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学校的池塘过去,向左便是凤凰主楼的单翼叶凤楼。三层建筑,屋顶塑成凤凰翼状,象征着学校展翅欲飞的意义。新教用楼还未投用;因为学校硬件简凑的缘故,叶凤楼的二三楼被充去做了图书馆用,而一楼的左进用做了体育器材室,右进则兼做了音乐室和美术室。里面只有一台古旧的风琴和一些简单的单元乐器,所以这屋子虽然抵上了音乐室和美术室的功用,可是并制造不出声色通感的交响效果;至于美术学上的内容也并不交杂地单调,还没有开到油画、水粉画一类的彩画课,刚上到单用碳质表现明暗强弱的素描,所以工具也简单,不过一个置画夹的桌台和几个做写生用的石膏像而矣。
这个简单的双用室是迟佩云每天必去的。她进绘画培训班一个月多,除了开过两堂彩画理论课和一堂绘画艺术演讲,就只这把铅笔加橡皮操作的素描,心早给它耗得没有心力嫌厌了。平日里,只有同学素描的叶慧平和学音乐的时茹晶肯到这里儿来。叶慧平每次总是坐不住,每周的绘画作业都平均分配在几日里完成。她进来总是嚷着这么说:“佩云,你真勤奋!我可比不上你。这画反正要到周末才交的,犯得着这样认真么?我们还有一年多的训练时间,到时候不怕通过不了。其实我无所谓通不通过的,都是我爸要我念。”便把迟佩云的新作品翻着,指说她的进步处,还说,“我懒死了,对美术其实全无兴趣的。”时茹晶倒是个颇好谈合的女孩子,只是似乎太骄傲了些;她未蒙传说,没知道时茹晶列在“学校十美”的名单里,而骄傲恰是一切美女稳住选美资格的至关要素。她同迟佩云说话还客气,减去对男孩子的温柔,也没有带刺的刻薄。迟佩云喜欢看她练琴是动作优柔,全情投入的样子,取她练习时的样品作一次画送她。可是对她弹奏的效果又带一种说不清的畏惧。时茹晶主持惯了学校的文艺节目,是个典型的艺术疯,对音乐报有惊人的钟情,钢琴一上手就没了天地,仿佛一切的外在都在练奏的声音里消解去了。只存个她灵性挥发的身心。时茹晶不喜欢多观看她的练琴,所以总是把门窗都关锁着。迟佩云几次说“这样会闷死人的”,可是并不把这双用室还原成玻璃装的透明体;这里并非音乐单室,她拥有一半的领地裁决权,对于音乐或可以免去缤纷风景,可是对于美术却不能少了外界颜色;她总是习惯性地把正对面的一面窗帘子拉开些,透进一小方加框的室外世界。这样视野的缩减,反而增强了里面的清晰。迟佩云总是习惯地在不写生作业时,听着时茹晶的钢琴,一壁观察那一小方外界里的行人。
好在她正对面便是叶凤楼与学生宿舍的过道,行往的人并不稀索,风景也便不单调。这为眼睛割据、拥有的一扇而透明,不知减去了迟佩云心里多少的寂寞;仅这一个棂格的小室外,让她分了心思,发了微笑,甚至寄了感情。她看见侧面过去的脸里偶尔会有人发现这一小方不遮窗帘的光线入口,把脸正过来投进好奇的一眼,甚至掺进一个透明的微笑。迟佩云这时候总是忘记应该或者表示礼貌或者表示幽默地还他一个明亮流动的笑容。她这几天有了点心事。这心事并不是铸即成型的,它原先安静地潜伏着,诡秘得连呼吸都微弱难察。突然有一次的眼光给了她启示,仿佛黑暗的屋子里突然划亮了根火柴,整个屋子里的布设在它点燃到熄灭之间已投出了成轮廓的印象。无理由地兴奋了好几天,也不是单纯的生理上的兴奋,只是几天里心情游动得不存阻力,找不出个应该为眼前艰涩的学习和平淡的生活忧虑生愁的理由,仿佛全身心都搽了润滑油,可以在时间的轨道里轻快地滑行过去。
