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依依哭个不住,就要跟上,展春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把将其拉住。不一时,人群散尽,只剩展程二人站在林中空地上。
“你快救她,快救师姐啊。”程依依见人群席卷而去,心内焦急,眼泪扑簌坠落。展春华知道师父不会饶恕唐婷,如果连带程依依一起受罪,实在不划算,便拉住她不放。
程依依折腾半天挣脱不下,眼见唐婷没了影子,终于绝望,双臂狠命拍打着,趴到展春华肩上,鼻涕眼泪涂满他衣襟。展春华满脸困苦,僵在那里任她发泄。他是个明白人,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即便心内痛如刀绞,也不要她俩一道受死,只祈望唐婷顺利逃脱,从此不要回来。
黄昏时分,唐婷蜷在灌木丛中,看几个汉子自身边搜过。那些人寻得疲乏了,草草拨一下树丛就晃过去了。唐婷屏住呼吸待众人远去,这才松口气靠在一截树干上。
月华初上,朝山上亮起火把。
一滴清泪淌下脸颊,“滴答”一声落在剑上。唐婷翻转剑身,四个黑字在月光中显现出来——“剑短情长”。书法遒劲,入铁三分,正是展春华手笔。
唐婷啜泣一声,又马上捂嘴忍住。这把短剑随她两年,每每想到,心中便觉温暖。方才幸得有它,才两度逃脱渔网。握住它,就是动力。可是,可是他怎么可以……唐婷寒星般的眸子里满是怨苦,展春华伸向铁索的那只手再次闪现,如一道白光,刺伤她双眼。
当日决定下手时,她便想好一切,逃得出就逃,逃不出就死;展春华随他叛逃,就与他浪迹江湖;展春华留在朝山,也正好陪着依依。然而想象与现实总有出入,真看见他与程依依一起,心内竟然也会酸涩;真看见他如此绝情,心中竟然也会绝望。
唐婷站起身来,将短剑往地上狠命一摔,也不回头,径直向山外走去。走出数里,只觉头晕目眩,跌倒在地。在地上坐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猛的爬起,踉跄着向来路飞奔过去。
唐婷跌跌撞撞闯入树林,月光在林中撒下一片银白。唐婷爬到地上,在枯叶野草中一阵乱摸,终于找到那柄短剑,抓过来捧在手心,“格格”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如此低微,就像风吹落叶,没一时就化作一阵抽咽,宛如一只受伤的猫头鹰.唐婷脸上纵横的泪花映着月光,眸子黑得看不见。
她直起身子向山上走去,自己也不知道缘由。月中时分,唐婷出现在圣剑阁院墙外。圣剑门四处灯火,上百人三五一组,举着火把在周近来回巡逻。
“爹爹,爹爹。”周婉莹的哭叫声从内阁传来。一老郎中正给周仁成敷药,药性猛烈将他激得昏迷过去。唐婷在他脸上那一爪已经够戗,却远不如蛊虫来得厉害。虫子直钻入肉,若非扑赶及时,甚至会深入肺腑。虫毒顺经脉流遍全身,将虫子取出已经费尽周折,遍身剧毒却不好奈何。周仁成脸色已经全黑。展春华守在一边碾药打水,忙得不可开交。
周仁成醒转过来,“莹儿……”周婉莹抱着父亲手臂一阵抽泣。“春华……”周仁成微微张开残眼,望着展春华。“师父!”展春华忙放下杵子凑近去。
“我周仁成活到今天也差不多了,你便替我照顾莹儿,好好打理我圣剑门……”一语未尽咳个不停。“爹爹,别丢下莹儿。”周婉莹号啕大哭。
周仁成闭了会眼,再睁开时已满是怨毒:“唐婷那孽徒弑师叛逃,你定要替我擒她回来,此子不除,我死不瞑目!”双手一紧,只抓得展春华指骨欲裂。
周婉莹停了哭,恨恨道:“一定要将唐婷那妖女碎尸万段,替爹爹报仇!”继又转向展春华:“师哥便在此立誓,叫父亲安心。”
周仁成一只独眼盯住展春华,终于展春华举手立誓:“我展春华对天发誓,定会照顾好莹莹,光大圣剑门……”嘴角一阵抽搐,终于艰难吐出最后一句,“还要擒回叛徒,替师父报仇!”
