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黄金四屋起秋尘 > 全文

?    一

    没想到竟然还是遇到了他。

    那一瞬间,她微微晃神,突然有种无路可逃的错觉,本能地将自己藏进附近的花架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兽。隔着灯火辉煌的宴厅,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隔着忘川不断的河水,隔着千年不灭的轮回,她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

    即使从花架望去,只能看见一个远远的身影,她依旧能清楚地描绘出他的样子,那在心底深深刻了三生,在心尖绵绵痛了三世的模样:修眉长长地挑入发鬓,细长凤眸在眼角轻轻吊起,微微抿起的嘴角永远都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喜非喜。

    不时有人与他举杯示意,他亦晃动酒杯回敬。

    迷离的灯光映着杯中的红酒让她觉得晕眩,几乎分不清这是梦境抑或是现实。挣扎着按住一枝颤巍巍的蔷薇花枝,打碎几瓣残红。隔空一轮皎月洒了一地寒霜,清冷得几乎像是千年前那一个晚上。她伸出素手,隔着紫银牡丹锦缎的华服紧紧把自己环住,贝齿在朱唇上含了许久,千难万难终是吐出那一个名字:彻!

    二

    她与他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彼时,她出身高贵,是馆陶长公主下嫁赫赫功臣陈家所出的嫡女,是大权在握的窦皇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诺大的汤泉宫里,只有她敢坐在大汉天子的膝上发出银铃般畅快的笑声。

    彼时,他还只是彘儿,还只是宫中年华已逝的王美人所出的小小皇子,拥有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沉默羞怯,常常被她牵着手在大殿楼阁中肆意奔跑。

    他会摘来绽放的春花笨拙地编成花环戴在她头上,也会为了她一句话爬到高高的树上捉来新生的小雀。而她会在他被母妃责骂时牵他的手去听长乐宫回廊滴水檐的轻唱,也会在他的姐姐南宫公主被送往匈奴和亲时抱着他一起流泪到天明……

    长公主希望她嫁给的是当朝太子荣,成为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而她却执意要入宫探望生病的彘儿。“娇娇……”母亲忧愁的一声叹息散在风里,被她刻意地留在马车后边。

    栗姬的傲慢回绝终于让母亲下定了决心。馆陶长公主与王美人以不可阻挡的决心迅速而隐秘地结成了同盟。

    彘儿,你若做了皇帝,要如何对我的娇娇呢?母亲轻轻摇着绢扇,掩着红唇眯起平日里精明巧算的眼睛问道。

    若得阿娇为妇,愿以金屋贮之。他答得迅速乖巧,几乎像是事先练好了似的。

    她欣喜地回头看他,他亦回以一笑,露出小小的两颗虎牙。那一刻,她没发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然染上了别样颜色。

    馆陶公主满意地笑了,王美人也舒开了眉。栗姬的命运,刘荣的命运,太子之位的归属,在两个女人眼波流转间无声无息地被决定了。

    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彻,假若当初若不是望进了你眼底的那一点清澈,我会不会爱上你?假如没有爱上你,是否后来就不会有这三生难忘的情伤?假如……她咬住一缕青丝苦笑。假如,人生怎么允许有那么多的假如?若是可以回头,忘川河底就不会沉着那么多的泪珠了。

    在长公主的推动下,在皇太后的权威下,在王美人的曲意承欢下,在一张织得细密的大网的笼罩下,栗姬无可避免地失宠了,刘荣的太子之位也摇摇欲坠。

    那一年,当秋风把汤泉宫吹成一片金黄的时候,刘荣不甘地去了。他临去时疯狂地笑着,眼睛里涌动着不祥的光。阿娇,你以为刘彘是真的喜欢你吗?他只是利用你啊!你们只是一场交易而已!你和他不会幸福的!刘荣的声音低沉而阴冷,像是地府的风冷冷地吹过空荡荡的大殿。

    她捂着耳朵狼狈地逃离死寂的东宫殿,一路跌跌撞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彻骨的寒意。

    那一夜,他抱着受惊的她轻声安慰。而她,在他的怀中止不住地颤抖了一夜。

    不久,王美人晋封为皇后,而他也终于被立为太子,改名叫彻。

    四

    她与他大婚的那天,正是桃花灿烂的日子,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一片融融的春意之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室宜家。”一路上,她在毡车里偷偷地反复念着这两句诗,娇羞得颊生红晕,人比花娇。

