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中午,文清接到哥哥的电话,叫文清抽空把父亲送到城里住几天。父亲推辞说他住不惯。文清觉得眼下农忙已过,没有什么重要活,让父亲去散散心也好,便和母亲一道劝说。父亲见他们劝得紧,自己又想孙子,就同意了,但不要文清送,只要把行李送到车站,他一个去就行了。文清要去学校,志林也要回去,他们便同行。不过志林声明,要先去文清的学校“参观”一下。文清听到“参观”二字,自嘲地笑了笑。
准备了一天,母亲把父亲的衣服从里换到外。父亲说:“换了也没用,咱一进城,一看就是个乡巴佬。不过没啥,管他别人咋看。”父亲的坦然让文清想起父亲教导自己的一句话:“人嘛,要活得实在。”父亲是打旧社会过来的,知道什么叫饥饿,什么是艰难,所以很知足,依靠双手吃饭,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老实了大半辈子,待人和善,明通世理,李庄没有不敬着他的。
这天,文清和志林抬着行李向车站走。父亲边走边整着衣服。红绢随后相送,她的目光始终停在文清背上,心中怅然若失。
走出村子很远了,文清转身对红绢说:“回去吧,不用送了。”红绢停住,神色中流露出些许忧郁。“有时间就来学校转转,看看我。”他的眼神含情地一闪。这多少给了她一些安慰。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们走远了。红绢迎着山风坐下来。骄阳高照,远山绿得很枯燥,河水的反光刺得人心烦。她举目看文清走远的地方,来路上竟有一个人影晃动。她心中一阵狂喜:会不会是文清?走近了,只见来人西装革履,头发油亮,刁着支香烟,颇有风度。此人见红绢一人静坐,走近叫了一声:“红绢。”谁知红绢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回村子去了。他叫金顺,和文清、红绢本是同班同学,关系挺好。后来,文清考学走了,金顺和红绢回家务农。金顺在家坐不住,就出外打工,钱是挣了不少,却被他抽烟喝酒甩光了。父母咋劝都不听。眼见父母老了,干不动了,光景就一天不如一天。在农村,这种人是最让人不齿的。
文清送走父亲,和志林一起去学校。一进校门,展现在眼前的是破落的校舍。文清向志林撇撇嘴,意思是“参观吧”。走到中院,文清见自己隔壁的房门开着,径自走进去。一个人正在睡觉,连忙悄悄退出来。志林刚走到门口被文清推了出来。
文清又拿钥匙开旁边的门。志林很诧异:“怎么搞的,走错了?”文清笑笑,开了门叫志林坐下。他随便收拾了一下房间对志林说:“你坐一下,我去夹些火。”说完,又去了隔壁。那人已经起来,正在穿鞋。
文清笑道:“你好,程小姐。”她正是程思绮。“有必要这么招摇吗?怎么才来?”“现在不是还早吗?你什么时候来的?”程思绮算了一下说:“前天。”“来这么早?!”“坐在家里没事,就来了——你是过来取书的吧。可惜忘了没带来。”
文清有些懊丧。程思绮笑道:“不高兴了?书痴,在这儿呢。”她从枕边拿出一本厚书,在文清面前一扬。封面上赫然印着四个金字“聊斋志异”。文清一脸感激,走过去接书。却被程思绮藏在了身后,一侧身,问:“怎么谢我?”
这倒难住了文清。他想了一下,说:“请你吃饭。”程思绮说:“不希罕。”说着把书递过来,文清一伸手,她又突的收回去放在一边,在枕边翻出一本书,藏在身后,笑问:“也是一本你想看的书。猜猜是什么?”“猜不中。”“你猜猜看,一定是你想看的。”“《红楼梦》?”“对了,真聪明。”程思绮一副得意的样子。文清见程思绮从身后拿出的真是《红楼梦》,高兴极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读这本书?”
