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婚姻十年 > 第十五章 家

?    几天后,我回到了秦州。我一个人的家。

    这时候,那个纸箱厂的老板却让法院的人送来一张传票,我看了一下,在起诉理由一栏写着“民事纠纷”四个字。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因为此前送来的传票太多了,王长安也跟着上了好几次法庭,王长安一分钱的资产也没有,法院和当事人也都奈何不了他,他在法庭上老老实实承认他欠债的事实,表示有了钱立刻还钱,法院和当事人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把事情交给执行庭去执行,可是执行庭也执行不下去,事情就这样一件件不了了之。

    那些借钱给王长安的人,不肯罢休,就又缠着法院。

    法院有什么办法呢?谁也没有办法!

    谁叫你当初借钱给他呢?他是一个穷光蛋,一屁股屎擦不净,自顾尚且不暇,哪里又有钱还你的帐呢。你就慢慢等着吧,你不等着让谁等着呢。公司垮了,人不见了,你说怎么办?

    法院的人这样对那些打官司的人说。

    那些企图通过所谓法律途径解决问题的人,也只好一次次从法院的门进去,又垂头丧气地一次次法院的门出来。

    见到法院的传票,我总是在想,王长安办公司以来,所有借的钱了,贷得款了,没有一分钱是用在了我们家里面,他那么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他的事业之中,那么痴迷于他的事业,一心一意地要把他的事业干成,我对天发誓,在这一点上,王长安可谓没有一星半点的私心杂念,他没有把公司的一分钱拿到家里来,用在我和孩子身上。

    说实在的,我要是得了他一分钱的好处,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得怨恨于他,要是早想到,到了最后欠银行的贷款会变成呆帐烂帐,而被银行充掉,说不定我当时会劝他挪一部分用在家里房子的装修上呢。

    他既然一分钱也没有花在家里面,那么,他借钱的事跟我就没有一点的关系了,现在人大已经把果农的问题作为议案反馈到了秦丰公司的上级主管部门去了,就等着上级部门来处理去吧。

    过去为了保护他,不敢得罪要帐的人,害怕态度不好惹恼了人,反招致不测。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接待来人,敲门时也不敢不开门,以防要帐的人明明知道家中有人而不开门,怨气找不到出口,而通过别的渠道去发泄。

    凡是到家里来的人,无疑是怀抱着希望来的,如果不能让他的希望得以实现,至少也要做到不能再把仇恨留给他。有的人来得多了,怒气冲天,到了家里,说几句劝慰的虚话,也算是给他提供一个施放怨气的机会和场所,不然的话,怨气会越积越多,终至于可能燃烧成熊熊烈火,酿成不可预测的可怕后果。

    听说,日本不就有这样一个公司,在一个空房子里悬挂一个橡皮假人,让受气的员工对着假人挥拳头大骂,以施放压力和不满吗?

    基于这样的思想,我总是对前来要帐的人以礼相待,和颜悦色,有时,甚至是强打精神,挤出笑容,尽可能把希望带给他们,让他们把怨气尽情发泄。

    常常感到,我对他们说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空洞,很无力,很苍白,可是我还要这样说着,安慰着他人,也算安慰着我自己吧。

    当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容易打发走一批人之后,我累得几乎站也站不住了,我把自己摔在床上,身子象瘫了一般再也起不了床。

    我好累,我心累,我的身体也累。我打发走一批人,比我上一堂课要不知累多少倍。

    现在,人人都知道王长安躲出去了,他连自己母亲的丧事都没有回来料理,他现在绝不在秦州是肯定无疑的了。

    所以,对于现在到家里来要帐的人,我的耐心就少了一些,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苦口婆心地颠过来倒过去地解释个不停了,有时对来人还相当反感和冷漠。说实在,我感觉我实在无力再坚持下去,我越来越反感到家里来的人,越来越对他们失去忍耐和热情。

    “你们老是找我干啥嘛?缠着我顶啥用?我又不欠你们的钱!”我的态度开始有些恶劣了。

    “反正他欠你们的钱,也不是我欠你们的钱,他现在不在家,你们在我这坐着又有什么用呢?你们还是回去吧。等他回来了,你们再来吧。”

    “那王经理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们问我,我还不知道想问谁呢?他走了以后根本就不给我联系,我哪里知道他时候回来呢?------我还去找过他,也没有找见。”

    我说着说着,竟触动了自己内心的酸楚,不觉得流下了眼泪,来人见状,也就只好十分无奈,又十分沮丧地离开了。

    这样,慢慢地,要帐的人也就不再找我了,我也似乎觉得王长安做下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哪里想到,这个纸箱厂的老板,竟然曲径通幽,别出心裁地让我跟王长安的事情挂上了勾,我的利益会因为王长安的牵连而遭受到直接的损失。

    传票第三次送达的时候,负责送传票的法院的姜干事,直接到学校去找我,一方面让我在送达书上签字,一方面通知我下个星期二必须出庭,否则法院有权在传票第三次送达后强制押送当事人出庭。

    “当事人?我怎么成了当事人?”