她这心事不愿给人尽知道;愿意透出隐约的信息令人猜筹,让别人知道自己一样具备女孩子的性别魅力,最好这魅力更甚于她人;可是不愿意透彻地叫人知道心里的龌龊,被鄙夷、瞧不起。时茹晶是她第一个设防的。不必说,像她这样标致的人儿一定是在男生眼光里烤热的,自己无论如何比不上她的回头率。就这点被一个华丽眼光照射的身价哪里能跟她玄弄?这心事还是彻底收藏的好,免落成笑话。不知怎样,迟佩云对时茹晶带有说不清的畏缩,微弱的表情里都加着文饰,怕一句话、一个小动作暴露了内心的不干净。
同时,迟佩云心底存在着平淡清浅的底线,会偷偷地寻找这感动她的眼光。她发现那是在一张清秀而带清淡冷漠的脸上。那天早修下课,她过一楼的走廊时,无预备地捕捉到了与印象相符合的信息。原先她还不察觉,到走过去了好几步,这符合才从意识底层里浮出面上来。她停住一秒,转过身去,可是他早已过了走廊,看不见了,心理一阵空白后,全是兴奋,水泡沫似的。
此后又不防备地有几次遇见。这时迟佩云总是觉得一阵局促不安。有时候她会无端地奢望,在课堂上,抽离出精神,游走在另一个纯净的世界里,甚至计划起许多年后自己的生命细节来。然而有时又突然讷讷,怪自己的形象对应不起这一大堆的理想。而后又从那一个个零碎的眼神里提取让自己增加信心的理由。她开始费心去画,将这闪动的眼睛复制到纸上。叶慧平发现了,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作业,因为她有两节美术课没来听。迟佩云只笑不语。
新一届校运会开幕的前一天刚好是周五。下午两节课后,迟佩云照例到双用室里练习写生。时茹晶自然不会少,叶慧平也在,因为运动会后她们要结束素描课程,须要会考。迟佩云正在时茹晶的钢琴声里把一个石膏像的纸页艺术涂着,不意里听着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跟叶慧平聊着。她抬头去看,心给视野的收获紧紧纠结住,向上提起,不肯放松。她看同叶慧平谈话的那个男孩子向她清淡一笑,似乎招呼,眼神平淡而且自然。叶慧平介绍说:“这位,古心城,到体育室领工具划跑道的,管理老师不知道搞什么鬼,还没有到;这位,迟佩云,画坛高手哦。”
迟佩云心里怪着叶慧平这样高抬她,像恐高症;听古心城风趣地道:“久仰!”
一会,叶慧平把古心城向时茹晶介绍。她手未离脱钢琴,到一曲结束才有空开口说话。迟佩云听她语气跟表情一致,都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不知怎样,心底会有一阵清淡的不痛快。时茹晶接着练习钢琴;古心城一会管理员过来了,出去了。叶慧平把手做竿架支在桌上,迟佩云打她一下问:“发什么呆?”
她摇头道:“没有啊。”
迟佩云倒无心多追究“怎样没有?刚才……”
练习课结束,时茹晶还要加一会儿班,她们先走。牵车子经过操场时,迟佩云看叶慧平远远地向跑道里的古心城打招呼。忍了一会,委婉问她:“他跟你老同学啊?”
“不是,”叶慧平把车子推着,“刚认识——‘学校三小公子’知道么?”
