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网游竞技 > 独眼龙之志 > 第一章

?    一

    雄伟的雁门关,屹立在山西高原的崇山峻岭之间,日夜吹着强劲的狂风。

    每年春天和秋天,南下和北归的雁群都会从关口上空飞过,排着整齐的一字阵、人字阵,犹如大军团行军作战般迁徙往返不休。

    从城楼上向南望,忻县盆地、太原盆地、临汾、运城、长治诸盆地宛如一连串明珠般延伸行进。一直通往富饶肥沃的关中平原;而向北望,则是放眼无际的草原和戈壁。

    这是唐宣宗皇帝大中十年的秋末。自从太宗皇帝扫灭群盗、开拓大唐王朝以来,已经过去了二百四十年的漫长岁月。王朝在玄宗皇帝时发展到自古以来未有的盛世顶峰。然而,大概是“盛极转衰”这条不变的周期律作用,一场名为“安史之乱”的兵变像劫火般烧遍了整个中原,也一口气烧尽了盛唐的繁华。这场劫火最终虽被郭子仪、李光弼等汉蕃名将所扑灭,但安史的降将又各镇一方,虽表面上向唐廷称臣,实际上却一手把持军政大权,形成一个个半独立的小诸侯国。此后的唐诸帝当中,也有几位励精图治,企图削平藩镇,重建中央集权的英主。然而大多以失败收场,诸镇气焰愈加张狂,也有不少非安史降将的藩镇见势加以效仿,唐廷中央日益衰弱。这,也就是中晚唐的群藩割据局面,仿若春秋时代的重现。

    就在这个时代里,有一支名为“沙陀”的游牧民族,静悄悄地来到了雁门关边居住。

    他们的祖先,出于西突厥的一个小分支。西突厥最大的部落为铁勒、延陀、阿史那;次之同罗、仆骨、拔野等十余落,再次为处月、处密诸部,而沙陀只是处月的一支别部而已。在北庭(今新疆哈密)附近,有一座大沙碛名为“沙陀”,据说,这也就是沙陀突厥得名的缘起。

    这一支部落,长久以来默默无闻,没有太多值得记载的事迹。在龙朔年间薛仁贵征西时,沙陀酋长朱邪金山曾经出兵协助,此后几度有功唐室,获得金满州都督、张掖郡公的册封。安史之乱中,朱邪金山之孙骨咄支也立下功劳。骨咄支死后,儿子朱邪尽忠继为族长,被封为金吾卫大将军、酒泉县公。此后唐朝诸多变故,无法顾及西域,沙陀一族为吐蕃所奴役,每战都以之为前锋,死伤众多,又横征暴敛,族人无法忍受。

    “我等世为唐臣,不幸陷污,如今不若走萧关东归,总比滞留此地亡族灭种强得多!”

    一天,朱邪尽忠的儿子朱邪执宜愤怒地对父亲进言。尽忠终于下定了回归唐土的决心,于元和三年率领三万部众沿着乌德犍山东行。当告别故土时,沙陀族人都西向垂泪。他们想,今生今世,甚至子子孙孙也无法再回到这片肥美草原了。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未来这一族人将在中原的大地上留下远比过去更为辉煌的声名。

    在东归的途中,他们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恶战和磨难,族长朱邪尽忠在石门关抵抗吐蕃追兵时战殁,部众被打散。年轻的朱邪执宜收合余众,只剩下二千壮士、七百匹马。终于在千难万险之后到达了灵州,成为河西节度使范希朝的属下,范希朝移镇河东时,他们也随之定居在雁门以北的神武川,筑下新城。

    此后,这一支强有力的蕃兵成为唐廷依仗的爪牙,在各次讨伐藩镇战争中都有表现,就连最有名的“雪夜袭蔡州”之役,朱邪执宜也以偏军的身份参战,立下无数军功。

    光阴流逝,朱邪执宜病殁。新的沙陀族长,是执宜之子朱邪赤心。在这一天,也就是大中十年的九月二十二日(公历856年10月25日),新城中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这件事,之所以称为麻烦,是因为它既是喜事,又有不祥之兆。喜事是指朱邪赤心的妻子今日临盆;但是,这一次怀胎的时间却长达十三个月,母子吉凶难卜。

    天刚黑,从为产妇准备的帐篷里就传来了痛苦的女人呻吟,原本以为一两个时辰里就能解决,但直到三更半夜,产妇仍在用已经哭哑的嗓子发出抽气吸气般的哀号。

    朱邪赤心听着这声音,烦躁地在沙地上走来走去。他是个一米九的大个子,眼窝陷下,鼻梁略高,头发、胡须都卷曲,带着部分中亚人的外貌特征。心里着急的时候,总是用力拧着乱蓬蓬的胡须,今天晚上,已经不知不觉扯断了十几根黑硬的胡子。

    在妻子生第一、二胎的时候,他从未像这次一样紧张焦虑。那两次也都很顺利,两个孩子都已经长成了健康的男孩。然而,赤心却隐隐感觉这一胎并不会像以往一样平常轻松。

    他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穹。草原上的人们传说,每个人都在天上对应着一颗星,每出生一个人,天上的星就少一颗;而当这人死亡时,星星又复归原位。他想,今天出生的这个孩子,将会对应那一颗星呢?