    “到法庭你就知道了。”

    我被办事员小姜通知到法庭的头一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乘着一条大木船,一条在黄河的浊浪滔滔中上下颠簸的船,是小时候的跟母亲渡黄河回老家的情形一般,不过这时的船没有那时的平稳,船外面的黄河水也比以前更大,掀起的巨浪更高,更加地涛声如雷。——那时的船比梦中的船要大很多,坐船的人也很多,所以尽管船的外面黄水连天,浊浪翻卷,但却不那么令人害怕。

    而此刻,这条被一个人撑着的小木船,一会被混浊的巨浪推向浪尖,一会又被无边的黄水深旋起来,我看不清那个撑船人的脸,我很想看一看他的脸,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却怎么也看不到,他就是不转过他的身子来。我始终只能看到了他的一个背影。从背影和他笨拙撑船的动作来看,这个撑船人不象是一个长年在黄河的风口浪尖上苦度春秋的人。他的脊背是平板的,没有长年劳作的弯曲度,他的动作也不够有力,反应也不够敏捷。

    我怎么上了这样一条船呢?我担心这个人一定会把船撑翻,扣到黄河里去,我惊恐着,船一会象是真的要翻了,一会又象是要沉了,我想大声地对撑船人喊:小心一点,船要沉了!

    可是,我想起母亲小时候带我过黄河时把一个小包袱挎在我肩膀上时交待我的话:“上了船千万不要说‘沉’,一说沉,船就要沉了。”

    我肩挎母亲递给我的小包袱,一会就觉得小包袱很沉,我背不动它。但看到船正缓缓地行进在无边的黄水之中,有浪花溅在我的脚上,我就一直忍着没有敢说一句“沉”字。

    在梦里,我想到了这一情节,想到母亲叮咛我的话,就没有喊出“船快沉了”的话。

    但在船的上下颠簸之中,我却一直惊恐着,揪心着。

    渐渐地,船行进到一个水波宁静,波澜不惊之处,小船在这柔软得象是海绵一样的水中轻轻地晃动着,让人感到一阵舒服。我正庆幸船终于摆脱了巨浪的纠缠,行驶到如此平缓的地带,忽然感觉到不对。船竟开始慢慢地往下沉,黄河水一点点地漫上来,淹没了脚,又淹没了腿,------啊,我掉到黄河里了,我被黄河水淹没了。

    一阵巨大的惊恐,我醒来了。

    母亲说过,黎明前的梦最准。经验一次次告诉我母亲的话没错。

    望望窗外,恰是黎明时刻的天色。不过这是在早春时节,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天空中,几颗即将隐没的黯然失色的星星显示着白日还没有顾得上姗姗来临。看起来依然是一个还没有睡醒的万籁俱寂的夜晚。

    我无法入睡了,我在想我刚才做的那个梦。我梦见了大水,母亲说过,火为信,水为财,梦见水了必定要发财。我要发财吗?我能发什么财呢?我明明是掉在了水里,被无边的黄河之水吞噬掉了,被水淹死了。这种情况下还能发财吗?但如果不是“财”的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猛然想到今天正是法院让我出庭的日子,我的心一阵抽搐,啊,让我到法庭干什么呢?一定不会是好事情吧。

    一定又有什么大灾难在等着我吧!

    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梦,这样一个让人惊恐不安的梦!

