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夜色沉沉。
在黑暗笼照了一切的夜晚，罪恶常常会疯狂地滋长。也许是黑夜给了它空间，给了它自由，给了它一切可能。
滚石广场，是城东一家不小的舞厅，每晚这个时候，正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之际，可是今天，它门口挂出的牌子却明确告诉别人，暂停营业。
虽然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但里面的灯光却依旧亮着，这让人感觉更加神秘。没有人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也没有人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些什么，这一切在外人看来，就如同这沉沉的黑夜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滚石，原本就是摇头丸的一种，但陈糊涂已经记不表自己这个以冰毒命名的舞厅，有多久没有出现过那种花花绿绿的小药丸了。
现在，他又可以堂而皇之的将它们请到桌面上来了。他将散落在桌面上的药丸依次推给周边的四个，却被每个人都摇头拒绝了，这也在陈糊涂的意料之中，毕竟这四个人也算是坐镇一方的大人物，是不会亲口尝试这些东西的。
好比是不可一世的大毒枭，他可能会成百上千的贩卖海洛因，却连一微克也不会放在自己的嘴中。
四个人，三男一女，男的是墨三，小华和孙拐子，都曾经是林江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而女的却正是花丽语。
舞厅中间的地上，三三两两的站着一些打手，他们分属于不同的老大。舞厅正中央的大墙上，挂着刀疤老六的巨幅相片，旁边放着一个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罐中保存的是一个人的整只右手。
这只右手，原本是属于陈糊涂的。
“陈糊涂，你把我们都找来干什么？总不会是来给刀疤老六补办个追悼会吧？”孙拐子的脾气是最急不过的，什么事也憋不住。
“唉，”陈糊涂叹了口气：“说起老六的葬礼，我还真是没想到，会办得如此简单，我陈糊涂可是冒着大雨去了，可惜孟东阳这个正主却没有在场。”
“孟老大当时在住院，这谁都知道，”墨三阴恻恻的一笑：“倒是你陈糊涂，被人家砍了一只手，还冒雨去参加葬礼，有些出人意料啊！”
“这话看得怎么说。我陈糊涂是让刀疤老六砍下了一只右手，可他毕竟是我兄弟，换了别人能砍去吗？他就是砍下我整个右臂，我还是要去的。”
陈糊涂的这番话，倒是说得颇为悲壮，大有义薄云天之势。
相片上的刀疤老六，笑容依旧。
“好啦好啦，”花丽语荡笑着打着圆场：“你就不怕风大闪了你舌头？说吧，你今天摆出这副架式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我今天请各位老大来，”陈糊涂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是为共同悼念一下死去的刀疤老六，这二来嘛，我要和大家一起，算算账！”
二
陈糊涂要算的账，是笔经济账。这笔账算下来，四个人中除了花丽语之外，全都被算得垂头丧气。
“说句实在话，现在咱们除了放点小赌，开点舞厅、卡拉ok什么的小买卖，还有什么进账？”陈糊涂看着几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这笔账算对了：“你们看看别的城市里的老大，那叫财源滚滚，那叫风声水起，我们赚的那几个小钱，连人家的马仔都看不上眼哪！”
“林江不是别的地方，我们也不是人家。”小华的语气里有些认命的味道。
“怎么比不了？”陈糊涂激动地站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这些年要不是他孟东阳挑三阻四，不让我们干这，不让我们干那的，我们早就和别人一样发大财了！小华兄弟，虽然你名字里带给‘小’字，可你也是三十大多的人了，你拍拍自己的腰包，不觉得愧对了大丈夫的名号吗？”
绕来绕去，陈糊涂总算是绕到正题上了，在座的四个人面面相觑，显然话题牵扯到了孟东阳身上，大家也都要小心一些才好。
“陈糊涂，你忘了你那只断手了吗？”墨三阴沉地笑着，故意把目光转向了那个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
“不错，我的手是因为开罪了孟东阳被砍的。可是要不是下手的是刀疤老六，我才不会怕他孟东阳呐！”
“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花丽语瞟了一眼陈糊涂，颇为不屑：“不如直说你是怕刀疤老六就得了。”
“刀疤老六再怎么的，那也是咱道上的弟兄。可是他孟东阳是什么东西？他是个臭条子，我们怎么能让他个臭条子压在我们头上呢？”
