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平城,清心楼。
管不平依旧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品着一杯普通的花茶。
他很喜爱品茶,却从不饮酒。
——他一向认为饮酒伤身,更会使人反应迟钝,而对在刀头上嗜血的江湖人来说,有时候反应迟钝就意味着一个“死”字。饮茶却有百利而无一害。
三载春秋已然逝去,管不平的人虽未变,心却已变了。
三年前,他在此地斩杀雷万豪,一举成名。那时他只觉雄心万丈,立志要管尽天下不平之事,杀尽天下极恶之人,欲以一己之力扫尽人间邪恶,使人人都可以幸福地活在世上。
但他此际却已心生倦意。
在这三年中他虽然解救许多人于水火之中,却也得罪了太多人,经历了无尽的险难,有许多次甚至生死一发,险些命丧。黑道中人竟联名散下绿林帖,悬重赏诛杀管不平,只因他们认为管不平的存在是对他们极大的威胁。所以这三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或联手,或暗袭,欲置管不平于死地。管不平只凭借着一身超凡的武功与过人的机智才一次次化险为夷。
三年来他时时刻刻处于警戒之中,但恐一时懈怠,为人所乘,遭受暗算。他已厌倦了这种紧张压抑的日子,有时候他甚至想隐居避世,不再涉足江湖。可是他却不忍!
他知道在无数的天下人心中,自己已是他们希望的化身,又怎能令他们失望?
他只觉心中已有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却无法挣脱,也许永难解脱。
此刻正是晌午时分,楼上茶客稀少,除管不平外仅有五人,均是过往商旅,分三桌而坐,品茶闲谈。掌柜与店伙很是乏味,亦坐在柜台处,吃食闲聊。
这掌柜与店伙却已不是三年前的旧人了。
——三年前的掌柜亲见凶杀,心中恐惧之极,遂将茶楼低价盘与旁人,回乡去了。
管不平见人面已非,心下料知事因,不禁暗暗叹息,忽生一丝悔意。暗想自己是否做错,是不是不该亲手诛凶,而应将其送往官衙,由官府处置。但又想世上官场黑暗,倘若官吏受贿纵凶,那就未免太过不值了。
他心中思虑不定,很是烦恼。
正在这时,只听楼梯急响,自楼下快步奔上两人。
这两人皆穿着粗布衣衫,头上戴着斗笠。
只见其中身材较高之人上楼便将自己头上斗笠摘下,同时用另一只手取下同伴斗笠,交于单手,上前将账台桌布揭起,把两顶斗笠塞在桌下,用桌布遮盖住。
楼上之人尽皆一怔,不明其意。
掌柜方欲出言问询,却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帐台之上,轻轻一推,送至掌柜身前。低声说道:“请勿作声。”
掌柜与店伙凝目观瞧,却见那张竟是二十两的银票,不禁又惊又喜。
管不平定下心神,打量那两名来者。
只见两人年纪甚轻,不过十**岁年纪。当先那人面目俊秀,肌肤白净,虽穿粗布衣衫,显见出身富贵之家。后面那人虽穿男装,明眼人一看便知实为女子改装而成,面容甚美。
那年轻男子低声道:“烦劳上些茶点!”说罢拉着那女子来到一人桌位之旁,扶那女子面里坐下,随即取出两张银票,放在对面那人身前桌上,低声道:“拜托兄台莫要作声,借你外衫一用,还望行个方便。”
那茶客见桌上两张银票合计四十两,心头大喜,身上绸衫虽然甚是爱惜,此刻爱财心切,却也不再顾及,忙将银票叠好收入怀里,解下外衫,递上前去。
那年轻男子伸手接过,将外衫披在那女子身上,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柔声道:“芝妹,莫要作声。”
那女子点了点头,眼睛里泪光晶莹。
那年轻男子转身快步而行,给管不平与一张两人桌位上都送了张银票,请求不要作声,随后走到另一张两人桌旁,同样面里坐下,取出两张银票,换了件外衫披在身上。
管不平见状微微一笑,将银票收在怀里。
掌柜让店伙给两人送上茶水,还端上几碟上好的点心。
那年轻男子举杯欲饮,却见手臂抖动,茶水溅出,慌忙放下茶杯,取筷夹了块点心,放在口里慢慢咀嚼。
那女子不敢看那年轻男子,心中慌乱,直直地坐在那里。
管不平笑眼旁观,猜想二人定是私奔儿女。
忽听楼外响起一个老者浑厚的声音:“孽子,你还不给我滚出来,你当我找不到你么?”
那老者身子尚在远处,语声纯用内力送出,小城里尽皆听闻。
管不平微微颔首,心想此人内功不弱,却也并不在意。
那年轻男子身子一震,却未言语。
过了良久,只听脚踏楼梯之音声声响起,脚步声缓慢而沉重。
那年轻男子双腿颤抖不止,显然心中慌乱之极。
管不平向楼梯口处望去,只见走上一名老者。
那老者已年过半百,颌下留有长须,面色冷然,穿着一身乌缎长袍,斜背一柄乌鞘长剑。
他走上楼来,站在楼梯口处,目光四下一扫,见未有要找之人,便欲转身离去。却在转身之时,眼角余光所及,见一背对自己之人双腿颤抖,不禁心下起疑,便即回转身子,仔细打量,登时瞧出破绽,迈步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年轻男子的肩膀,冷冷地道:“书儿,你用的好计啊!”