迟佩云摇头。叶慧平说她“无知”——“在文学社不能不知道姚震翎,在文艺部不能不知道余月城——”她倒不连说“在情场不能不知道古心城”,只把一个水破出的笑来敷衍,“你不会懂,你又跟我不一样。”
迟佩云听她说话莫名其妙,眼看她的脸,不服气说:“余月城跟我就在同一个班!“这件小事打扫掉了末节课积累的好心情,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僵,仿佛土豆被檫去一片皮滋长的结果。
明天,校运动会开幕过去,迟佩云毫无观赛呐喊的心思,一人推车先走。刚出校门,古心城运动装备地过去,她回头去看,古心城似乎察觉地也转过头,向她简单一笑。她忘记该表示刚才无意观察地转过头,等反应出必要对对方这一微笑有所回复,古心城早过去了。一个人骑车回家,一路上思想蓬松松的,像面粉发了酵。
下午到学校里帮忙抄写广播稿件;这是个繁而复繁,土而复土的工程,挨上一个,郁闷死一个。无聊的空隙里翻运动会的赛程,才知道,古心城下午正有八百米跑赛,心里空脱了精神似地懵动,仿佛蒸馒头的高压锅里。终于没忍住下楼到操场里。她看跑道里站着待发的正好有他,心勒紧了悬住,像牵挂在爱情上,不敢放开了大胆跳跃。隔壁跑道上的就是他们班的余月城,他同古心城是老旧识,这会子两个人正偷偷地挤眉弄眼呢。迟佩云忧虑着古心城的情况,背后给同班的苏蕙拍了一下,吓了一跳。苏蕙要她等会子不要忘了给余月城喊加油。她心神若失地无个表示。一会儿,枪声响了,场上好多人跳叫着喊,一些人跟着运动员在圈内跑,有人则横跨操场做着接应。迟佩云原先只是静默着看,到一圈结束,古心城仍跑在最前面,心里飞窜满泡沫似的兴奋,也参加进这呐喊。到最后半圈,她随一群人往终点拥着,眼睛不放松地往人堆里挤撞。到那边一阵欢呼,她才挤过人群,是他们班的余月城跑得了小组的第一。古心城也有几个人牵扶着走。迟佩云插在他们班的人堆里,看见余月城满脸清淡的微笑,向古心城做个高傲的手势,不知怎样,心里倒一阵浮游的不痛快。
迟佩云素来是个懂得读书并且读好书的好孩子。晚上,她写过作业,照例把一些课外的增加来做。可是今天不知怎样,对这项业外的负担总提不来费心解答的好心思,好几道题做不出。苏蕙打电话过来约她同去坐班里开的茶会。她答应了出去了。到那边,早有好些同学在等。她才知道这班学生平常假日消遣的坏习惯。照例,这群无忧虑而充满思想上的忧患的孩子,到无聊的周末里便会相约着开办茶会,借以调理身心,他们今天的由头便是庆祝运动会的胜利。里面自然少不了得了奖的余月城。不一会,时茹晶也来了。迟佩云伸手向她招呼,她回过一个微笑,拣了个位子在余月城身边坐下了。迟佩云想同她说话,因为时茹晶不是她同班,想问她今天怎么会来?可是两人隔了好些位置,她又不好跑过去同她讲。迟佩云并不常参加这样的聚会,总找不来可以参加进去一起说笑的,只一人坐了听他们讲,一壁把茶喝着,观察周围。她才发现古心城他们班也正在靠右面墙角的地方聚会。古心城神采飞扬地说着话,把口衔住吸管吸了一口饮料,朝这边笑着打手势招呼。迟佩云心抽紧着不懂反应,余月城从她身边过去,在古心城旁边坐了,两人说说笑笑,她才明白,刚才的招呼不是向着她的,心里一阵好笑,一阵尴尬。她回头看时茹晶也注意着那边,挪位子到她旁边,把茬说话,问她今天怎么会来。
“他们叫我来,我就来了嘛。”时茹晶的回答还是她习惯里带一点掩饰的冷淡。
迟佩云觉得时茹晶对她有所忌讳。同时明白这其中的因为,另开茬同她说话,把这差点揭破尴尬的意味掩去。然而时茹晶还是她习惯的对人的态度。一会,余月城过来了,她回自己的座位。其他人似乎都无甚可理会;她忍不住去看古心城那边的情况,刚才余月城的位子上换坐了个女孩子,却是叶慧平。迟佩云突然觉得这个人可耻地讨厌,注意那边古心城对她似乎不甚搭理,仿佛多了些平衡的慰藉。坐她旁边的苏蕙问她时间,问余月城过会儿是否过西城花园去。迟佩云不明白。大家同意了,苏蕙也要她一同过去。路上,靠迟佩云走的便是余月城,她找话问他,才清楚,学校对许多休闲广场有所监督,不容许学生开酒聚会的。西城花园是个例外,今天乘大家的好心情,无妨破例喝酒,不必扫兴。迟佩云才突然把这群学生看得严重了,平素里以为,她们全都像自己,从不接触一丁点酒的,现在看来,远比自己最宽的设想堕落了!但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同男生讲话,依她所见,也应该有所忌讳,可是今天,尤其对于余月城,因为有他的哲学,可以例外。她乘机借问他与古心城的关系,可是一开口就后悔了,这么直白地问,会不会太暴露了?余月城似乎全没注意,回答她说:“初中三年的同学,脾气坏得很,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