“上学期,你不是经常说,真想找本《红楼梦》看看,一副求书若渴的样子。我见你可怜巴巴的,就买了送你。不过,这是有条件的。”没料到程思绮如此细心。文清忙问:“什么条件?”程思绮指着书道:“必须指导我读它。”“你是才女,指导可不敢当。咱们交流交流倒可以。”
志林在隔壁等了半天,不见文清过来,便过来在门口说:“表哥,夹个火就这么长时间?”文清拉志林进来,给程思绮介绍道:“这是我表弟,志林,大学刚毕业。这是我的同事,程思绮。”程思绮微微一笑,跟志林招呼道:“你好!志林表弟。”“表弟?咱俩还不知谁大谁小呢。”
“你是小杨的表弟。我就沾沾他的光叫你一声‘表弟’了。”程思绮说着还眨眨眼。志林被情势所迫,眼看无辜被人降辈,想了个“绝招”说:“你的意思是要当我表嫂?我认了。就凭你的名字……”他把“表嫂”两个字说得特重。一瞬间,文清和程思绮满脸通红。文清道:“不要胡说!”程思绮急道:“谁说我是你表嫂。我、是、你、表、姐。”
志林看到程思绮枕边的《红楼梦》,演戏般扭着身子走过去,道:“我哪里胡说了?现有这本《红楼梦》为证。”程思绮道:“有一本《红楼梦》就是你表嫂的话,那有《红楼梦》的人多了,不知你有几个表哥?”“原有两个,现在仅剩一个能用,那就都娶了吧。哈哈……”“志林,你的亚茹妹妹不会没有《红楼梦》吧。”文清只得使出杀手锏。志林一听“亚茹”二字,脸一红,赖道:“没有,肯定没有!”
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进来的是文清的同事李玉成,他高挑个儿,一身运动衣,浑身上下透着股鲜活的帅气。文清笑道:“好久不见,又添了许多帅气和荡气。”玉成道:“什么叫‘荡气’?是不是‘荡气回肠’?如果是,该叫豪气。你这语文老师真差劲。”“豪气谈不上,浪荡之气倒有许多,淫荡之气也有一点点。”文清取笑道。
玉成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桌上。程思绮问:“拿了什么好吃的?”“洋芋土豆马铃薯,样样有。”玉成放下背包问志林的分配情况。志林道:“还在等。整天闲着,闷得人发慌。想起来有种恐惧感。”玉成不信:“太夸张了吧。”程思绮说:“真的。特别是等待中的无聊。我信。”志林笑道:“君子所见略同——就凭这一点我都认了你做表嫂。”玉成佯装大惊失色:“啊!程思绮什么时候成你表嫂了?我可惨了。我追她半年了,怎么突然成了你表嫂?”程思绮笑道:“玉成,你的演技真好。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你真在追我。”
志林道:“真羡慕你们有一份工作,可以忙着。”玉成忿忿地说:“千万别羡慕我们。我们这工作连鬼都不愿干。”志林道:“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你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玉成大拍桌子:“那是骗人的鬼话,骗傻瓜的,就像你有一个苦果,骗一个傻子吃了,傻子很难受。你当然要安慰他:‘你真幸运,你吃了别人吃不到的美味。’你再想想,社会上哪个看得起教师。教师算什么?一穷二酸,无职无权……”文清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那当教师的不是疯子就是傻瓜了。”程思绮说:“李玉成,不要把教师说得这么贱。”