“陈糊涂，刀疤老六虽然死了，孟东阳可没死，恐怕他的手下也不只就有一个刀疤老六吧？”墨三是在提醒陈糊涂。
陈糊涂突然平静了下来，胸有成竹的坐了下来，从从容容地拍拍手，于是十几个人推着一张轮椅走了出来。
轮椅上坐的人，是小无常。
“这些人，原本都是孟东阳的手下，现在全都跟了我，大家可以看出这人心向背了吧！”
“小无常，”花丽语笑眯眯的看着小无常：“你这个残废只是靠人家养活的一条狗，怎么现在也敢反咬一口了吗？”
“我有今天，还不都是为孟东阳，可是他每月才给我两千元钱，这不得让我寒心，也让兄弟们寒心呐。”
“陈糊涂，看来你今天可谓是有备而来了，你要怎么样，干脆直说了吧！”孙拐子的暴脾气又上来了。
“好！那我就把话挑明了，我想让大家联合，干掉孟东阳！”
虽然大家都隐约听出来了陈糊涂的话外之音，可是现在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令人一惊，几个人全都静了下来，这毕竟是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大事。
“花大姐，你平日里与孟东阳积怨最深，这事你不会反对吧？”打破沉默的还是陈糊涂。
“我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大主意，还是看各位老大吧。”花丽语娇笑着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
“我干！”小华一拍桌子：“这些年老子憋得够难受的了。”
“我可不干，我这把老骨头还想着过几年消停日子呢，不过你们放心，我保持中立，今天就当我没来。”
陈糊涂叫了声送客，孙拐子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孙拐子在孟东阳和陈糊涂之间选择了中间道路，只可惜陈糊涂人为的把这条路延伸到阴曹地府。
一把刀插入了他的咽喉。
一声送客，就把孙拐子送回了老家。
整个舞厅鸦雀无声，看来这件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陈糊涂给人留下的选择就是没有选择。
“我们怎么干？”墨三也看出了这个架势。
“现在剩我们四个，除花大姐外，我们每人派出两名手下，我们四个也亲到现场，就在医院了结了孟东阳！”
花丽语是婊子中的老大，她的手下也多是些以卖笑为生的女人。陈糊涂这么安排，倒是有些绅士风度。
“既然你已经是势在必得，为什么非得拉上我们呢？”花丽语的不解之处也正说出了墨三和小华心里的迷惑。
“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这么一大块肥肉？咱们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看来陈糊涂虽然叫糊涂，其实他却并不真的糊涂。一句有难同当，便把这几股势力变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以后有什么事大家只好一同担待了。
而孟东阳一死，在这林江市里，又有什么人有胆量有实力向这四家联合叫板复仇呢？
这种情形下，当然没有人会反对了。
“好，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异议了，咱们一个小时后就动身。不过在这期间，大家不可以离开这里半步，还要把身上的通讯工具全都交出来，得手后我再还给大家。”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看来陈糊涂对孟东阳还是心存顾忌的。
孙拐子的尸体还横在舞厅中央，鲜血流了一地。
此时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的孟东阳，是否又能察觉到危机正在渐渐向他逼近呢？
三
黎明之前的黑暗，往往是最深最沉的。
还有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这个时候不但天黑，人也睡得正香。
陈糊涂选在这个时间动手，看来也是经过一番精打细算的。在动身之前，墨三问怎么对付孟东阳的手下，陈糊涂看了一眼小无常，回答说在医院已经没有孟东阳的手下了。
的确，原本就当守护在孟东阳身边的手下，现在都已经站在了小无常轮椅的后面。
孟东阳住的病房，是一间很大的单间，这需要有足够的金钱和地位，而这两样东西，都不是他所缺少的。
现在他躺在病床上，睡得正香，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微弱的光线之下，犹显得如高山般肃穆。
陈糊涂感到自己仅存的一只左手，正在不自主的颤抖。在不久以前，只要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轻轻地皱皱眉头，就可以要了他的整只右手，再在想起来，孟东阳的权势和冷酷还让他心有余悸。