那年轻男子慌忙站起,离座翻身跪倒在地,抱住那老者的双腿,放声哭道:“爹爹,您就成全我们罢!”
那女子亦起身随之跪倒一旁。
众茶客很是惊奇,皆望向那老少三人。
一时间茶楼上一片沉寂。
那老者见其如此纵声而言,引得诸人皆望向自己,虽然无人相识,却也感到面目无光。心中又气又怒,道:“书儿,你……你……”
那年轻男子又大声道:“爹爹,我和芝妹是真心相爱的,您大发善心,成全我们罢,孩儿求您了!”
那女子亦泣道:“您就高抬贵手,饶过我们罢!”
那老者只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隔了半晌,他才定住心神,说道:“书儿,这贱……女子到底对你用了什么妖术,使得你竟如此迷恋于她,在杭州城里,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想进我们吕……我们家的门楣,哪一个不比她好上千倍万倍,你何苦执意要她?”
管不平察言观色,略一思索,已大致猜到此事原委。
原来那老者乃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名叫吕东来,江湖人称“乌衣剑客”,世居杭州城里,家资巨富。因与“紫衣剑客”司马浩私交甚密,武林中人便将两人合称为“紫乌双剑”。又因两人分居苏杭二州,故又合称为“苏杭双剑”。
吕东来中年方成家业,只有一子,便是那年轻男子。他虽以武成名,却不愿子孙厮混在武林之中,生恐一朝遇祸,断绝后代,故将生子起名为吕书,自幼聘请名师教授诗文,盼其能在仕途上讨个出身,武学上只传些基本的入门功夫,只求强身健体而已。
时至今岁,吕书年已十九,吕东来便欲为他订下一门亲事,以便延续香火。他却不知吕书早已与青楼歌妓秀芝两情相悦,私定终身。
吕家在杭州府乃是名门望族,吕东来又是武林大豪,怎肯让一青楼女子嫁入门楣?呵斥吕书一番后便将他幽禁在家中,不令他与秀芝相见。
哪知吕书久读诗书,极具胆气,竟潜逃出府,带同秀芝私奔。
吕东来得知后勃然大怒,派遣人手四方悬赏找寻,探知二人去向,便即率众赶来。
吕书与秀芝二人起先纵马疾驰,后见引人耳目,便弃马从车,一路西行。
昨日,他们来到平城附近一个小镇上,吕书暗想离家已远,便欲找处农家暂且栖身,待过些时日再回家请罪,不料忽见父亲率众大举追寻,心中慌乱,匆忙遁逃,心知行迹必露。
今日他们来至平城,吕书暗忖前路漫长,无可隐蔽,便令车马继续奔行,自己与妻子则上茶楼上躲避。他心知藏在农家更可耗久,但终难逃脱,不若兵行险招,到最显目的茶楼上暂避,又心生急智,想出换衣之法,但望瞒混过去。
但吕东来老而弥辣,见前路无可隐蔽,知子未必前行,故仅派两骑快马将马车追回,余人挨家挨户搜寻,自己则四处查看。
他本以为生子当不在茶楼之上,却也不可遗漏,上楼一查,险些被其计骗过。但因吕书在父亲积威之下,双腿颤抖,才被看出破绽,所有努力皆付之流水。
吕书见无可逃避,是以跪地哭求父亲答允亲事,指望父亲能顾惜吕家声誉,不再当众拒绝,怎料父亲依旧决然不许,当即暗暗咬牙,挺起胸膛,大声道:“孩儿此生只喜欢芝妹一人,除了她我谁也不娶。”
吕东来闻言大怒,恨恨道:“你这孽子,你……你……”心里一阵冲动,举掌向其子顶门拍落。
吕书不加闪避,闭目待死。
管不平见其掌势,知他定然不会痛下杀手,是以并未出手拦阻。
果见吕东来手掌距离其子顶门仅有寸许,硬生生顿住,忽地转手向一旁桌上拍落。
只听“喀嚓”一声,那张方桌已被击得散碎。
掌柜心下痛惜,道:“老爷子你……”
吕东来满腔怒气,正无处发泄,当下目光森冷地向那掌柜瞪视一眼。
掌柜心里一寒,不敢再言。
楼上那五名茶客本想留着看看热闹,此时见情势不对,争相结帐下楼离去。
管不平依然坐在原位,侧目观望。
吕东来长长吐了口气,沉声道:“书儿,你怎么就如此执迷不悟,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吕书道:“孩儿知道爹爹用心良苦,但婚姻之事实在丝毫勉强不得,孩儿心意已决,还望爹爹能够体谅,不再逼迫孩儿。”
吕东来面色铁青,知无法劝他回转心意,心中思虑再三,突然一掌向秀芝头顶击落。
他欲将秀芝打晕,派人送走,自己则携子归家,待日子一久,儿子淡忘此女,再与其结门亲事。忽听一阵急剧的破空之声,却见一根竹筷急袭自己右臂肘间的曲池穴,匆忙闪身躲开,转目望去。
管不平站起身来,迈步走到吕东来近前,抱拳行礼,道:“管不平见过吕老前辈。”
吕东来面色微变,拱手还礼,道:“管大侠,老夫失敬了!”