玉成道:“教师本来就很贱嘛,为了别人丢失自己。因为是老师,要为人师表,所以要拼命地作伪,根本就无法表现真实的自我。行政人员偷情,人们觉得正常;男女教师在一块走路,却会遭人议论——弄得教师都是傻瓜的头脑,儿童的思维——教出的学生个个是样板式的呆子。”文清道:“至于吗?”玉成咽口唾沫道:“还有,中国的教育太虚伪。不教学生怎样生存,只教‘组词造句写作文’——有什么用嘛。小学生只知道警察叔叔会送小孩回家,不知道有些警察还是贪污犯、强奸犯……”
正说着,学校门口响起三轮车的轰鸣声。开到办公室前,车上满载着作业本和课本。先从车上跳下个中年人,脑袋干瘦,眼角上扬,脚一着地就习惯性地背剪了双手。他是校长,叫牛千钧。“把书下了,堆到办公室。”车上一人忙点头说:“好,好……”他叫程国勤。
校长招呼司机去了他的房子。文清和玉成出来帮忙卸书。车上捎着程国勤和一个胖老师的铺盖卷。他们取下来各自搬走了。玉成下着下着就有了怨气:“这咋就成咱俩的事了?他们……”文清笑笑说:“没派你调书算你走运,还不服气?”下完书,文清回到房间。志林已生着炉子,屋子里暖烘烘的。他把床铺好,正在扫地,门外有人问:“小杨,有吃的吗?早上吃得早,有点饿。”来者是那个胖老师,叫李芝川,住在东排。文清说:“今天我送我爸去县城,走得急,没拿什么。”李芝川走近几步,低声问:“牛校长说没说下午到哪儿吃饭?”文清对领导的“机密”不感兴趣:“不知道。”
“大概要到村子里。”李芝川一副前辈先知的样子,“开学这几天没开灶,一些家长就请老师吃饭。今天不知道谁家会叫?”接着又说了些鸡毛蒜皮的陈年旧事,然后去玉成那儿找吃的了。
一会儿,玉成过来,跟志林说起李芝川:“这人,典型的小肚鸡肠女人心。常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得罪了他,如果你有半个吃剩的苹果给他,他又会跟你热火起来。爱贪小便宜,经常在这个跟前讨馍馍,到那个跟前要茶叶。有一回,下了早操,我饿得不行,到亲戚家找来一个馒头烤着。他进来看见了,径自去掰了半个吃了,还说:‘你吃不完,我吃半个吧。’我真气得……”文清说:“算了吧,何必在乎那些小事呢?”
玉成吹得起劲,没理文清:“这种人叫什么?舔面狗。整天睁大眼睛盯着,看哪儿有他的一点好处。”他喝了口水又道,“我们学校还有一条狗,叫石振坤,是教导主任,走狗派的杰出代表。面对校长奴颜卑膝,对待教师声色俱厉。校长说‘一’,他从不说‘二’。校长说‘公鸡能下蛋’,他准说‘我是亲眼见’。校长说‘砂锅子能捣蒜’,他会说‘一定捣不烂’。为了保住教导主任,放弃了做人的尊严与原则。所以,校长独揽大权,特别是经济权,想怎样就怎样。买了个二百来块的电子琴,报了六百多。为了给我们改善生活,抱来他姐夫家的一台旧电视,付了三百多。学校里拉了一车煤,给他家先下了一四轮车。最可气的要数他的骂人。他骂你,你只能乖乖听着,稍有微词,他就劈头盖脸骂你个狗血喷头,甚至对你人身攻击。他还有一绝是‘罚’,哪个稍有差池,就被逮住罚上几十。仅上一学期就罚了老师近一千多块,后来这些钱不知所踪。”志林听了不大相信:“哪有这样的领导?”