再宽敞的房间，一下子拥入十个人也会显得有些拥挤，再安静的夜晚，也不免会被十个人的嘈杂打得粉碎。
孟东阳醒来。他一睁开双眼，陈糊涂就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一停。但他随即看了看四周，定下了心神。
怕，只是一种惯性的东西。以今天的这种局面，怕的人应该是孟东阳，而且还应当怕得要死。
不过怕得要死，他也是难逃一死。
但是孟东阳却没有怕，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之色。他气定神闲地扫视了一遍站在自己床边的十个人，就像在自己家的后花园里赏花一般悠闲。
这份从容不迫，倒令陈糊涂等人十分紧张：“孟东阳，你的死期到了！”
“陈糊涂，是你收买了我的手下？”这十个人能够如此无声无息地走到孟东阳的身边，合理的解释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说什么收买，是你孟东阳不得人心，弟兄们受够了你的鸟气，你就认命吧。”
“你应该知道，我的弟兄绝不仅仅只有那十几个人。”
“可惜，现在却没有人在你身边。”
“你错了。”
随着孟东阳的一声叹息，十余个大汉从门口涌入，把陈糊涂等人围了起来。
本来已显得拥挤的病房，这回更加拥挤了，陈糊涂等人围住了病床上的孟东阳，而自己却也被别人围在了当中。
“站住，你们再往前我就干掉他。”陈糊涂扬了扬手中的刀，这一招果然震慑住了涌进来的十几个大汉，他们只能在离陈糊涂等人两米开外的地方站住了脚，看起来只能阻止他们逃跑，却无法阻止他杀人。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还是可以干掉你。”
“你干掉我，不怕自己走不出去吗？”
陈糊涂突然阴沉沉的一笑：“你死了，他们还为谁卖命！”
话音未落，陈糊涂和他两个手下的三把刀，同时向孟东阳的头部砍去！
刀光一闪即停，三把刀同时停在了孟东阳头部上方一尺处，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
这世上自然是没有定身法的，起到定身作用的，同样是三把刀，三把握在墨三和他手下手里的刀，现在刀锋分别架在了陈糊涂和其手下的咽喉处。
“墨三，你出卖我？”
“谈不上出卖，我原本就是孟老大的兄弟，是你自己太糊涂，不知道罢了。”
这事却怨不得陈糊涂，因为整个林江市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陈糊涂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小华，却听到墨三抢先对小华说：“华哥，多谢了，改天我登门拜谢。”
小华和他的手下走了。
这也宣告了陈糊涂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
“姓孟的，我认栽了，要杀要剐随你便！”陈糊涂这番话虽然显得很豪气，但也不免有些色厉内茬。
“我不会杀你，”孟东阳微微一笑：“你是我的试金石，没有你，我又怎么能够去伪存真呢？”
“你想怎么样？”
“回去转告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念在昔日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杀他们，让他们在明晚之前自断一臂，统统离开林江，终生不得回来，否则死无全尸，这句话他包括你在内。”孟东阳挥了挥手：“带他走吧。”
所有人都离开了病房，偌大个房间现在就只剩下了孟东阳和花丽语两个人。
陈糊涂这次又做了一次糊涂事，看来他仅剩下的左手也是保不住了。
人生有些事，错了也就错了，可是有些事情却是万万错不得，错了一次就足以让你后悔一生，又何况是两次呢？
四
“谢谢你事先打电话通知我。”
原来在接到陈糊涂的邀请后，花丽语就敏感地意识到这次神秘的聚会可能会对孟东阳不利，所以她事先就通知了孟东阳。
“少来，你孟大老板神机妙算，早就安排妥当了，我还真是多此一举。”就连花丽语也没有想到墨三是孟东阳的人，而小华也早与其有过某种约定。
“丽语，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你就不能好好陪我说会话吗？”
“笑话，我花大姐是尽可夫的婊子，哪有什么资格和你孟大老板说话？”
孟东阳诚恳地注视着花丽语的眼睛，柔声道：“丽语，不要闹了，回到我身边，好吗？”
“你算了吧，”花丽语荡笑着：“就算你肯，老娘我还不肯呢。要我只对付一个男人，那不是要把我闷死了吗？”
孟东阳叹了口气不再做声。花丽语笑够了，也就沉默了下来，整个病房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墨三领着十几个再次走入了房中。