    “只要不是凶星就好。”

    赤心喃喃自语着,命令一名纪纲(唐时称家丁为纪纲,也有小校、警卫之意)快马赶往雁门市集,请医生前来察看产妇状况。

    “你要像疾风一样快,如果因为动作缓慢误事,决不轻饶你。”

    赤心的声音很慢但却有力度感,纪纲感到族长一定会言行必果,他立刻答应,果真像疾风一样拍马疾驰,在星光的照耀下穿越了沿途的戈壁,来到雁门关前。

    在遥远的岁月以前,当雁门关还是战争频繁的要地时,这里是肃杀而冷寂的。但经过了长久的和平光景,此地也渐渐有了与边疆民族互市的商贾,有了给过往行人提供一宿之地的旅店和驿站;同时,由于这些人们的需要,又陆续出现了酒肆、妓院、赌场、药铺、市场等场所,使得这一带成为人烟茂密的居住区。

    纪纲进入市镇,按辔徐行。现在已经是子时(三更,23-1时),就算营业时间最长的药铺,也已关门闭户。他一家一户去敲打店门,大多数药铺都没有半点回应,偶尔有一家开门,听说是妇人生产,便摇头说自己不是妇科,丝毫不懂。到处碰壁,令纪纲不由垂头丧气。

    “决不轻饶你!”

    耳边响起赤心如闷雷般的声音,他不由打了个寒战,长长地叹着气,呆呆立马站在路上。

    “小伙子,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烦恼?”

    黑暗中传来说话声,一个老翁如鬼魅般走了过来,纪纲将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向老翁哀告。

    “哈哈,原来是这件事啊!”

    老翁发出大笑,在静寂的街道中响亮回荡。

    “贵部即将出生的那位公子,可不是巫医之流帮得上忙的。你马上驰回,让族长尽率部人,披甲执旄,击打钲鼓,跃马大噪,围城三周,便可无碍。”

    “这样就行了?”

    纪纲半信半疑。

    “不信的话,你看还有别的办法吗?”

    老翁仿佛能看透纪纲的心,知道他已别无它途,纪纲象是被他的目光所慑,终于点头表示照办。他扬鞭飞驰了几步,忽然想再问老翁几句,在马上回头一望,已不见对方的踪影,只有少许沙尘在夜风中浮动。

    “是神人吗?”

    纪纲感到不可思议,但他没有时间多耽搁,立刻快马加鞭赶回新城,向朱邪赤心报告所见所闻。

    自始至终,赤心都未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纪纲略带激动的嗓音,不时抬首仰望星空。

    “我明白了。”

    许久之后,赤心长长吐出一口气,“你下去领赏吧。”

    他的胸中浮起奇妙的情愫。怪异的神叟,十三个月的怀胎,这一切都充满了神秘,赤心不怕鬼神,这样传奇性的事件,反而令沙陀族长心里涌动起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试试看吧!”

    话虽这么说,但现在也的确别无它法,赤心于是吹起集合部众的号角,披上出征的铁甲,高高举起装饰着白牦牛尾的大旄,在膘肥肉壮的火红战马背上仰望四方。片刻之后,五个,十个一群的沙陀骑兵陆续在广场上集合,数千名壮士在夜色中圆睁着明亮的双眼,等待赤心号令。

    赤心徐徐把事情原因宣布,虽然他自己也半信半疑,但他那威严的表情和话语却使族人无不俯首听命,没有半句怨言。

    “那么,跟着我的马来!”

    像怒吼般高声喝令着,赤心率先拍马飞驰出城门,大军尾随马后鱼贯前进,白牦牛尾的旗饰在黑暗中闪闪跃动。

    整个城塞都点起了松明火把,老人和妇女们表情忧郁地站在城墙上,数千壮士一边行进,一边用力击打钲鼓,拼命吹着号角,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仿佛战火燃烧,城池沦陷在即。

    在千军万马的嘶喊声中,赤心却仿佛仍能清晰地听见妻子的痛苦呻吟,他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紧咬牙关,火把的光照得他的脸膛忽明忽暗,当这队人马绕着城塞转到第三个圈子时,赤心放声大吼:“杀!”就在这时,产妇的号哭声戛然而止。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城中的帐幕,在烛火中,他看见接生婆的怀中多了个红通通的婴孩。赤心大踏步走到产妇床前,妻子安然无恙但精疲力竭地沉沉睡着;他又转头望向孩子,第一眼看去似乎全无异状,但再仔细一瞧,不由大吃一惊。

    孩子的左眼完全睁不开,右眼却放射着远不像婴孩的执著而明亮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父亲。

    ——生下来就是独眼的残废吗?

