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九点多,文清从木头岭下来,踏着雨水“哗啦哗啦”往回走。夜色遮盖了他的狼狈相,却无法遮盖他的悲伤,雨中不时传出他喃喃的声音:“她走了……走了……”回到学校,他在程思绮窗前伫立了很长时间,试图从漆黑的窗户里听出一点声息来,可是没有。他开了自己的房门,在黑暗站了许久。他感到衣服上的水像烧融了的烛泪,热乎乎地流向脚下。
他把湿衣服全部脱光扔向炕角,然后爬上炕躺下,他感到头有点晕,昏昏沉沉的,便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慢慢地,他感到非常热。仿佛回到了儿时,自己躺在自家的大暖炕上。由于天冷,母亲总把炕烧得很烙,睡到半夜时,自己便蹬了被子。正在油灯下缝补衣服的母亲又给他盖好。实在烫得不行,他就满炕乱滚。怪了,今天连炕边都是烫的。他感得自己的身体慢慢蒸发,蒸汽笼在身子周围并不散去,像旗子般被微风吹得飘来飘去。他隐约觉得这若即若离的旗子便是自己的魂魄。不能再蒸发了,身体蒸发掉,自己就没命了。他想喊。
“妈,我热……”母亲的脸庞出现在昏黄的灯光里。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妈,我真的很热……”母亲不管他了。他想哭。“妈……”他刚想喊“我热”时,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口中犹自念叨着:“妈……我……热……”眼前漆黑一片,心头涌上对母亲的无限思恋,鼻子酸酸的。他孩子般喃喃道:“妈,我好累好难受,我想回家。”脑子里乱哄哄的,浑身滚烫。他知道自己病了,在发高烧。明天得买点药吃,必须尽快好起来,否则没人给学生上课,还要受校长白眼。
“得买点药……”他给自己说着,又慢慢睡去。这次来到了沙漠,同样很热。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沙起起伏伏,好像翻着波浪的大海。他走得很艰难。太阳下去的时侯,红的紫的云彩布满青天,遍地的沙粒闪着金光。“啊,好美!”他由衷地赞道。
来到一片绿洲。这里有潺潺的流水,茂密的青草,美丽的野花。远处一个人身穿白色的衣裙飘然而来,近了,原来是程思绮。文清高兴极了,终于在这荒芜的沙漠见到一个可亲的人。
程思绮走近了,却没有停下来,从他身边飘然而过。文清急了,伸手去抓,却没抓到。他急忙转身去追。程思绮已去得远了,那洁白的衣裙被云霞映得通红。天际响起她的声音:
我远离了城市与繁华,
不去追逐金钱与名位。
我宁愿走在荒芜的沙漠,
宁愿走向苍翠的森林。
当我感受到孤独时,
同时拥有了心灵的真诚。
他大喊起来。程思绮在远处停下来。他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看,怪了,竟是红绢。红绢一脸惊喜,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我可找到你了。”文清一脸茫然。
他们结伴往回走。走着走着乱起了大风,沙粒打在他们脸上生痛生痛的。他知道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沙子埋没。他转身问红绢:“你怕吗?”“有你呢,我不怕。”她那挂着泪痕的脸庞还在冲他笑呢。正走着,文清突然感到身体直往下掉。他正要喊:“怎么沙漠里也有陷井?”便“突”地惊醒了。他摸摸额头,汗涔涔的。喉头如有火烧,脑袋疼痛欲裂,左转右转都是疼。不知不觉他又睡着了。这回没有作梦,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
直到六点多钟,他蒙胧中听到起床铃声,想挣扎着起来,但浑身软弱无力,四肢软绵地像棉花做的。他知道不能再睡了,等一会儿,牛千钧又要在校园内喊骂了,他实在不愿听他那驴叫。
他咬着牙坐起来,慢慢穿上衣服,挣扎着下了床,扶着椅背喘了半天。打开门,一股寒气迎面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裹紧衣服走向教室。学校墙外有人穿了雨鞋在自家地头巡视。只听一个人说:“今年这天气真怪,一连下了这么多天,还没有要睛的意思。我这十几年的地头也被浸蹋了。”