“傻瓜,你以为领导都是孔繁森呵?中国十几亿人口就出了那么一个宝贝。现在的某些领导,有民谣如是说:晋见上司当儿子,召来下属是老子,廉政建设是晃子,有权不用成傻子,同僚相见比车子,谈长论短话女子,公款出国做游子,吃喝嫖赌比浪子,出了问题兜圈子,群众质问吹胡子,不见天网有铐子,手摸铁窗变孙子。哼哼……”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玉成又道:“说到程国勤,数他老实。一天到晚,什么事都应承着。校长批评,他也笑道:‘一定改,一定改。’没什么脾气。”文清拿出一个礼品盒,问玉成:“小高生日你去不去?”志林就问“小高是谁”。文清告诉他,小高是他和玉成的初中同学,叫高云波,今年刚分到乡政府工作,“你也去认识认识。”
院子里的三轮车发动了,司机对着校长喊:“姐夫,你忙吧——说好了,就是那话。”李芝川在门口喊:“小杨,小李,校长说了,到张娟家吃饭,快一点。”文清敲门到隔壁,对程思绮说:“麻烦你照顾一下我表弟。”“好!没问题,我就尽一下表姐的职责。”程思绮收拾一下,背了包和志林一块出去。李芝川拦在门口,让一起去。程思绮说:“不用了,我跟姑姑说好了,到她家吃饭。”
这时,老师们大都饿了。李芝川一喊,相继锁门出来,一起向庄子里走去。路上说着些荤笑话。石振坤说:“听说,有一年,庄孝义到一户人家写对联。上联是:红漆大门修得洋。下联:野汉趴在院墙上。横批:东张西望。那一家人都不识字,竟贴了出去。笑得人肚子疼……”文清一戳玉成,偷偷骂道:“真没水平。”其他人恭敬地“哈哈”几声。石振坤很得意,又说:“一个女文学爱好者向一个作家求教文章。那作家看完,高深地笑道:‘你这篇文章,上半部分有两点突出,下半部分有一个漏洞,至于修改嘛——日后再说!哈……哈……哈……”
牛校长听身后说得热闹,转过身问:“你们说什么呢?”程国勤笑着说:“石老师说了个笑话,好,说得好。”牛校长也笑着说了一个:“有个男人,一次出远门,走前对老婆说:‘窗子关紧门闭匝,裤带挽成死疙瘩。野汉来了不理他,万一不行弄一下,钱留下,人认下,等我回来收拾他。’哈哈,你们说有这样的男人吗?”程国勤又笑道:“好,好!说得好。”
为了凑趣,李芝川也说了一个:“一个儿媳妇给公公端饭,由于刚给孩子喂完奶,衣服没弄好,没留意把**露了出来,公公一时按捺不住,低头舔了一下。儿子看见了,就怪父亲不注重身份。父亲怒了,骂道:‘你刁了我老婆的**近五年,我舔你老婆一下都不行。臭小子,懂不懂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程国勤淡笑几声。牛校长、石主任倒“哈哈”大笑了。
牛校长听文清、玉成也在笑,转过来正经八百地说:“你们小伙子不能听这些笑话。”回头又给石主任他们说了一个,引得众人狂笑一场。
张娟家门口,张娟爸妈都等在那儿。谦让了一番,进到上房坐定。饭还没有端上来,主人先把牛校长奉承了几句:“自你来了之后,红岩山的学生整齐多了,成绩也上去了。”牛校长顺茬儿说起了他的历史,说他当过教委主任,当过中心小学校长,说着说着,说出了在心中翻腾已久的话:“说实话,如果文凭再高点,凭我的能力,管科级干部绝不打尿战。”程国勤笑着说:“就是,就是。”李芝川对着墙上的画淡笑了几声。石振坤勉强忍住笑,一脸的严肃,倒显得很不自然。文清、玉成已笑得肚子疼,但不敢显露出来。其实他们此时的心理都有一样:“你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
半天了,没人接校长的话。校长自语道:“饭怎么还不来?”石振坤把头一偏,见饭端上来了,就说:“来了,来了。”——在主任扶持下,校长总算有了台阶下。牛校长说:“把张娟她爷叫来一起吃吧。”张娟爷爷抱着孙子进来坐在炕边,边吃边聊。石振坤问:“你家墙上贴的是十大元帅还是十大将军?”
