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飞烟岛 > 三

?    一天下来,冯剑雄、黄剑义、赵剑英等一干铁剑门人又到了处乡村借宿。吃过晚饭,叫人帮慕容玉洗了个澡,换上套干净衣服,人便和慕容玉关在房内,门下弟子俱在外面守卫。

    慕容玉坐在床上,冯、黄、赵人找来凳子坐在他身前,桌上的蜡烛烛光如豆,将人的身影鬼头鬼脑地映在墙上。冯剑雄作作揖道:“公子刚从海外归来,我等竟能幸遇公子,实在有缘。经过多日休养,公子的记忆想必已经恢复一二。”慕容玉眼神空洞,恍如神游物外,充耳不闻。冯剑雄道:“公子如果记起前事,不妨告诉我们。这里只有我师兄弟人,定能为公子保守秘密。倘若有甚需要,公子也尽请开口,铁剑门上下愿供公子驱策。”黄剑义和赵剑英忙连连点头称是。

    之后冯剑雄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道:“那飞烟岛以及无上仙君的遗物,不知公子和杜盟主他们找到了没有?”

    慕容玉象块木头。

    冯剑雄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道:“公子和杜盟主他们,怎么会和铁佛那群魔头一起,坐了另一艘船回来?”

    慕容玉仍象块木头。

    冯剑雄问出了第个问题,道:“除了公子之外,杜盟主、各派掌门高手和铁佛那群魔头都死了,他们是不是为了争夺无上仙君的遗物而死?”

    慕容玉始终象块木头。

    冯剑雄问出了第四个问题,道:“公子还记不记得,无上仙君那些遗物,如今落在何处?”

    尽管慕容玉没半点反应,冯剑雄还是将这几个问题,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问了好几遍,甚至黄剑义与赵剑英二人也听得不耐烦了,赵剑英没好气地道:“大师兄,你又说他今天清醒些了,我看还不是老样子。”黄剑义道:“别白费心机了,这小子呆头呆脑的,依我看不是吓疯了,就是震坏了脑子,多半没救了。”冯剑雄道:“慢慢来,急什么?”干咳一声,对慕容玉道:“慕容公子,你在海上想必受了很大惊吓,以致神智不清。此时大可放心,有我师兄弟人在,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公子周全。我等对无上仙君的遗物并无贪念,只是想尽快解开这些事关武林安危的疑团。公子对我问过的话如果记得不太清楚,答不上来,那也没关系,我再问一遍,只消记起一丁点儿,公子就点点头,或摇摇头,好不好?”这次他直接问道:“杜盟主他们和铁佛等魔头,是因为争夺无上仙君的遗物火拼而死的,是不是?”

    话音未落,桌上灯火忽明忽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答道:“不是!”

    冯、黄、赵人大吃一惊,慕容玉嘴巴明明没动,这句话是谁答的?目光急转,顿时发现门不知何时竟开了,一人就站在门口,黑巾黑袍,脸上戴着只白色面具,昏暗的光线中,犹如鬼魅一般。人这一骇非同小可,站起齐声喝道:“什么人?”那人冷笑着,阴恻恻地道:“来要你们命的人!”人心知定是冲着慕容玉而来,交换一下眼色,同时纵身扑去。

    那黑衣人动也不动,冯剑雄挖他双目,黄剑义击他胸腹,赵剑英踢他下阴,眼看得手,人正有喜色。那黑衣人倏已出手,只用了一根手指,电闪火石般分别在人眉心插了一下。人立时卟然倒地,眉间各添一血洞,鲜血汩汩流出。抽搐着,临死前尚露出满脸不信与恐惧之色。

    那黑衣人缓步行至床前,上下打量慕容玉几眼,嘿嘿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们又见面了。”虽然慕容玉仍旧呆呆坐在原处,但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也已令他动容。那黑衣人摘下面具,容貌颇为清癯,神光内蕴,年纪在四十之间。见慕容玉茫然不识,微笑着把腰一弯,学那驼背弓腰模样,吵声道:“公子贵人事忘,想必不记得小老儿了。小老儿姓盛名义,朋友们赏脸,赠了个绰号叫铁笔老侠。”慕容玉渐渐现出惊讶之色。那黑衣人知他记起,运指如风,点住他的穴道,戴上面具,挟起他向外走去。

    屋外横七竖八躺满铁剑门弟子的尸体,另有一黑衣人负手而立,见那黑衣人挟着慕容玉出来,齐展动身形,掠向那山野之地。

    慕容玉不能动弹,神智依然清醒,若非亲身所历,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快的轻功。其时他的记忆业已恢复大半,仍在恢复之中,经那曾乔装化身盛义的黑衣人一点,余下的部分更如水泄般纷涌而至……

    一幅怵目惊心的画面,首先赫然呈现于慕容玉脑际。那是出了绝谷,与铁小莹分手各走各路以后。沿途所见,直教他难以置信。飞烟岛岛上的山地,竟然有不少地方都被炽热无比、热浪蒸腾的岩浆所覆盖,没被岩浆掩盖的,也处处皆有火焰在燃烧。岛上原先葱葱郁郁的草木,揽目过处十之**化为灰烬,尚存的十之**也正在枯死、熏干,鸟兽无踪,生机灭绝,整座岛屿活象是地下的炼狱。刚出绝谷时,一来绝谷所靠的那座山安然无恙,岩浆不经绝谷,二来海风风向一直往另一边吹,硫磺、灰烟等气味降不下来,他和铁小莹因此浑然未觉,竟不知岛上已生此巨变。

    慕容玉惊骇之余,在面目全非的岛上沿着岩浆不到或火焰冷却之处行走,每走一步,怀疑便多一分,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初来时的那座岛?莫非那海底隧道通向的,是另一个境界?杜云天和各派人士呢?会不会早就离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绝谷之中逃了出来,难道接着就要孤伶伶地困在这样一座炼狱般的岛上?尤其可怕的是,那些火山似乎仍在喷发,溶岩四溢,一层凝固下去,另一层又盖在上面,填壑平沟,长此下去,岂非连个立足之地也没了?