迟佩云倒诧异了。到了西城花园,买了牌来玩,也开了啤酒,几个男学生居然抽起烟来,把一些无聊的过往笑话聊着。然而这一切并不如迟佩云方才所预想的疯狂。也许罢,都堕落了。眼前这群孩子都与自己有品质上的隔障,但是都尚可从经历里找来版本,不至于一下子跨离得太远,自己全能容忍。今天最不引人痛快的还是叶慧平的出现。她靠花园亭台的一根石柱子坐了,望见天上的月光把周围的一切泼镀得无限深沉而且祥和。这花园里,在今天晚上,也许也在过去的每个假日里,喧躁着一点点脆嫩的疯狂与腐朽。她叹了口气。苏蕙递瓶啤酒给她,问她想什么?她摇摇头,浅浅一笑,拉开了易拉罐头。
明天下午放学,迟佩云依例要到美术室写生。到那边,门居然开着,里面,没有琴声。迟佩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预兆感。她推开幔帘进去,窗帘紧锁,写生台上一盏台灯开着,叶慧平坐在画夹板前,静静的。迟佩云想偷偷过去,“嘿!”拍她一下,吓她一跳,但是这决议立即又取消了。她在门口弄出点声音,惊起叶慧平的注意,然后说:“慧平!好奇迹,你今天居然这么早在这里!怎么,怕考不过?不会了啦,要等下个月才有测试啊。”
叶慧平转过身来望她,那眼神,毫无神采。迟佩云浑身一阵不自然,像不小心给蜘蛛网缠了一身。看画板上画的一个男孩子,画稿被乱笔糟蹋过,她立时有所明白。发现叶慧平在注意她在注意她的画,故意说:“你的情人标本么?很帅。喂,有没有现实里的版本啊?”迟佩云说话时,眼不敢正看她,只聚合容缩在画架子上。然后她看见叶慧平的手撕下画,破了,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里。“随便瞎画的,哪里那么严重。”一会,时茹晶也来了,今天,似乎神采飞扬。开了钢琴盖子,冲叶慧平道:“慧平,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了咧,佩云也在呀,哇cut!这么大牌,也不打声招呼!”她没注意到迟佩云向她皱眉。
不知怎样,迟佩云尽多了许多不安的心思。写生完后,她推着车子紧靠着叶慧平走,她想同她说话,可是总找不来合适的话题入口。叶慧平推着车子直走,突然道:“佩云,我会不会很无聊?”迟佩云不懂,然而,当然说:“不会啊。”叶慧平冷冷道:“有人这么说我,哼!”
迟佩云不懂接口,陪同到十字路口分了手。叶慧平的事,已经直可洞穿。迟佩云偷偷快乐的心又为一种蒙蒙不释的苦恼所罩住,像冬天蒙了气的玻璃窗,盖去了外边的一片阳光。
此后的一个礼拜里,叶慧平每天准点到绘画室里写生;大约出于空间上的冲撞,时茹晶倒几次破例没有来这儿练琴。迟佩云的眼睛依然没有寂寞,每天照例从那一小方漏进来的外界取样,写生。但是,也许因为内心有了理想中的期待,这不变规律的生活渐让她觉得苦闷。老师布置的作业早完成,绘画创造未可尽寄掉内在的犹存,好些时间她总对着窗台发呆。周末,没有电话,一个人好烦。作业早已完成,父母又都不在,没有必要一个人闷在家里。书城倒可以走走,也许又有好些好的课辅资料。
迟佩云从不喜欢到明星杂志栏里,翻最新的娱乐信息,这一切可以跟她无关。除掉学生课辅专区的那一块,新书柜台也值得看看。他们班的姚震翎最近出版了他的处女诗作,不知这边是否也有出卖。自己未必要借同学的名分份买下,可是,不管怎样,总得看看。她到新书柜台的隅落里,余月城同时茹晶正在那边,似乎聊着书的话题,很是投契。余月城看见迟佩云,打过招呼,问她找谁的书。
“没有,瞎逛的——好像姚震翎出了本书,不知道这边有没有?”
