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那日调包事件之后,纳兰、袁两府里自是闹得人仰马翻,极不平静。恰又赶上袁家二老爷去世,多少事情累在一起,直急得大太太也支持不住,病倒了。二太太得知调包失败,又加上二老爷病逝,一下子急得她卧床不起。袁家大少爷袁之涉挑梁承办丧事,大少奶奶、大太太的丫环杏子从旁协助。看着袁家人员凋零,连办一场丧事都寻不得几个靠得住的人;银库空虚,处处捉襟见肘,外头还四处欠着债,大太太心里的悲凉真是无法诉说。她素性要强,从不肯服软认怂,她兢兢业业地操持着袁家的家业,甚至不惜诬陷无辜,动用私刑,活埋调包,颠倒黑白,实在可谓是不择手段。她为的只是袁家的兴旺,袁家的名声,袁家的地位。可是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袁家不但没有起色,反而一天天地走着下坡路?大太太想不通:难道袁氏真的要毁在自己的手里?她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袁家,到头来一事无成不算,还落得一身骂名,想想真是没意思!大太太卧在病榻上,不时地老泪纵横。江河日下,万里黄河不沂流啊!或许北京城的老百姓说得对,袁家辉煌了上百年,是时候气数该尽了。最顶峰的时代过去了,剩下的就只有下坡路可走了。早知如此,她又何必争强斗胜,苦苦支撑?一辈子坏事做绝,机关算尽,独独算不到自己老来凄凉。
大少爷由于不擅料理家事,此次承办二老爷的丧事诸多不顺,事事请示大太太,由此大太太虽卧于病榻之上,仍不得清闲。这才静了半个时辰,杏子又急忙进暖阁来回事。大太太立刻抹干了眼泪,正声问道:
“莫不是丧礼还缺什么?”
“不是的大太太,刚才纳兰家派人给信来,说…”杏子说到一半,停住了。大太太心知不妙,坐起身来问道:
“说什么?”
“四小姐失踪了!”杏子带着哭腔答道。
“什么?”大太太闻言,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快传大少爷,派人去找!”
“纳兰家已经派了人去了,暂时还没消息,据说四小姐多半是往南边去了。”杏子道。
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袁府里病的病,死的死,一家子的人全都乱了套,竟无暇顾及之沁,造成今日的事情。悔得大太太脸色铁青,捂着胸口躺回到卧榻上。杏子担心大太太的身体,要留下来照料,大太太摆手拒绝了:
“你去正厅吧,帮着大少爷和大奶奶,他两个年轻不经事,少不得要传你问事。如今府里不似从前,都没了人了。若是之沂在,倒还能托付,如今她也离家了。你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个时候不挑大梁,什么时候挑?去吧,我不过是一时急火攻心冲的,歇歇就好了。”
杏子听大太太说得如此恳切,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哎!”答应了一声便出了暖阁,望正厅走去。
大太太躺在榻上,愣了半日神,想到之沁失踪的事,一股悲伤直冲上来,禁不住热泪横流。一场调包计,闹得之沂绝望离家,纳兰释天狂怒出走,之沁羞愤失踪,实在是个糟透了的主意!到如今三个孩子都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未尝不是自己造的孽。若是这三人或有什么不测,她死后将如何去见袁家和纳兰家的列祖列宗?大太太想着,越发哭得肝肠寸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她是肠子悔青了也无济于事了。只能求神拜佛,祈祷三人各自平安。
才躺下不多会儿,二太太房里的璇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暖阁,哭着叫道:
“大太太!大太太!”
大太太惊起,顾不上满脸的泪水,大声问道:
“又出了什么事?”
璇子连滚带爬地跑到大太太榻前,哭道:
“大太太!不好了,二太太疯了!”
“怎么回事?”大太太急问。
“二太太知道了四小姐失踪的事,愣了半晌,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大笑大喊,满院子乱跑,几个丫头也拉不住,怕是得了失心疯了!”
“她怎么会知道四小姐失踪的事?哪个烂了舌头的小娼妇告诉她的?”大太太又急又怒,少不得拿出了平日的威风,厉声喝道。
“满府里都在议论,哪知道是谁呀?”璇子战战兢兢地答道。大太太冷笑一声。道:
“不知道是谁?恐怕就是你吧!你平日里在你主子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哄得你们太太对你言听计从,其实不过是欺负二太太纸老虎一只,看着厉害,实际是个没主意的!你胆子越发大了,在我面前还敢扯谎,打量我跟你们太太一样的没主意是不是?瞎了眼的小娼妇,还不快说实话!”