    死心不息地一连找了几天,终于和一同前来飞烟岛的武林群豪相遇。

    但慕容玉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其后所见的一切,比起这岛上的变化更令他觉得难以置信。

    他先是看见了峨嵋派掌门慧性及其门下一些中老尼姑,不过都死了,尸体正在腐烂。继而听闻诵经之声不绝,转了几转,发现少林派掌门圆觉大师连同一些高僧、弟子,正面向西方盘膝而坐,闭目合什呢喃不休,一个个形容枯槁,神气萎顿。他既是欣喜,又是讶异,忙上前询问,可少林群僧神情专注,无人理会。随后,他便寻至大伙聚集之地。

    那是从飞烟岛主岛伸展而出的一个半岛,约长百余步,宽数十步,地形狭长,边高边低,怪石碜错,草木大都长得低矮歪扭。因离岛上中部的主火山较远,岩浆不至,半岛与主岛之间又似连非连,隔着浅浅海水滩石,树木断开,溶岩引发的山火也到此为止。这里成了群豪的避难所,杜云天他们以及铁佛等一干魔头,此际就全部挤在这半岛之上。但见那沙滩上,草丛中,树林里,群侠与群魔或成双成对,或五成群,混杂在一起,彼此言行亲昵,融洽无比。跟圆觉大师等高僧不同,他们脸上全无愁苦之态,也瞧不出有丝毫恐慌、畏惧。此外,没有一个人的衣着是庄整的,有的开襟袒腹,有的躯体半裸,更有那只是随便用衣服遮住私处,浑身上下近乎赤条条的。

    比起初来飞烟岛时,群侠与群魔俱已折损过半,加起来现下仅数百人。而数百人竟然都这般聚在这巴掌大地方,场面仍未免过于壮观了。

    慕容玉张口结舌,瞪着眼睛,走一步,停一步。他见到柳城业等几位名侠,正同一些女子在海里嬉戏,身上一丝不挂。那些女子有魔教中人,也有名门侠女。胡子一大把的武当掌门清玄道长,正在海滩上饧眼流涎地替一个峨嵋派的妙龄女尼捏肩捶背。华山派掌门于智跟一名魔女躲在草丛内,草丛簌簌乱颤,淫声浪语如潮。昆仑派掌门路雄发,正在林子里向一个青城派的女弟子诌媚求欢……魔教诸魔头自也不遑多让。为首如此,其他人等更不用细说,一言蔽之,丑状乖态,比目皆是,丧德无行之举,难以尽数!

    一名华山派女弟子和一个相貌英俊的魔教男子正缠夹不清,打得火热,忽瞥见慕容玉,立即撇下那魔教男子,细腰款摆,走了过来,酥胸毕露,跃跃诱人,笑态娇媚,荡人心魄。那魔教男子也不拦阻,自去另寻良伴。慕容玉不敢等她靠近,急忙加快脚步,甩在身后。此后再无人睬他,他亦心乱如麻,不知究竟向谁启齿,心里直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吃了迷药,失了常性么……

    当慕容玉瞧见群侠之中最为方正端严的武盟盟主杜云天,居然同样衣衫半解,倚红偎翠,与四五名正、邪两派的美女靓妇为伴时,脚步再也迈不出去了。呆了半晌,他走到杜云天身前,嘎声道:“杜……杜大侠!”

    杜云天埋首于群姝之间,相互调笑,闻言抬头,看清是慕容玉,颔首道:“哦,是你。”慕容玉道:“杜大侠,大半年前,我坠入深谷,直到前几日才设法逃出。杜大侠,你们……你们……”杜云天淡淡道:“是么,多活几日,也是好的。如今大伙正及时行乐,你也不要辜负了这大好光阴。找到合意的女人没有?我可以让两个给你。”他身边诸女吃吃直笑,有的抛来媚眼,有的伸脚撩拔。慕容玉面红耳赤,见杜云天神智清醒,言语清晰,并无昏乱之状,忍不住大声道:“杜大侠,我们跟魔教素来仇深如海,不共戴天,而今缘何无状至此?正邪之分姑且不论,人伦之防却不可不提。”指着一妇人,续道:“这位李女侠,乃关东大侠郭宏之妻,郭大侠今就在附近,杜大侠怎可据为己有,行此猥亵之事!”

    杜云天和那几个女的怔了一怔,神色略显尴尬。旁边突然冒出个名半疯半傻的和尚,拍手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正经的变得不正经,不怕死的变怕死,怕死的赶紧抹脖子。大侠作嫖客,淑女成荡妇。和尚吃了荤,尼姑寻短见。道不道,魔不魔,大家原来是一伙。寻欢作乐,何分你我?阿鼻地狱,再领罪过!阿鼻地狱,再领罪过!”说罢,哈哈大笑。慕容玉认得他,乃圆觉大师的得意弟子,自幼出家,佛学武学皆以精纯著称的虚远和尚。只见他很久没进食一般,瘦得皮包骨头,形如骷髅。杜云天面上闪过一道杀气,拾起一枚石子,屈指一弹。石子激射而出,自虚远前胸钻入,穿体而过。虚远低头看了看,胸口血如泉涌,并不伸手去捂,笑容依旧地道:“多谢杜大侠成全,我终于得见佛祖了。此乃佛祖幻境以试,你等执迷不悟,自甘污秽,地狱之门,已为你等洞开……”仰天倒地死去。

    杜云天身边一女子道:“又死一个。”另一个道:“这家伙早就该死,整天唠唠叨叨,说什么地狱啊,报应啊,今天胆敢来惹杜大侠,活该。”又一个道:“呸,你道他真不吃荤,不碰女人吗?一早有人撞见过他偷偷躲着烤鱼吃。还有,你们可知他为何不敢碰女人?哼,原来是个天阉!”诸女格格大笑,有的忙问她如何得知,另有人抢着答道:“那还用问?想必是她看上了这和尚,谁知一碰……”诸女笑得更大声了。

    慕容玉似是突然浸入冰水,浑身凉透了。被武林人士推为盟主,公认武功天下第一的杜云天,是他最敬重的人之一。不料眼下杜云天不但德行尽丧,更为一时之嗔,便杀了一位少林高僧。这种行径,同邪魔外道有何分别?无语半晌,慕容玉木然转身,即欲他往。杜云天开口道:“慕容公子,她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岛上的情况你也清楚。大家如今躲在这里,苟延残喘而已,谁都难说明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一觉醒来,那些岩浆已经盖在身上,或者整座岛子沉入海底。你要做正人君子,那也由得你。大伙儿都不是圣人,要做圣人,在这孤岛上也没人知,没人理会。与其坐着等死,不如临死前纵情一番,反正没人能活下去,没人能……”慕容玉回回头,杜云天面上流露出深深的痛苦、无奈之色……

    岛上其他人的念头是否和杜云天一样?他们如此荒淫放纵,恐怕不过是欲籍此麻醉自身,以逃避对死亡的恐惧,及生存无望的悲哀罢?