余月城把柜台的一本绿皮小书递给她:“最后一本了——”迟佩云想这次非买它不行了,脱口说:“你不买么?”余月城道:“我承他送了一本,还没读完呢——震翎也真过分!出了书也不送大家一本。”
时茹晶插进说:“姚震翎太狂妄的!除了你,他从不会送别人的!”迟佩云心里想“你怎么知道?”可是说:“他要是到处送书,不显得他的书不值钱,没人肯买么?”大家都笑。三人又绕着这题目扯了些闲话。迟佩云到柜台付钱出来,心上一阵苍白、清淡的苦郁,像做坏的豆腐。刚才余月城向她打招呼,她心里直窘,他们两个人的聊天,插进一个毫不相干的自己,似乎有所揭破,有点卑劣,像不小心偷窥到别人的阴私;那时候她只想假装没有发现,偷着走开。没想到如此平静,两个人似乎毫不忌讳她的旁观,不怕旁人有所猜疑,有所流言“哎——”迟佩云不自主地叹口气。
明天第四节下课铃响,迟佩云背包出教室,时茹晶正在门口站着等。迟佩云向她招呼过,问:“在这等谁呀?——”一壁向她摆摆手,不待她回答,“你慢慢等,先走啦。”时茹晶冲她背影无含义地笑笑。旁边过去的有好几个人在看她,她侧过身向走廊外边,低头看手上的表。一会,余月城同姚震翎争执着一个小异议出来了。他向时茹晶做个手势招呼,一壁仍同姚震翎说话。时茹晶跟着下楼。一旁有好几个女孩子学生远远喊着向余月城打招呼,他同样用个手势做为回答,一壁仍不放松同姚震翎的争议。时茹晶突然一阵迷惘感觉,眼前的余月城似乎陡然隔去很远。也许果然如他自己的形容——“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是清澈透明的,彼此全可以脱去性别的概念,仅仅只用心面对面地交谈。”也就是说,性别对于他人本身毫无意义。她崇拜于他的一切,所以承认。可是她并不希望他的这句话那么地完全化,不除掉一点点的例外。
对于她,在校运会之前,余月城还只是个诗化的传说。那天,校运会开幕式结束,时茹晶照例到双用室里,心上乱糟糟的,毫无练琴的心思。坐了一会,她正准备锁门离开,一个男孩子喘吁吁地进来问她借钉鞋。时茹晶老实告诉他这个房间的财产并不由她管理。那男孩子问她负责人,她摇头。
后来,时茹晶把着淑女的态度问:“你?——余月城?”
“en?是,”他侧起头望她,“有问题吗?”
“没有。”时茹晶转了头,一会才道,“鞋你先拿去罢,回头我再给管理老师说明。”
下午,她到广播室,余月城也在那里,正同负责审稿的吴老师说着话。时茹晶靠一张桌前坐了,拣了一份稿件对着出神。余月城挪她身边的一张椅子,坐下说:“今天我们班一同学破了400米记录哦,全亏你借了一双鞋。怎么谢你?”