    当珠帘被揭开的那一刹,她抬头看见他侧身立在暖暖的春光里,向她伸出手来,微笑如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伸出手牢牢握住他修长的手指,心底柔软得像是要滴出泪来。

    不离不弃,彻。她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说。

    大朵大朵的桃花开成接天的红云,惊心动魄的美。

    五

    他实践了他的诺言,为她而建的长门宫廊腰缦回、流光溢彩。镏金铜鹤香炉日日不息地燃吐着龙涎香气,从南海千里进贡的鲛珠夜夜长明。呵,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人们传说着,陈皇后惊艳绝伦的美貌,传说着,年轻君王对她冠绝六宫的宠爱,传说着,金屋藏娇,令天下所有女人都嫉妒的爱情。呵,多么美好的传说。

    可是,为什么,在你的怀里我还是一样会感觉到寒冷呢?为什么,即使在这白玉为堂黄金做瓦的宫殿里,我依旧可以感觉到那年东宫殿里穿堂而过的凛冽秋风呢?

    为什么呢?

    彻。

    你的眼睛里,有别的什么。

    六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她爱他,像一个平常女子爱她的丈夫,为他添衣,为他送饭,对他嘘寒问暖,也像一个平常女子一样,妒嫉。

    可她却是忘了,她嫁的,是天子,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而权利与爱情原本就形同水火,不能共存。

    每一次争吵过后,他都会在皇祖母的威压下回来与她和好。一次,又一次。

    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但在朝堂上却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推行新政,甚至无力回护自己的臣子。皇祖母,你老了……他深锁着眉头,眼望长乐宫。面对她,他再想不起年少时在甘泉宫中携手飞扬的笑意,他的眼中再看不见她凝望他时桃花般绯红的面颊,他看到的只有站在她身后的馆陶大长公主和窦太皇太后。

    后来,他离宫去了平阳公主府。

    后来,他见到了那一个彩衣曼舞的柔情女子。

    后来,他离开了她。

    七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多年以后,当她坐在长门宫寂寞的秋阶上听到这两句诗时,禁不住泪流成河。她多么羡慕那位中郎将的妻子,她的丈夫竟能向她许下这样深情缠绵的誓言,尽管他们从此就要天涯相隔了。

    匈奴到大汉,有千里之迢,连鸿雁都断绝,但这深情却还可以远远地牵住离人的心。

    从甘泉宫到长门宫,近得她每天夜里都可以听见他的呼吸,但这长门短短一步地,他与她却只能是朱弦恨断明镜缺,朝露已唏芳辰歇,咫尺天涯。

    唉,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八

    随着太皇太后的去逝,窦氏一门的荣耀就此消褪。白眉长须的老臣一个个从朝堂上消失了,顶替他们位子的是对君王忠心耿耿的年轻将士。压抑多年的天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而她,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他了。

    每天清晨,她都早早起身严妆。蛾眉淡扫,胭脂轻匀。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铛,腰若流纨素,口如含朱丹。衣鬟配饰,一颦一笑,都是他最爱的模样。

    只是,她终不肯开口向他示弱。只是,每一天默默数着见不到他的日子,望着东方翘首以盼,从鸡鸣再到灯暗。

    听说,那个歌姬入宫了。

    夜悬明镜,她又一次在空等中和衣睡去。

    九

    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春天,冷得连桃花都不再绽放了。

    他终于又来到长门宫。

    她飞奔出宫门,痴痴地看着那久违的黄金舆车缓缓驶来,看着他下了车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她欲语,却还休,只心疼地凝着眼看他近来消瘦的脸庞。

    彻。她轻声唤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他的眼中含着莫名的不忍。

    彻?她问。

    他闭了闭眼,终是狠下心肠,向旁挥手示意。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是谁的声音如此尖细刺耳,划破天际。

    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突然发现他是那么的陌生。

    他有些动容,温柔却坚决地对她摇头,抽身离去。

    彻——

    她哭喊着他的名字,泪眼朦胧中却只见他始终不肯回头。刘荣那阴冷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着:“你和他不会幸福的!你和他不会幸福的!”她心痛得地俯倒在地上,像只折去了彩翼的蝴蝶。金钗滑落,精心梳好的发髻散落一地。一滴滴泪水洇在茜素红染就的广袖双丝绫罩衫上鲜红得像是心尖上割出的血。