    慕容玉忽而想起了铁小莹。他心知铁小莹走在自己前面,一定比自己先寻至此处。她会不会也……慕容玉心头乍添几分酸意,突然觉得这比眼前所见的一切更难以容忍。直至这一刻,他才恍然了悟,自己对那妖女多半已情有独钟了。由铁小莹又一下子想到了铁佛,仇恨顿时压过一切,既然命不久长,何不找铁佛决一死战,就算死了,也只是或迟或早,无甚区别。

    拿定主意,他便去找铁佛。没用多久,就看见铁佛也和两个女的厮混在一起,其中一人,乃柳城业的妻子姚红芬。姚红芬早望见他走过来,搂住铁佛颈脖,附耳道:“一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来了。”铁佛笑道:“这地方还有这种人吗?是谁?”姚红芬用手指指,道:“就是被你杀了哥哥那个。”铁佛当然也看见慕容玉了,也看得出慕容玉带有杀气,却漫不在乎。慕容玉厉声道:“铁佛,站起来。你杀我兄长慕容真,今日我要和你作个了断。”铁佛笑道:“你是故意要来自寻死路。”慕容玉道:“是又怎样。”铁佛道:“我本来懒得动手,但好久没杀过人,倒有点手痒了。好吧,你说,想死在哪里?”慕容玉道:“沙滩。”

    铁佛推开二女,站起身掸掸衣服,和慕容玉朝沙滩行去。海边沙滩上,二人相对立定,海风吹拂着二人衣带,铁佛一脸漠然,慕容玉紧咬牙关,双目怒火中烧,突地拔剑出鞘,便欲纵身而上。就在这时,忽有一人挡二人之间,叫道:“且慢!”慕容玉定睛一瞧,心登时卟卟卟地急跳了几下。那人明眸皓齿,袅娜窈窕,不是铁小莹是谁?铁佛咧嘴笑了笑,道:“小莹,你跑到哪儿去了。这小子要来送死,等我打发了他,再陪你。”铁小宝一双妙目先在慕容玉脸上转了转,对铁佛道:“大哥,你别跟他动手,好么。”铁佛道:“为什么?”铁小莹又看看慕容玉,红晕上颊,却坦言道:“我想在临死前有个自己喜欢的人作伴。”铁佛和慕容玉均是一呆。铁佛打量慕容玉几眼,再瞧瞧铁小莹,道:“你肯定是他?”语气之中,明显多了几分欢喜,夹着几分感伤。

    铁小莹点了点头。铁佛佛默然片刻,突然放声长笑,道:“好,好,虽然这小子油头粉面,我一点不喜欢。但以我妹子那般挑剔的眼光,居然看得上他,想来这小子不会一无是处。”顿了一顿,向慕容玉道:“小子,你定要为慕容真报仇是不是?来吧,这便一剑杀了我。我铁佛向来以英雄自命,也实在不愿这般窝窝囊囊的等死,平生杀人不少,能尝尝被人杀的滋味,何尝不是快事一桩!”踏近两步,敞开衣襟,拍拍胸脯,大声道:“动手罢!”

    慕容玉为他的豪气所慑,一时竟不知所措。

    铁小莹朗声道:“大哥,慕容真是你杀的吗?当初慕容真不自量力,找你比武,你根本不屑于杀他,只打了他一掌,让他负伤离去。如果我估计不差,这一掌最多令他武功尽失,性命却可无虞。自是慕容真气量过于狭窄,愤激而死。慕容公子,我没说错吧?”铁佛接口道:“话虽如此,慕容真终究因为我才死的,这小子找我报仇没有错。”又叫慕容玉动手。

    慕容玉犹豫起来,铁小莹说的不错,他兄长慕容真确是归家后抑郁羞怒过甚,伤势加重致死。找铁佛报仇自是常理,此刻铁佛为了铁小莹之故,才自动求死,一剑杀了他,未免胜之不武。铁小莹道:“慕容公子,你真下得了手,我……我也不会怪你。不过我深知你是位君子,你要杀的是个恶人,而不是这个自知离死不远,不愿还手的人。”她黯然道:“公子莫忘了,其实大家都已离死不远,还计较那么多吗?”慕容玉思绪纷乱,踌躇半晌,心道:“罢罢罢,反正大家去日无多,杀与不杀,有何分别!”道:“铁佛,我暂且容你多活几日,看看黄泉路上,谁先走吧。”

    铁佛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慕容玉和铁小莹默默相对,四目相交,凝视良久。铁小莹垂下头,轻声道:“谢谢你。”慕容玉心头一颤,闪过一念:自己没乘机杀了铁佛,内心深处岂无欲与铁小莹交好之意?

    自此二人便形影不离,傍晚时分,他们寻到海边一礁石乱耸之处,坐于石上,慕容玉鼓起勇气,拥铁小莹入怀。铁小莹不胜娇羞,阖上眼帘,低声道:“不许你学他们……”听了这话,慕容玉霎时竟有说不出的感动、喜慰。群豪狎乱到了那种地步,他震愕之余,心底实是反感之极,多看一眼,都忍不住要反胃作呕!同时不免大有惶惑无依之感。遇上仍能洁身自爱的铁小莹,教他怎不感慰莫名?当下二人相偎相依,耳鬓厮磨,共赏夕下美景。极目苍波,辽远无涯,海角天边,一轮滚红火球欲落未落,海天之间空空荡荡,唯见残阳如血,彤云片片。忆及绝谷中的岁月,慕容玉感慨万分,道:“当初身在绝谷,苦苦地只想出来,哪知出来以后,一切更不如人意。”铁小莹道:“说来我们还比他们多享了半年多的清静日子。”这话勾起了慕容玉心中疑团,问道:“你可知他们为何不乘船回去,竟沦落到这种地步。”铁小莹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问过我大哥了。”便一一告诉慕容玉。

    慕容玉和铁小莹双双坠落绝谷后,群侠和群魔血战不休,辗转斗至洞外。蓦然间,海边传来一阵轰然巨响,那时众人都渐渐开始冷静下来了,更有才智过人之士隐约想到,无上仙君在此地隐居,应该不假,那石壁上用指头刻下的字迹,除了无上仙君谁人有此功力?那么洞中原先肯定放着什么物事,似乎让人先行拿走了。本是用来装武功秘笈的那只木盒,里面竟换成了一张纸,从纸上文字看来,那人不但取走了无上仙君的遗物,还故意设下圈套骗众人到这里,居心叵测,不会仅仅开个玩笑那么简单!在这孤岛之上,座船无疑乃命脉所在,因此那声爆炸过后,杜云天、铁佛等双方首脑率先收手,惊疑不定,其他人见状随即纷纷停住。

    铁佛变色道:“不好,大伙快随我回去。”他辨出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正是他座船所在那一面。群魔一走,群侠自也不敢逗留,匆匆赶回座船停泊处。怎料饶是他们老于江湖,见多识广,到头来还是彻底遭人耍弄、算计了!