    我怀着万分恐惧,万分忐忑之心来到法庭上。

    个子高大,脸上坑坑洼洼,看得出是年轻时候脸上起过很多粉刺的人是庭长,两边坐着的,一个是送传票的办事员小姜,他此时担任书记员的工作,另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长着一个蒜头鼻子的人,经他本人介绍是审判员。

    他们三个人坐在一排,对面坐着那个纸箱厂的老板。他在抽烟。

    我到法庭的时候,似乎该来的人来全都来了,看他们的样子,他们都在等我。

    看到这阵势,我一下子便有些紧张和不安,也不知道纸箱厂的老板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该跟谁打招呼,小姜对庭长和审判员说,这就是王长安的爱人殷媛媛。

    审判员示意我坐在纸箱厂老板的旁边,这样我就和他坐在了同一张长条木椅子上。我并没有朝他看。不知道这个曾经想要侮辱我的胖男人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

    审判员向庭长打了个招呼说,那就开始吧。庭长点了点头,说开始吧。

    审判员把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我,我站起来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是一份民事诉状副本。我还没顾上详细看,审判员开口了。

    他说:“今天开庭调解党满堂诉王长安欠其34788元人民币至今未还一案。”

    原来这个好色的纸箱厂老板叫党满堂。

    审判员接着念到:

    1995年4月24日,王长安找到兴盛纸箱厂厂长党满堂令其为他收苹果提供纸箱,随后王长安又多次到兴盛纸箱厂去验货,并对纸箱的大小、规格、纸质提出了具体要求,王长安踩在样品纸箱上进行检查,随后同意兴盛纸箱厂按要求进行生产,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

    1995的10月4日、10月24日,王长安先后两次从兴盛纸箱厂拉走价值23400元的纸箱,当时没有付款。王长安口头答应年底付款。

    年底,党满堂找王长安要钱,王长安就给党满堂写下了欠款23400元的欠条,(欠条附后)。

    1996年4月7日,王长安又找到党满堂,从党满堂处借现款10000元,说好年底一定还钱,党满堂考虑到是朋友关系,而且只有资助王长安让其赚钱,自己原先的纸箱钱才有望从王长安处要来,故借给了王长安10000元钱,当时王长安又给打了借条(借条附后)。

    1996年底至今,党满堂多次找王长安催款,王长安避而不见,现据调查王长安已失踪。

    党满堂所办之兴盛纸箱厂属个体私营企业,王长安所欠债务为党满堂个人财产,为保护个人财产不受损失,党满堂请求法院裁定王长安清偿所欠纸厢款及欠款包括利息共计人民币34788元钱。

    鉴于王长安现已失踪之现状,党满堂要求将王长安现居住在金诺小区5162号楼的房屋预以评估,以抵偿王长安所欠党满堂之债务。

    ------

    现当庭调解。

    原来,这个纸箱厂的老板要把我们家的房子要走!

    王长安呀,王长安,你留给我和孩子什么了呀!你在我们学校的小平房里住了那么多年,好容易住上了单元房,一天的好日子没来得及过,你就下海了。

    你下海也罢了,可你为什么那么不谨慎,那么不小心,那么胆子大呢?你把人家果农好心好意交给你的苹果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交给了那些南方鬼子,那些骗子。

    你没有一点市场经济的经验,你不懂得市场经济运行的规律和规则,一年没有干好算是没有经验吧,可是为什么吃了亏后的第二年你还那么不小心,不负责,不听人劝,不吸取教训呢?结果,你一败再败,终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你终日里不在家,家人享受不到和你在一起的幸福和温馨,你跑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说你了,你还挺委曲,挺不服气。你一张口就说:

    “没球事干了,你知道个啥嘛?”

    你认为你是在为这个家操心奔忙,说你狠了,你燥气,还要打人,你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结果你忙了一个什么名堂呢?

    你的唯一的财产,这套房子,你连顾得去装修一下都没有能顾得上,就那么凑合着,寇乃旺和肖万寿和你一起逃难的时候,夏天天太热,在咱女儿的小床上挤不下,冠乃旺只好在地板上铺几张报纸睡觉。

    你住上这套房子后,因为总是没有钱,欠着水电费不给交,让人停了好几次电,我有一次,写教学论文还是点着蜡烛写的。

    直到现在我们给人家机关事务处的三千元天然气管道费的钱还没有交,我的钱都让你要的要,拿的拿,还的还。为打发要帐的人,家里有时竟断了顿,吃的油一次只舍得罐一瓶子,米也是一斤一斤地买。这几天,我还正发愁着也象你一样去找谁去借些钱先把天然气管道费钱交了,不然人家又会把气也给停了,那么,我们家连做饭也做不成了。

    你分了这套房子,全家人是多么激动,多么高兴!婆婆,她对我说过,她躺在床上时想到长安分了新房子,邻居都是一些市上的领导,能和领导住在一个单元楼里真是不简单啊。只有年龄大得人才能分上房子,我长安竟分上了。

    可是,你为了这套房子,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过去,你的母亲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也点着头,说就是,就是。那时,我不忍心破坏她的幸福感,撕裂她的幸福感,可是,现在,这最后的一点幸福感也将被你撕得粉碎。

    我们的房子,你,我,孩子的安身之所,你躲债不敢回家,晃荡到半夜后唯一可以栖息一下喘一口气的场所,现在也将不属于你了,不属于我了,不属于我们的孩子了!

