀报着全军第一次接战的战果,“我军阵亡一人,伤六人,俘获马两匹。”

    “是夏军哪一部族的骑兵?有抓到活的吗?”

    “属下惭愧,没有抓到活的,看服色相貌,像没藏部的游历骑军。”

    “传令先锋营,加速前进,从速赶往怀远城。”任福挥挥手,示意刘干可以归队了,他看着刘干已经快马加鞭赶往前队,对紧随身后的其余部将说:“老夫料得果然没错,夏贼还是沿用以往的战法,元昊亲率正军直捣渭州,而用部落骑军在大军两侧专事骚扰破坏,制造夏军在各处入寇的假象。”

    “是啊,元昊这厮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伎重施,殊不知我们早就将他这套看穿了。”直言快语的钤辖朱观说道,“这次他胆大妄为地深入渭州,只要我们断了他的后路,把守各路隘口,他的十万大军就是落进陷阱的野兽了!就是不能全歼也把他们冻死饿死。”

    而向来行事稳重,在军中以顽强耐战闻名的泾州都监武英说道:“我军致胜的关键是兵贵神速,要在西贼还未醒悟过来之前,以雷霆之势斩断其后军,否则一旦拖延,以元昊的狡诈多疑,战局必然有变。”

    “老武你说得很对,但这次我部有万余步兵,他们的行进速度再快也有限,而单凭骑军兵力又嫌薄弱,我也很为难啊,这次是许胜不许败的买卖,你们兄弟是不知道,那些朝廷大员们为了是战是守吵得都快撕下脸皮了,要是咱们这次又无功而返,又不知道要怎么被那些属乌龟的怎么嚼舌头了,以后再想出击就难咯。”任福像个平常的老人一样发着点小牢骚,随即颁布领导第二道命令:所有与敌接阵的部队都收起本部旗帜,不使夏人看出本部番号;令全军加速接近怀远城。

    一个时辰的急行军后,先锋营回报:怀远之围已解,桑怿部与在怀远城驻守的常鼎、刘肃部骑兵在城南五里处汇合。

    与常鼎和刘肃相见时,桑怿身边只有几百骑,其余将士包括刘干都被分派出去追逐敌骑或侦查敌情,他自己也很想亲身去追逐敌人,像以往单骑追贼一样,但现在自己的身份不同了,只能忍耐。常鼎是个高瘦,冷漠,脸色很让人不快的中年人,刘肃却有一张年轻而活泼的笑脸,这让二人形成鲜明地对照。他们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向怀远城中并辔而行,彼此交换了近日的战报,此时又一道将令下来,命全军在怀远城南,静边城东扎营,怀远骑兵归先锋营节制,明日随同全军开拔击贼。刘肃有些惊讶,声音尖锐地说道:“大军为何不进驻怀远呢?”常鼎阴沉着脸什么也不说,桑怿沉吟道:“大概是为了取南下的捷径,加快全军的速度吧。”但他对节制千余怀远骑兵一事并不多谈。

    随着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部队一批批地到达预定宿营地,一天之内推进了四十里,对于骑兵来说还算凑合,对于背着弓弩刀枪等沉重装备步行的步兵来说简直是苦难的旅程,他们一到地方就都一屁股坐在地上死也不动了,要军官们骂骂咧咧挥舞着马鞭才能把他们抽起来做安营扎寨的例行工作,而骑兵也不轻松,不断有小队被遣出执行任务,虽然士兵们很心疼马蹄就在这样坚硬不平的山路上磕磕碰碰,但也没办法。

    先锋营在大军西南半里隔一道战壕扎营,刘干逐贼归来后,看见在帐中与其他军校谈笑风生的刘肃,顿时十分不快,他拿着自己的食物走到帐外,跟正在整理马具的桑怿说:“咱们怎么要跟那个没卵的家伙一起打仗?任总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他不说,桑怿也觉得自己有些背运:第一次参加如此重要的出征,不但要承担全军先锋的重任,还要节制三名有职有品的军官,一个是脾气孤拐的老将,一个是说不定极有背景的宦官,一个是年轻冲动的娃娃,真是伤脑筋呀。好在他们打起仗来都是一把好汉,不用担心他们临阵脱逃之类的事情,于是他拍了拍刘干的肩头说:“太监里也有好汉,别光盯着人家的卵不放没甚么意思,他作战是一把好手,这几天把城池守得滴水不漏,你要胜过他不容易呀。”

    “什么?我比不过他?老桑您走着瞧吧,让那不男不女的看看,我刘干怎么立功的!”

    随着夜色渐渐深沉,解下甲胄的士兵越发感到天气的寒冷,士兵的干粮无需煮食就能食用,但他们随身携带的饮水或酒都已经冻结成冰。任福下了将令,禁止士兵私自举火,只在指定地点燃了十几个火堆,士兵们只好排着队等待着轮到自己靠近火堆,把饮水加热融化,把僵硬的身体烤暖和,长长的队伍整夜都没有散去。战役的胜利,死亡与生存,对于士兵来说似乎都是遥远的事情,唯一能靠得住的梦想就是,喝口热水,吃口热饭,暖暖地睡个好觉。

    这样的梦想不属于先锋营,他们整个晚上都没有解甲卸鞍,四周不断有西夏游历骑兵出现,甚至试图插入先锋营与大军的接缝地带。几位军官就轮番地率部出击,因为宋军常以五十人为一队出击,而遭遇的西夏游骑常是五六人,十数人一伙,宋军凭借人数优势和弓箭质量优、射程远,整晚颇有不少斩获,累积起来砍了百余个首级,还抓了几个活的,这让疲惫的将士好歹得到点安慰。

    【注1】按照宋禁军的满额编制,一指挥为500人(步兵)或400人(骑兵),设指挥,副指挥各一名;一都为100人,设都头,副都头各一名,副都头是军官的最低级别。一都之内有十名节级,地位比军官低,比长行(普通士兵)高,相当于现代军队中的班长、士官、军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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