“十来年了,没见过这么多的雨。”另一个人说。
文清走进教室,在讲桌旁坐下。学生已经来齐了,正睁大眼睛看他。他给学生布置了学习任务,学生开始背了。他被吵得头里面“嗡嗡”直叫,脑袋抽丝般地疼,稍一动弹,这疼痛就像水银一样流遍头部各处,似乎还伴着一种“咕嘟”流动的声音。
班长见老师面容憔悴,脸色蜡黄,就说:“老师,你是不是病了?我给你买点药去。”文清摆摆手说:“不用了。”心内一片感激。“老师,你最好去看看。”其他同学也停下来说。
“嗯。”文清给学生答应着,示意他们读书。牛校长走进教室,沿教室转了一圈后出去了。学生们又停下来说:“老师,要不你去请假休息休息。我们自己复习。”
“不行。”文清说着眼睛湿润了,多懂事的孩子。马上就要中期考试了,他不想耽搁孩子们的课。
他虽然要坚持上课,但还是没有办法讲,头一动就疼。只好让学生抄题,他趴在讲桌上看着他们做。下午放学后,文清再也坚持不住了。爬上炕软软地躺下来。一会儿,玉成来了,问他:“程思绮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她……”文清心中隐隐作痛。他不知该怎么说。“你怎么不去吃饭?”玉成又问。“不想吃。”文清无力地说。“感冒了?”玉成走到炕前摸摸文清的头惊叫起来,“好家伙,这么烫!快起来看看去。”“算了吧,我实在懒得动。我想明天会好的。”
玉成到灶房端了一碗饭进来放在炕头,“先起来吃点饭吧。”碗里漂着油花,可文清看在眼里,心里腻腻的,没有一点食欲:“我真的不想吃。”玉成没法,只好把饭端走。一会儿,玉成领着大夫来了,手中拿着输液管。
“给你输点液,明天就能上课了。不然,又要挨骂了。”玉成说。文清感激地点点头。
针挂上不大一会儿,邓玲和刘书梅踏着雨水来了,手中提着水果。刘书梅笑道:“听玉成说你不乖了,我们特来看看。咦,你的知音程思绮怎么没来照顾你?”
文清笑笑,没有搭话。邓玲瞪了玉成一眼,别过脸远远坐在一边与文清说话。文清笑问:“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玉成在一边笑着说:“还不是我惹的。”“你们又闹矛盾了?”文清说,“没啥,小俩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嘛。”
“你小子是不是被烧昏头了……”玉成红了脸骂道。刘书梅转过脸冷笑了几声。
“李玉成,你别自做多情。我为你生气值得吗?”邓玲怒容满面。看来他们吵嘴了。“我怎么了?”玉成讪笑着。
“你说过一句关于女人的名言,你忘了吗?”
玉成赖道:“我说过什么名言?”
“你昨天给别人说,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最贱:一种是狗,一种是女人。你的记性不会这么差吧!”邓玲又说,“我承认女人很贱,但女人的贱和狗的贱是有区别的。”
玉成在道理上、气势上立不住脚,被邓玲质问得很是窝囊,嗫嚅着说:“其实,男人比女人……还贱。”
“玉成,你没吃错药吧?”文清抗议道。
刘书梅和邓玲一见文清着急的样子,一齐笑了。文清觉得多说这个话题难免会说僵,于是改了话题,问邓玲:“你的工作跑得怎么样了?”
“卫生局把我分到了二医院,医院还没有安排具体工作,所以还在等。”邓玲叹了口气说,“这种等待简直要人命。不知什么时侯才能有个岗位……”
“恐怕你的礼还没有送到位。”玉成插嘴道。邓玲白了他一眼,没说话。文清想到志林,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闲谈了一会儿,刘书梅和邓玲见文清说得很累便起身告辞了。玉成送他们出去,回来时手中捏了一张纸,脸色很难看。
“他妈的,我竟然被人一脚踹了。”他气愤极了,“好个邓玲,我不会轻易让你甩掉的。”文清问怎么回事。玉成把手中的纸递给文清。文清展开,上面写道:
“情愿所有的情和爱,
在心中发霉,长成毒瘤。
情愿一切幻想和憧憬
葬进心灵的坟墓。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分手吧!