    你呀,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用咱秦州人的话说,好我的你呀!

    我对审判员说,我们家的房子只有部分产权,大部分产权属于机关事务管理处,他怎么有权要我的房子呢?

    审判员说,关于这套房子我们已经做了调查,虽然你们只拥有部分产权,但原告可以就这部分产权进行诉讼。另外,我们也已经同机关事务管理处取得联系,他们正准备实施新的房改政策,出售全部产权,他们愿意将另一部分产权出售给有能力购买的党满堂。

    “谁说我没有能力购买,他能买断产权,我也能。”一气之下,我这样说到。

    “你若不购买全部产权,你的损失可能还要少一些!”

    “为什么?”

    “你现在拥有的这部分产权,据评估也只有三万块钱,也只够偿付党满堂的债务,还要欠一点。你若拥用了全部产权,别的债权人也可以通过法院要走另一部分产权。或者全部产权。------你知道,王长安欠的债不止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这套房子,即使我购买了全部产权,它也不属于我,------”

    “是的,因为你爱人欠帐太多,最后只有用房子来抵偿。”

    “我爱人欠得帐是秦丰公司欠的,又不是他个人欠的。”

    “他个人也欠了很多帐,------不过秦丰公司的帐是他个人打的欠条,他是以个人的名义欠下的,至于他把钱究竟用到了哪里,我们也说不清楚,当然也不在法院和当事人考虑的范畴之内。”

    “那么,我们的房子很快就会成了别人的了。”

    “是的。如果你爱人不能够还清所欠债务的话。”

    审判员平静地说。但在我听来,却如睛天霹雳。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王长安欠得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怎么把我的房子要走?”

    我还是不甘心。

    这时庭长发话了:“你是个教师,应该知道,你和王长安是夫妻,房子是你们的共同财产。”

    “那么,照你的说法,我以后挣的工资都得替他还帐吗?------他那么多的帐,我能还清吗?我一辈子把脖子扎起来,不吃不喝也还不清啊!”

    “这个倒不必担心,他欠得钱,如果跟你有过约定,是你们共同借的,法律上便视为共同债务,你们就得共同偿还,如果他没有跟你约定过,你可以不负责。”庭长又说。

    “他什么事情给我说过,约定过,什么事情听过我的!”

    一时,我怒火中烧,庭长的话激起了我满腔的怨恨,我当着庭长、审判员、小姜还有那个党满堂的面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

    “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你和党满堂愿意庭外和解,我们也愿意调解。如果不能和解,依据法律,我们就强行判决。”

    “怎么和解?”

    “那就看你跟党满堂协商的结果了,如果党满堂放弃追诉,我们也没有意见。”庭长最后说。

    从法庭出来,我气得路也走不成了,东倒西歪地不辨南北,忽然看见党满堂钻进小汽车正要离去,我冲上去一把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

    “你这个肥猪,你这么心狠,你跟王长安过去称兄道弟的,你的烂纸厢没人要,你硬推给王长安,------现在王长安不在家,你不等他回来,就趁火打劫!你想把他逼死是不是?你这个小人,你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这怪我啥事哩,还不是怪你!”这个无耻的家伙竟然笑嘻嘻的。

    “怪我?”

    “回去好好想想吧。”

    党满堂关了车门,贼眼睛滴溜溜的,又看了我一下,摇上窗玻璃,然后驾驶着小汽车,风一样从我的身边刮过。

    我的男人,你害我害得可真够惨得啊!你有家难回,四处流浪,可我就要因为你而无家可归,无处安身了。

    我们的家就要被人占了!我们就要被人赶出家了!

    可你现在在哪?到底在哪?

    你知不知道,有一天你突然回来了,你却找不到你的家,你没有家了呀!