“是十大元帅。”张娟爷爷说,“这十个人可了不得,是天上派来帮**打天下的‘将星’。”在坐的都是老师,当然不信他这一套,倒有兴趣听听。有人调侃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天书上说的。就说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叶剑英等人消灭了‘四人帮’,支持华国锋当主席,这就叫‘红花还须绿叶衬’,但花也罢,叶也罢,都插在花瓶里,所以他们大不过邓小平。”文清、玉成相视一笑,觉得这老人家分析得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再说**,他的前身是《西游记》里的红孩儿。他下巴上的那颗痣就是红孩儿额头上的红点儿。他闹革命,先有红军,建立红色政权,后有文化大革命,有红卫兵。一生没离开‘红’字,就是这个原因。”
石振坤道:“你老儿说得挺有理……”
“以前,中国地图是桑叶形,日本地图是个蚕形,蚕吃桑叶天经地义,就有了日本侵华战争。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地图成了鸡形,鸡能吃蚕,所以咱中国不怕他日本人了。”牛校长故做吃惊地说:“你知道的挺多,再说说。”“这是天机,不能再泄露了。”老头儿欲说还休。
石振坤又问:“听说天书是一种无字的书,是不是?”“当然不是。无字的书只能算书。‘天书’其实是一种人的思维,这种人就是人中的‘神’。”“哪有这种人?”“有,李庄的老鸦就是神,还有历史上的诸葛亮、刘伯温,他们是人中的大神,他们的天书就是他们的智慧。”
牛校长道:“老鸦真的很神。农业社的时候,老鸦念叼过‘大锅饭不要了,牲口圈不要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要了’。他却不说。后来果真包产到户了。”程国勤也说:“真的。一回,碰上老鸦,我问:‘老李,你看看,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他说:‘从粪堆来看,收成不行。’我问:‘是太小了?’他说:‘太大,太大。’我要再问,他什么也不说……”文清脑海中浮现出老鸦昏睡树洞的情形。他说的“鬼”指什么?“鬼城”又指什么?人中既然有神,想必也有鬼吧。但这层道理文清只是朦胧的懂。
时间不早了,文清和玉成该去参加高云波的生日聚会了。主人摆上酒,还请来了村支书梁宗唐,不好就走,只好坐了一会儿才跟校长说了。校长思考了一下说:“明天早操前一定要回来。”然后,又换了一副面孔对梁支书说:“不知啥风把‘党’吹来了?来,我敬‘党’一杯。”敬过酒又问“党”这两天在干什么?梁支书放下酒杯说:“还不是忙个催粮要款、刮宫流产。这个——这一回,我们又加了两级工资。这个——现在,我们正村级干部每月拿一百二十块,副村级拿一百块。”
“这个”是梁支书的口头禅,该打官腔的时候他总说“这个”。别人就给他个“梁这个”的外号。牛校长听梁支书对自己的定级挺有意思,就问:“梁支书,你说说我是个啥级别?”“这个——你和我一样,都是正村级。”边上人都哑然失笑,不知是笑牛校长的“不打尿战”,还是笑梁支书的“正村级”。牛校长自我解嘲地说:“没想到我和支书是一级。哈……”
文清和玉成笑着跑出张娟家。到学校,程思绮和志林已等了很久。赶紧收拾好东西去乡政府。高云波住在政府老院的一排平房里。政府的大多数机构已撤到新院,剩下教委还设在这边。文清、玉成和程思绮只好先去跟教委主任打个招呼。
高云波二十一二岁,对朋友很热情。见他们进来,忙起身招呼。屋子里已坐了几个人,经介绍彼此认识了一下。高个儿,瘦脸,显得极深沉的叫潘永锋,大概有二十**岁。旁边一个,四方脸,浓眉大眼,叫史靖宝。高云波身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叫李璞纹,是高云波的女朋友。