只是作了一场梦。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唯一的遗憾是
欠你一句话。”
在纸的背面还有一句话:“我爱你,爱得心痛。”文清看完笑着问:“你们怎么了,一句笑话竟闹到这步田地。”
“我,我,咋说呢?”玉成欲言又止。“总之,我不能被他甩掉。这有违我的原则。我必须和她合好如初,然后再找机会甩掉他。”
文清淡淡地问:“有这必要吗?”
“在你看来似乎没有必要,但是我觉得十分必要。我不能违背我的原则。”玉成倔强地说。
“这根本就不是原则的问题,而是你喜不喜欢她的问题。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呢?”玉成说:“我不管。”文清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玉成为文清换上第二瓶药,拿上会议记录说:“石振坤喊着叫开会,我先去了,等一会过来给你拔针。”
玉成走了。文清琢磨着他和邓玲发生了什么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倒生出无限感叹来。从邓玲的“分手诗”来看,她是喜欢玉成的,似乎是玉成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对感情毫不迁就,与周蓉完全不同。“我不恨你,我恨不起你;我爱你,爱得心痛。”文清默念着这两句话,眼前浮现出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她们同样爱着玉成,但结果完全不同:一个被玉成甩了,一个把玉成甩了。
药瓶里的药水已经不多了,文清正要叫玉成。玉成推门进来,边拔针边说:“程思绮好像不干了,校长说二年级的课由石振坤暂带——老牛又出台了一个新政策:中期考试完不成任务者,欠一分罚款三元。”文清心里一沉,对自己所带的科目做了粗略的估计。四年级数学,三十六个人,最多能及格二十个、优秀六个,平均分在六十分左右,综合成绩最多四十分,与学校订的任务相差三十多分,会罚九十多块。加上五年级语文就得一百多,再加上交灶费,开药费,本月工资恐怕所剩无几了。
想着想着,文清心头一酸:自己这样忍气吞声、辛辛苦苦地干,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玉成收拾了针管和输液瓶,坐下来说:“那石振坤真坏得淌水。今晚见你没在,就向老牛打你的小报告,嫌你昨天晚上没有办公;你们班的学生中午没人管,吵得他无法睡觉。又说程思绮目无纪律,想不来就不来了……”
“校长怎么说?”
“老牛就说五年级学生全让你带坏了。大骂一通之后,又骂邓小平,说世事让邓小平弄瞎了。改革开放以来,啥坏风气都有了,特别是近十几年培养出来的人,人生观世界观差,组织性纪律性差,工作作风差……”
“石振坤呀石振坤,你这个狗仗人势的畜生。”文清恨得咬牙切齿。玉成叹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人家把咱的血汗钱弄走,还要骂咱、逼咱。真是些催命的鬼啊。”
玉成给文清倒了杯开水放在床头,说:“你好好休息,有啥事喊我。”说完拿上那首“分手诗”叹着气出去了。文清躺下后无法入睡,又起来,从桌上拿起《聊斋志异》来读。书捧到手中又想起程思绮来,抬头看墙上的红穗长剑。于是,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但都已是清风云烟,一去不复返了。