璇子唬得浑身发抖,没有料到病中的大太太仍威风不减,自知罪过难逃,只好招认:
“是…是奴才,奴才在院子里跟姐妹们议论这事,哪知道…哪知道…二太太竟听见了!大太太,奴才一时糊涂,大太太饶了奴才吧!”璇子说着大哭。大太太伸手一巴掌刮在璇子脸上,怒喝道:
“不要脸的娼妇!平日里兴风作浪总有你的份,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只当我瞎了,背着我,狂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打量我不知道呢!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竟闹出这样的大错来,还有脸求饶?来啊,把这小娼妇给我拖出去,杖刑三十!”
立即有家丁进来,将哭天喊地的璇子拖了出去。大太太以手抚胸,缓缓地躺回榻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不理会屋外传来的阵阵求饶,良久才略微稳住了些。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发怒,可是偏偏这府里除了大少爷大奶奶和少数的几个丫环家丁之外,没几个懂事的,每每生事,实在叫她无法省心。急了一阵,又哭一阵,继而叫丫头道:
“暮子,扶我起来,去西院瞧瞧。”
暮子走进榻前,道:
“太太歇着吧,才动了气,这会儿去西院,再一着急,怕是又要头晕心痛了。奴才去西院瞧瞧,回来禀报太太就是了。”
“不去也好,我也实在没精神了。你去把大少爷给我叫来,我有话问他。”大太太道。暮子答应了一声便出了暖阁。少顷,大少爷之涉走进暖阁,来到大太太榻前,道:
“太太都累病了,就好生养着吧,何苦又烦心呢?”
大太太见到儿子进来,心一下子软了好些,眼泪禁不住又落下来,叹了口气道:
“我的儿,我哪里是能清闲的命啊?你瞧瞧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一天少得了我?”
之涉上前在大太太榻沿上坐下,微笑道:
“以后,就让儿子来替您操心吧!您忙活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大太太伸手握住大少爷的手,摩挲了几下,一时无言。人人都说女儿贴心,大太太一辈子只有这么个儿子,倒是觉得温文尔雅的大少爷比女儿更贴心几分。
“咱们府里这是多事之秋啊!你瞧瞧,上上下下闹得人仰马翻的。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有那些个下作的小娼妇唯恐天下不乱,嚼舌根也不挑时候!眼下二太太究竟是怎么个情形?找大夫了没有,还治得好治不好?”大太太道。大少爷正色道:
“我去过西院了,二太太蓬头赤脚地在院子里乱跑,边跑嘴里还边喊着:‘我家老爷升官了,我家之汶娶亲了,我家沁儿当了纳兰家大少奶奶!’边喊边大笑,看情形真是疯了。我差人去叫了孙大夫,这会儿正把她按在床上针灸呢。”
“那还能好吗?”大太太问。
“怕是好不了了。即使脑子清醒了,知道自己家破人亡,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命都没了。还不如疯了的好。”大少爷道。大太太无语,沉沉地叹了口气,心底里升出一股浓浓的悲凉。怔了一会儿,大太太问道,“释天呢?还没回来吗?”
之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大太太握紧了大少爷的手,低沉且哀伤地道:
“涉儿,娘这一辈子争强好胜,做了不少缺德事,要紧关头,图财害命我也是干过的。我的儿,娘让你失望了,是不是?”
之涉反握住大太太的手,没有说话。大太太接着道:
“可是娘现在明白了。人生在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人心啊!即使家财万贯,金山银山,等到众叛亲离,钱又有什么用呢?只有人心才是长久的啊。以前,我失去了老太爷的心,他老人家处处防着我;失去了之汶的心,那孩子说我是魔鬼;失去了之沂的心,让她心如死灰;失去了释天的心,他怒斥我毁了他一生的幸福;失去了沁儿的心,令她绝望地出走…我失去了太多的人心,可是我却从未在乎过。直到我病倒的那一刻,我突然间明白了。人生苦短,终有一死,如果失尽了人心,难保死时无人送终,到那时,用多少钱能买回一颗人心呢?幸好,我明白得不算太晚,我的涉儿还没有离开我。”大太太说着,满眼含泪地望向之涉,“若是再晚明白一步,怕是……”大太太声音一哽,泪落两腮。
之涉温和地笑着,伸手擦干了大太太脸上的泪珠,像哄孩子般道:
“我怎么会离开您呢?我是您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儿子啊,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您做了些什么,这都是无法改变的。您能想明白,我打心眼儿里高兴,以后咱们一家四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管他什么豪门世家,什么商号生意,钱我们不要了,只要一家团聚就好!”