    夜雨凄凄,长门宫里碎了一地的伤心。

    那年,巫蛊之祸牵连数百人,皆斩于市。那些曾经侍奉了她与他多年的宫女宦臣,血流成河。

    十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馆陶公主为了让她重获恩宠,不惜奉上千金请得名满天下的才子司马相如为她做赋。那赋作得真好,极尽缠绵哀怨之辞,果真为她唤回了他。

    是夜,他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而她,披着一头乌发,借着殿外漏进来的月光,看了他一夜。

    这个男人,她年少时爱恋至今的男人,她拼了全身气力去爱着的男人,曾经为她建金屋、许下一生不离不弃誓言的男人,而今就这样背弃了她,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她突然恨极他,恨他这么残忍地伤了她的心后,还可以无辜的像个孩子。她恨得心口发痛,恨得肝肠寸断,恨得挥手想要打他,但那只高高扬起的手却竟然还是轻轻放在他紧皱得眉心上。

    他咕哝一声,向她靠得更近,眉心微微松开。

    她用指尖一下下温习他的脸,却找不回熟悉的触感。什么时候他的棱角竟已如此分明坚硬?映着月,她心惊地发现他的鬓上居然有了星点白霜。

    那个桃花下羞怯地喊她“娇娇”的如水少年呢?

    眼前这个锋芒毕露英武刚毅的君王是谁?

    她慌乱起来,突然发现这个睡在她身旁的男人是那么陌生。怔怔呆了半晌,复又滴下泪来。

    这一夜,她终于明白,那个她所爱的彘儿已经不复存在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大汉朝的皇帝刘彻。

    她的爱情,死了。

    天明的时候,他睁眼醒来,遍寻不见她的踪影。枕边,青丝已断。

    黄金舆车辘辘远去。他的身后,朱红色的宫门缓缓阖上,再不开启。

    十一

    大长公主一遍遍劝她,她坚决地不肯低头。在她的血管里,同样也淌着属于刘汉皇族的尊贵血液。她的爱情既然已经死了,那么这仅存的一点骄傲她一定要牢牢抓住,直至此生的最后一息。

    母亲,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她似杜鹃啼血,绝决地将字吐出喉。

    娇娇……母亲的叹息一如她年少时,充满忧愁。

    而这一次,她亦是不肯回头。

    大长公主的车驾也离去了。深深的长门宫锁着梧桐院,只有偶尔南迁的大雁才会捎来外界的消息。

    听说,卫子夫封后了,她的儿子成了太子。

    听说,卫皇后不再得宠,宫中得幸的是李夫人。

    听说,李夫人故去了,新选的秀女们又入宫了……

    十二

    馆陶大长公主辞世的消息是伴着冬天的第一场雪传进她的耳中的。这些年来,她沉默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和她流着一样血脉的亲人。淮南国灭了,江都王叔也去了,刘陵妹妹、徽臣……那个男人终于成了真正的万人之上。

    陈家,注定要败了。她叹息着,挥手摒退惶恐的侍臣,喃喃念着,陈家,要败了。

    月挂中天的时候,她只身一人坐在空空的庭中。雪已停了,亭台楼阁都披了层寒玉似的剔透洁净。和风对着闲池碧水细细奏完了一曲《阳春白雪》,她伸手轻轻挽了挽发,郑重地理了理穿着的螭纹素底纱衣,望着青铜案上的夜光杯。杯中盛着的透红酒液盈盈碎着点点银光。朱唇绽开一抹凄清的笑意,指尖微红的手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碎,缘尽,此生灭。

    啊,情到浓时浓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这一世深情换我三生情伤,金屋藏娇终究只是美梦一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彻,我后悔了。来世,我再不愿爱上你。来世,我再不愿与你相见。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十三

    “可乔!”一声呼唤将她自千年前的哀思中唤回。抬眼望去,是眼角眉梢都透着春意的好友。

    还有他。

    她忽然有股仰天长笑的冲动,在忘川旁徘徊了那么久,躲了一世又一世,没想到竟然还是遇见他。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她的脑海里竟然浮出这样一句词来。这是上苍有意开的玩笑么?她的指尖冰凉。

    他惊艳地看着眼前这个半隐在蔷薇花架中的美丽女子。她随意垂着齐肩的乌发,脸色微微有些发白,银紫色的衣裳映着皎洁的月光更显她玉骨冰肌,犹若仙姿。

    她的感觉很熟悉。

    她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她的眼角处有一颗小小的痔。

    那是一颗泪痔。

    他的心口莫名的有些发疼。

    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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