他起身下床,把程思绮送他的书全拿出来,又拿出那副拳击手套看了又看,从墙上摘下那把红穗长剑摸了又摸,他知道:程思绮永远不会回来了。打他听说她走了,他就清醒得意识到她不会回来了。她会走得很远很远,去寻找“孤独”、寻找“自我”。文清看着这些东西沉思许久,夜深了,他才去上炕睡觉。
第二天,天气稍有好转。文清的身体也好多了,就抓紧时间补落下的作业和教案。中午,他正在教室里面阅作业,忽然听到校园里有争吵声,似乎是李芝川在和谁嚷什么。
文清走出教室,见一位家长拉着一个学生在李芝川门口叫嚷。听了半天,才听出一点头绪。原来,今天早晨语文课上,李老师出了一个问题。这学生回答不上。李老师气极了就顺手操起教鞭打了下去,把那学生打哭了。李老师气得课也没法上了,回了办公室。这学生回家给家长一说,家长找来了。
“你领到医院检查吧,出了问题我负责。”李芝川使劲往外推那家长。那家长抓住李芝川的袖子说:“走,咱们到牛校长那儿说说去。”程国勤见闹得不可开交,赶紧上前劝阻。最后,那家长领着孩子去了校长办公室。李芝川在门口骂道:“都是因为你们这些烂臜学生,把老子工资罚光了。”
原来问题出在“罚款制度”上。文清记得,上学期期末,李芝川被罚了二百六十多。这对日子紧巴他来说,无疑如割心头之肉。难怪他会如此。
文清笑了笑,想去跟玉成说说。到了玉成房中,玉成正在睡觉,手中捏着那张“分手诗”。文清心里一“咯噔”,难道玉成是在乎邓玲这份感情的,只是装做无所谓?文清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悄悄退出来仍然回教室阅作业。过了一会儿,有学生来通知让所有教师到校长室开会。文清拿了记录本进去时,李芝川已坐在那里了,那家长已被打发走了。牛校长拿拿腔说:“李老师,你看看你闯的乱子。前几天刚开会讲了规范教学行为的事,你今天却体罚了学生。你让我怎样给教委交代,怎样给群众交代?”没有人敢吭声。李芝川只是把手中的笔打开、合上,合上、打开。
“过去,在报纸上登出过许多老师体罚学生的事件。有告上法庭赔了十几万的,有被开除公职、身败名裂的。我曾多次强调不要体罚学生,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出了乱子由谁负责?”文清听得很烦躁,头里面浑浑沉沉的,抬头见程思绮的位子空着,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牛校长东拉西扯说了许多,最后才点明要义:“李老师这起体罚学生事件波及面广、影响较大,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鉴于这种情况,经过我和石主任商议,特做出对李老师罚款八十元的决定。以此警戒其他老师。”说完又补充道,“这事恐怕还没有了结,希望李老师有个正确的认识态度,按周六交上罚款。”
“教委恐怕会查下来。”石振坤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李芝川瞪了石振坤一眼。其他老师也觉得石振坤多事,不该在这时火上浇油。牛校长没接石振坤的话茬,让李芝川下去写份材料交上来。
出了校长室,李芝川破口大骂:“现在的老师叫人咋当呢?以后老子再管了学生就不是人。”牛千钧梗着干瘦的脑袋跟在后面,盯着李芝川看他要怎样。程国勤用胳膊肘一碰李芝川,小声说:“老牛在后面。”谁知李芝川提高了嗓门说:“怎么?现在社会谁怕谁?老子一不嫖女人,二不贪污公款,只不过管了一下学生,谁能把老子怎么样?”牛千钧气得双目圆睁,只是没法发作,恨恨得回了校长室。文清和玉成回到房间,关上门,把刚才憋着的“笑”全部释放出来。
“看来好戏还在后头呢。”玉成笑倒在了炕上,“终于开始狗咬狗了。”
“我觉得老李不值得。这样下去,吃亏的必定是他。老牛和教委主任串通一气,会有老李好看的。”文清疑虑重重。
“管他呢!坐山看狗咬岂不快哉!”
