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狂风呼啸,大片大片的乌云在大风地推动下,奔腾翻滚,遮住了天空,预示着风雨将至.路旁的落叶在风中飘荡,飞旋.本来就行人稀少的街头,更是“万径人踪灭”了.
柳玉洁气愤地驾车往家里赶着.她脑海里翻腾着白人女老师皮肤松弛,苍老无色的脸上那不屑的表情和充满轻视的话语,直觉得气血翻涌,脸上一阵阵发烫,双手紧紧捏住方向盘,脚下不自觉地一直踩住油门,汽车飞速地奔驰.直到一个路口突然出现红灯,柳玉洁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轮胎磨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尖叫声传进密闭良好的Bmw之内,她才从激愤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严重超速,而且行驶了颇长的一段路.所幸没有突发情况,也庆幸没有遇到警察.她利用等红灯的时间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努力不去想自己生气的原因,小心把车开回家里.
柳玉洁把车在车库停好,刚走进家门,就听到门铃响.她打开门一看,金发的白人女经理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你们要提前退租,我们必须安排新租户来看房子.”女经理没有任何寒喧,开口直奔主题.
柳玉洁本来就心情欠佳,看到女经理不友善的态度,更是无名火起.可是想到是自己违约在先,没有按合同租满一年就买房子搬家,给人家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便忍住不愉快的情绪,尽可能语气平缓地说,“没问题.你可以带人来看房子.”
“今天晚上就有人要来看房子.”女经理的态度略为缓和了一些.
“可以.晚上我会在家.”柳玉洁目送女经理离开,关上家门,长吐了一口气.她拿起电话,准备按下那组最熟悉的数字,看看时间,国内正是凌晨,人们应该都在睡梦之中.她叹了口气,放下了电话.
柳玉洁在家里转来转去,心里的郁闷挥之不去.气愤的火焰一点点重新燃起,她忍不住打开电脑,给远在太平洋彼岸的丈夫发了一份电子邮件,叙述自己今天在课堂上受到老师当众奚落,只因为自己在老师批评自己的时候,指出自己是依照课本的指示所做的.老师竟然发出一些种族歧视的言论.当时在场的同学们和另一个老师都没吭声.自己求学近二十年,从来没有被老师这样批评过.而且为什么要到别人的国家来,受别人的冤枉气?你不学英语,反而不必受气.我努力学习,却受到这样对待,这是为什么?柳玉洁一鼓作气地把气愤,不平都发泄在这封邮件里,连看都没有重看一遍就发送出去了.也许情绪有所宣泄,她觉得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晚饭后,柳玉洁把碗筷稍加冲洗,放进洗碗机,然后把厨房的流理台和地面全部擦拭干净,再到水池里仔细地清洗抹布.
“叮咚.”靠近厨房的后门门铃响了起来.柳玉洁心想应该是女经理带人来看房子了.她赶紧摘下胶皮手套,打开后门,果然是女经理带着看上去是一家三口的白人,两女一男,站在门口.
“嘿.”柳玉洁主动地向他们打招呼.那家人也友善地点头微笑.
“我们来看一下房子.”女经理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请进.”柳玉洁心里微感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她退了一步,让他们进来.
身材矮小的女经理昂首挺胸地走进门.那一家三口在门口准备脱鞋,女经理竟示意不必脱鞋,同时自己率先穿鞋走进柳玉洁刚刚擦干净的厨房.那三人犹豫片刻,还是穿着鞋走进了厨房,同时略显歉意地对柳玉洁点点头.
柳玉洁只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酝酿,却告诫自己,“不要太在意,大不了再擦一次.”
女经理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厨房的设施,继续迈步向客厅走去.她仍然穿着鞋,踏上了客厅的地毯.
柳玉洁几乎不能容忍,心想,“这里现在毕竟还是我的家,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一家三口站在客厅门口,没有继续向里面走.
女经理旁若无人地挥手介绍着客厅和餐厅的情况.正在写作业的刘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她穿着鞋在地毯上走动的脚.
柳玉洁无声无息地站在厨房一角,努力平息自己似乎越来越旺盛的火气.