彼此客套一番后,史靖宝发话了:“今天小高生日,该来的都来了。”又指一下自己,“不该来的也来了。你们远来是客,我算半个主人,就由我做主持吧。”第一项是点蜡烛、唱“生日快乐”歌、许愿、吹蜡烛。完了,大家请高云波说两句。小高站起来,环视一下,略显激动地说:“对于大家的到来,我十分感激。步入社会,我遇到过许多困难,都是大家帮我度过的。在这里,我表示深深的感谢。”然后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大家又逼李璞纹说了几句。
接下来切蛋糕、吃蛋糕。当然少不了重要的一项——“抹蛋糕”。每个人发挥出最大的心智,一心把手中的蛋糕抹到对方的脸上。一阵惊叫声、求饶声、凳子倒地声之后,便见个个脸上五花八门,煞是好看:有揉进眼睛的,有填进鼻孔的,还有塞进嘴里嚼着的。
文清觉得此时大家就像那些脸上着彩、手执猎叉围着猎物“嗷嗷”欢叫的土著人,举止中带着许多野性的成分。他喜欢这种原始的气氛。现代人太会雕琢掩饰自己,每天以面具示人,缺乏这种野性中携带的真实。然而,洗完脸回过头来,身边没有篝火,也没有丛林,而是一个精美的办公室,每个人的脸上恢复了胭粉气——这一时的狂闹显得那么难得——也许,这是人类对自身潜在野性的追溯与回忆吧。
又围着桌子坐好,摆上白酒、饮料和佐酒的小菜。大家敬了高云波、高云波回敬之后,就开始游戏。史靖宝建议“开火车”,先满饮两杯,由他出任“北京”火车站长,然后给各人嘱一站名。
“北京的火车就要发。”史靖宝说。众人问:“往哪儿发?”史靖宝答:“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的火车站长是程思绮。她赶紧接上道:“乌鲁木齐的火车就要发!”“往哪儿发?”程思绮见文清正跟玉成叽咕什么,就大声说:“呼和浩特。”玉成先反应过来,一戳文清,文清才意识到该自己说,急道:“呼……和……和特的……”
“罚酒!罚酒!”众人大叫道。把“呼和浩特”说成“呼和和特”当然该罚。文清只好饮了一杯,对程思绮道:“都怪你。”程思绮得意地一笑。高云波提醒道:“大家小声点。不要惊动隔壁的人。”文清说:“呼和浩特的火车就要发。”“往哪儿发?”“连云港。”志林接了发给李璞纹。
李璞纹说:“西安的火车就要发。”“往哪儿发?”“往……往……往哈尔滨发。”火车虽发给了高云波,大家还是喊着“罚酒”,因为慢了三秒。李璞纹呷了口饮料,把火车发给高云波。高云波发给史靖宝。谁知,史靖宝又给程思绮发来。文清看看史靖宝,瞅着程思绮“嘿嘿”地笑,还给玉成指了指。程思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火车给他发来。文清正得意间,不料火车突然开来,自己的站名又难报,没报全,只得又喝了一杯。
玉成为文清不平,对着程思绮唱道:“都是你的错……”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因为他带了流行歌的调子,其中另有深意。玩了一会儿,文清输得最多,他就建议换个玩法。高云波说:“那就说笑话吧。”“行。不笑不算。”
高云波先说:“有三个庄浪人,一次进山偷木头。偷了木头卖成钱分,最后剩下一角钱,没法分了,就买了支香烟,每人分一小截。最后一个人抽得剩一点儿还抽着,结果把嘴烧了个泡。别人问他怎么不扔了。他说:‘那是血汗呀,扔了多可惜!’”最后一句是用庄浪话学出来的,说得惟妙惟肖,引得众人放声大笑。在坐的潘永锋祖籍是庄浪,听了很不乐意,忍住笑声讨道:“贬低庄浪人,该罚一杯。”
众人不同意,说:“不行不行,没有这规定。”潘永锋又说:“你的笑话没有效果,我没笑,该罚一杯。”高云波赖不过只好喝了,说:“你们庄浪人本就吝啬嘛,还不许人说。怎么没人说我们华亭人?”