事情果然不出文清所料。当天下午,老牛骑上摩托车去找教委主任,捣弄了一番后,又回来去鼓动那位家长,要他领了孩子去医院,有病没病先开些药回来。那家长觉得难为情,本来李老师打孩子也是为了孩子,只是打得太重,以后只要不再重打也就罢了。牛千钧暗示他可以趁机捞一把。那家长终于心动了。
第二天,教委李主任先来了,把全体教师召集起来臭骂了一顿,接着单“批”李芝川。从李芝川的教学质量骂到工作作风,从作业教案骂到课堂教学,几乎样样有毛病。李芝川刚想反驳一两句,被急风暴雨式的怒喊压了下去:“怎么?不服气?不行就卷了铺盖走人。打开窗子说亮话,把你一两个老师收拾不了,我们还当啥校长和主任呢?”牛千钧只是偏了头冷笑。李芝川拳头捏得“格格”响。
正骂着,那家长又领着孩子来了,手中提了一大包药,一到办公室,把药一甩,指着李芝川质问:“姓李的,你今儿必须说个道理。你说出了问题你负责。现在问题出来了,我娃叫你打成了脑震荡……”
李主任一看形势不大对头。他本想借机杀杀歪风,没料到事情要闹大,忙过来解劝那家长,教其他教师先散会。
文清和玉成回到房中,面面相觑。玉成说:“坏了。都怪老李说一不嫖女人,二不贪污公款。”“坏喽——”文清懒懒地躺倒在床上道。他们没再说什么,密切关注着会议室的动静。
吵闹声静了。李主任解释着什么,那家长答应着:“只要李老师看好我娃,我不说啥。不然,我还要往上告,告到县教育局,省教育……教育厅,还要告。”
文清觉得事情有些难缠,便不去理了,歪了头看那把红穗长剑。
上课铃响了,那家长拎着药包领着孩子走了,李主任骑着摩托车也走了。李芝川阴着脸送到了校门口——看来他屈服了。
文清第一节课是数学。他拿着教案到了四年级,安排好学生他就开始写落下的教案。正写着,他眼睛的余光发现两个学生的正在玩闹。文清气坏了——都什么时侯了还在玩!他把那两个学生叫到讲桌前狠狠批评了一顿。这次,他没敢动那两个学生,因为师父就在眼前。
学生紧紧张张复习了一周,文清紧紧张张补了一周的教案。考试的前一个下午全体放假。文清独自一人来到乌水河边。天虽然晴了,但洪水还没有过去。浑黄的河水像野马一样奔腾而来,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龙头山上的沟沟峁峁都显得很清晰。天空蓝得让人心醉。
文清心头蒙着那轻如云烟的愁绪。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日子一天天过着,自己却混在一群无赖流氓式的人中间过日子,虚度年华,一无所成。试问: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岁呢?
文清被自己问得难受,心头繁乱,只好坐下来看远处的群山和天空。
远处那道挺高的岭便是木头岭。当时,程思绮是怀着何种心情走过那儿的呢?是留恋,还是悲怆?
想着想着,文清心头又现出那个熟悉的脸庞,又想到那段温馨而伤心的恋情。而这一切,如同昨夜的浮云,都已被轻风吹散,没留下一点痕迹。在他心中,只有一个身穿素白衣裙的少女走在沙漠,走在戈壁,寻找着孤独,寻找着真诚……
远处山天相接的地方有一道美丽的“痕”随着山势起伏不定。程思绮一定在“痕”的那一边孤独地走着。他想跋山涉水去找她。哪怕找到海角天涯,就像夸父一样,为了心中的太阳追逐不舍。然而他知道自己连眼前的这道岭都无法逾越。
学校的方向有二胡的声音传来,那准是牛千钧又在买弄手艺。文清一直静立到很晚才慢慢踱回去。第二天,文清起得特别早。他准备对四年级学生做最后一次动员。走进教室,两个学生正在打闹,见老师来了,急忙窜向座位。文清叫住他俩,让其他同学坐好之后给他俩出了两道经常做的题。本来他想借机给他俩个台价下,也借机预测一下这次考试的前景。那两个学生却大眼瞪小眼,一个也不会做。文清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给他俩讲了一遍,问:“听懂了吗?”其中一个迟疑地看看老师没有说话。文清又给讲了一遍,出了两道同一类型的题。那俩学生还是翻白眼。文清气极了,右手高高举起来,手中的粉笔捏成的白末。那两个学生吓得直往后退。
文清“咚”一拳咂在讲桌上,嘴里迸出四个字:“滚!滚下去!”文清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手捂了胸口慢慢坐下。学生偷偷看着老师,没人敢作声。“哐”一声,风把窗子吹开了,带来了石振坤与牛千钧在院子里的谈话。
“程思绮太没规矩,打个电话就不来了。”石振坤说。没听见牛千钧接话。“我看得向教委反应一下。”石振坤自作聪明地说。
文清觉得石振坤像一条狗,一条有着贼心肠的哈巴狗。为讨好领导打击别人不惜使用各种卑鄙的手段。“小人。”文清一拳打在桌面上,狠狠地骂道,回头见学生傻愣着,大声吼道:“读书!”
