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再次看着你的眼睛，失去了从前像看一口古井的感觉。你笑了吗？你的笑容好像模糊夜空里开出的火花，我跟随着你，一同陷入那交织的经纬网。仿佛在收集黑白两色的流星。
“银翔，我可以进来吗？”
我踱着小步，有点带窥探的走到那只属于一个人的棋室门口。门并没有关紧，我却很清楚，这里即使敞开着大门，也不是谁敢轻易进去的地方。许多跟我对弈过的朋友说，这间棋室原本是对大家开放的，但自从崔银翔九段第一次走进这里开始，这个房间便从此属于孤独和寂寞。
“随你喜欢。”
他没有抬头，只专心致志的盯着棋盘，左手拿着棋谱，右手搁在旁边，却并没立刻将上午的指导棋复盘。
“如果打搅到你，我五秒钟后就会在你面前消失。”
面对他一如既往的简单回答，我这次却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突然间觉得好哀怨。
“刚才出去给你买了便当，我放在这里，你要是有食欲就自己吃，不吃的话随时可以扔掉，我不会生气的。”
“倩儿。”
当我正预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却叫住了我。
“你来执白，我执黑，跟我一起摆完这盘棋，好吗？”
“什么？”
我不禁愣住了，我甚至怀疑自己又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梦，带着最终像会幻灭的凄凉美感。回头的一瞬间，我触到他真诚的目光，已然不知不觉无法再转移视线。想起在李道场的初会，我到现在仍然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也并不可爱，但这个不同于天国的世界，却只有他能给我这种特别的感觉。是因为围棋吗？还是他冰霜般的面孔底蕴着仿佛属于天国的纯净，无意间让我忘记了自己天使的真实身份？
“昨晚输棋的事，你还在怪我吧？”
他再问了一次。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反问道。
“或许我们的想法不尽相同。”
他浓黑的眉毛无意间颤动了几下。
“老师和师母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对女孩子应该温柔谦让一点，可是我真的学不会。我只是觉得，跟你下棋时我哪怕让你一手，就觉得是对你的不尊重。在棋局上，我从来不喜欢那种所谓无形的轻视。”
“我并没有在意什么啊。”
听到他的话，我甚是感慨。
“那是因为……你有你自己的主张，别人又怎么会立刻就理解？你何必偏要把自己说成天底下最没道理的人？其实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在你的心里，实际上无时无刻都在关心别人。”
“是吗？但是当年燕珠正是因为我的臭脾气，被我气到了日本那么远的地方。”
他微微低下头来。
“在她眼里，我是个除了下得一手好棋之外，其余什么都很差劲的家伙。”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性情燕珠无法理解，你们是不是已经成为恋人了？”
我唐突的吐出一句不经过大脑的话，说出之后，才发现后果可能有些严重。
“燕珠是个生性好强的女孩子，也是一名优秀的棋手。我九岁那年刚进李家学棋，就已经跟她认识，但我对她的感觉，始终只是将她当作妹妹。说实话，我心里除了棋之外，的确没有想过其他的东西，爱情是什么，我头脑里根本是一片空白。”
他无奈的摸了摸头，右手再次伸进棋盒里，仿佛他的思想也要从棋子中吸取某种灵感。
燕珠对他来说，真的只是妹妹吗？听闻他提起往事，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意。庆幸的许是他对燕珠的态度不是爱，失意的却是自己没有像燕珠那样陪伴他成长。
黑白的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了。他和平常一样，只要接触到棋，便忘记了抬头，忘记了有双眼睛正在看着他，那张脸上浮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于是，我只能从纹枰间捕捉他内心的底蕴，感到有种光线在不知不觉中闪烁，却又很快消失了踪影。
时间转瞬即逝，整盘棋已经摆到收官。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的吸了口气，接着又恢复了先前端坐的姿势。直到现在，或者第六感才告诉他，有个眼神再次飘了过来。
“倩儿，你是不是想让我教你官子技巧？”
他抬起头，我们的目光不觉交叠。就在这一刹那，他冷漠的脸上竟奇迹般的浮起了一丝有点腼腆的微笑，接着，他立刻低下头去了。
银翔竟然笑了？此刻的我，却呆呆的愣了许久，甚至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笑脸，想告诉自己那是幻觉。然而，他的确笑了，尽管只有一点点轻波荡漾，却把我心底曾经对他的不满完全冲散得无影无踪。
“嗯……银翔，你真的可以教我吗？”