    赤心感到一阵淡淡的失落和悲伤,走出帐篷。就在这时,他抬眼远望,看见东方刚露出半边鱼肚白,长夜已至尽头。

    这个孩子,就是日后驰骋纵横于残唐战争舞台上的“独眼龙”,李克用。

    二

    时光飞逝,那位在鼓角呐喊中出生的婴孩,也沐浴着草原上的风渐渐长大。和雁门关以南的汉人家庭不同,边地的胡人,有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当汉人的男孩长到四五岁时,通常就要进入私塾攻读四书五经,之后参加一级一级的科举考试,为了每年屈指可数的几个进士名额苦读寒窗。胡人的男孩在同样年龄时,则开始学习骑马、射箭,以狩猎和作战充实起自己的生活。而箭术,正如汉人的读书一样,成为了胡人的谋生和自我保护手段。

    从五岁起,克用便和族里的男孩们一道开始学习骑射。当看到他的独眼和瘦弱身体,同伴们大多投以怜悯而轻蔑的目光,窃窃私语:

    “那个独眼小子,也能骑马射箭吗?”

    然而,没过多长时间,人们就惊讶的发现这“独眼小子”虽然比常人少了一只眼睛,射起箭来却出奇精准,在马上的敏捷身手,更是如鱼得水,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来比试比试吧。”

    他常常目光炯炯有神地对年长的孩子说着,然后就与对方挑战骑射之技,往往毫不留情地压倒对方。偶尔落败,克用便终日苦练,直到超过同伴为止。在这孩子小小的躯体内,却仿佛有着如钢铁般的好胜心。

    “你可不是等闲之辈,将来,说不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来。”

    族里的长者有时对他提起出生时的奇异景象,每当这时,克用便紧紧咬着嘴唇,独眼凝视前方,胸中涌动起沛然斗志。在男孩的心中,自小就种下了决不向他人或命运低头的顽固个性和铮铮傲骨。

    随着年岁的增长,克用的箭术也不断提高。到十三岁左右,部里的少年再也无人能与他匹敌。这一天,他清晨起床,骑着一匹黑色马驹来到靶场射每日例行的二百箭。在清早的冰冷空气里,传来一声声“嘣、嘣”的弓矢响声,一连射了三十余箭,几乎箭箭命中。就在这时,克用突然听见头顶有雕啼声洒落,少年翘首眺望,在一碧如洗的青空中,有一对雕儿正在旋转嬉戏。

    此前,克用也曾射过几次飞鸟,大约每十发箭矢能射中五六只。不过,射雕还从未尝试。望着在碧空盘旋的两只雕儿,突然有一股雄心壮志涌上心头。

    ——能不能一箭把它们都射下来呢?

    虽然以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射法,但此刻克用却感觉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两只雕儿飞的距离很近,当一只雕在上,一只雕在下时,未必不能一箭串起双雕。

    ——试试看!

    克用一下决心,四肢百骸顿时充满力量。他下意识的咬着牙,一边轻轻吸气,一边张弓搭箭。

    然而,雕儿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呼的一振翅,双双向北边飞去,克用用皮靴踢打马臀,奔驰追赶,也不知翻过几座山丘,越过几条小河,始终咬定不放。眼看双雕的位置在视线中渐渐重合,拉满弓的手腕无意识地一松,空中传来凄厉的惨啼,狼牙箭带着两只雕儿“啪”的坠下地来,克用拍马上前,雕儿仍在拼命舞动着翅膀,但已动弹不得,成了少年的箭下俘囚。克用满心喜悦地俯身去拾取猎物。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喝彩:“好箭法!”

    ——是谁?

    克用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光顾着追赶双雕,就连前方有人都并未察觉,倘若是敌非友,自己早就小命难保。

    他抬眼仔细端详,对方是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但打扮着实古怪。蓄着契丹式的辫发,容貌却并不像契丹人那样土气,有一种突厥人的俊朗;穿着鞑靼人的羊皮袄,脚上却踏着靺羯人的鹿皮靴。背上背着一大堆旅具,最下层是折叠起来的轻便小马扎,中间是毯子,最顶端则是装着纸笔墨块和食物的一个大篓子。皮肤晒得很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雪白的,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

    克用没有搭腔,把双雕挂在马鞍上,这才模仿着父亲的口吻,缓慢发问:

    “你是什么人?”

    “问我的姓名吗?”

    古怪少年嘿嘿笑了起来。

    “我叫胡瓌。”

    “胡瓌……我是问你是哪个部落的人?”

    “哪个部落?”