时茹晶没想他打招呼这么直兀,这感谢全不敢讨要,只是客气。余月城却干截说:“这样罢,回头我请你吃——呃——糖葫芦,红色,苦带甜的,有象征表意。”一边看的吴语琳介入说,她最怕吃糖葫芦的,因为第一次吃时,那红色里包着只死蜘蛛,想想都后怕。余月城向她开玩笑说,吴老师居然没有一不小心吃成个蜘蛛精。
晚上,刚吃罢夜饭,有苏蕙的电话约她过去。她正拒绝,那边换了余月城的声音,直说他欠她的一串糖葫芦,今晚兑现,并说他已经在楼下的楼梯口等她。时茹晶左右犹豫一阵,决定下去看看。到了楼梯口,一个人没有,心里倒一片暗凉。无目的地等了几分钟,余月城居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又惊又恐,对他说:“你不是说在楼下了么?”余月城不作说明,倒说她面子好大!老同学邀请也不答应,便请她同去参加她们班庆祝校运胜利的茶会。
那天,时茹晶在图书城里遇见余月城,闲聊一些读书爱好,居然十分投合,只不预料这一切漏进了迟佩云的眼里,留了些心里作秽的证据。余月城却似乎毫不在乎这一点,他就是那么一个自由烂漫,并且不会多替他人感想的人!余月城与姚震翎分了手,转过头向她说:“顺路,我送你回家罢。”这时候,时茹晶全没有礼貌拒绝,委婉逃避的心力,只欣然把头低着走。街边对面有个卖糖葫芦的摊子,余月城看见了道:“我好像还欠你一串糖葫芦呢,现在请好不好?”她不回答,等眼前这个男孩子穿过街,买了东西回来,接过葫芦串,在手里,不动。余月城咬下一颗红色山楂,看她睫毛下边遮隐的眼睛像春天弥雾后带水清淡的背景,刚才想顽皮说笑的题材全打滑落了空,只把眼注视这一小方地方,忘了放开。老半天,他才注意到这无声相持待的失常,开口说:“不喜欢糖葫芦吗?回头我改请。走路。走路。”
两天后,有件小事把主持学校文明的校长悄悄惊动了。这一天,他下午刚进办公室,还未沏好茶,语文组的吴语琳老师进来了。她开口直说:“听副校长刚才说预备对参加这次打架事件的学生严肃处理,我请校长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做最后决定。余月城是我的学生,我很清楚他。”这位刚剃过头,吹卷的头发颇为减损他成熟气质的男性,表示说对她的心情理解,他也将对这件事做清楚调查。在学校里,未清楚名流教师的名字是学生的耻辱;同样,未知道学生里的名流是教师的悲哀。这次两个“三小公子”打架,他早操透了心。吴语琳表示感谢。他涂口还保证些无关大体的东西,才将她打发定了,送出了办公室。这位年青的校长叹口气,想自己上任学校管理,向来雷历风行,居然对一个女性束手无策。上次见过吴老师的先生一回,除掉高猛的身材,自己似乎任何地方都比他有成就。自己没本事投暗,让妻子做了乌龟,这事最好不要透露。他在门口立定半天,回到座位,向副校长那边拨通了电话。
古心城进了医院,这件事迟佩云到这一天的下午才知道。她听说了事由,只是怜惜。下了课,向教美术的老师请过假,骑车到医院探望。她进病房门时,正走出去一个女孩子。迟佩云回头注视了一眼,像是低一年级的学生,似乎还蒙过面。她无心太多理会,进去只问古心城怎么被打成这样子,一壁削下一个苹果来。古心城见他进来时,忙把一包旧信件收好,打了招呼,只想自己同迟佩云的关系好像还没有进化到这一层次,容得她一个劲地质问。迟佩云也似乎才注意到这一点,忙收了手脚,站起身,把切好的一片苹果给他,半天不懂说话。
门突然开了,余月城进来了,后边跟的便是刚才的那个女孩子。他向迟佩云招呼过,直对古心城道:“你小子太不经打了罢,身子骨这么没出息!好像我们的事影响很大,下周可能就会有处分通知。”
古心城笑时把嘴角的伤口带痛了。迟佩云只是心疼。她回家一路疑惑,想不明白那两个男孩子打架闹了事,居然还可以这样轻松开玩笑!余月城与姚震翎一样,总不可理解,古心城居然也参合成这样!她突然记起那个女孩子在校运会时的那次聚会上见过,像是余月城的表妹,特别会说爱笑的样本。看来,这件事复杂了,一切都好难理解!