之涉说着,禁不住眼里泛起了泪光。大太太含泪点头,低头笑了出来。
二
入夜,香软楼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即使少了潺儿,香软楼仍是八大胡同里鼎鼎大名的美人窝,客人络绎不绝。老鸨杳娘一如往常地周旋在客人中间,游刃有余地回击着客人的挑逗。此时,门口突然闯进一个步履踉跄的男子,两个丫头拉他不住。只见那男子身材伟岸,一身酒气,边走边叫着:
“潺儿姑娘!我要见潺儿姑娘!”满座的客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心想这人不是酒鬼就是疯子。杳娘放下身边的客人,走到那男子面前,刚要怒斥他捣乱,定睛一看,惊道:
“呀!这不是纳兰家大少爷吗?您怎么喝成这样了?”
“我要见潺儿姑娘,带我去见她!”纳兰释天不理会杳娘,继续说着。杳娘笑道:
“纳兰大爷您可真是喝高了,潺儿姑娘都死了快半年了,要不我带您去她坟上看看?”
纳兰释天一怔,抬眼望了望杳娘,吃吃地笑了几声,道:
“我知道,潺儿姑娘有客人是吧?别的客人来了,都得把他骗走对不对?我知道,我明白!可我不是外人,潺儿姑娘的客人我认识,袁家大少爷袁之涉,三小姐袁之沂,对不对?你带我去,他们定会见我的!”
杳娘哭笑不得,道:
“纳兰大爷,我能跟您开这种玩笑吗?潺儿姑娘几个月前就死了,服毒自杀,您当时不也在场吗?怎么忘了呢?”
纳兰释天仍不死心,笑着道:
“你不相信我认识他们?我背首词给你听啊!听好了:朝花夕拾,芙蓉香满池,叶间蝉儿不住嘶,奈何夏生秋死。半世浮沉悠悠,流云野鹤遥遥,帘外清风冷月,孤酌遥听更漏。潺儿姑娘的上阕,袁三小姐的下阕,对不对?我亲眼看着袁三小姐落的笔,还是我给她铺的纸呢。这回信了吧,快带我去见她!”
杳娘啼笑皆非,望着纳兰释天,实在是束手无策。咕哝了句:
“这人莫非真是疯了?”这时,一个粉姐走上来,对杳娘道:
“他不是疯了,是伤心过度。”
“怎么说?”杳娘问。粉姐儿道:
“原本他与袁家三小姐早已订婚,又两情相悦,谁知袁家和纳兰家联手使调包计,把新娘换成了袁家四小姐,独独瞒着新郎倌儿。更离奇的是,袁家三小姐竟然亲自送妹妹出嫁,虽然裹着脸,可还是被新郎倌一眼认出来了,刚要拉住她,却不知道三小姐什么时候跑没影儿了。自此以后,就再没找着她,所以他才这样!”
“有这种事?”杳娘惊讶道。
“可不是?整个北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你没听说呀?”粉姐儿道。
“那袁家三小姐到底去了哪里?”杳娘问道。
“这个谁知道?”粉姐儿叹了口气,“她也真够可怜的,生得那么个好坯子,偏偏命运这么不济!我要是她,就算病不死,也该气死了!”
这时,另一个粉姐也凑上来,道:
“你们说什么呢?这男人是谁呀?”
“纳兰家大少爷!这不是在说他跟袁三小姐的事吗?”杳娘道。那粉姐儿顿时眼睛都亮了,急忙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林黛玉换成了薛宝钗,贾宝玉还蒙在鼓里,王熙凤使的调包计呗!”
“谁跟你背《红楼梦》呢?”先前的那个粉姐儿道,“你看人家纳兰大爷的伤心样儿,准是找不到袁三小姐急的!”
“袁三小姐不是南下杭州了吗?全北京城都知道,怎么就他不知道?”后来的粉姐儿道。
杳娘和先前的粉姐儿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没等两人问,纳兰释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后来那粉姐的手臂,睁大了铜铃般的蓝眼睛,问道:
“你说她去杭州了,从哪听来的?是不是真的?她好好的为什么去杭州?”
那粉姐儿唬了一大跳,手臂被捏得深疼,战战兢兢地答道:
“大家都在传呢,我也忘了谁告诉我的,哪知道是真是假?袁三小姐的母亲不是杭州白家扇庄的小姐吗?她去姥姥家也极有可能啊!”