周仁成闻此顿感放心,睁开一只迷离醉眼,喃喃道:“师妹,我已经争得盟主之位,我终于成为武林盟主了!”言罢浑身一阵抽搐,白眼一翻,再没了声息。
阁中哭喊声乱成一片。
程依依探出睡房,慢慢摸至院门,嘴里喃喃道:“师姐可算逃出去了。”语气里满是欢喜与落寞,把一双眼睛凑向门边。这一凑非同小可,只见一条黑影站在墙外,一双黑亮眼睛正贴着门盯向阁堂大窗,与她相隔不及半尺。
“啊!”程依依惊叫一声,连退两步,突然浑身一颤,那不是师姐么?赶紧伸手捂住嘴巴,满脸惊恐与不信。
“师姐快逃!”程依依冲出去掩上院门,将其顶住。然而迟了,巡逻众人早闻到风声赶过来。两个大汉拿脚一踹,木门便全开了,程依依一个踉跄扑到唐婷身上,“师姐快逃,师姐快逃。”
唐婷脚上迟疑一会,仍望着那扇大窗。窗影里展春华抱着周婉莹双肩,从周仁成榻前拖开,一群人手忙脚乱给死者整理衣物。似乎听得外面动静,展春华转过背来。
唐婷大喊一声:“展春华——”退步转身,拔腿逃跑。程依依想要跟着跑出,却被一汉子从后面抓住。这个门正对朝山陡峭一面,唐婷跑得数步便是一处悬崖。展春华已经赶到崖边。“师妹!”
唐婷冷冷一笑,“你师妹在后边呢。”却见周婉莹奔过来,看见唐婷一阵激动:“师哥快捉住她!”
唐婷从胸前衣服里抽出那柄短剑,对着展春华晃了一晃。展春华脸色立变。唐婷仔细瞧他神色,眼中涌起一丝失望,冷笑道:“你的东西,这便送还给你!”把短剑朝他面前一掷,纵身跃下崖去。
“师姐!”程依依悲呼一声,从汉子手中挣脱,趴在崖上回望展春华一眼。只见他扶着周婉莹,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一动不动。
程依依终于绝望,一纵身跟着跃下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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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门骤然阂上,悬崖边那张英俊脸孔赫然便是眼前之人。当年,他没有救她;今天,他依旧不去救她。程依依脸上满是失望,发力一挣,抢入刀丛之中。李鹤空吃了一惊,手上只剩一片衣角:“真真作孽!”
唐婷听程依依一声“师姐”醒转过来。只见程依依扑在她身上,背上几道新刀痕渗出血来。
“不要杀我师姐,不要杀我师姐呀!”程依依全无理智,叫得声嘶力竭。无数刀剑砍在她们身上,砍在程依依柔弱的肩背上。
唐婷满脸是血,将程依依转到身侧:“依依你,你走,周婉莹死,死了,你,你去投奔你大师哥。”程依依猛力摇头,抱住她不放。
展春华站在人群之外,早承受不住这许多变故,整个身心都麻木了。他惶惑迷茫的双眼突然一颤,只见唐婷正穿过罅隙盯着他。眼光里不是怨毒,不是恐惧,却是那么狠狠的,比任何时候都叫人害怕——那是一种威胁!