至于处分的事其实一直没有结果。古心城出院了,迟佩云去送他,迟到了。那时候已是黄昏时节,吃饭的时间,环河的清莲路好落寞!迟佩云穿过西城的水桥,看见河岸边上两个衣着腐烂的乞丐,不知怎样,心里一阵寒刺的畏缩。一边的一个菜摊子还没有收,摊主是个中年的胖妇,阳光斜染,她的脸色好腐朽,像千年沉埋的古器颜色。背上一个嘤嘤哭泣的小孩子,她不住地轻声哄着。迟佩云突然有了恐怖主义的联想,眼前这一切或都可以抽象,映化成一幅扭曲巨画,像荒诞主义者的经典。她靠河边栅栏出神了良久,打电话回家撒谎说她今天给老师扣住帮忙,要回得晚些。接电话的是她正在念初中的弟弟,在电话里笑着说:“你不要骗人了!刚才还有两个电话找你,要请客吃饭呢!”
迟佩云起了猜疑,想又是苏蕙她们搞的聚会?明天趁闲聊时闪烁其词地打探,苏蕙却毫无做请的意思。她只想昨天两个电话来请,今天居然一字不提,真好不过分!今天又到余月城值日,迟佩云走在后面,时茹晶又在门口等。迟佩云冲她打招呼,问:“又在等他?”时茹晶闪烁回答。迟佩云扬起一笑,向她挥手说:“Baybay!”下了楼。后边有人叫她名字,却是古心城。迟佩云看他额角还封着一小方棉纱,想说昨天她到医院,可是他早走了,但是没讲。古心城道:“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客吃饭。”
迟佩云只说必须先与家里说明。由古心城做主,两人找了家美食城,定了个靠窗的包厢。她首次享受同辈男孩子这样的待遇,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请吃饭,可是想想太多余,只坐着把手里的热茶杯摆着。古心城请她点菜,她说“不懂”。古心城请她“尽自己喜欢的点”。她胡乱要了两样,古心城又写了两个菜,这样才把单子付了。迟佩云正打量着窗外,河里竹排上两个人靠着背垂钓的情景。古心城先开口说:“其实,这顿饭我早该请你的——”他注意了一眼迟佩云,知道她对着窗外在听,“就是前天,在医院里,我真的想不到你会来看我。呵,可能因为我——呃——名声不大好罢,跟余月城打架,其实全是自讨没趣……你?”
迟佩云喝口热茶,仍侧着脸,说:“我在听。”古心城把身前的茶杯挪了挪,继续说,“其实也没什么,很多人误解我。那天可能你也看到了,伊小婷把我写给她的信打包还我——”迟佩云心里只想“果然”——“可能我这个人过分喜欢于无阻碍的烂漫罢。余月城是我初中的老同学,去年开校友会的时候,认识了他表妹。那时候她还在初中里念毕业班,我写了封短信给她,表示可以帮助她做考前辅导——当然全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其实全是自讨没趣。”他叹口气,把茶在唇边沾了一点,向迟佩云坦白一笑,“后来她升了学,我们浅淡地有了一点点联系。我给伊小婷写了十七封信,她居然全收着。后来被余月城发现了,揍了我一顿,我没还手。就这么简单。”
迟佩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陷在一个故事里,坐在河岸边一家美食城的包厢里,对着窗外,聆听着另一个故事。她也认为这个故事讲得多余,不过的个怕人妄加理解的解释,可是她愿意古心城这样向她坦白,像是对她的忠诚。其实,古心城说话的这时节,菜已经上了两道,他帮迟佩云盛好饭,请她“乘热开吃”,自己也打了好些,搬动筷子挑了一点东西进口。问迟佩云道:“知不知道余月城最为著名的哲学?”迟佩云摇头。古心城道:“他说过他至今为止还没有性别概念——”迟佩云想说她倒知道这个说法——“我也差不多罢。不过他许多方面都比我出色,多才多艺,天生冷漠的好脾气,不遭人嫌疑——”他看迟佩云的眼看他,默不作声,筷子停在半空中,嘴半张着,像要一口吃尽无数的诧异——“闲话太多了,吃饭!吃饭!”