    胡瓌搔了搔头。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非要给个答案的话,我想大概就是这片大草原上的胡人吧。”

    克用看着对方满不在乎的神情,有种恼怒的情绪油然而生,他强忍怒火,又问:“那么,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倒是觉得你很可能是别部的间谍!”

    “间谍!”

    古怪少年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放下旅具,“啪”的一声打开折叠马扎,从篓子里拿出几张画纸,工工整整在马扎上铺开,笑着说:“我是画画的人。”

    “画画的人?”

    克用在父亲的大帐篷里见到过几幅从南方汉人那里买来的字画,但族里没几个人懂得欣赏,就连父亲赤心也一窍不通,只是买来和虎皮、熊皮挂在一起,附庸风雅,装作有身份而已。

    “没劲。”

    他撇了撇嘴:“那些山水、仕女、松竹、花鸟什么的,到底有什么看头。画家不过用毛笔划几道墨痕,就能换上几十头羊的价钱,只有蠢人才会对这玩艺感兴趣吧。”

    “你没受过汉人文化的熏陶,当然无法认同了。”胡瓌还是开朗的笑着,“但是,我画的东西,并不是汉人喜欢的那些仕女山水。”

    “哦?”

    克用有点好奇,他翻身下马,走到胡瓌面前,望着摊开的那幅画,不由全身微微一震。

    这幅画,画的是一群高大的边马在河川边饮水,每匹马神态各有不同,但无不雄姿英发,气宇轩昂。这些马,仿佛就是克用每天面对的族里的群马,看着这幅画,克用不由自主地也意志昂扬,真想从画中牵出一匹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扬鞭奔驰。

    这种感觉,和挂在父亲大帐里的那些汉人绘画完全不同。在克用的眼中,那些画是脱离了他生**验的,是“死”的东西;而眼前的这幅画,则让克用心有戚戚焉,是“活”的,令他产生共鸣的事物。

    胡瓌翻过第一张,下面的一幅,是几位胡人饮酒高歌,这样的场景,克用在族中大会时不止一次见过。然而,他从未想到竟能在画家的笔下如此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不仅感动良多。

    这位古怪少年的每一幅画,画的都是克用日常所见的景物,而且无论是画中的人物还是骏马,都各有特色,决非臆想捏造之作。克用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艺术,他瞪大了眼睛,再度打量胡瓌,似乎对方全身上下都在放射着奇异的光辉。

    “如何?”

    胡瓌收起画卷,微微一笑。

    “……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克用的真心话。

    “你一定花费了相当大的苦功吧。”

    “嗯,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游历四方,走遍了草原上的许多部落,每到一处,便向族中会画画的长者学习讨教,现在基本上已经了解了诸家之长。接下来,就是融会贯通,不断磨练提高自己了。”

    胡瓌有点感慨地追溯起往事,又笑着说:“我走过大小部落上百家,但要论箭法,恐怕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和你相比了。”

    “是吗?”

    “不必谦虚了。”

    胡瓌说完,突然目光炯炯。

    “那么,神箭手弟弟,我想知道你有什么志向。”

    “志向?”

    “就是你的人生目标啊!”

    “我的人生目标……大概就是成为箭法天下无双的人吧!”

    克用有点得意的笑了笑。然而,对方却因为这句回答而露出了轻视的冷笑。

    “鼠目寸光!”

    胡瓌斩钉截铁般下了结论。

    “你说我什么!”

    克用下意识地按住刀把,无名火瞬间升腾而起。

    “我说你空有绝世之技,但却只是个没见识的武夫罢了!”

    胡瓌面无惧色地说着:

    “人一生的作为,最关键就是看这个人志的大小。虽然不论是怎样的志向,最终实现时大多会比原来的目标有一定差距。但如果最初目标定得越低,他所实现的人生价值自然也就越微不足道。没有远大的志向,没有雄心壮志,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无所作为的一员。这样的人,不佩与我胡瓌交谈!”

    ——又不是我主动要和你攀谈!

    克用心中恨恨地想,高声反驳说:“难道无双的神射手这个目标还不够远大吗?你还不是想成为第一的画师,两者有何不同?”

    “我的志向并不是要在这个时代争个座次。”

    胡瓌回答:“而是要创造属于整个草原民族的艺术。假使没有我,或许后世的人看待这段时期的绘画,只能看到汉人的山水花鸟,并认为这就是代表这个时代风貌的东西。我要让百年后,千年后的人们了解,除了中原的山水与花鸟,在日夜吹着狂风的塞外,还有汗血宝马的飞驰英姿,还有铮铮胡儿的谈笑骑射。这——才是值得我胡瓌用一生心血来从事的事业!”