    你来到东关的家,没有母亲出来迎接你,屋子里冷冷清清,一片凄凉。你正在诧异。邻居老太太告诉你,你的母亲死了,小妹妹嫁人了,二瘦子不上门了,三胖子在外四处谋生,也有一阵子顾不上回家来了。

    你日夜牵挂的东关的家竟然就这样子散了,败了。

    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家不成其为家了呀。

    你走进父母住的砖窑洞里,你看到你父亲和你母亲的遗像并排放在那个老式的半截柜子上,柜子上有薄薄的一层灰,父母面前的糖瓷盘子里摆放着贡祭给他们的点心和苹果,点心已经硬了,苹果已经蔫了,没有人给他们换上新鲜的。

    父亲的小眼睛和母亲一向凶恶的眼睛一起望着你,似有无限地哀怨,无限地伤痛,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你的憎厌。

    你是他们的大儿子,他们一直最疼爱你,二儿子很无能,懦弱不堪,挣的钱,老婆一把抓过来,他连个屁也不敢放一声,家里的大小事他从来不管不问。三儿子脾气暴躁,一直找不到正经工作,他在家里面吃饭一分钱不交,把打工挣来的那些少得可怜的钱悄悄地攒起来,一门心思地要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媳妇。

    你勤奋读书谋到了一个好职业,没有花家里的一分钱,没有让父母去托过一个人,求过一个人,看过一个人的脸色。看看老二、老三,为了他们的工作,你的自视清高的父亲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去给人说好话,去给人送礼物。回来后又骂了你母亲多少回。

    你让父母少操了多少心!少费了多少神!

    后来,你还找到了那么爱你的媳妇,不给你和家里面提任何额外的要求,你那么不花钱就结了婚,娶到了媳妇,这又省了父亲和母亲多少心啊,省了家里多少事啊!

    所以,你是多么得了不起,多么值得母亲骄傲,母亲由此把你看得很高,高得了不得,认为你是她的儿女们中间最有出息的。

    因此,她从来不会怀疑你的能力,她没有理由怀疑你。

    “我长安儿办得这些事,喔谁谁家的儿子根本办不到,一件也办不到!”

    你的母亲常常这样说。

    你也的确是孝顺的,你有了好东西就赶紧拿给父母,农业局过年分的鸡蛋,你一整篮子地提到东关,给咱家居然一个不留。

    你把咱家里的东西一样样偷偷地拿到东关去,为此我们还发生很多争执,大概你也觉得你拿得太多,有些过分,有些不应该,所以你不敢给我说吧。

    你当秦丰公司经理的两年间,你把苹果一箱子一箱子往东关搬,家里苹果多得人都不爱吃了,孩子在东关把苹果当作小皮球一样的踢过来踢过去的。

    父亲的公司倒闭之后,药费一分钱也不能报销了,而你却什么也不说,仍然一趟趟带父亲到西安去看病,我还跟你跑过两次。最后一次去的时候,父亲躺在你公司的北京吉普上,气若游丝,面如白纸。司机说,他开着车,不看回头看你父亲,一看心里就发抖。

    你当上了经理之后,你的母亲也到处给人说,到处给人夸你。——你家祖祖辈辈是农民,没有出过一个干大事的人,到了你跟前才改换了门庭,出了一个当大经理的人,你母亲怎能不给人说你,夸你。

    她还一再交待你,让你把三胖子也调到你的公司去上班,她根本不懂得三胖子是不可能调过来的,你给她说什么“没有编制。”她根本听不懂,她又要求你,三胖子调不成,把小妹妹调到农业局去当打字员,她一说,就是“调、调、调”的,其实她盼望的这两件事跟“调”一点都不搭界,她却硬往一块粘。

    你的母亲是多么地信任你,拥戴你,你做得事情他从不反对,你在母亲的眼里是绝对正确的,百分之百地正确。有时,你不象是她的儿子,倒象是她的皇上一般。你就是真理,你就是圣旨,她可以不相信她的男人,但不可以不相信她的大儿子。因为,你做出了一件件让她足以相信你,不怀疑你的事迹。

    她给你说话,总是看着你的脸,那种又怜爱,又小心的样子真是无法表达。

    甘肃老家的人也知道了你的事迹,你的成就。

    在你辉煌的时刻,你还让二瘦子开着秦丰公司的另一辆工具车,回了两趟甘肃老家。车上坐着已经是病入膏肓的你的父亲,还有你的神色凝重的母亲,三胖子,以及你的小妹妹。孩子当然要带去的,他是你们家老大的孩子,你们王家的大孙子。