女经理见那家人没有太多的表示,立即收住话头,建议,“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吧.”说着,抬起脚步就往楼梯走去.
那家人不约而同地弯下腰,脱掉了各自的鞋子,再一起踏上了楼梯.女经理微微愣了一下,也在楼梯口脱掉了自己的鞋子.
柳玉洁不觉松了一口气,因为若他们要穿鞋上楼,她就准备提出抗议了.她并不想与人发生无谓的冲突,但女经理的作为太让人生气了.
刘柳等来人都上了楼,不满地跑到母亲身边,“妈妈,你怎么让他们穿鞋进来?我要是这样,你早就骂死我了.”
“我没有让.是他们自己这样做的.”柳玉洁的语气很冲.
刘柳听出了母亲的不愉快,赶紧安抚,“好在他们知道要脱鞋上楼.”
柳玉洁不想把不愉快转嫁给女儿,尽量用平缓的口气对她说,“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走的.你去写作业吧.”
看房子的人终于走了.临走前,那家人很友善地向柳玉洁表示礼节性的歉意,并称赞她把房子打理得很好.女经理也礼节性地道了谢.
柳玉洁关好家门,对着紧闭的门扉长出了口气.见女儿在客厅练琴,便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拿起电话拨了自己最熟悉的那组号码.
振铃音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柳玉洁几乎要放下话筒重拨号码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什么事?”
柳玉洁被刘一夫声音里的从来没有过的明显不耐烦弄得一愣,“呃,哦,我今天给你发了个emAil,……”
“我还没时间看.我在和人谈话,等我有时间看了,再给你电话.”刘一夫不等她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
“我……”柳玉洁犹豫着开口.
“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挂了,好吧?”刘一夫再次打断她.
“好吧.”柳玉洁沮丧极了,话音未落,耳朵里已经传来对方挂机的“嘟嘟”声.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手里的话筒,好一阵子才慢慢把它放了下来.
柳玉洁第一次体会到满心话语无处诉的难受.想向丈夫诉说,他竟没时间听.心中的气愤,不满,慢慢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替代.她根本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今后的岁月里,绝大部分喜怒哀乐都必须自己承受.而不幸的是,今后的生活中,烦恼和痛苦的时候一点也不比喜悦和快乐的机会少.
夕阳西下,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很快就消失了.路灯开始闪烁地发出不怎么明亮的光芒.气温好象立刻降低了几度.街上的汽车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些,偶尔可见的行人也步履匆匆地奔赴自己的目的地.
赵立阳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回住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地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勉强走到暂时属于自己的房间门口,轻轻一推门,门纹丝不动.他稍加大力量再推,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仍然纹丝不动.他终于确信,妻子不在家.举起仍然提在手里的钥匙串,试了几次才打开房门.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最简单的双人床,一个书桌和两把折叠椅.床上散乱地扔着几件衣服,书桌旁堆着两个大纸箱.赵立阳心里嘀咕着,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跑到哪里去了?身体却抵挡不住床铺的诱惑,直接倒了下去.临倒在床上之前,他勉强抬起脚,把房门给踢关上了.不一会儿,他已经发出了粗重的鼾声.
江妍捧着一大叠厚重的书本,背着装满笔记本之类东西的背包,费劲地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见房东从厨房里出来,立即主动地与她打招呼.房东见她抱着一大堆书,赶紧走过来,“你进去吧,我来关门.”
“那就谢谢了.”江妍也不客气,直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随口问了一句,“赵立阳回来了吗?”
房东一边关门,一边回答,“我不清楚.我听见大门响,没看见他人.你们房间好像也没有灯光.”
“哦.”江妍不在意地应着,打开了房门.她没有开灯,先把书放在桌子上,转身时听到突如其来的鼾声,吓了一跳,“啊!”
房东闻声跑过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
江妍已经开了灯,看清楚是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噢,没什么.是赵立阳在打呼噜,吓了我一跳.”说着对房东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大叫一声,也吓了我一跳呢.”房东拍拍胸口,走开了.
江妍立刻关上了房门.