纳兰释天不等粉姐说完,甩开了她的手便夺门而出。三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跑出了香软楼的大门,面面相觑。杳娘道:
“你可别是信口开河吧,人家都当真了!”
那粉姐儿心有余悸地道:
“我都说是听人说的了,又不是我编出来的,说不定是真的呢!”从纳兰佑天那里传出来的消息的确是三小姐南下杭州了。他与苏子几天前从天津回到北京,并没有亲自去找,而是派了好几拨人一路南下杭州去寻找袁三小姐的下落。本想通知纳兰释天,可偏偏他又出走了,四处找不到他,纳兰佑天只好利用北京城的老百姓爱传闲话的特点,用他们的嘴来告诉纳兰释天。没想到还真的歪打正着。
“等他到杭州找了一遍再找不着,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先前的粉姐儿担忧地道。
话分两头。
纳兰释天得知之沂南下杭州,立刻酒醒了八分,一刻都没有耽误,提着行李连夜乘火车赶往天津。在天津只停留了一夜,便一路南下。好在南下的铁路通了不少,不通铁路的,也能雇马车。天津、邯郸、濮阳、徐州、淮阴、扬州、南京、无锡、苏州、杭州。纳兰释天一刻不停地奔波在路上,真想肋生双翅,一下子飞达杭州,见到之沂。等纳兰释天抵达杭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下了火车进入杭州城,无暇欣赏杭州秀丽的湖光山色,甚至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便四处打听白家扇庄的地址。几经周折,纳兰释天终于问准了白家扇庄的所在,欣喜地雇了马车赶往白家。
马车停在了白氏扇庄的大门外,纳兰释天付了车钱下车。抬头望去,大门的匾额上题着“白氏扇庄”四个隶书大字。大堂里有一张长长的柜台,柜台后边站着一个瘦小精明的老伙计。纳兰释天走进扇庄,那老伙计立刻笑着招呼道:
“先生,买扇子伐?”典型的吴侬软语,就算出自男人之口,也是极细腻轻柔。纳兰释天勉强听明白了。想来之沂的母亲生长在这“江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难怪之沂生得如此清丽脱俗,柔美如水。只是因为出生和生活在北方的关系,她的身上同样有着北方人的豪爽和坚强,她简直是个矛盾的混合体。
“我不买扇子,我是来找人的。”纳兰释天说着一口标准的京片子。老伙计闻言,立刻换上了一口不太标准的北京话道:
“先生是外地来的?要找谁?”
“白氏扇庄的主人。”纳兰释天道。老伙计道:
“先生找我们老太爷有什么事啊?我们老太爷已经好几年不管事了,现在都是我们大少爷管事,要不要我带你去见我们大少爷啊?”
纳兰释天心道:不管找谁,只要能问出之沂是否来过就行。于是答道:
“也好,麻烦您了!”
“不要客气!”老伙计满脸笑意的说着,吩咐了学徒照看柜台,对纳兰释天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先生请跟我来!”纳兰释天点头跟随。
从大堂的后门出去,便是扇庄的大院,放眼望去,约略有几十幢房子错落有致,看来之沂的姥姥家生意做得也不小。更加上政局相对稳定,杭州简直是个世外桃源了。如果之沂真的在这里,他倒愿意与她一辈子住在这山水秀美的江南。老伙计带着纳兰释天走了很久,走进了最里头的一幢二层洋房,登上二楼,敲了敲门。少顷,一个家丁开了门。
“我带来了一位北方来的先生,她要见我们大少爷。”老伙计道。家丁进去回了话,复又回到门口招呼二人进去。纳兰释天跟着老伙计进了屋。只见屋里装潢富丽,典型的江南风格,青色大理石地面,白墙红柱,镂空雕花窗户,水晶门帘,白玉兰的雕花阳台,四壁挂满了各式的精美扇子。纳兰释天惊艳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惊叹自己简直是井底之蛙。以前他的世界就只有北京和沙漠,今天却第一次大开了眼界,见到了这如世外桃源般的江南。怪不得杜甫要说:“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在这样有山有水有树有花的地方老去,未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纳兰释天跟着老伙计进了书房,只见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坐在书桌前低头看着账本。听到脚步声,男子抬起头来,看见纳兰释天,显然有些惊讶。也许他在想这人究竟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纳兰释天并不惊讶,这种场面他早就见多了。只见那男子身形略瘦,五官俊美,举止儒雅,细看来倒与之沂有几分相似,对他便心生了几分亲切。男子问道:
“就是这位先生找我?”
老伙计点头答是,接着便退下了。男子望向纳兰释天,问道:
“先生怎么称呼?”