史靖宝笑着说:“轮到我了,我也说个庄浪人的。有个庄浪货郎子到华亭来做买卖。碰上一家人吃蜂蜜,给了他一些。他觉得好吃,就问蜂蜜是什么做的。那家人告诉他是蜜蜂。他便讨了两只蜜蜂装在火柴盒里做样品。回去的路上,他几次想打开看看蜜蜂做好了蜜没有,但都忍住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开了个小缝儿没看见,只好开大了,不料蜜蜂飞走了。他赶忙丢了货担越沟翻洼去追。最后在一堆牛屎上找到两只蜂,以为是他那两只。他明明认得牛屎,但此时却有些迷惑,说不定那是蜜蜂做的蜜呢,丢了太可惜。思考再三,他用手指醮了一点尝了尝,说:‘呸,天气太热,把蜂蜜都晒臭了。’哈……”众人大笑。气得潘永锋直骂:“说不定你们祖先也是庄浪人呢。”
的确,庄浪人很吝啬。那是饥饿留下的印迹。解放前,由于天灾、兵荒、匪乱等原故,庄浪人流离失所,有很多人饿死在逃荒的路上。他们深深地懂得衣食的珍贵、生活的艰苦,对什么都很珍惜,以致到了喝完面汤也舔碗的程度。而华亭人很幸运。背靠苍茫的大森林,土匪来了可以进山林躲;有饥荒,可以到山里找吃的。很少有饿死人的现象。正因为此,其他地方的灾民便涌向这里,青龙山以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这些苦难的人。而过来的庄浪人不改旧习,常被本地人编些故事学说。
轮到潘永锋了。他说:“在华亭的一家浴池里,两个女人又见面了。甲问:‘他姨,每次见你,你全身其它地方都干净,就肚皮上黑,咋回事呢?’乙说:‘不瞒他姨说,我家那死鬼是个煤矿工人。’”高云波叫道:“黄色笑话,少儿不宜。罚酒罚酒。”其他人似乎没听懂,都没笑,潘永锋只好喝了。
志林说了个书上的:“一位女士偕男友逛街,见有高档首饰,要男友买。男友说:‘亲爱的,你不戴首饰更漂亮,这叫自然美!’女士不悦道:‘幸亏我没要高档服装,否则,你会说:亲爱的,你不穿衣服更漂亮,这叫人体美。’”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程思绮接上说:“一位英国妇人有个女儿,上幼儿园了。一天,女儿回家,对妈妈说:‘妈妈,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个德国小女孩。’妈妈??她:‘她会英语吗?’小女孩说:‘她不会讲英语,但会用英语笑。’”文清笑道:“她还会用汉语笑吧。”程思绮笑着点点头。其他人没听懂,嚷着罚酒。程思绮喝了口饮料。
文清接上说:“这是个真事。这学期,我们班有个男生写周记。要写本学期打算,他写道:‘这一学期,我要尊师爱生。’写上一看不妥,学生有男生、女生。若被同学看见岂不羞人。就改成‘这一学期,我要尊师爱男生。’我阅到此处,确为他欲盖弥彰的纯真打动。”程思绮笑了起来。其他人淡笑了几声。文清又说:“还是这个学生,有一次做试卷,有一道题是填动物补成语。他不会,就乱填一气,什么‘打草惊牛’、‘万羊更新‘、‘虎背猫腰’。几个同学看了笑他。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是会填的。我这样做就是让你们笑的。你们若不笑,我倒是对驴弹琴了。”
这回全狂笑了。因为带着骂人的话,还是被罚了一杯。接着玉成又说了一个编排庄浪人的笑话。潘永锋硬忍住没笑,罚了酒。李璞纹准备继续说,潘永锋不让了,嫌耻笑庄浪人的笑话太多,叫另找花样。有人提议“续成语”——四个字的词语也算。
李璞纹先说:“生日快乐。”高云波续道:“乐不思蜀。”史靖宝没词了,说了个“暑假快乐”。大家嫌没新意,罚了一杯酒。潘永锋连道:“数九寒天。”志林高声道:“天外有天。”程思绮想着什么,待反应过来接了个“人外有人”。他俩同时被罚。
文清接着“天”字道:“潜龙勿用。”没等下一个人接,潘永锋嚷道:“‘天’和‘潜’在普通话中不是谐音。罚酒。”玉成道:“应该按方言算,入乡随俗嘛!”其他人也没反对。玉成顾着替文清说话,忘了该自己接“潜龙勿用”,罚了一杯。“用……用……”李璞纹接不上了,听到有人敲门,赶紧去开门。进来的是住在隔壁的教委干事小刘。
他们停下来,请小刘来喝两杯。小刘接了酒说:“你们声音不要太大,四周住着领导,刚参加工作要注意影响。”说完,喝了酒拉门走了。大家顿觉扫兴。潘永锋说:“那就算了吧。咱们坐着拉拉闲。”玉成大骂道:“操!刚参加工作就没一点自由?”