    群侠赶至海滩,立刻发现几个留守海船的人手腿俱折,躺在地上呻吟不绝。而放眼海面,空空如也,哪里见有船的影子?群侠大惊失色,急忙问那几个留守的人,答道:俱是受了“铁笔老侠”盛义的暗算,给打伤后扔上岸的。盛义还要他几个转告群侠,此岛并非海运航线,休想会有船只经过。而且岛上火山密布,照目前情形,一两年内必有一次大爆发,到时岛上一切将灰飞烟灭,叫群侠安心等死吧。讲完,便得意洋洋地逼令水手起锚扬帆去了。

    “铁笔老侠”盛义乃唯一自愿留守的一个。事前群侠山长水远来到,谁都不愿留在船上,盛义除外,其他几个也是因辈份武功较低,不得不听从杜云天安排留下来。此时众人追悔莫及,破口大骂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仿徨失措者有之。杜云天最为清醒,马上提议众人齐心协力,去看看魔教的船还在不在,若是仍在,说什么也要夺下来。群侠立即行动,途中便与魔教中人相遇。魔教中人杀气腾腾,双方出其不意撞到一块,反倒僵住。沉默片刻,杜云天先发话道:“铁教主行色匆匆,所为何故?”铁佛道:“你们又是作甚?”

    接着两人俱闭上嘴巴,眼里却现出恐惧之色。不单二人,慢慢地,其他人同样如此。铁佛突然仰天狂笑,狂笑着道:“好好,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将我等玩弄得晕头转向,我铁佛他妈的认栽了!”

    不久前那阵炸响,炸的正是魔教的座船!船上所有人均被人用重手震死,或浮于海面,或随船沉入海底。群侠尚且知道船是谁开走的,群魔却糊里糊涂地连谁炸沉他们的船都不清楚……

    时光在这种恐惧中一天天延续下去。盛义没骗群侠,果真没有一艘船经过这座岛屿。不过有一点盛义说错了,岛上的火山只隔了几个月,便相继爆发。泉水没了,草木没了,鸟兽没了,到处是熔岩,到处是灰烬。群侠和群魔起先还各据一方,后来逐渐被迫走到一起,直至缩在这半岛之上。

    火山尚未爆发之前,群侠和群魔尝试过一边在海边燃起浓烟求救,一边伐木造船,那时没人在意火山会不会爆发。岛上树木大都低矮歪扭,造只木筏都不象样,要造只可漂洋过海的船,谈何容易。日复一日,徒劳无功。等火山爆发,烟是不用再放了,群豪唯有躲避的份。

    最后,铁小莹道:“我大哥说,火山爆发后,就算有船经过,也不敢靠近的。在这片角落里能撑多久?过一天算一天罢了。绝望之中,大家不知怎地愈来愈随便起来。什么男女之别,正邪之分,全抛到脑后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果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慕容玉恳切地道:“小莹,答应我。千万不能象他们那样。我宁愿和你干干净净地做一日夫妻,也不愿那般罔顾羞耻地胡来。”铁小莹笑道:“我刚找到这里时,看见他们那种样子,也吓呆了。你们那个称作‘儒侠’的家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抱住我嘴里不干不净的,也要……也要……哼,我刮了他一记耳光,差点没一剑刺死他。其实当时唬得有点浑身发软,使不出劲呢,想到你,才一下子有了力气……”慕容玉怒道:“他夫妇俩均是一路货色!”铁小莹轻声道:“那时我想,自己这身子要交也只能交给你,否则,死也不甘心。你明白么?我决不会象别人那样的!”慕容玉听她倾吐心声,感动无比,道:“早知如此,我和你就不必从那绝谷出来。”铁小莹道:“你以为我很想出来吗?我早想到了,在绝谷里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出来后你是正,我是邪,你又要找我大哥报仇。大家休想合得来。在湖边住了没多久,我就已经想出那个潜水的法子,迟迟不肯告诉你,无非想看看你对我怎样。你始终冷冷冰冰的,我才彻底死了心!”慕容玉倒不知她藏有这么多心思,脱口道:“我是怕自己把持不住,爱上你啊!”二人相视一笑,柔情无限。

    红日缓缓下沉,没入海中。霭霭暮色,弥漫于整个天地。慕容玉叹道:“那绝谷四面都是峭壁,幸好上面没有火山,不然岩浆倒灌下来,我们无路可逃。相比之下,那里真算是世外桃源了,若能设法回去,便住上一辈子也无妨。”铁小莹道:“想得美,那绝谷里的树木不受海风影响,高大粗壮,如果能用来造船回归中土,岂不更好?唉,痴心妄想罢了。”边思索边道:“以我看,连那绝谷本身,也象是个大火山口呢,不知怎地被挤到了一边去。真是这样,难保它什么时候突然爆发,即使呆在里面,说不定同样是等死。”慕容玉点头道:“有道理,还是你聪明。”

    二人露宿一宵,次日,便割草斫木,结庐而居。

    其时飞烟岛鸟兽绝迹,猎食无望。半岛上没有淡水,群豪饿了好渴了好,唯有捕食海中鱼虾充饥解渴。林中草草搭着几个大棚,入黑后男女混杂胡乱居住。慕容玉和铁小莹有意避开他们,另行择址。草房搭成,又收集不少蚌壳,刻意装饰一番,并捕捉了许多鱼虾,做成食物。准备停当,竟遍邀群豪,举办婚事。

    二人的一举一动,早落入群豪眼里,待知成婚一说,纷纷讥嘲不已,反应冷漠。魔教中人瞧在铁佛面上,不好不来,杜云天倒依时而至,群侠见杜云天去了,便也有人想凑凑热闹,看看究竟,陆续赴宴,但大都不予理会。

    时乃傍晚,慕容玉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朗声说道:“今天是我和铁姑娘成亲之日,承蒙诸位赏脸,大驾光临,不胜感激,在此我夫妇二人先向诸位道声谢了。”一人阴阳怪气地道:“眼下大伙儿天天都是新郎新娘,早就亲热得不得了啦。慕容公子何必假惺惺地搞这等玩意?”此言一出,顿有不少人跟着冷嘲热讽,群相附和。慕容玉道:“我与铁姑娘乃真心相爱,明知大难临头,时日无多,仍要结为连理,以表明心意。今后自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共享人伦之乐。虽死而无憾。诚邀诸位前来,是想请诸位为我夫妇二人作个旁证。”

    姚红芬也在场,冷笑道:“话讲得好听,其实慕容公子还不是贪恋这小妮子的美貌?如今大家九死一生,不求别的,但求临死前狂欢尽兴,不白活一场。慕容公子却何其自私,心有所喜,便要据为己有。依我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请慕容公子大方一点,把一家的洞房变为大家的洞房,皆大欢喜,大家说好不好?”这一次有更多人轰然响应。慕容玉气得浑身发抖,铁小莹从草房里走出来,柳眉倒竖,面凝寒霜,叱道:“是哪个贱人满口污秽。”姚红芬皮笑肉不笑,说道:“我是贱人,你是什么?还不是一样等着被人骑的货色。”众人大笑。

    铁小莹勃然大怒,就想冲去动手。慕容玉拦住她,道:“今天是我俩的大好日子,不必跟她一般见识。”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诸位心里想什么,我慕容玉明白得很。人各有志,在下不敢取笑诸位,也希望诸位能尊重我夫妇二人。从今日起,我夫妇二人荣辱与共,生死相依,有谁再敢出言不逊,或心存邪念,哪怕拼着一死,我夫妇二人也不与他善罢干休。”铁佛发话了,道:“我妹夫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人各有志,他们怎样,我们怎样,互不相干。大家是来贺喜的,看在我的簿面上,少说几句好了。”