“纳兰释天。”纳兰释天答道。男子又是一愣:原来是中国人,还是满人。
“我是白氏扇庄的主事人白珩,纳兰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纳兰释天略顿了顿,思考该如何道明自己的来意。少顷,他开口道:
“不瞒白先生,我来杭州是为了找之沂的。”
白珩更为惊讶,道:
“之沂?”他显然是一时没有想起之沂这个人。纳兰释天道:
“袁之沂,您的表妹。”
白珩盯着纳兰释天看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
“想起来了,我是有个姑姑嫁到了北京袁家,有个独生女叫之沂。可是我姑姑都去世快十年了,我也从没见过这位表妹,你怎么会来这儿找她呢?”
一番话说得纳兰释天的心凉了一半:
“怎么,她没有来杭州吗?我明明听人说她来了杭州啊!”
“姑妈在的时候还可能带她来杭州探亲,可是现在姑妈都不在了,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杭州呢?”白珩道。
“自然是有原因的!”纳兰释天道。
“什么原因?难道袁家把她赶出来了?”白珩抬高了声音,显然有些担心表妹。纳兰释天一时语塞。他该怎么说?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一件才是逼迫之沂远走他乡的原因,实在无法一两句话说清楚。
“发生了太多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纳兰释天皱眉道。
“那之沂表妹到底怎么样了?”白珩担心地问。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身体已经恢复了,精神也好,只是躲起来不肯见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前些日子我偶然听说她南下杭州,所以我才赶来杭州找她。”纳兰释天道。
白珩立刻明白了纳兰释天与之沂的关系,笑着安慰道:
“你别急,也许她直接去了我家,我为了生意的事没日没夜待在扇庄里,都半个月没回家了,所以不知道她到底来了没有。这样吧,你跟我回去,看看她在不在。”
纳兰释天闻言如获至宝,连连点头,道:
“那太好了,谢谢你!”
傍晚的时候,纳兰释天跟着白珩来到了位于西湖边的白宅。四世同堂的白宅自是另一番非凡的气派。白珩带着纳兰释天来到了白家老太爷的待客厅,招呼他坐下,立刻便有丫头奉茶,礼节周到。少顷,白老太爷踱着悠闲的步子从书房走出来,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珩回来了?”
白珩和纳兰释天立刻站起身,白珩道:
“爷爷,我回来了,最近扇庄里事情多,也顾不上回来看您老人家。您身体还好吧?”
白老太爷笑眯了眼睛,撅了撅银白色的胡子,慢悠悠地答道:
“我有什么不好的?你有事尽管去忙,不用担心我。”抬眼看见了纳兰释天,问道,“哟,有客人来了?”
纳兰释天立即上前问好:
“白老先生,您好!”
“爷爷,这位纳兰先生是来找人的。我最近没在家,不知道小姑姑的女儿之沂有没有来这儿?”白珩道。
“之沂?”白老太爷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继而说道,“北京袁家,袁之沂,你小姑姑的女儿。没错,我想起来了,那丫头怎么了?”
“她没有来杭州投奔您吗?”纳兰释天急道。
“没有啊!我只在那丫头满月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如今我家小女儿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会来投奔我呢?”白老太爷道。纳兰释天失望地垂下头,叹了口气。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白老太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时,白家老太太在丫头的搀扶下进来,她是个端庄优雅的老妇人,一眼望去眉眼间与之沂相似极了。
“我们府里很久没来客人了,阿珩,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吗?”老太太道。
“奶奶,这位是纳兰先生,他从北京来,是来找表妹之沂的。”白珩一边代替丫头搀扶老太太,一边答道。老太太听罢倒是立刻就记起之沂来,毕竟是做母亲的,心里总是惦记着儿女。她望向纳兰释天,见他一表人才,大约也知道了他与之沂的关系。温柔地笑着道:
“沂儿那丫头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吧,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样,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是的,倾国倾城!”纳兰释天望着她,眼里满含着深情说道。老太太低下头笑开了,心里既高兴又忧伤。她没有过问任何事,只是怜爱地望着纳兰释天道:
“她没有来这儿,也许是还没有到,也有可能路上贪玩,一路游历南下,也说不定。你也不要着急,暂且在府里住下,等等她。”
“对呀,纳兰先生你还是先住下等两天。你是马不停蹄地一路赶来,并没有耽搁,说不定表妹正在路上游历观光呢。再说她也比不得你,一口气从北京南下杭州,她哪有这体力?你不要太心急了!”白珩笑道。白老太爷在一旁点头。纳兰释天闻言,细想一遍倒也有道理,便将方才挫败的心绪稍稍收敛了些,点头答应住下。
纳兰释天被安排在待客用的“仪园”住下,看到园门上的题字,他的心里又是亲切又是哀伤。“仪园”——“沂园”,他多么希望这个院子里会有之沂的身影!听白珩说这仪园原本是之沂的母亲所住的院子,之沂出生之后,白老太爷曾给她起名叫“知仪”,只是为了从袁家的“之”字排行和三点水旁,才改成了同音的“之沂”。原来她的名字竟还有这样的故事,在纳兰释天心里,或许“知仪”这个名字才更适合她。只是人生总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就连区区一个名字也是如此,更别说婚姻大事,儿女情长。纳兰释天叹息着,自己以前真是太单纯太乐观了。北京不是维吾尔,人心难测,尔虞我诈,就连至亲之人也不能够完全信任。在信任崩溃之后,心也跟着碎了。在这世上,还有谁是可以信任,可以将心交给彼此的呢?只有之沂,只有她!如果找不到她,他会怎样?他该怎么办?他将何去何从?纳兰释天的心里乱糟糟的,不敢去想,不忍去想,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得到上天的垂怜。
在白府住了一个月,越等越是心焦,就算是玉粒金粳也食不下咽。之沂还是没有来,纳兰释天心里的希望一点一点崩塌,最后他提出了离开。
“纳兰,你不再等等了吗?万一你走了没几天,表妹就来了呢?”白珩挽留他。
“不等了!”纳兰释天摇了摇头,“北京到杭州那么远,她是不会来的,是我急昏了头,别人以讹传讹,我居然相信了。我真是个傻瓜!”
“别灰心,是你的,总会回来的。”白珩道。
纳兰释天离开了白府,又在杭州城里耽搁了几天,然后乘火车北上。不料上错了车,下车时才发现到了上海。纳兰释天也无所谓,没有了之沂,在哪里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他觉得很疲惫,身心俱疲,这两个多月就像半生那样漫长,恍惚之中自己仿佛老了十岁。纳兰释天提着行李离开火车站,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如行尸走肉般地行走在繁华的上海大街上,喧嚣的人声,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各色各样的叫卖声,热闹极了。只是他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远远地走来了一大群排成了四列纵队的青年学生,身着校服,举着横幅,上书“反对二十一条”,“反对袁世凯称帝”等字样,边走边整齐地喊着口号:
“反对二十一条!”
“反对丧权辱国!”
“反对袁世凯称帝!”
声势极为浩大。这在上海的市民眼里,早已见怪不怪。
“又是学生游行!这游来游去的,屁用都没有,不过是多进几趟局子!”几个市民议论着。纳兰释天仍然充耳不闻地走着,根本没有在意学生游行的队伍。过马路的时候,一头撞上了队伍中的一个女学生。纳兰释天顿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女学生轻声答道。纳兰释天一时觉得那声音甚是熟悉,不由得抬眼望去,这一看,两人竟都愣住了。那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之沁。她出走之后,并没有想过要去哪里,只是听说南方活泼多了,不像北方那样古板,南方人也更乐意接受新事物,支持革命。所以她便一路南下,辗转来到了上海。临走时带了些嫁妆,变卖了不少钱,衣食无忧之外还进了女子学校念书。住在学校的宿舍里,空余时间教书,贴补家用。沁儿也是个热血青年,二十一条签订之后,学生们个个怒不可遏,立刻组织发动游行,沁儿也跟同学们一起参加游行。纳兰释天惊讶地望着沁儿,只见她剪着齐耳短发,干净爽利,身着蓝衣黑裙,脚穿青鞋白袜,回想身穿大红喜服头戴王冠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说过,她也想剪头发。儿时的戏言如今竟然成真了!沁儿也愣愣地看着纳兰释天,他也变了许多。清减了,也憔悴了,湛蓝的眼睛也暗淡了,甚至连胡子都没有刮。回想以前的他,总是神采奕奕,温文有礼,仪表堂堂,现在的他哪还有往日的风采?一场调包计,毁掉了三个人。原本他们都有自己应该走的人生,可是现在,却都被打乱了。纳兰释天看着沁儿,恨不起来,也无力再恨了,毕竟她也是受害者,她如今的命运比起之沂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沁儿望着纳兰释天,羞愧难当,只是无言以对。这时,另一个女学生拉了之沁一把,道:
“袁,你愣着干什么,队伍都往前去了!你认识这个人?”