我怯生生回应着，心底却泛起了无限涟漪。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你想学？”
他重新抬起头来。
“要是昨晚我找你对局前你就跟我说你不太会收官，也不用惹得大家都产生些不必要的误会吧。”
“拜托，人家不喜欢服输还不行吗？”
我笑岔气的用力推了他一把。
“昨晚明明是你自己要板着个扑克脸跟我下棋，我以为你要把我一口吞下去呢，于是就壮着胆子用我一点也不擅长的白棋跟你斗硬了，明明就是你不好！要是你昨晚是笑脸对着我，我就什么都坦白了，如果换成是李老师的话，我都不会那么害怕。”
“好，那看在老师的份上，我答应教你官子，开始吧。”
“还是先吃了东西再说吧！”
我打开便当的饭盒，硬塞到他手里。
“记着多笑点，你知不知道你的扑克脸很难看呢！”
只属于银翔的棋室，第一次出现了欢笑，我捉到了那冷漠之外的真实。原来，跟银翔在一起的纹枰论道的感觉，竟是如此妙不可言……
棋院还是那所棋院，汉城的市区依然繁华，市内和室外仍同往常一样，形成动静的鲜明对比。花园里的行道两边，新种了一排排小山堆一样苍翠的圆柏，也多安放了些石桌石凳，可供棋手和研究生们闲暇时休憩。李老师最近来棋院的次数很频繁，大概是因为张老师挑起新的战斗，他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在银翔身上，自己也忙着准备比赛，来维持他宝刀不老的威风。
最近一段时间，银翔来得比任何人都早。我试问没办法提前起床，于是每天都会挽着李老师的手臂，跟他一同按时到棋院。张老师打趣儿说：“老李，这倩儿跟你走在一块儿，还真有几分像两父女呢。大家都传言这个丫头是你的干女儿，你不开个记者招待会解释解释？”
面对老战友的话，李老师从来只是一笑置之。当然，他自己也觉得，我更像是一个天真的小丫头，而不像一名棋手。三月初，我战胜韩国棋院的张成勋二段，顺利通过了职业考试。对“李倩儿初段”这个专业的称呼，我还真觉得不太习惯，就连我的打扮，也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身休闲服，一个马尾辫。
在女队里，只有刚认识的两个朋友——赵智敏三段和梁贞姬二段。她们从不因为我的装扮而议论，平日就跟小哲和小崔一样，亲切的叫我作“倩儿姐”。
智敏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小我三岁，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就算戴了一副斯文的眼镜，也难掩饰她的天真烂漫。新近的棋手初见她，谁也无法想到，她会是李老师和张老师公认的未来明星。贞姬则和智敏不同，小我一岁的她个性很安静，当她不说话的时候，总像在思索着什么。但一跟人对局，攻势便出奇的强，或许也是智敏将来最大的对手。然而，在棋院的女子低段棋手中，也有人跟我们赵、梁、李的组合叫板颇为厉害的劲敌，那便是回国不久的宋燕珠。
“倩儿姐姐，倩儿姐姐！”
这天刚吃过午饭，小哲的大喇叭嗓门不知什么时候又响在了女子棋室门口。他似乎比从前更加淘气，自从我入段之后，他每天几乎都要上这儿来一次。
“姜在哲，你昨天不是才说要跟小崔三段下九番棋，赌钻一百次桌子底吗？怎么今天还有心情上这儿玩？是不是你下不过人家，到这里来找倩儿姐保驾呀？”
没等我回话，智敏已经迎了上去，给小哲劈面洒水。
“喂，我说赵智敏小姐，你好像每次都会损我嘛。”
小哲翘起小指头在智敏面前一晃。
“本来想来这里看看你们对局，你偏要来给我当头一棒，有本事咱们俩杀它一盘，行不？”
“杀就杀，我好像还没跟你下过呢，今天就看你到底有多毒。”
智敏说着就摆上棋盘，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们两个算了吧。”
我一手拉住智敏，一手拉住小哲。
“干什么一见面就气势汹汹的？”
“小哲，你还是回去跟小崔下棋，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正说着，我却忽然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尽管那个声音极低，我仍然飞快的望向棋室门口。只见一人斜倚在那里，美丽的面容隐隐透着一股寒冷的气息，正是刚参加完升段棋手挑战赛的宋燕珠！
“燕珠姐，你……赢了比赛吗？”
小哲睁大眼睛望着她。
“比赛刚结束，我执黑半目险胜吴俊宇六段。”
燕珠的目光自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落到智敏身上。
“吴俊宇六段？不是智敏的老师吗？”
我和小哲同时大惊。
“小哲，现在我跟你一样，也是四段了。”
燕珠得意的摸摸小哲的头，我却看到她眼角的光芒无形中变成一柄利剑，似乎刻意在向智敏炫耀。
“我现在要去尹先生那里拿四段证书了，有空大家私下里可以切磋，再见。”
“燕珠，你等等！”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离座，追着她直到门外，冲上前便拦住了她。
“李倩儿初段？”
她笑着抬起头来。
“怎么这样急着拦住我呢？”