    众人知他二人认真,俱各无语。慕容玉请杜云天作证婚人,杜云天没有拒绝,和铁佛上首坐了。慕容玉与铁小莹便拜了天地,用蚌壳盛上捣出的鱼汁,敬了铁、杜二人。然后取出做好的食物,分派下去。众人至此免不了祝福几句,虽简陋如此,语多敷衍,两人仍然满怀喜悦。那些没来的人,如圆觉大师等,听欢声笑语阵阵,夹着鱼虾、海藻之类的食物香味随风飘送,耐不住寂寞口馋,接二连赶至。慕容玉、铁小莹殷勤招待不懈,熟食不够,马上再弄。铁小莹聪慧过人,那食物有放炭里焐的,有架火中烤的,有石板上煎的,捡来的蚌壳也成了烹饪的厨具,做出的食物滋味无穷。见二人忙不过来,群豪当中终于有人肯过来帮忙,且愈来愈多,男的女的,乐作一团。半岛之上,竟呈现出少有的热闹、开朗气象。

    慕容玉和铁小莹又惊又喜,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准备的食物远远不够,好在众人并不在意,食罢散尽,二人累得半死,倒在地上喘息。四周变得一片寂静,火堆照映下,地面狼籍不堪。今夜本该月明星朗,但火山灰在小岛上空凝结成一堵烟云,海风虽剧,仍挥之不散。远处天边看得见几颗星星,近处只有岛上喷发着的火山赤焰吞吐,望去倒有点象年夜燃放的烟花。歇了半晌,慕容玉起来用水浇灭火堆,眼前顿时幽暗朦胧,铁小莹半支起身体,含羞瞧着慕容玉,双眸莹莹生辉。慕容玉怦然心动,去将她横抱而起,走进草房。门掩上了,挡住了满天夜色,也关住了一舍旖旎……

    世事着实奇妙。正如慕容玉、铁小莹过去绝对不曾料到群豪竟然会以相狎为戏,放荡堕落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同样没料到自从二人成亲之后,群豪又逐渐变得正经起来。衣着庄整了,言行收敛了,男女之间大为克制。尤其是在二人面前,众人神色中均带着几分敬意。

    当然,这并非一天两天便有的变化。二人洞房后的翌日,众人不约而同聚集在二人房前,请二人专门为大家煮食。慕容玉和铁小莹新婚燕尔,正值喜头上,自是一口应承。但单凭他夫妇二人之力,难以胜任,铁小莹提出得依靠大家分工合作才行。群豪也乐意听从她的指使。自此,所有人都有了正事可做。见二人恩爱情状,群豪当中有那本是夫妻的,难免自惭形秽,有那独身未婚的,亦暗自羞愧,均不好意思再象以前那样随便胡为了。

    如此众人的起居饮食,日渐有条有理。火山依然不断喷发,死亡的恐惧依然笼罩在众人心头。然而众人最终还是完全换了个样。彼此以礼相待,和睦相处。相互协作,各自的身份、派系,亦不知不觉淡忘……

    群豪以为就将这样平平静静地渡日,直到死神哪天来临。死神的确随时可能降临,岩浆仍在层层推进,离半岛愈来愈逼近了,有一次,半岛靠主岛附近的草木突然燃烧,大火熊熊,幸亏众人及时发现,切断火路,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

    无人因此怨尤或焦燥。人人仿佛心如死水,对生还不抱任何幻想、奢望。光阴荏苒,又过了数月,某天晚上,忽然飓风大作,暴雨如注。半岛之上浑无遮风挡雨的高山巨石,众人所搭木棚草舍经受不住风雨撼袭,不是东倒西歪就是无影无踪。飓风掀起的巨浪宛如座座小山,咆哮着一次又一次扑上半岛,冲击涤荡,四五人合抱不来的的石块,毫不费力地便给卷入恣肆汪洋。众人大都各自为战,拚死抱住树木,与巨浪抗争。风雨至次日午后方止,风平浪静,烟敛云收,一个个疲惫不堪地聚集一块,检点人数,十停中竟少了近乎六七停。

    几个月的友好相处,群豪相互间感情不浅,不管死的是什么人,这时候难免均兔死狐悲,惨然相对,默哀不语。慕容玉和铁小莹见彼此安好无恙,毕竟是不幸中的万幸,喜悦大于悲伤。劝众人收拾心情,赶在入黑前重建居所。群豪于是散开了,去收拾残局……

    半岛对出的海域,向来便空空落落,望不见什么东西,然而整整一夜另加半日的疾风暴雨过后,海面上赫然多了一艘大海船!说不清是谁发现这艘海船的,先是有人发了疯似地狂叫大喊:“船!有船!有救啦!有救啦……”接着,半岛上的所有人都为之疯狂了,连滚带爬奔到海边,待看清当真是艘大海船,登时忍不住乱跳乱窜,声嘶力竭的放声高呼。等到从那海船上划过来一条小船,群豪更是连哭带笑,拥抱成一团!小船离半岛远远停住,船上有五名水手,一名水手亢声道:“你们是些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杜云天忍住狂喜,提气扬声道:“我乃武林正义盟盟主杜云天,在这岛上的都是中土来的武林同道,落难至此,已有多时,恳请船主伸以援手,仗义相救,我在此代表所有中土武林人士,先向船主致谢!”声音在空阔的海面上竟平稳浑厚,久久不散。

    这份内力显然震慑住了那小船上的水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什么。杜云天又道:“若蒙船主相救,对我中土武林便恩同再造,以我杜某为首的各派人士感激不尽。大恩不敢言谢,日后我中土武林定当涌泉相报!”杜云天开口后,群豪紧张得屏息静气,百多双眼睛齐盯着那艘小船,整座岛鸦雀无声。那发话的水手道:“救不救你们,我做不了主。你们先派个人随我上船去,跟船主商量好了再说。”杜云天大喜,道:“无妨。请放心过来。”那小船欸欸乃乃的摇近,没待它完全靠岸,杜云天早已凌空而起,落入船中,与此同时,另有一人紧踵其后,正是铁佛。两人先后落船,船身只稍稍一沉,竟无半分晃动。那五名水手惊叹道:“好轻功!”群豪中还有人按耐不住,想飞身登船。杜云天回首抱拳道:“大家暂且耐心等候,有我二人同去见船主,想必不会让大家失望。”小船也生怕有更多的人上船,赶紧摇走了。