之沁回过神来,甩甩头,强笑道:
“没,不认识!被撞了一下,头晕!”
“该不是撞到了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了吧?哈哈!”那女学生边拉起沁儿往前走边打趣道。之沁红了脸,羞嗔道:
“你胡说什么呢?”纳兰释天不是她的白马王子,永远都不可能是她的!
“袁之沁你就承认吧,要不你怎么头晕呢,一定是上帝给你安排的那位mrright降临了,所以你开心得头晕了是不是?呵呵呵!”那女生笑道。沁儿红着脸打了她几下,道:
“你尽胡说,上帝饶不了你!长舌可是七宗罪之一呢!”
两人边说笑着边随着队伍远去了。纳兰释天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回忆在脑海里翻滚。那年冬天,白雪皑皑的沂园,红梅飘香,佳人曼妙。活泼可爱的沁儿,古灵精怪的珏儿,风情万种的之沂,柔美如水的伊人,清丽知性的苏子,伶牙俐齿的梅子…如今,她们都在哪里呢?犹记得白雪红梅,香茗美人,那些轻言慢语,闺阁打趣,银铃般的笑声,音犹在耳,却已人事全非。那时的生活是那么美好,那么无忧无虑,却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纳兰释天想着,心酸得几欲落泪。沁儿的背影混在人群里,渐渐地看不清了。此时的纳兰释天谁也不恨了,他甚至希望沁儿能留下来陪自己说说话。他太孤独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孤魂野鬼,天下之大,却找不到自己能够容身的地方。比起自己,沁儿是坚强的。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使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心如死灰,但她仍然笑着,坚强得令人佩服。可是他纳兰释天的位置在哪里呢?北京?维吾尔?还是杭州?哪里都可以是,也都不是。之沂呢?她是不是也像沁儿一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安安心心地生活下去了?还是,她也一样在漂泊着,痛苦着,思念着呢?她究竟在哪里?多么想再见她一面,一面就好,对她说一句话,只要一句,他想告诉她,我心依旧!然后,不管她留下也好,离开也好,他也了无遗憾了。他只是不想当个屈死鬼!
三
纳兰释天回到北京的时候,已是繁花盛开的春天了。他离开的几个月里,纳兰家发生了不少事。老爷纳兰琪病倒了,纳兰佑天与苏子成婚后,接替纳兰琪开始当家。袁家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沦落得要变卖古董细软来度日的地步,外头还欠着许多债。纳兰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产业缩减了一半,收入大不如前,简直入不敷出。并非单这两家,二十一条签订之后,几乎整个北京城的商家都受到了沉重打击,实在可谓满目疮痍。
当纳兰释天跨进纳兰府大门的时候,家丁门像过年似的高兴,飞奔地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纳兰佑天三步并作两步,苏子和丫头们簇拥着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一大家子迎了出来。纳兰释天见状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被老太太一把搂住。老太太热泪盈眶,颤抖着嘴唇叫道:
“释天,我的儿…”
纳兰释天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心里升起一股惭愧,自己真是急昏了头,竟然为了儿女私情不管不顾地离家出走,扔下自己的亲人,令他们为自己难过流泪,真是枉为人子。
“释天不孝!”他沉声说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含泪笑着,极为高兴。
纳兰释天抬眼看见了盘起长发的苏子,一时愣住了,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了之沂。她们总是形影不离,可是如今,之沂却不知所踪。
“沁苏现在是纳兰家的二少奶奶了!”纳兰佑天将苏子带到纳兰释天面前,笑着说道。
“大哥!”苏子颔首叫道。
纳兰释天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几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到佑天和苏子幸福,即使自己不能幸福,也为他们的幸福高兴。佑天的笑容,权当是自己的笑容;苏子的笑容,权当的之沂的笑容吧!
落座之后,敏儿奉上茶,纳兰佑天着急地问:
“你去杭州了?”
“你怎么知道的?”纳兰释天显然有些惊讶。佑天笑道:
“是我们放出的消息说三小姐去杭州了,我就知道会传到你耳朵里。”纳兰佑天有些得意。纳兰释天低眉道:
“你何苦戏弄我呢?”
一句话说得佑天和苏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苏子忙道:
“怎么,你没有找到她?”
纳兰释天无力地摇头,苏子急了:
“这不可能!她明明说了要南下杭州的,她把我丢在了天津,自己一个人南下了,难道她在骗我?”纳兰释天闻言,抬起眼帘望着苏子,问道:
“真的?她真的说过要南下杭州?”