到中午,卷子阅出来了。果然不出文清所料,四年级数学特别差。看来只能靠五年级的语文拉一拉了。翻了翻试卷,没发现什么问题。心里懒懒地走出办公室站在花园边看园内的残花。
石振坤走来说:“小杨,把你们班的学生叫几个往灶房里抬些炭。”说完阴着脸走了。文清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呆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安排学生去抬炭。自己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盯着房顶发呆。不一会儿,石振坤在院子里骂开了:“五年级的学生,都能羞先人。抬了半天,抬了这么一点炭。”文清出去问问怎么了。“你看这学生,把老师没当个东西。叫他们抬炭全跑到教室去了。你们都是些啥东西?”石振坤怒容满面。
文清大声质问:“谁把你没当东西?”“谁?你。就是你。把个学校当自由市场了。”石振坤忍不住怒喝道,“我叫你抬炭,你干啥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命令我抬炭?”文清火了。
“我算……你算……什么东西?”石振坤口拙,愤怒之下不知说什么了。
“告诉你,你不过是条狗而已。狗头之上戴官帽不会长久的。一副狗模狗样,还拿着鸡毛当令箭。”石振坤气得浑身发抖。
在这之前,程国勤已紧闭了房门。李芝川一直冷眼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牛千钧大概外出了,房门紧锁着。教室里的学生全贴在窗玻璃上关注着这里的一切。
石振坤觉得自己威风扫地,太失体面,狠声道:“这个教导主任老子不当了,你当!”“老子?”文清一听这话,心头火冒,一拳挥出,只觉得一股气血从胸口直涌向拳头,一种仇恨从骨子里往外冒。这一拳,让文清感到打墙时的疼痛和快感。只听“嗵”一声,石振坤跌倒在地。
玉成从三年级教室里出来,赶忙上前把他们劝开,把文清拉回房间。玉成问:“你,你这是怎么了。”文清喘着粗气,铁青着脸不说话。“你怎么能打他呢?”玉成气急败坏地说,“就算他是头猪,是条狗,那也是咱头顶上的畜生。你这一出手,人家给老牛一说,还不知要咋闹腾呢。”
“我不打他狗日的,我心里憋得难受。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吃了。”文清一拍桌子大声道。“好了好了。还是坐下想想对策吧。”玉成拉文清坐下。
文清说:“想什么对策?如果让他老子走人,他老子决不留着。”玉成气愤地说:“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教书又能干啥呢?你能去哪儿呢?”
能去哪儿呢?去大山外的城市吗?去干什么呢?去打工。自己能做什么事?端盘子洗碗,还是跑堂打杂?不。在自己策划的无数工作中,根本没有这些。不,不能走。自己这样走了,首先对不起父母。他们辛辛苦苦供自己念书,好歹有了份工作。就这样走了,他们肯定接受不了。文清想着想着心里酸酸的。每次,父母送他来学校时,总是叮咛:“注意身体,好好工作。”这是一种相信,一种祝愿,也是一种期待。在他们善良而慈爱的心里,总那么相信儿子,觉得儿子永远是最优秀的,能干好学校中的任何工作。而自己却搞成了这个样子。不能走!可又怎样向学校交代呢。这个问题像重锤一样击向文清。他根本无法躲避。文清脑子里一片混乱。他隐约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想想上次李芝川的事,心中不禁一寒,自己怎么这么胡涂呢?应该怎么办呢?