    小船摇向大船途中,那水手对杜云天道:“这位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杜盟主了?”杜云天微笑道:“不敢当,正是杜某人。”那水手拱手道:“在下等也是吃江湖饭的,久闻杜盟主大名,作梦也没想到竟能在此幸遇盟主。”瞧向铁佛,问道:“这位大侠是……”铁佛冷笑不答,杜云天干咳一声,装作没听见。须臾来到大船下,那水手向船上说明一下,便带二人上船,引见船主。

    那船主原来乃是中原巨商,此船是他航海贸易的商船。本来不经此处,因昨夜风狂雨骤,飘至附近,原想靠岸休整一番,谁知岛上已成焦土,更想不到岛上会有活人。得知杜云天身份,那船主好生相敬,又请教铁佛姓名。杜云天暗暗摇手示意,反而惹得铁佛心生不悦,昂然道:“我乃白云教教主铁佛便是。岛上此时尚有我教不少教众,船主肯救我们,我教上下没齿难忘!”那船主及船上其他人听了,不禁愕然相顾,哑口无言。天底下谁人不知杜云天与铁佛是死对头,群侠和群魔水火不容,如今怎地竟凑在一起了?那船主久经世故,很快回过神来,满面堆笑道:“幸会幸会,铁教主和杜大侠都是当世高人,今日得见二位,荣幸之至。在下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从不过问武林中事,大凡在海上碰见落难之人,决无不救之理。铁教主这样说教我如何敢当?”即命水手尽发小船,接群豪上船。

    至此,群豪绝处逢生,可算邀天之幸,隔世为人了。当初来飞烟岛时,正邪双方浩浩荡荡,各有近千之众,此时加在一起不足二百人。一个个衣衫破碎褴褛,形貌黄瘦憔悴,比之船上水手尚且不如。登船后,群豪执手相看,情不自禁地涕零泪下……

    大船稍作停留,继续返归中土。船主唯恐得罪这些武林高手,命水手们尽量腾出舱房,供群豪居住。慕容玉和铁小莹分得间小房,开心得不得了。每日里喜气洋洋,比神仙眷侣还快活。杜云天、铁佛他们依旧和睦相处,只是渐已不如在半岛那般亲密无间。慕容玉和铁小莹沉浸于两人的小天地里,对此浑然未觉。正所谓逍遥不知时日过,二人唯一感到的就是光阴似箭,似乎晃了晃眼,船便在海上航行了大半个年头,听水手说,中土快到了。

    离中土日近,慕容玉和铁小莹终于察觉出些什么。群侠与群豪之间冷漠之意日甚一日,尤其当水手告知不用多久,就能回归中土后,二人时常发现群侠与群魔各自私语不休,一旦见到二人在场,或有对方的人在,立即改为高声谈笑,以示无它。这反倒更让二人嗅出一股山雨欲来的风满楼的气息,内心深处渐渐蒙上一层阴影,但生怕引得彼此疑忌,二人呆在一起时同样没有表露出来。

    忽一日,杜云天拉慕容玉到船头,谈了一阵,见无人留意,面上含笑,却压低声音道:“回到中土,慕容公子有何打算?”慕容玉一怔。杜云天道:“公子回去后不会仍和那妖女做夫妻吧?”慕容玉听他称铁小莹作妖女,很不舒服,道:“当然,小莹是我妻子,杜大侠忘了,你还是我们的证婚人呢。”杜云天面上一红,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那妖女确是美貌,难怪你恋恋不舍。但她终究是邪教妖女,做一下露水夫妻好了,何必认真?何况她是铁佛妹妹,你与铁佛有杀兄之仇,倘若回到中土,你如何面对家人,如何搪塞天下人之口?”

    慕容玉顿时一震,这些天来,他只是在担心群侠与魔教之间重新交恶,至于和铁小莹回到中土后会怎样,根本没想过。杜云天这些话仿若一口大锤,敲得他如梦初醒,愈想愈是冷汗涔涔,半天作声不得。杜云天道:“你是名家子弟,我们同是正派中人,跟魔教势不两立。在飞烟岛上一来受形势所迫,二来受魔教妖人所惑,竟然一时乱了神智,失了分寸。此事如果传了出去,魔教中人自是得意万分,我等也从此再无面目见人了。”慕容玉身子发抖,颤声道:“杜……杜大侠意思……”杜云天森然道:“我同各派掌门商量过,为保全大家的名声,在回到中土之前,容不得魔教留下一个活口,授人话柄。”慕容玉道:“你们……你们想怎样做?”杜云天声音压得更低,一字字道:“你别管那么多,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亲手杀了那个妖女?”慕容玉心乱如麻,摇首不语。

    杜云天冷冷道:“慕容公子,其实大家早就看出你被那妖女迷住,连素来宽和为怀的各派掌门,都主张不对你说起这件事,必要时,干脆一并诛除。是我深知你的为人,虽然情深义重,但决非不明大义之徒,才告诉你这些,希望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走了。

    慕容玉汗湿重衫,呆立船头,对着茫茫大海,心也一片茫然。不知木立多久,突地被人拍了一掌,一惊之下回头,铁小莹微笑着站在身后。铁小莹问道:“想些什么,这么入神?”他心里有鬼,神色不定,垂首道:“没……没什么……”停了一下,又道:“风好大,回去吧。”快步走向船舱。走了几步,见铁小莹没跟来,转过身去看。铁小莹目中竟似含有悲哀之色,一见他转身,也赶忙低下头,缓缓跟上。

    当晚,船主设宴款待群豪。席上,正邪两道分两边坐了。酒过巡,船主陪笑道:“说来已有多日没跟诸位高人坐在一起了,承蒙不弃,诸位高人在海上同行坐镇,使本船一帆风顺,平安无事。今晚特地备下些簿酒,请诸位高人前来聊表谢意。”群豪俱道“叨扰”“客气”!船主叹道:“不瞒诸位高人,海上营生实在有许多道不尽的苦处。象鄙人这般,一出海,来来回回没年五载,休想还乡。出了海,更不知是否保得住性命回去。海上风浪固然无情,随时随地有可能教人葬身鱼腹。比这海上风浪更可怕的,要数那神出鬼没、无恶不作的海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撞上他们,轻者血本无归,倾家荡产,重者或为奴为婢,供人驱辱,或惨死当场,尸骨无存!这种事鄙人见得多了,自己也遭遇过几回,哪一回没吓得失魂丧胆!”说到这里,船主叹着气,用衣袖擦擦额头,以示犹如余悸。接着便松了口气地道:“现下好了,鄙人真是几世修来,能与诸位高人同舟共渡。有诸位高人在此,定可一路平安地回归中土,诸位高人说是不是?”