江妍的尖叫声和突然大放光明的灯光使赵立阳醒了过来.他神智不怎么清楚地揉揉眼睛,“怎么了?吵什么呀?”同时翻了个身.
江妍正要回话,突然看见压在赵立阳身下的衣服,忍不住又高声喊起来,“我今天刚收好的干净衣服!你身上那么脏,就直接躺上去!”说着冲到床边,抓住衣服使劲拉扯,力量之大,把没注意的赵立阳的拉动了一点,“你看,都压成什么样子了!皱巴巴的像咸菜一样了!”
赵立阳不堪其扰地坐起来,烦躁地斥责,“不就几件衣服嘛,怎么地不是穿?用得着这么大呼小叫的吗?”
“你说的轻巧.不要你做是吧?”江妍的声音没有丝毫降低,“你就知道饿了吃,睏了睡,什么事情都不管,跟猪有什么区别?”
“你说我是猪?”赵立阳的火气“腾”地一声冒了起来,“我出去打工挣钱,让你在家里读书复习,回到家别说没口热饭吃,我稍微休息一下,你还这么撒泼一样,大喊大叫,哪儿像个知识妇女呀!”
“什么,你说我不像知识妇女?!你说我是泼妇?!”江妍简直是悲愤交加.她冲到丈夫身边,抓住他的衣服,不依不饶地大声疾呼,“我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赵立阳不耐烦地使劲挥手,江妍冷不防被摔倒在地上.“轰隆”一声,江妍的身体撞翻了不怎么牢固的折叠椅,椅子摔向桌子,又把江妍随手放在桌边的一大堆书撞到地上,发出一连串巨大的声响.
“你,你打我?”江妍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地上,轻抚身体的痛处,两行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着她清丽白晰的脸颊缓缓流下.
“我,我,我没有,我不是打你.”赵立阳不知是被自己的行为,还是被江妍的泪水所震惊,几乎语无伦次.
江妍正准备说什么,房门处传来急促地敲击声,同时伴随着房东有点焦急的声音,“赵先生,赵太太,你们没事吧?”
赵立阳赶紧跳下床,半开房门,对站在门外的房东报以有点勉强的微笑,“没什么,没什么.是……”他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江妍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擦掉脸上的泪水,在丈夫身后用轻快的语调说,“哦,是我不小心碰到椅子,把书弄掉了.”
房东刚才看见江妍抱着一大堆书进来,也就相信了她的说词,“没什么就好.你们隔壁的杰西卡说你们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非让我来看看.打扰了.”
“没关系.”“没事儿,没事儿.”赵立阳夫妇异口同声.
房东转身离去,赵立阳立刻关上了房门.他回过头,看见妻子气呼呼地站在身后瞪着自己,想到不久前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把你推倒.”
“没关系.谁让我现在要靠你养活呢.”江妍的语气很生硬.
“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赵立阳有点急了.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江妍冷冷地说完,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放在桌子上,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干什么去?”赵立阳挡住她的去路.
“去给你这个顶梁柱做饭那.”江妍忍不住冷嘲热讽,“饿坏了你,可没人养活我了.”
“你别这个样子,我都向你赔不是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啊?”赵立阳感到很无奈.
“赔不是?我打你一顿,再赔不是,怎么样?”
“都说了我没有打你!”赵立阳的声音满是无力感.
“你就有!”江妍像小孩子一样犟上了.
“好,那你打我一顿,再赔不是,好吧?”赵立阳抓住妻子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打.
“我才没有那么暴力呢.”江妍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别生气了,啊.都是我不好.”赵立阳轻轻搂住了妻子的肩膀.
“就是你不好.”江妍轻轻地依偎在丈夫的怀抱里,语带幽怨地说,“我怕你出手打我成了习惯,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赵立阳两眼翻白,极无奈地申明,“我没有打你,也不会打你.”
“谁相信呵.人家都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然后就成了习惯.”江妍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中.
赵立阳无言以对,只能加重手臂的力量,把瘦弱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江妍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心跳.突然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赵立阳叹口气,“我的肚子在提意见了.”
“我听见了.”江妍终于松开眉头,也推开丈夫的胳膊,“我去做饭.”