    “……”

    克用静静望着对方,他仿佛能触摸到古怪少年的自负和远大胸怀。不知怎么回事,刚才的火气一转眼全都消散,他反而真有点自惭形秽了。

    “我……从未想过这么多东西。”

    他不禁发出叹息。

    胡瓌走到他面前,两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敌意,胡瓌伸手放在克用肩上,缓缓说:

    “你也应该有雄心大志,神箭手弟弟。”

    他的声音充满了令人心神亢奋的煽动性:“在两百年前,大唐王朝是全天下最强盛的国家,整个边塞草原,无论是回鹘、吐蕃、突厥、靺羯,无不臣伏于“天可汗”的英威之下。那是各族和平,共同繁荣昌盛的壮美时代。然而,自从安史之乱后,唐朝威势大减,国内藩镇割据,朝中宦官弄权,随意废立天子,州郡流民如浮云流水般四处移动,烧杀抢掠;而其他各族也都乘机离反叛乱,且不论是强大的吐蕃、回鹘,就连小小的南诏都可以肆意进出中土劫掠。这是一个失去秩序的时代,如果没有杰出人物来结束动荡,人民的苦难无法终结,更谈不上文化艺术的繁荣。身为武人,在这样的乱世中,你说应该有怎样的志向呢?”

    克用不由自主地紧握双拳,全身颤抖,热血填膺了起来,脱口而出:“要削平藩镇、铲除阉党、重振天朝威仪、团结宇内各族!”

    “不错!”

    胡瓌拍掌笑了起来。

    “你终于明白了。”

    “是。”克用用力点头,“谢谢你的指点。”

    “但是,立志只是一方面而已,要实现志向,路上还有的是艰难险阻,将会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无论如何,终生矢志不移!”

    克用打断了对方的话,胡瓌愣了一愣,随即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那么,我们这两个梦想家就各自努力吧!”

    两位少年紧紧互握着双手,许久後才松手告别。

    “总有一天,还会见面的。”

    胡瓌放声长笑,“咔”地收起旅具,大踏步离去。克用怔怔站了许久,这一天的经历,宛如梦中。当他在正午的阳光下策马向回走去时,印象里少年画家的形容和笑声已变得十分模糊,唯有自己说出的那句豪言壮语却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回荡。

    “削平藩镇、铲除阉党、重振天朝威仪、团结宇内各族!”

    他不禁像吟咏风月般又放声吟了一回,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中,脸上已荡漾起充满自信与斗志的笑容。

    三

    自从遇见少年画家胡瓌之后,克用的眼界大为开阔。

    “嗯,我不应该把目光局限在小小的部中,除了箭法之外,还有的是值得学习的本领。”

    他开始向族里的勇士和长者请教行军作战的常识和技巧。自从受制于吐蕃的时代开始,沙陀就一直充当吐蕃的前锋;而归唐之后,每次讨伐藩镇、出征异族,也都勇冠诸军。经过上百年的战火洗礼,使得这一部族竟成为当时独一无二的战斗民族,虽然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代代以口头相传兵法心得,也可称为是独有的沙陀流兵法。在这样的学习氛围里,克用的军事才干也不断增长,为将来的沙场驰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期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轶事。

    新城北面,有一座祭祀毗沙门天的祠堂,据说颇为灵验。某日,克用带着三四个族里的小伙子,一同来到祠堂中。

    毗沙门天,也就是佛教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据说也有称其为战神的说法。总之,沙陀人特意祭祀此神,恐怕正是希望能在战争中获得毗沙门天的保佑吧。

    少年克用让随从摆上祭祀用的牛羊和酒,自己也斟上一杯水酒,独眼放着凌厉的光芒,注视神像,口中念念有词:

    “予,胸怀尊主济民之志。天王若有灵验,请与仆交厄相谈。”

    话音刚落,祠堂中突然发出奇怪的声响,泥铸的神像竟缓慢地从墙上走了下来,祠中尘土飞扬,一片昏暗。

    “救命!”

    随从少年无不张惶失色,纷纷头也不回地跑出祠堂,等他们站稳脚跟,这才想起公子失陷在内,正在互相责难时,克用也徐步走出祠堂,面有得色。

    “怎么回事?”

    众少年大吃一惊,有好事者大着胆子走到门前向内窥探,神像早已复归原位,祠内一尘不染,供品仍端端正正放在几案上。仿佛刚才的一幕,只不过是众人的黄梁一梦。

    “走吧!”