展春华突然明白过来,急急抛下周婉莹尸体,踉跄两步赶过去,将程依依从刀光剑影中拖出。唐婷透过眼前淋漓血光,一双眼睛凌厉专著,盯住展春华那张憔悴脸孔,似在监督一项紧要事务,又似含着某种期待。直到二人安然退开,这才变得柔和。虽然那柔光只是一瞬,展春华已经心如刀割。那光华里夹杂着些许安慰,些许凄凉,只是那么一闪,便掩盖在眼睑之下。
唐婷闭上双眼,嘴角露出一丝酸涩笑意,慢慢倒伏在刀剑之中。众人愤怒不减,仍拿刀剑砍在唐婷尸体上。
“师姐!”程依依哭得几乎断气,狠狠拍打着展春华肩膀,鼻涕眼泪涂满他衣襟。
岭上狂风大作,山谷里枫叶起伏,如红浪翻腾。
唐婷的尸体早已碎裂不堪,如一团肉泥瘫在地上。千刀万剐的魔头终于得到应有下场。众人这才停了刀剑,歇下一口气。
天空浓云密集,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李鹤空睁开眼睛,走到程依依面前。众人目光顿时聚焦在程依依身上。
展春华放开精疲力竭的程依依,对李鹤空拱手一拜,恳求道:“李老前辈,程依依是我剑圣门人,还望前辈饶恕师妹,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鹤空顿了顿,微微点了一下头。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议论。李鹤空皱皱眉头,转过身去。
程依依坐在地上,听得众人议论越发不堪。师姐死了,她本也不想独活;即便有师哥收留照顾,她又如何面对师姐亡灵;而况李鹤空于她有恩,程依依更不想抹他名望。
程依依摸爬起身,跌跌撞撞行至唐婷身前,把一只手放在唐婷残尸上,悲怆道:“无论是对是错,是正是邪,我都追随她,只因这世上再无一人可如此待我。今天就是死了招人唾骂,我也不会有丝毫怨悔……”
言毕站起身子,拿宝剑往天上一指,“我程依依在灵蝙教行事多年,杀人不计其数,今日便在各位英雄面前,拿自己鲜血洗了这剑!”
空中一声惊雷,闪电撕裂漫天浓云,照在程依依肃穆的脸上,庄严圣洁,宛若女神。众人伫在原地,空气中寂静无声。
程依依已经引剑自刎,鲜血沿剑身汩汩而下,在剑尖上聚成一股细流,慢慢晕开一地。程依依双手握住宝剑,看剑身鲜血褪尽重现光洁,这才闭上眼睛仰倒在地。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漆黑。群雄沉默在雨里,整个红枫岭了无人息,只闻枫叶哗哗作响。蓄谋了一天一夜的乌云,终于化作空前猛烈的阵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才停住。
天色渐明,空气里一片清新。阵雨过后,天地润泽,万物一派生机。
程依依躺在地上,神色安详,身侧宝剑在日光里映射出迷人光辉,宛若一泓秋水。
“魔头呢?”忽然一人惊叫一声,众人无不变色。
唐婷尸身所在处,只留一截半尺断剑,上书四个楷体小字——“剑短情长”,经暴雨洗涤,越发遒劲了.
展春华浑身一颤。当年唐婷跃下悬崖,将那柄短剑掷在他脚下,抽出看时,却只留剑柄和剑根。那印刻爱情誓言的半截剑身却不翼而飞。唐婷终究顾念旧情,又或者不愿牵累于他,到底把它带走了。
展春华胸口刺痛。二十几年,虽然并不挂念,总算知道她还存在着;她危害武林,人人嫉恨,总算还有她的声息;可是现在,她却从空气中消失了。
雨水在岭上形成千沟万壑,裹卷着鲜血和黄土流下山谷。唐婷的尸身夹杂在那浊流里融入天地。她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尸体留在世上遭人践踏?她在临死一瞬就吞下了腰间的化骨丹。
李鹤空摇摇头,率领众人走下岭去。夕阳将天空染作一片血红。
展春华一手抱着周婉莹,一手抱起程依依,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虚。至爱已死,并尸骨也已化作血水全无踪迹。想到此处,不禁仰天长啸,枫树岭上空余漫天红叶,飘舞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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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蝠宫的残墟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光。魔头死了,并宫殿也全部焚毁。中原魔教再次成为传说。多少情仇爱恨,便随着魔教末日幻化成一阵宇宙尘埃。若干年后,还有谁人会记起这一番惨烈的挣扎。
唐婷死了,除了一世骂名,什么都没留下。
从此不再有魔,天地间一派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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