“燕珠，你不用摆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态度，其实你分明是故意来这里奚落智敏，对不对？”
“你的确很天真。”
她冷笑着看着我的脸，漫不经心的拨开鬓边的几丝长发。
“围棋界里永远都在战斗，不论是男子比赛还是女子比赛。从前我是韩国棋院所有女子低段棋手中最强的一个，但是我走的那几年，赵智敏却成为希望之星，我很自然就要跟她竞争。今天我战胜她的老师而顺利升段，虽然只胜半目，却也足以给赵智敏一个下马威，你难道连这个也不明白？这不是奚落，而是职业棋手必须面对的问题。”
“我是认为你的态度有问题。”
我打断她的话。
“即便是单纯为了输赢吧，为什么同是职业棋手，就不能好好相处？燕珠，记得你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为什么从第二天起，你就像变了许多？”
她的笑容越发令人心寒。“你问得真好，倩儿。你知道吗？我真正的竞争对手，恐怕不单是赵智敏，你李倩儿应该更加可怕吧。”
“莫非是因为银翔？”
我猛然猜到了。在燕珠刚回国那天，银翔断然拒绝她的邀请而和我在棋院评棋，棋院人多嘴杂，想必她次日便知道了一切。
“我很奇怪，你到底是什么人？先是莫名其妙的住进李家，再莫名其妙的被李老师推荐成为棋手。最奇怪的是，连从来都对人冷冰冰的银翔居然主动跟你下棋，你使的究竟是什么魔法？”
“我想你误会了。银翔和我之间不过是普通的棋友，你没有必要因为他而把我当做对手。况且我现在只是个新初段，智敏和贞姬，包括很多的棋手都比我强。”
“新初段？连曾经风光一时的金正仁七段都被你赶出汉城了，你的棋力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吧。我从张老师的道场里都听到一些关于你传言，说什么‘吴清源大师第二’即将在韩国出现，我对你的兴趣真是越来越大了。下周就有一场女子三对三的团体赛，相信你也听说了。怎么样，你跟赵智敏、梁贞姬一组吗？在里面是什么位置？”
“你是想向我挑战？很可惜，我是三将，不如你所愿。”
“是吗？你竟然不当主将？那么我只好也当三将来跟你对局了。”
她背转过身向我挥挥手。
“我宋燕珠找上的对手，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倩儿，我期待和你的战斗。”
她如风般的离开了我的视觉范围，留下的，却是冥冥中即将点燃的导火线，像蛛网一样束缚了我的身心。
“倩儿姐，你是在害怕她吗？”
一个似笑非笑的男声忽然闯入耳际，把我的思绪立刻拉回了现实。
“小崔？”
我这才发现他一直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是当时我和燕珠叫劲，根本没察觉到旁人的存在。
“第一次发现女人之间的争斗比我们男人还可怕呢。”
小崔悠闲的叼着半支香烟。
“我说，你有那么强的潜力，为什么要害怕燕珠姐？”
“呸，我才没怕她呢！”
我一把抢过他的香烟，就势扔在垃圾箱里。
“你了解女人吗？你还不算是个成年男人呢，学人家抽什么破烟？”
“喂，你没听小哲说过吗？我交过的女朋友最少也有一打，当然最了解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了。”
他重新取出另一根香烟。
“不过你跟燕珠姐两个都是傻瓜，居然会为了大崔那样的木头人晕头转向。”
“你小子在胡说什么呀？”
我涨红着脸，差点儿就没跟他杠上。
“是她莫名其妙要乱找理由针对我，跟银翔才没关系！”
“银翔？叫得好亲热啊，不过你不承认也罢。”
小崔油腔滑调的点燃香烟，吐出的几个白圈子险些没把我呛得咳嗽。
“说实话虽然我跟着张老师学棋，却也不喜欢燕珠姐那高傲得意的烂脾气。所以想来想去，还是选择支持你比较合适。倩儿姐，不是我说你，瞧你这副土里土气的打扮，明明是个满有魅力的大美人儿，偏要扮得跟个村姑一样。难怪你跟洋味儿十足的燕珠姐俩人一站，气质就先输掉了。你在李家住的日子也不短了，李老师和李师母这么有品位的人，居然都没说过你什么。大崔就更不懂得欣赏美女了，仿佛女人在他眼里全都是一个模样。”
“你再口没遮拦我可打你啦！”
我用力的推了他一把。
“你干嘛生气？我可跟你说正经事。”
他不服气的撇起嘴。
“下棋归下棋，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棋手参加比赛的时候还不是要靠一点气势。要不连小哲那么土的人，怎么一参赛，都要穿西装打领带，带把漂亮的扇子充帅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了他的话，我已然越来越疑惑。
“这个嘛，暂时保密，今天下午练完棋之后，六点钟我们在棋院后门见面，并且你得请我吃今天的晚餐。”
小崔狡黠的一笑。
“记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谁都不可以知道喔，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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