    克用高声喝令,话语声比来时更加坚定而自信。

    这件事也传到了朱邪赤心耳边,他拧着胡须沉吟了半天,不住喃喃自语:“这小子,这小子……”

    事实上,赤心这段时间正为某件棘手大事而苦恼。

    自从沙陀入塞以来,每位族长都要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入长安,担任天子宿卫,并在长安亲仁坊有御赐的宅第。表面上看起来,是对沙陀的一种优厚待遇,然而实际上却也是变相的质子。一旦入质长安,不但今生几乎无法回到部中,假使沙陀萌生叛意,质子更是首当其冲受到惩罚。前一任的质子,也就是赤心的一位兄弟,不久前刚病逝于长安,必须重选一名赤心的亲生子入质。

    与此同时,赤心也正在物色自己的嗣子。沙陀并没有汉人立嫡长子的传统,基本上还是以才能来选拔继承人,赤心在心里暗暗评估四个儿子;长子克恭粗暴莽撞,而又好酒好色,不论当嗣子,还是质子都不合适;次子克让则刚柔相济,能识大体,而且多才多艺,无论武艺和风度都是一流,本来赤心考虑过让克让成为嗣子,但看三子克用近几年的发展,不管是才还是志,都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再加上出生时的奇事和拜祭毗沙门天时发生的轶闻,实在令人难以取舍。

    至于四子克宁,性格过于温顺,没有领导族人的魄力;年纪太小,又不舍得将他独自送往遥远的长安。因此,最后的判断,只有在克让和克用两人之间做出。

    说起来,要让亲生父亲这样来决定两位优秀儿子的命运,也真是件过于残酷,不近人情的规定。然而,赤心却丝毫不让感情掺进自己的判断。在战场上,他不止一次见过成群结队的亲人手足在阵前如雪片飘落般倒下,要在这混乱的时代中维护自己的部族,并使其发展壮大,必定要有一颗冷酷而理智的心。他苦苦思索许久,无言地出门上马,在黄昏的暮气中冷冷地望着天空。

    ——决不能草率决定。

    他暗暗告诫自己,然后策马走出城塞,来到高坡上放眼四顾,坚固的城垒、肥美的牧场、辽阔的草原、纵横交错的河流,这一片土地凝聚了自他父亲朱邪执宜以来两代沙陀族人的心血,无论如何,一定要使这一族的血脉得以延续,流传后世。

    正在这时,赤心突然注意到后山上有一队骑手正在山坡上驰骋,他便骑马往那个方向走去。随着距离的缩短,从风中传来一阵阵充满朝气活力的叫喊。赤心看清为首那位独眼少年正是克用,他时而驻马指画,命令同伴们列队冲杀;时而也加入骑手中去,如蛟龙般迅猛飞驰。在克用的指挥下,这群族中的顽皮少年竟有如正规军队般行止自如,整齐划一。忽然间,赤心听见克用大吼一声,从山坡上向平地奔腾而下,众少年也同时放声大噪,声如雷沸,像山洪流淌般急速而又充满力度地冲锋下坡。少年们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放光,个个雄姿英发,犹如乳虎般令人生畏而赞叹。目睹这副景象,赤心不由眼眶发热。他随即昂起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把克让和克用两人的才干、抱负放在一旁,单从兴趣个性着眼,克让多才多艺,长于交际;而克用醉心于军事和武艺,有点孤僻,也易于激动。让克用去长安的话,一定无法在交际圈中立足,但如果率领族人征战四方,则必定能得到名誉和爱戴。这样的话,也只有委屈克让前去充当质子,而以克用为嗣子了。

    当赤心向族人宣布决定之后,众人既为克让的不幸命运而惋惜,也为克用成为嗣子而喜悦。时间紧迫,唐廷已几次派人催促质子上路,克让也不得不火速收拾行装,准备远行。

    在克让离去的前一天,四位兄弟和族里的几十名少年玩伴一同来到城外的山上,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狩猎。傍晚,大家点起篝火,烧烤起肥美的鹿肉和山鸡,唱起粗犷的牧歌,醉醺醺地跳起舞蹈,为克让饯行。

    “想到不久后就能在天下第一的西京长安中生活,真让人期待而兴奋啊!”

    克让相貌俊朗,身材挺拔健壮,平常总是举止成熟冷静,风度翩翩,部中有不少少女都对他芳心暗许。然而,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地大笑大嚷着,喋喋不休地诉说起自己对长安的向往。

    “世上再也没有比西京更繁华的城市了!听说城里光普通市民就超过五十万人,还有皇亲国戚,高官大员,西域胡商,各国使节,全身像炭一样黑的昆仑奴,皮肤犹如牛奶般白皙的胡姬,诗人,画家,戏子,工匠,和尚,道士,总人数在百万以上。比起我们这座小小的新城,就像太阳对比沙尘般有天壤之别!”

    “我早就厌烦了这里单调乏味的生活了,长安才是最适合我施展才艺的地方!”