没有人说话。玻璃窗中的夜色深不见底。灯光柔柔地照着每一个人。文清觉得大家就像一只只绵羊,乖乖的,连一点笑的权力都没有。究竟是为了谁呢?为领导?为计领导的欢心。“操!咱们都是龟孙子。”史靖宝愤愤地说。没有人接话,他们都陷入一种愤慨中。
为了打破僵局,志林问文清:“表哥,你刚才说的‘潜龙勿用’是什么意思?我见你办公室墙上贴着这四个字。”
程思绮说:“我知道。‘潜龙勿用’是《易经》乾卦中的卦辞。乾卦中还有‘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等卦辞。说的是阳刚之性的萌芽、生长、盛大乃至亢穷的变化过程。简单的说就是,一个能成就大业的人都要经过‘潜龙勿用’的阶段,像一条龙,潜在深渊中,不为人所见,这是积累原始资本的阶段。当能量到达一定量的时侯,龙就慢慢显山露水,开始在田野中活动,这就是‘见龙在田’。这样一直发展到‘飞龙在天’的鼎盛阶段,也就是事业的高峰。有高峰当然有低谷,‘亢龙有悔’则是事业无可奈何的衰败时期。”
玉成笑道:“没想到表嫂这么渊博。”程思绮道:“胡说什么——我是在你表哥的书上看的。”文清指着墙上一幅画说:“云波这幅《伏虎图》的意思和‘潜龙勿用’差不多吧!都有‘他日若成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意思。”云波点了点头。文清叹道:“可何日才成凌云志呢?潜龙伏虎不过是绵羊两只?”
志林笑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愁什么?”文清苦笑道:“会有时,但在何时呢?”在何时呢?志林也自问。拿自己来说,现在工作一蹋糊涂,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想到这些便有些愁绪涌上心头。
史靖宝端起一杯酒说:“虽然今天当孙子,终有咱们当爷时。喝!”喝完酒放声大笑。潘永锋投去制止的目光,示意他小声点。史靖宝的观点文清不能苟同,就算要腾飞,何必是为“当爷”腾飞呢?
半天了,又没人说话。空气静得很不是味儿。潘永锋找话说:“我墙上也有四个字,是我的座右铭……”高云波问:“红尘一类?什么意思呢?”潘永锋淡淡一笑道:“意思是,我们大家都是茫茫尘世中极其平常而平凡一类人。卓有成就也罢,碌碌无为也罢,不过都是上苍眼中的一介庸民,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存在呢?一切努力奋斗都是毫无意义的,所以凡事不必太执着。”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怎么都算活,何不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呢。”
文清说:“怎样都算活,为什么不活得更有价值呢?”潘永锋被噎住了。程思绮赞同地点点头。
“我也有座右铭,说出来吓你们一跳:阴险一点,再阴险一点!”史靖宝突然说,“我觉得自己不够阴险,总是太善良。我们周围的人,特别是领导,都是吃人的鬼,黑了心给他们捞实惠,弃别人的利益于不顾为了升官发财有政绩,害得这些爷们拆群众的房,被群众指着鼻子骂。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说着说着有了哭腔,“所以,做人要阴险一点。要杀人于无形之间。别看你们现在做威做福,扣老子的工资。终有一天,我要你们偿还……偿还……哈……”他说得很恐惧,显然喝多了。笑时,身体直往后倒,云波赶紧扶了他送到床上。
听史靖宝说“鬼”,文清想起老鸦说的“鬼城”,难道老鸦说的“鬼”也指“恶官”?是那些专吸人血的人?
“人就这么一辈子,该怎么过呢?”玉成拍一下桌子惨淡地说。
气氛已不容他们久留。文清他们便告辞出来。临走,文清抬头看了看那张《伏虎图》。那虎虽有一身虎骨,却一副猫态。文清不禁怆然。
夜风习习,月色很美。远处苍黛色的山起伏不定,如无声之沧海。田野里满是暗淡的幻影。如果世界上真有鬼,那这些幻影是不是他们呢?望着如水的月光,文清不禁想起读《聂小倩》时对月色的批注:“皎洁月光,竟撒鬼魅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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