苏子重重地点头,道:
“没错,我们说好一起去杭州白家,可是才到天津她就把我丢下了,只留了一封信给我,说自己一个人南下了。她没有去杭州,那她去了哪里?”
“信呢?”纳兰释天问道。苏子立即从怀里掏出信来递给纳兰释天。与之沂分开这些日子,苏子时刻将这封信带在身上,一天读上好几遍,思及以往,每每落泪。纳兰释天接过信,因为被摆弄了多次,信纸已有点破损。他打开信纸,短短的几行,干净利落。秀美的蝇头小楷,简练的字字句句,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语气,纳兰释天一时出了神,反复地看着,爱不释手。苏子看着纳兰释天,禁不住泪落两腮。良久,纳兰释天回过神来,对苏子道:
“这封信,能不能送给我?”
“这…”苏子一时愣住,这封信是之沂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品,叫她如何舍得送人?可是,看到纳兰释天的眼神,又不忍心拒绝。纳兰释天也知道她不舍得,可是他不管,他用几乎是哀求的眼神望着苏子,久久地望着。苏子一时心软,答应道:
“好吧!”
纳兰释天松了口气,笑了,将信又看了几遍,才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不会停止找她的。”纳兰释天道。
“你可不要再离家了!”纳兰佑天道,“老太太为了你,天天流泪,父亲也急得病倒了,我又没管过事,什么都不懂,家里很需要你啊!”
纳兰释天点点头,看着纳兰佑天道:
“放心,我不会再走了。该是我挑大梁的时候了,如果这个时候我只是逃避,也不配得到之沂的垂青,不配做你的大哥了!”一番话说得纳兰佑天和苏子喜不自胜——往日的纳兰释天终于又回来了,并且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坚强。
于是纳兰释天开始接管纳兰家。一上任头一件大事便是改革,将下人辞去三分之一,此举自然引发了轩然大波,很多人都哭求着不肯离开。纳兰释天没有心软,给足了遣散费,又不厌其烦地劝说许久,说得在情在理,请辞恳切,人群终于渐渐散去。这样一来,纳兰家的开销俭省了不少,纳兰佑天甚是佩服纳兰释天的魄力,他早想缩减下人,只是顾及下人们今后的生计,还有很多人都是将一辈子贡献给了纳兰家,实在拉不下脸来,没想到这样难啃的骨头竟让纳兰释天轻松地拿下了。第二件事,将一些亏空的,不赚钱的商号全部拍卖,只留下几家大的,关乎大局的商号。这样一来,资金开始集中,周转灵活,所谓船小好掉头,纳兰家的几间大商号开始恢复全盛时气象。第三件事,将家里剩下的下人分成两班,一班到工厂里做工,一班府里伺候,一个月后对换,工钱增加三分之一。下人们自然支持拥护。这样一来,既节省了人工费,工厂的工作交给信得过的下人自然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偷窃之事。第四件事,将西郊的土地出租,并每年收取一定的地税。这样,原本闲置的土地得到了利用,也贴补了家用。这三件事一做完,纳兰家立刻开始有了起色。商号活了,府里的开支也少了,银库开始充实。纳兰家上上下下喜得眉开眼笑,纳兰琪虽重病在身,看到这情形也甚是欣慰。
彼时,袁家却没有那么幸运。商号亏空的太多,主事人一代一代地换,人心极不稳定,实在无力回天。袁之涉决定买掉最后一间没有亏空的商号用来抵债,可还是不够,又卖掉了几块土地,抵押了老宅,遣散了所有下人,总算是还清了外债。只是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却一筹莫展。纳兰释天买下了袁家的商号,赎回了袁宅的地契,还给了袁之涉。袁氏一家感激不已。袁之涉励精图治,开始全心全意地经营唯一的商号——飞鹰药铺,这是老太爷一手创立的,北京城老字号的药铺之一。经营药铺的收入,勉强能够应付家里的开销。只是家里已经没有下人伺候了,事事要自己动手,一开始不习惯,渐渐的也就好了。换下绫罗绸缎,穿上朴素的衣裤,出门不再车驾成群前呼后拥;花园的花儿因为无人打理而枯死了,池塘里的水混浊不堪,九曲桥的大理石地面上落满了枯枝败叶;人去楼空的沂园结起了蛛网,园门落锁,凌乱不堪的西院住着疯掉的二太太,唯有东院还有少许生气。
袁家果然是败落了,辉煌不再,威风不再。金满箱,银满箱,车如流水,马如长龙,花红柳绿,芳草依依,如今仅剩回忆而已。可是以后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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