文清心头无比烦躁,就想到逃避。上坑拉开被子,倒头就睡。下午,文清被玉成摇醒,说是“开会”。文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头里面还是“轰”的一下,心里很沉。他俩进会议室时,其他人已经坐好了。牛千钧在说一个笑话,其他人都低头沉默着,没人笑。见他们进来,牛千钧敛了笑容,正正腔,说:“开会。”
“中午的事石老师已经跟我说了。”牛千钧的声音很平静,可平静中透出一种莫测的可怕。“这件事全校学生都有目共睹,回去给家长一说,势必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不仅影响小杨的个人声誉,还会影响学校声誉。做为教师,要为人师表。小杨你说说,你对石老师大打出手,这符合教师形象的哪一条?我们难道把这些土匪行径教给学生吗?嗯?”
“从开学到现在,你有哪一件事干得令人满意。劳动的时候,你躲奸溜滑。做为一个年轻人还不如我们这些老头子。五年级学生在你带班之前是全校劳动力最强的,现在呢?都受了你的影响,劳动不出力,干事怕吃苦。这说明你品质有问题,纯粹是精神贵族。”牛千钧喝了口水接着说,“你以为你很能干,但你看看你的教学成绩,三十六个学生,优秀的不过四五个。你堂堂正规院校毕业的中专生,就教出这样的成绩,到啥地方都说不过去。再说,你也不要把你的中专文凭当资本。明说吧,现在的大学生比驴还多。你到底有啥了不起?你神气什么?”
牛千钧看看文清,见他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在这件事上,石老师表现出了起码的素质和涵养。其他人呢?可有一个站出来劝阻的?小杨年轻不懂事,那李芝川、程国勤你们呢?你们就没有一点判断是非的能力吗?把老师当成了这样,还能叫老师吗?”
最后一句话是用劲“喊”出来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牛千钧又说:“这件事还不算完。明天,小杨先写个检讨交上来,面且,按照有关教育法规,出现类似情况,要对当事人处以一百到二百元的罚款……”
自打一进会议室,文清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忍着。牛千钧讲了许多,有一些不在“理”上,有些甚至是人身攻击。文清一直忍着没开口,谁料牛千钧说着说着露出了真正的目的——罚款。文清心里豁明白,暗骂一句:“贼!魔鬼!”心里的火直往上冒,拳头攥得格格响。他“忽”地站起来说:“牛校长,我说两句,行吗?”
牛千钧黑着脸,点了点头。
“刚才牛校长说,我以中专文凭为资本,我觉得我没那么自负。中专文凭根本就不足以做为资本。再者,牛老师说不能把我这样的土匪行径教给学生,难道我们要教给他们一些流氓行劲吗……”
“杨文清!”牛千钧“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拍桌子,指着文清狂呼,“你滚!把教本交了,想干啥干啥去!”牛千钧一脚踢倒身边的一个凳子,甩门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文清合上笔帽,快步向外走。玉成追出来,大声道:“你要去哪儿?”“随便。”文清只顾往外走。玉成追过来,抓住文清,“你给我回去。”看着玉成紧张的神情,文清笑了:“没事,我只想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玉成迟疑地松开手,看着文清走开。他一踢开一个石子,骂道:“唉,这是什么世道?操!”
路上有熟人来往,文清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来到乌水河边,他停下来,注视着“哗哗”的流水,任轻风吹拂着他的脸庞。
夜幕降下来,把一切蒙在黑暗里。文清顺势躺在草地上,枕着手看着天空中几颗明星。
夜色真美!喧闹的人声静了。这儿只有水声虫呜、星辉夜影。然而,这一切去只属于孤独的人,属于真诚的人。“真想离开这里,去寻找自由。哪怕去荒漠戈壁。”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细腻的夜色中悠忽悠忽的飘,飘向一个虚幻的世界。
在现实生活中,自己显得笨拙呆板,无法自如地应对一切。在尔虞我诈勾心头角中,自己是个失败者,更不用说去人群纷杂的城市了。走吧,远离这里。远离所谓的现代文明,回到自然中去,去寻找孤独,寻找真诚。
在荒漠中踽踽独行的程思绮,等等我吧,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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