管不平微笑道:“姻缘乃由天定,令郎与这位姑娘既然彼此相爱,前辈又何必强行拆散一对有情人呢?”
吕东来道:“管大侠有所不知,这……女子……”却不好明言秀芝身是妓女。
管不平已明其意,俯身将秀芝扶起。
秀芝本已几近绝望,忽觉一股柔和的力道自掌心传来,身子不由自主的站起,看到管不平和善的目光,心中生出一丝暖意。
管不平温言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秀芝答道:“贱名秀芝。”
管不平含笑道:“姓氏呢?”
秀芝眼圈微红,黯然道:“穷苦人家的女儿,怎配有姓氏呢?”
管不平正色道:“姑娘你错了,出身在穷苦人家算不了什么,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穷苦之人,依然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人的心,一个人若然心怀大志,努力拼搏,即使一贫如洗,终可闯出一番事业,为人敬仰;反之若是鼠目寸光,不思进取,纵使生在富贵之家,亦将庸庸碌碌度此一生,无所建树,受人鄙弃。”
秀芝对这一番话似懂非懂,垂首不语。
管不平又问道:“姑娘芳龄几何?”
秀芝答道:“年已一十有七。”
管不平放缓语音,又道:“鄙人管不平,今岁二十有五,今日与姑娘一见如故,愿与你结为兄妹,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秀芝闻言一怔,随即领会管不平的用意,心下大喜,霍然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意,轻声道:“我愿意。”
管不平微微一笑,拉住秀芝的手掌,走外几步,面向西北方向跪倒在地。
秀芝亦随之跪下。
管不平道:“管不平今日与秀芝结拜为兄妹,苍天可见,人所共证。”说罢拉起秀芝,又道:“你我结义之情但将存乎于心,不必拘泥世俗礼节。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义妹了。”
秀芝赧然叫道:“大哥。”
管不平一笑,道:“贤妹暂候。”说罢转身走到吕东来近前,深深一揖,道:“令郎乃少年英才,舍妹思恋日久,今日管某斗胆为舍妹求亲,还望前辈允准。”
吕东来观望良久,此刻方明管不平的真意,暗想久闻此人到处抱打不平,事无巨细,尽皆插手,想不到今日竟为了撮合一门亲事,与一妓女结为兄妹,虽然有损大侠颜面,却也可敬可佩,又思其声名之盛,当世无出其右,今日对自己如此恭敬,算是给足了自己脸面,委实不宜拒却。便道:“老夫能得令妹为媳,实是幸甚。”
管不平又拜道:“多谢前辈!”
吕书久已跪在那里,心如死灰一般,此刻闻听其父已然允诺,不禁心头狂喜,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地抱住父亲的双腿,颤声道:“爹爹您……您同意啦!”
吕东来面带笑容,点了点头,道:“为父同意了!”
吕书大喜道:“多谢爹爹,多谢爹爹。”又起身奔向管不平,不料久跪之下,双腿酸麻,险些摔倒。
管不平忙伸手扶住。
吕书拜道:“多谢管大侠!”
管不平含笑道:“你怎能叫我管大侠?”
吕书一怔,随即会意,笑道:“多谢大哥。”说罢转身奔向秀芝。
秀芝目中含泪,奔了过来。
两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管不平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转身走至自己桌旁,解开桌上的行囊。
行囊里面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包裹与锦盒,有长有方,形式各异,也看不出里面都装些什么。
管不平拿起一个两寸见方的锦盒,打开盒盖。
盒内是一颗硕大的明珠,晶莹圆润,虽在室中,光芒璀璨夺目。
管不平将锦盒送至吕东来身前,道:“仓促之间未有准备,此珠权作舍妹的嫁妆,还请前辈笑纳。”
吕东来收起锦盒,向管不平抱拳为礼,道:“老夫不便在此久留,就此告辞了,日后管大侠如有闲暇,还望至杭州舍下一叙,老夫定当恭候大驾。”
管不平还了一礼,道:“前辈请便,晚辈恭送。”
吕东来侧身看向吕书与秀芝二人,道:“书儿,秀芝,我们回家去罢!”说着转身下楼。
秀芝深深地向管不平道了个万福,泣道:“大哥,小妹……告辞了!”
吕书也随之深施一礼,道:“大哥,后会有期。”
管不平含笑道:“他日我会去看望你们的,快走罢!”
秀芝点点头,与吕书携手下楼而去。
管不平目送他们离去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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