“我和你一起去.”赵立阳有点讨好地表示.
“今天晚上简单点儿,就煮面条吧.”
“没问题.吃什么都可以.”赵立阳此时恨不得能举起双手双脚来表示坚决与妻子保持一致,同时可以尽快填充几乎贴到后背上的肚子.
“隔壁的那个菲律宾妹真多事!”江妍突然冒出一句抱怨,然后整理了一下仪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赵立阳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摇摇头,赶紧跟在妻子身后,直奔厨房.
小俩口和好如初,一起亲亲热热地吃完简单的晚餐,回到房间,江妍照常直奔书桌,赵立阳却一反常态,没有直接倒在床上,而是慢慢地踱到妻子身后,探头看着她整理拿回来的一大堆书,有点好奇,“你哪儿弄来这么些书哇?”
“我们家里没电脑,我今天去图书馆上网,发现有好多参考书,就借了一些.我实在拿不动了,要不然我还想多借几本呢.”江妍头也没回,噼呖叭啦地说了一气.
“我说,”赵立阳思索着,“我们不如买一台电脑.”
“你说什么?”江妍有点惊喜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买一台电脑.”看到妻子惊喜的笑靥,赵立阳把商量变成了决定.
“你不是说暂时不买电脑吗?”江妍不敢相信.
“暂时已经过去了.现在决定买了.”赵立阳十分肯定.
“太棒了!”江妍跳起来,搂住丈夫响亮地亲了一下.
赵立阳不知道妻子说自己太棒了,还是买电脑这件事太棒了,但被妻子的欣喜之情所感染,脑子里又冒出一个更加出乎意料的念头,并脱口而出,“我们干脆把车也买了.”
江妍没有象赵立阳想象的那样更加开心,反而松开了搂着他的手,用另一种语气说,“你说什么呀?”
赵立阳被自己的想法所振奋,有点激动地对妻子说,“我已经考到了驾照,可以开车了.天气越来越冷了,以后我们出去,比如买菜,你去图书馆借书什么的,也会越来越不方便.有了车,这些都不是问题了.而且我还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找工作.”
“买车可不是买电脑,那需要一大笔钱呢.”
“钱不是问题.”赵立阳胸有成竹.
“一辆车至少要一万多加币,把钱都花了,以后怎么过日子?”江妍还是没兴趣,她突然一转念,“难道你想买二手车或leAse一辆车?”
“我是新手,不懂车,买二手车会有隐患.”赵立阳并不同意,“我们是新移民,恐怕也不能leAse车.”
“那你还想买车?”江妍转身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本上.
“我向我爸爸妈妈要钱.”赵立阳一语道破.
“什么?你疯了?”江妍难以置信,“你怎么好意思向家里要钱?”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赵立阳不以为然,“出国前,你把首饰什么的都还给我妈妈,说在国外用不着,我爸妈挺不高兴的.他们说,就我这一个儿子,所有家产都是给我准备的.如果我们需要钱只管开口.”
“反正我觉得向你家里要钱挺没面子的.”江妍始终提不起兴致.
“没关系,不用你出面,我一个电话就搞掂.”赵立阳兴致勃勃,“十万人民币就可以买一辆日本车了.我们就买日本车吧?”
“你真要买呀?”江妍终于发现丈夫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真买.你以为我开玩笑那.”赵立阳兴致不减,“买个日本车,你不会嫌差吧?”
“日本车很好了.”江妍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你不会想要奔驰,宝马吧?”看到妻子灿烂的笑容,赵立阳大受鼓舞.
“我还想要法拉利呢.”江妍笑着顶回去,又诚恳地加了一句,“日本车真的很好了.”
“那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赵立阳转身就要走.
“干嘛那么着急呀.”江妍轻嗔.
“心动不如行动.”赵立阳两大步跨到门口.
“你把子机拿进来,别让人家听见.”江妍在他身后嘱咐着.
“遵命.”赵立阳的身影随着声音消失在门外.
一场风波过去了.年轻的小俩口没想到这只是青萍之末的微风,生活的道路上有更猛烈的风暴在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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