    群豪听船主这话问得突兀,都是一怔,只见船主把话说完,面上虽一脸笑容,一双眼珠子却深藏不安,不断地朝众人瞄来瞄去。看来连这船主也瞧出群侠与魔教之间,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了。

    舱内出奇地静下来。群侠与群魔各怀心事,神情僵木。铁佛瞥了杜云天一眼,缓缓道:“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自当竭尽全力,保你平安。但怕只怕我们中间有人存心惹事生非,不得不动手。那时就很难说了。”船主显然没料到自己一句试探,场面会如此尴尬,闻言忙道:“想来杜大侠等高人跟铁教主一样,没人想惹事生非,当然更不会动手的。”在他心里,忌畏群魔实多于群侠。

    杜云天微微一笑,淡淡说道:“主人错了。莫忘了我等乃侠义道中人,除恶务尽,是我等天职所在。昔日迫不得以,才行权宜之计。而今绝不可一再妥协了。”此言一出,挑明了要和群魔决斗。铁佛等人一齐变色,怒目相向。船主大出意外,额头上不禁汗珠乱冒,强笑道:“杜大侠之意,自是指回到中土后,再……再行那侠义之举!”圆觉大师口宣佛号,垂眉合什道:“荡妖除魔,何必分时候?施主太过痴愚了。”铁佛怒极反笑,道:“好冠冕堂皇的籍口,既然这样,你们怎么还不动手?”杜云天冷冷道:“是你说的,我等恭敬不如从命。”掷碎手中酒杯,群侠立刻掀翻桌子,掣出兵刃,朝群魔杀去。铁佛对那船主怒笑道:“看见没有,是他们要动手,怪不得我们了。”带领群魔奋起反击。

    杜云天一瞟愣在旁边的慕容玉,喝道:“慕容玉,你还迟疑什么,为了你,大家不得不提前动手,你若仍执迷不悟,便是整个武林侠义道的公敌!”慕容玉身不由己站起,抽出佩剑。杜云天道:“好,这才不愧是彩霞山庄的弟子!”不再理会慕容玉,径去找铁佛交手。

    那船主叫苦不迭,躲到一旁,一个劲恳求双方停手。群侠与群魔厮杀当中,一名昆仑派高手到了他附近,竟顺手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落在铁佛眼里,厉声道:“混帐,你们想杀光所有人灭口是不是!大不了大伙儿拼个同归于尽!”随着交战范围扩大,群侠果然连船上的水手,仆役也不放过,逢人便杀。那些水手在海上也算武功好手,可是与这群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相比,直如刚学会玩泥沙的小孩,毫无反手之力。魔教见状,深知此次非比以往,也都存了拼命之意。

    没人留意到慕容玉仍旧不动手。他握着长剑,退到一边,内心痛苦、矛盾之极。回归中土后,如何就与铁小莹结为夫妇一事,向家人交待,面对世人,是他不可能不去顾虑的。他的家世、身份,以及道义上都不允许他这样做。但是,要抛弃铁小莹,甚至亲手杀了她,叫他又怎么舍得,怎么忍心做得出来?选择铁小莹,他将完全背叛自己的家族,背叛了名门正派的立场,从此将会为家人所排斥,为世人所不耻!而选择了正道,他将完全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背叛了做人的良心,从此肯定内疚一生,不安终日!然而此时此际,却不得不作出决择!

    抬起眼,任目光漫无目的地搜索,慕容玉顿时发现铁小莹同样没有动手,正站在船舱对面,按剑凝视自己,神色黯淡,充满忧郁。平常二人形影不离,今晚入席时,不知不觉地就分开了,如群侠、群魔那般相对而坐。是谁先离开谁的身边?想来都说不清、道不明罢。群侠群魔激战不下,舱内刀光剑影,血肉飞溅。二人视线穿过群侠与群魔身影,缠结成一体,仿佛相距很近,对方就在眼前,也仿佛距离很远,远得几乎看不真对方的脸。

    与铁小莹成亲那晚的情景,蓦然间在慕容玉眼前回闪而过。在二人进入草舍前的那一刻,铁小莹是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夜的幽暗衬托起她的轻盈,火山的喷发点缀起她的明眸。那晚,还有他面对那群曾变得无比丑陋的人,昂然宣下的誓言!

    千思百虑,霎时间于慕容玉心里化为一念:我和小莹情深似海,岂能相负!在飞烟岛时,只道命不长久,尚知加倍恩爱。如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道反要自相残杀才对么?杜大侠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也许我没掉下深谷,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吧?如今要我背叛自己当初许下的诺言,却实在不能……罢罢罢,就当我和小莹已葬身于飞烟岛上,回到中土,我夫妻二人从此隐居深山,不问世事便是!

    心念一定,慕容玉起步向铁小莹走去。群侠与群魔剧斗正酣,各有各的对手,难分难解,无暇旁顾。不一会,慕容玉将近铁小莹身前,稍不留神,被地上一名重伤未死的魔教中人抬手一绊,身体失控,不由自主踉跄跨出,手中长剑晃动,指着铁小莹。铁小莹面上大现悲愤之色,亦不躲闪,剑一挺,竟和慕容玉对刺。慕容玉本无伤她之意,一面拿桩站稳,一面急忙收剑。嗤的一声,铁小莹的剑自慕容玉左胸刺入。二人象中了定身法般,同时僵住。慕容玉痛得冷汗直冒,铁小莹一张脸也刷的浑无半点血色。一看她这样子,慕容玉知是误会了,道:“我是来告诉你,我绝不……绝不负你……”

    铁小莹双眼睁得很大,瞪着慕容玉,突然啊地一叫,拔出剑想也不想,反手刺入胸腹之间。慕容玉哪里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瞧着长剑自铁小莹身体穿过,目眦欲裂,嘶声叫道:“小莹!”抢去扶住铁小莹。铁小莹神色归于平静,无力地靠在慕容玉怀内,轻轻地道:“我不欠你了!”慕容玉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铁小莹瞳仁开始涣散,却面带笑意,柔声道:“玉郎,如果我们没离开飞烟岛,那该有多好啊……来世,有来世的话……我们……再……”头一侧,气绝身亡。慕容玉悲痛欲绝,剑创处血如泉涌,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却紧紧抱住铁小莹身体不放。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大叫:“小妹!”似乎是铁佛的声音。接着他整个人猛地给抓起向后摔出,头重重撞上舱内硬木,就此人事不知……

    尾声

    夜色浓重,星月无光。凉风自慕容玉耳边嗖嗖刮过,不经意间,人已被那两名黑衣人挟至山野深处。其时慕容玉记忆尽复,自己之所以不死,多半是铁小莹那一剑本就狠不下心的,并没有伤着自己心脉。可怜铁小莹不知,竟含愧自尽……

    那两个黑衣人终于停下来,解开慕容玉穴道,扔落地上。二人俱摘下面具,相貌年纪有几分近似。曾乔装盛义那人道:“慕容公子,你是怎么回来的,杜云天和铁佛他们反倒死在船上了?”慕容玉看着此人,就是这个家伙,害得群豪在飞烟岛上活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忆及铁小莹的死,慕容玉脸上尤有泪痕。那人见他不作声,笑道:“怕了是不是?老老实实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能饶你一命。”慕容玉嘎声道:“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害大家?”那人与另一人相视一眼,遂道:“好,让你死个明白。不错,这个圈套是我们设下的。飞烟岛上有无上仙君的遗物不假,不过早就被我兄弟两个拿走啦。”说罢,得意无比,哈哈大笑。