孟东阳的双眉皱了起来。当他从病床上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被十个拿刀的人包围时，他可以处变不惊，当他看到三把明晃晃的刀向着自己头上猛砍下来时，他也可以泰然自若，可是当他再次看到墨三走入时，却不禁深锁了双眉。
因为，墨三本是不应该再回来的。
“你也要杀我？”
墨三没有说话，而是把手中拎着的一件东西扔在了地上。
那是陈糊涂的人头。
孟东阳没有让他杀陈糊涂，可是他做了，这比什么回答都显得更有力。看来陈糊涂说的没错，孟东阳的确是一块大肥肉，而对于这块肥肉，陈糊涂没有胆量也没有气魄独吞，可他墨三却有这个胆量，也有这个气魄。
而从事着利润颇丰的毒品买卖的陈糊涂，在墨三的眼中又何尝不是一块肥肉？
“花大姐与此事无关。”
“你放心，”墨三看了一眼花丽语：“我以后还是要做生意的。”
黄、赌、毒，历来是黑道人物致富的三个法宝，而要在林江这处地面上做黄的生意，当然离不开花大姐和她的那些手下，看来花丽语今晚可以性命无忧了，但此时，花丽语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个时候，断然是不会有人来救孟东阳了，所以刀光再次亮起时，孟东阳闭上了双眼。
血光四溅，花丽语用身体档住了砍向孟东阳的快刀，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了一声。
这集中了花丽语全部活力的一声喊叫，这如同野兽在临死发出的一声悲号，却无法穿透这沉沉的夜色。
孟东阳抱着花丽语，眼泪早已夺眶而出：“丽语，你这又是何苦！”
孟东阳为花丽语争取到了活的机会，可是花丽语又怎能忍心眼看着孟东阳在自己面前死去？她宁愿用自己的一条性命，去换取孟东阳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只可惜，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在这沉沉的夜色当中，却唤不来哪怕如一点火星般的微弱光明。
整个医院依然一片死寂。
花丽语此举，倒也大出墨三的意料之外，孟东阳的花丽语之间的爱恋情仇，他并不知情，但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必须干掉孟东阳。
“没有用的，你还是难逃一死。”
对于墨三冷森森的话，孟东阳充耳不闻，他的全部身心此刻就只在花丽语身上。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花丽语的脸上。
孟东阳在哭，可是却无声。花丽语嗫着嘴唇，也是发不出声来，只能尽量睁大着自己的眼睛，她是想在临死之前，尽量多看一眼这个自己深爱一生的男人。
血，早已染透了白色的床单。
他们，这一生都无比的深爱着对方，却又恰恰因为爱而彼此伤害，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而这份伤害，反过来却又使这份爱更加地刻骨铭心。
这是何等的痛苦，又是何等的悲哀！
墨三的刀再次举起：“这次绝不会再有人救你了。”
“你错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墨三一跳，他收回刀望向门口，就看见了一个如旗杆般屹立的身影。
卓岩！
花丽语的一声惨叫，没有招来想象中的帮手，却惊动了彻夜守在林晓岚身边的卓岩。
十几把刀，一双拳头，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结果却是出人意料。
拿着刀的人，现在都已经躺在了地上，而身上中了好几刀的卓岩，只有着一双拳头的卓岩，却依然如旗杆般地屹立。
人生真是可笑。
在花大姐眼中作为孟东阳生死对头的卓岩，被花大姐处心积虑设计坑害的卓岩，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救了孟东阳。
冥冥中果真是有天注定吗？如果是这样，那老天果然算是对得起花丽语，可是对于卓岩呢？对于他来说，这苍天是不是显得太不公平？
花丽语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表示她在笑，因为她知道孟东阳已经安全了，她终于可以放心而去了。
孟东阳将花丽语的头紧紧地抱在怀中，张大了嘴痛哭，却无声也无泪。
卓岩呆立在地中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花丽语这个女人，是应该痛恨还是为之惋惜。
黎明即将来临，可是病房中的两个男人，两个失去了自己最爱的男人，他们的心，可能将永远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无法迎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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