    工具车后面当然要拉着一箱子一箱子的苹果了,这是不用说的了。你那时正当着经理,到处收着苹果,苹果在你眼里算是什么?拉多少去都没有关系,想拉多少拉多少,只要咱高兴,只要咱的车能装得下。你还在苹果的上面还放了几箱子的酒,那是父亲准备回老家后送给他的老哥们的。

    全家出动回甘肃。

    可是你竟不让我去,把我排除在外。

    你两次回去都没有带我去,婆婆说过叫我也一块去,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有啥意思?婆母还是很体贴我的,她说三胖子就不要去了,在家看门。可你却不让我去,“你去干啥嘛?”你对我说。

    你硬是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家里。

    你怎么一点就想不到我呢?你怎么不害怕离开我会难受,会想念我呢?你怎么不把我当成你家里的人呢?

    听你母亲说,你的这两趟甘肃之行,确实给父亲和母亲带来了无限的荣耀。

    开玩笑!你是带着车去的,还带了那么多的东西,苹果想给谁就给谁。什么,酒?喝吧,只管喝!喝完了咱还有,多着哩。

    谁会有你这样的气派,谁见过你这样的气派。真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呵!

    乡党们对你从此刮目相看。

    那个说过我不错的白胡子老爷爷说:“这赖娃子小时候肉肉的,木木讷讷的,一脚踢不出个屁来,没想到,喔现在做了这么大的事情。”

    人说,三生看老,自小看大。意为,从一个人小时候的作为可以看出一个人长大后的状况。君不见孔融七岁让梨,司马光六岁砸缸,曹冲五岁称象的故事,这些都是三生看老,自小看大的典型案例和有力佐证啊。

    但是,显然甘肃老家的人,过去都没有把你看准,他们没有想到那个小时候跟着母亲一起受那个凶悍的大伯母气的赖娃子,有一天会当上大经理。

    大伯母的日子一直过不前去,他的男人依然疯疯颠颠,还是动不动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十几年过去了,大伯母还住着那个黑咕隆咚的土坯房子。

    院子前面放着的还是锄了,耙了,架子车了等等简单的农具,院子后面是那个摇摇晃晃,顶上的草苫被风吹得稀稀拉拉,眼看着就要倒塌了的茅厕。

    那个茅厕也是好多年前就有的,一进院子先闻到茅厕里发出的沤了好长时间的怪不拉唧的臭味。那个怪味臭味臊味也一直跟着大伯母飘荡了十几年。

    你和你的母亲不计前嫌,把带来的东西也送给了大伯母。大伯母最是见小的人了,当然是欢天喜地的了,她跑前跑后,递茶递水地殷勤款待,真有点象是当年苏秦的嫂子对待苏秦那样的“前倨而后卑”啊。

    当年,苏秦游说秦王失败,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时,“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而当苏秦身佩六国之相印,“一人用而天下从”之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苏秦曾经问过他的嫂嫂,“嫂何前倨而后卑也?”苏秦的嫂嫂直言不讳地回答:“以季子位尊而多金。”

    果然,当你们回到秦州后不久,你的大伯母就打发你的大伯父来到了秦州你父母的家,说让你领着在秦州把你大伯父的病看一看。大伯母说你当着那么大的官,干着那么大事,认识的人一定很多,一定能找来一个好大夫。

    不管怎样,你的大伯母总算求到你母亲的门上来了,这算是最大的替你的母亲出了一口气。——当年,大伯母是多么看不起你的母亲,多么肆意地欺负你们娘们俩啊。

    你着实让父亲和母亲为你光荣了一把。虽然父亲病病歪歪的,母亲习惯于吊着脸,但他们从老家回来后的喜悦和自豪仍然是溢于言表的。

    婆婆把大伯母的境况和作为讲给我听,婆婆说:

    “我一个儿,顶她三个儿。”

    “我长安儿------”平常,你的母亲提到你时总这样开头,在你的名字后面附加上一个包含着万种感情的“儿”字。母亲呼唤你时也和叫老二、老三不一样,她不直呼你的名字,她叫你小名,你的小名叫“赖娃子”,她总是赖娃子长,赖娃子短的叫着你。后来你有了孩子,你的孩子母亲把她叫做“小赖娃子。”