    原来当年无上仙君隐居海外,在飞烟岛上定居,享年百余。追随他的人可没那么长命,一一先逝,只剩下无上仙君一个等死。某日大风,刮来了一艘船,船上的人上岛取水,给无上仙君碰见,便托为首那个带一幅航海图回中土,说待他百年之后,谁有缘至此,谁就是他的隔世弟子。

    那为首之人并非武林中人,更不知无上仙君为何方神圣,接过后也不放在心上。回家后便随手搁置。隔了一代,他的两个后人长大成人,性好习武,无意中找出这张航海图,从图上所附言语得知,竟是昔日天下第一高手无上仙君的手笔,欣喜若狂,自然没有不去寻找的道理。二人既然出身航海世家,出海航行难不倒他们,不用多久,就寻至飞烟岛,找着无上仙君留下的宝藏、神功秘笈,为修炼武功,一呆十余年。待神功大成,回到中土,便欲称雄武林。记起无上仙君遗扎中有一篇记述,说的是岛上地理,指出飞烟岛乃是一座火山岛,还推算出火山可能爆发的时间。二人一算,正在这几年,于是心生一计,竟将航海图稍作改动,复制成两份,让其流入江湖,引得武林中人争夺不休,最后设法使之落入武盟和魔教之手。不出二人所料,武盟和魔教果然精英尽出,往海上寻宝。二人也化身为侠义盗与魔教中人,混迹其间。到了飞烟岛,估计群侠与群魔已经找到无上仙君藏骨之处,一个夺了群侠的座船,一个尽诛魔教船上人等。会合后,炸沉魔教座船离去。

    化装成盛义那人道:“自从回到中土,我兄弟二人以真面目示人,行侠仗义,倒也春风得意。试问天下还有谁是我们对手?一统江湖,指日可待。忽然听说杜云天和铁佛他们居然死在海边,真吓了一跳,忙赶来看看究竟。本来也查不出什么,见铁剑门那些家伙鬼鬼祟祟,不大正常,便跟了来,这才发现慕容公子原来就是没死的那个。”

    慕容玉听明白前因后果,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这么简单的一个圈套,竟将整个武林玩弄于股掌之中,以杜云天和铁佛为首的各路高手,称得上是武林中的一时英杰,竟落入彀中而不自知,是眼前这二人太过狡诈,还是大家太过愚蠢?

    那人笑道:“好了,慕容公子,快说说你们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又全都死了?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活下来?”慕容玉闭上眼,道:“我不知道。”那人一怔,道:“看来你是不肯说了。”慕容玉不答。那人冷笑不绝,伸出一只手,突然发出股强劲无比的吸力,把慕容玉的头一下子吸在掌中,道:“慕容公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其实你说不说都没什么,就算杜云天和铁佛他们活着回来,我也不放在心上。当初不过是觉得有趣,才跟他们玩一下而已。当然,如果能知道后面是怎么回事,那就更有趣了。”慕容玉身体半悬,在他那股内劲吸附下,面形扭曲,但仍是紧闭双目,咬牙道:“你杀了我吧,这辈子你休想知道怎么回事。”那人嘿嘿狞笑,慕容玉听见了自己头骨响动的声音,双睛在眼皮底下慢慢凸出眼眶。

    就在慕容玉快撑不住的时候,听见一阵砰然巨响,头部陡地一松,掉回地面。睁开眼,化装成盛义那人竟然也倒在了地上,滚作一团,口中鲜血狂喷。他很是惊讶,不明所以。只见那人指着另一个黑衣人道:“你……”另一个黑衣人目露凶光,正一步步向那人走近,衣衫如鼓,布满真气。那人惊怒交集,亢声道:“阿威,你要干什么?”另一个黑衣人缓缓道:“大哥,天底下有一个武林霸主,就足够了。有两个,你不觉得太多了么?”那人浑身颤抖,道:“畜牲,我……我是你哥哥!”另一个黑衣人淡淡道:“我知道,所以我会继承你的遗愿,继续统一武林的大业,照管好无上仙君那笔财宝,当然……”他面上也现出狰狞无比的笑意,道:“还有我那位千娇百媚的嫂嫂。哥哥享用了几个月,也该让小弟受用一下了。”

    化装成盛义那人大吼一声,高高跃起,挥掌向那“阿威”拍去。哪知人在半空,又是吐血不止,身形一挫重新掉下,便匍伏不动。那“阿威”不敢怠慢,蓄势以待,见兄长久久僵卧如故,唤道:“大哥。”连唤两声,没有反应,喃喃道:“莫非真死了?”假意去俯身察看,双掌倏然接连拍出,砰砰数声,雄浑无俦的掌力将化装出盛义那人击得弹起反了个身,胸部塌下一大块,口鼻淌血,两眼翻白,确是气绝了。

    那“阿威”这才放心,轻叹道:“谁叫你是我大哥,有你在,一切都只能是你的,我只能永远跟在你身后,做你的影子!”摇摇头,转过身,目光锐利,盯在慕容玉面上。

    慕容玉勉强爬起,捂住伤处摇摇晃晃。那“阿威”道:“小子,我只问你一句,你说不说?”说着,抬起右掌,对着慕容玉。慕容玉惨然一笑,对眼前这人实是憎恶之极,正欲骂上几句,求得一死,但话到嘴边,却闪过一丝异样之色,改口道:“好,我说。”侧首凝思片刻,便从群豪找到无上仙君藏骨的山洞起,缓缓道出。那“阿威”听上几句,有点不耐烦了,打断道:“你就说谁救你们回来的,都死在船上又是什么原故?我可没功夫听你罗嗦!”慕容玉目光闪动,道:“好,我告诉你。”话未说完,身一弓,竟猛地撞了过去。那“阿威”哼声道:“想死么?没那么容易!”袍袖一拂,卷得慕容玉飞了起来,重重摔下。然而与此同时,也是一阵砰然巨响,那“阿威”整颗头颅犹如炸开一般,卟然倒地。化装成盛义那人满身血污,站在其后,得手后望向慕容玉,点了点头,随即扑地身亡。

    这一回他是真的死了。刚才正因为看出他并没有死,慕容玉才突然改变主意,故意去引开那“阿威”的注意。

    慕容玉觉得自己想笑,可笑不出来;想哭,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他真的很累了,迷迷糊糊阖上眼,却仿佛看见铁小莹面带微笑,柔声说:“玉郎,如果我们没离开飞烟岛,那该有多好……”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渗出。他便含着泪珠,昏睡过去……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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