    “长安真的有这么好吗?到那里可别忘了我们大家啊!”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艳羡地说着。

    “不会,不管到什么地方,也绝对忘不了诸位的情义。”

    克让高声叫嚷个没完,举杯痛饮。

    ——二哥。

    克用冷眼旁观。他看得出,克让虽强颜欢笑,但眼角却不断有泪花闪烁。

    ——他,也一定有自己的理想吧!然而……

    克用胸口一热,他感到自己真是个自私的人。霎时间一股冲动涌上心间,他想,不如自己入质长安,而由二哥继承基业。他相信,以二哥的才干,也一定能振兴沙陀一族。

    在回城的途中,皎洁的月光洒满草地,克用策马走近克让马边,小声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但是,克让却面无表情地低叱一声:

    “蠢材,我已经决心上长安了,别再动摇我的心志。”

    “可是……”

    “你不也有自己所执著的理想吗?这样畏首畏尾,成得了什么大器!”克让冷冷地说,“何况,父亲决心已定,你以为一句话就能让他改变想法吗?如果真有志气的话,就好好给我干出一番事业。我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会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不能让沙陀一族名留青史,我绝不饶你!”

    说完之后,他用力一鞭打在马臀上,和克用拉开了距离。克用茫然注视着二哥高傲的背影,他想,作为夺走嗣子之位的竞争者,克让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自己了;同时,对方也将振兴部族的希望完全推在了自己身上。他感到双肩平添了一副沉重的负担,而这负担,就算终其一生,也无法逃避或摆脱了。

    四

    克让入质后不久,唐廷即下达诏令,通知沙陀准备入关作战。

    “这次的敌人是……”

    赤心向敕使发问,使者名为杨玄价,是天子身边的亲近宦官。安史之乱后,宦官势力极度高涨,所谓“北司”的权力竟压倒了宰相等内阁文官的“南司”。几代的天子都由宦官任意废立,跋扈之徒辈出。不过,这位杨玄价除了贪图贿赂之外,倒并没有太多的劣迹,当听见赤心的问话时,他白皙的脸上浮现微笑,用女人般尖细的嗓音回答:“是叛乱的士兵。”

    “叛乱士兵?”

    赤心略感惊异,他原本以为又是征讨藩镇,没想到镇压叛兵居然也由调派沙陀军入关协助。

    “虽然只是士兵叛乱,但……”

    杨玄价皱起眉头,将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向赤心娓娓道来:

    近十年来,唐朝与南诏交恶,发生多次战争,从各道都调派士兵戍守西南边疆。其中,从徐泗募兵二千人赴援,以八百人戍守桂州,约定三年一次轮换岗位。然而,这支戍卒在桂州一待就是六年,屡次请求归还,但徐泗观察使崔彦曾托辞军资不足,发兵所需经费无法筹集,于是让戍卒再镇守一年。戍卒无不愤怒,其中有不少小军官原本都是徐州境内被招安的盗匪,便乘机煽动军心,杀死都将,推戴粮料判官庞勋为主,擅自北还,沿路烧杀抢掠。当回到徐州时,崔彦曾发兵袭击贼军,然而消息泄漏,贼兵不但逃脱,反而袭破宿州,聚敛城中财物,逼迫百姓为兵,设伏大破徐州兵,杀伤千余人,其余官军一律被收降。于是庞勋率众攻破徐州治所彭城,旬日之内,召集光、蔡、淮、浙、兖、郓、沂、密诸州群盗数以万计,一时间气焰张天,成为国家心腹大患。朝廷以右金吾大将军康承训为徐州行营都招讨使;神武大将军王晏权为徐州北面行营招讨使;羽林将军戴可师为徐州南面行营招讨使。以三帅都督各道兵马进剿。总帅康承训上表请求调派沙陀、鞑靼、吐谷浑等兵马自随,朝廷批准,便以杨玄价出塞征发诸部兵。

    “……是这样。”

    赤心点点头,他虽然明白了叛乱的起因和状况,但却感到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支区区八百人的戍卒,竟能在大唐帝国的本土掀起如此汹涌的叛乱之潮呢?

    “此次将军入关剿贼,必定能立下大功,举族荣获恩赏……”

    这时,他听见杨玄价喋喋不休的吹捧和称赞。对方说这些话,无非是索贿的借口,但在赤心的眼前,却仿佛真的出现了一条无限光明的金光大道。他没有必要去为唐帝国的内部**糜烂多费心思。或许,叛乱的规模越大,发生的次数越多,他也就越能立下一个接一个的大功;获得一次又一次的升赏。这,难道不正是赤心梦寐以求的振兴部族的机遇吗?

    他那隐藏在浓密胡须里的嘴唇浮现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将准备好的礼物献上敕使,并恭恭敬敬奉送对方前往休息之后,赤心召集部中重臣,宣布立刻开始准备出征。

    “两天之后出发!”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作为部族嗣子的克用,也将在此次征讨庞勋叛兵的战争中第一次参战。这一年,他才刚满十四岁。

    ——远征。

    此刻的心情,既兴奋激动,又有少许的感伤。

    多年以来的刻苦修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久闻其名的,辽阔壮美的中原河山,也将由幻想转变为现实。这些都令少年的胸中波澜起伏。但是,此次入塞,不知要过多久才能重返故土,对于十四年来从未离开过新城附近的克用来说,竟有一种被连根拔起般的忧伤。