这家馆子的菜上得好慢!到最后的菜上来,迟佩云早安顿好肚子。古心城到话末请求她原谅,说他今天话说得太多,没有把请客吃饭的本分做好。两人出来,月光混合着灯光,把整条街铺陈得圆圆满满,这街市已经开始了它丰富于白天的时间。迟佩云低着头,踢着一块小石子走。古心城问她晚上做什么消遣。她说还有练习作业没有完成。古心城道:“那不敢麻烦——我送你吧。”
坐车到楼梯口,迟佩云向他说“再见”。上楼时整个人全浮着,蹭蹭到了家里。父母全不在,她进自己屋里,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口。今天古心城请吃饭,不过是找个属于中介的人说明,申明他的清白。可是她不愿这么想。满心思的空白,这时整颗心全无力思索,也无须思索。屋外细杂的车笛、繁吵全都渡到了这片空白之外,只作了时空的见证,证明今天晚上的约会不在梦里。
自从这一次的吃饭之后,迟佩云与古心城更加相熟了。可是迟佩云总觉得两人之间还有一层薄薄的隔障,不能触摸,更捅它不破。自己的心思也许全是多余。余月城曾说他只肯与女孩子建立“第四情感”,所以他没有性别概念,难道古心城也“果然”?迟佩云突然害怕了,不敢往下想。总之,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古心城进化得像余月城那么前卫又古怪,这是最大的安慰。当然,至少目前也还没有证据说明自己同古心城可以突破“第四情感”的区域。务必找或造个机会来替予这个证据。
可是,所有的心思全是白费。一周五下课,古心城到她画室里,言明要欣赏迟佩云的作品。那天,时茹晶正在练琴,古心城向她打招呼,她全无反应。叶慧平说他是“大忙人”,问他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边来?还说前几天看见他陪一个外校的女孩子逛步行街,问,她是不是古心城新找的“女孩子朋友”?迟佩云不停手地把一幅素描涂着,没有说话。古心城只说叶慧平爱开玩笑,措辞出去了。
迟佩云因为这件室事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期末到了,忙着复习,应付期考,她才渐渐把这一切忘淡了。美术测试结束的那一天回家,迟佩云同时茹晶一同走的。那时候,迟佩云已经出了校门,时茹晶后面叫住她,问她有没有一杯茶的自由,她请客。靠“留一半咖啡屋”窗口的一张椅子上,时茹晶对她讲她的故事。“我昨天向余月城表白了”她直截地说,“没有故事。”这个“没有故事”的昨天,余月城正闭目躺在沙发里想着将写的一个小说的故事,时茹晶打电话说她请客喝茶,问肯不肯赏脸,还说她就在他楼下的电话亭等。余月城下来,莫名其妙地一阵想笑。两人找定了茶座,时茹晶告诉他上高中后的一切所想,有她的日记凭证。余月城幽默道:“这要算顶好的小说素材,或者说,你本身就生活在小说里——真好羡慕你的小说!那么天真烂漫,又那么愚蠢,居然肯对小说的作者那么忠诚。”后来,他说:“我也有我的小说,我要自己来写。写一种无奈和等待,然后,死或者,不知道。”“他那时候眼对着外面,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真的搞不明白,我是崇拜他还是喜欢他,弄来弄去,真好落魄,好寂寞。”时茹晶说这话时眼也对着外面。迟佩云注视她一眼,好沉重,像给她的这个侧面的印象拖住,眼再抬不起。她着眼看自己手上的杯子,里面的茶水早已冷却,橙红色,透明的。
她没知道,后来余月城还说,他一直在想写一个关于他和时茹晶的小说,写他和他的“第四情感”。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切会被她的日记揭破,一切变得了然,失于朦胧。时茹晶问他为什么不早一些说明。余月城笑,说他向来有着理性的度量,他不希望,一切烂漫的美丽,终究化成一个个悲剧。他也可以选择爱或者喜欢,但不是现在。现在只能等待。等待梦里的故事不再会成为现实里的悲剧。
时茹晶转过头来,眼里一片注水的空白。她望着迟佩云低头注视的样子,眼前这个同自己不很热乎,可是今天居然如此谈投的女孩子,似乎还单纯自由,不像自己,被一个未知的追逐捉弄得好糊涂,也好疲惫。
200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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