    可是,造化弄人啊,谁能想到,你的母亲最疼最爱的你,却最终害死了她,我敢说,没有你出的这些事,你的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你的大块头的母亲,粗糙的母亲,吃苦耐劳的母亲,吃饭很不讲究什么都能吃下去的母亲,一定不会死得这么快!你知道吗,她死得时候只有五十八岁。

    她死得时候,你没有能够见上她,你连知道都不知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你曾经带给她巨大的无以伦比的自豪,也是你,这样的一个儿子,最终让她感到痛苦,感到失望,让她为你操碎了心,并因之而心力憔悴,不堪以负而终于撒手人寰,驾鹤西归。

    在她死后,你没有能为她穿上老衣,为她入殓,为她送葬,为她献上花圈,为她大声嚎哭,为她长跪不起,为她寻死觅活。

    都说你是孝子,可是在关健时刻,你却没有能够尽孝。

    你难道不遗憾吗?你难道不痛恨你自己吗?

    现在,你却再也见不上她了,再也见不上你的母亲了,你的生于忧患,又死于忧患的母亲。你会伤心吗?你能意识到是你害死了她,你那可怜的母亲?

    没有母亲的家不算家!

    弟妹们个个作鸟兽散,走得走,嫁得嫁。

    只有你父亲、母亲的遗像立在那里,黑色的边框,白色的花朵,让这个空荡荡的家看起来十分的阴森和恐怖。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你不害怕你母亲会从黑色的边框中走出来吗?她变成了鬼,她认不出你来了,你不是她疼爱和了解的那个儿子了。你是个混帐儿子,她掐着你的脖子,要把你掐死。她说是你害死了她,害死了你父亲!

    她又问你死得亏不亏?你害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好人!是你生生地拆散了这个家呀!

    她还咬牙切齿地问你,你怎么就那么笨呢?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抑或,她走下来,一步步走向你,当她看清楚的确是你的时候,当她明白是她的大儿子终于赶回家来了的时候,她的大嘴唇抽搐着,骨瘦的手哆嗦着,她想对你说什么,却只有一行行的老泪涮涮地往下掉,象是冬天的雨,干涩而空洞。

    她的嘴大张着,里面一股股的白气往外冒,在气流和泪水中,她的脸异常地诡谲和恐怖,她想去拉你的手,你吓得往后退,你退一步她跟着你走一步,你退到了墙边。终于,她拉住了你手,她大喊了一声:“赖娃子------”便“咚”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她口里的白气还在往外冒。

    好我的你呀,你!

    你来到咱们的家里,我和你的小家!你进到你熟悉的小区大门,你依然不敢白天进去,你象以往躲债那样,在外面游荡到晚上,你趁着夜色,在黑夜的掩护之下,顺着楼道地下室那边的暗道,悄悄地潜回到你的家,你拿出钥匙开门,却开不开。你继续地旋转钥匙,还是不能开开。你正燥气,又想大声骂的时候,门开了,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她一手扶着门,把门只开了一小半,拒绝你进来的样子。

    “你找谁?”她冷冷地问。

    “我找------”你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你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他家了!------”

    门啪地一下被关掉了,你被来势汹猛的响声震得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你听见里面的女人在说:

    “哪里弄不来房子了,偏要买这家人的房子,整天来这些个要帐的,------烦死了。”

    你愣了,发呆了,这咋回事嘛?你大概在心里又在骂我:“你狗日的没球事干了,又找事哩!”

    骂完了,你突然醒悟过来,你没有家了,你无处可去了。你的家里住着另外的女人,而不是那个整日盼你回家的女人。

    你便去找我了。

    结婚以来,你第一次去找我。

    我能到哪里去呢?我可不象你总有可钻的地方,跟那些个狐朋狗友窝在一起,打台球,打麻将,有时也还去买两块钱一张的彩票,认真计算着号码,期望着发个大财。或者去喝酒,泡歌厅,当然你对小姐,准确地说是对女人,是不太感兴趣的,小姐把你也勾引不上手。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你只是在歌厅唱歌而已,哑着嗓子唱,破着喉咙喊,你一直苦闷,一直焦虑,你需在发泄,需要施放,所以你要一直唱到半夜。

    而我,我没有家了,没有可栖身的地方。

    我往哪里去,我往哪里走?

    难道,还让我再次回到我的娘家去住吗?

    回到我的大弟家,回到大弟为我腾出来的一间曾是放煤、放杂物的那个小瓦房里吗?

(https://www.tbxsvv.cc/html/36/36670/9506500.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