    这个年龄的少年,不论汉儿还是胡儿,都有一根敏感而脆弱的心弦。倘若是汉家的才子,身处此时此境,也许会吟诗作赋,以抒愁肠;而克用则终日沉默不语,只是骑着黑色的马驹,像恋恋不舍的游魂般在城中的大小道路上踯躅徘徊。

    临行前一天的下午,他独自挟着弓矢,单骑来到后山。这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公历12月至1月),原野上满是衰败的白草,树叶零落,寒风一阵一阵吹来。克用想一定不会有猎物出没了。然而,隐约之间,他似乎看见有一只灰色的牝鹿从灌木丛中飞掠而过。克用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刻拍马追赶,来到神武川畔,鹿儿像是有所顾虑般停下脚步。克用抓住机会,当即张弓射去,就在那一霎那,他仿佛还听见对面同时响起了弓矢发射的声音。

    鹿儿应弦而倒,但身上却插着两只狼牙箭。克用抬眼四顾,发现一位白袍白帽白马的少年也正挺弓向这边望来,看上去,年龄和自己相差无几,但却异常俊美,当和克用目光相对时,竟好像女子般满面绯红。

    克用虽感惊疑,但他此时的心思都在那只牝鹿上,不发一言,骑马上前去拾取猎物;然而,白袍少年却也向灰鹿驰来。克用正要趋近,突然听见鞭声在耳边炸雷般一响,不由微微一怔,白袍少年趁着虚晃一鞭令克用分心,已如脱兔般快马掠进,一个漂亮的俯身动作拾走了死鹿。

    “哎!那是我射死的,你给我放下!”

    “胡说,你射在了鹿腿上,致命的一箭是我射中的,你还是死了心吧!”

    少年发出清脆的笑声,双手捧起鹿身高声回答。

    的确,牝鹿身上的两箭,一箭射在大腿上,另一箭才射中了肋骨边的要害。但克用明明记得自己是瞄准了要害处再射的,本想反驳,但仔细一看,两支箭却都没有记号,事实真相已无法分晓。

    “我一定是对着第三根肋骨处射的,你不要诡辩!”

    克用按辔高呼。

    “你才不要狡辩了呢!自己箭法不精,还想占人家的便宜。”

    “箭法……不精?”

    克用大为气恼,不再搭腔,拍马疾追上去。白袍少年也快马加鞭长驱而前。两骑一前一后,都在银光闪闪的神武川的河岸边拼命奔跑。

    不知追赶了多久,克用一人一马身上尽是汗水,但对方显然已后力不继,克用狠命一抽坐骑,黑马负痛长嘶,一下子窜到白马旁边,克用纵身跃起,像黑色的大雕般把白袍少年扑下马来,牝鹿被少年的身体压住,克用骑在少年腰上,得意洋洋而又气喘吁吁地笑着说:“这下你总逃不掉了吧!还不乖乖把鹿儿还我!”

    少年好像掉下马时摔伤了胳膊,发出一声像轻叹般低低的呻吟,帽子也摔在沙地上,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如花朵开放般洒落下来,克用这时才发觉,自己追赶了半天的对手,原来竟是女儿身。

    就在克用醒悟过来之际,一股奇妙的处子体香已扑鼻而来,少女挣扎了几下,激烈的喘着气,每次喘息,胸脯也随之起伏。克用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同龄的女孩,不知为什么,心儿像打鼓般一下一下的撞击着胸膛,口干舌燥,意乱情迷。

    和手足无措的克用相比,少女更早一步镇定了下来,她也不叫嚷(叫嚷也不会有人听见),也不挣扎(挣扎也敌不过少年的臂力),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克用的脸,用尽全力睁着一双明亮的,睫毛细长的大眼睛。

    这一刻,两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只听见风儿呼的吹过,心脏拼命地跳动不停。

    “你……你……是……什么人?”

    克用本想沉着冷静地质问,但不知为什么,舌头却不听话地结巴了起来。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羞辱和尴尬。突然,克用从少女身上一跃而起,不敢回头看对方一眼,就跳上黑马,急匆匆的,像逃命似地奔驰而去。

    一路上,他的头脑一片混乱,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地走回部中。然而,当克用在自己的帐篷里躺下,静静仰视帐篷顶时,这种焦虑浮躁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的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欢欣和愉悦。他闭上眼睛,那少女一身素装,骑着白马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黑暗中,还有那明亮的眼眸、绯红的双颊……想着想着,克用感到全身都像着了火似的发热发烫。

    ——她是谁呢?还能再见面吗?

    克用情不自禁地想。这一晚,他竟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然而,他没有机会再去打听那少女的情况。次日,朱邪赤心点起三千精骑,踏上了南下平贼的道路。而神不守舍的克用,也不得不收拾起驿动的思慕之心,意气昂然地追随父亲,迈向他人生当中的第一次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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