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
列枫心中一动,抬眼看了看路边的钻天杨,怎么会不是?这里的风景从他上大学起就已熟识了七年了。
空空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路两边萧瑟的白杨不知怎么给人一种坟场般的感觉,但那不象列枫小时常玩耍的那个坟场——小时的坟场留在记忆里的是一种秋空高旷、四野闲荒、白杨高耸的感觉。那是一种空明的境界。
可今天的白杨,给人的感觉却充满阴秽。
列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借夜街的空气清冷一下烦燥的内心。可街上的空气和往常也象不同,渺茫得仿佛不是人间生气似的。一口吸进去,只觉得,满嘴的……鬼味儿。
他沿着那条路继续往前走,一刻多钟后,前面已隐隐看得到大学里的灯火。他笑了下,低头看向路面,想看看到了这儿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影子。
眼前的地上是有一个影子。
那影子黯黯的,却不是连在他的脚上,倒象是另一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列枫抬起头,前面并没有人。
他晃了晃脑袋——今晚的幻觉可真够多了。
他心里微微升起了一丝战粟,耳中也忽若有若无地听到了一阵呼啸。那声音淡淡的,象深更半夜、躺在被窝里,午夜梦回、听到别人房里传来的电视剧的背景音,那种惊骇片的、好玩的、遥遥听到的导演们玩弄的恐怖。
可他的脚下还是不自觉地沉重了下来,脚上那双已穿了三年的阿迪慢跑鞋底似乎也熔化了——那一向值得称道的pv底今天也跟他开上玩笑了?人倒霉时真是喝凉水也会塞牙的。
然后他看到前面该还很远的大学里的灯火猛地一明,好象就近在眼前,再踏一步就可踏入那个明亮世界似的。
他揉了下眼,不敢置信,忽然觉得脚腕象被什么东西握住了。
然后他听到一声低哼。
列枫一低头,却见自己的脚正踩在了一个影子上。
他抬起头,四周并没有人,怎么地上却象有个人影?是夜暗的街上辨不清的一个人形的水渍吗?
他拨步还想往前走,却觉得那种有什么握在自己脚腕上的感觉虽似无力的,却同时又是柔弱而坚定的。他心中惊骇更深,只听一个声音道:“难道,你就没发现已踩到我了吗?”
列枫摇了摇头。却听那声音继续响起,低低的,似怕惊动什么神怪似的:“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盂兰界的劫界。你一进去,就谁都救不了你了,只怕再也走不回的了。”
是谁在跟自己开玩笑?亏得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难道是罗琦?
列枫一拍头:说不定是罗琦见自己这么晚还没回去就出来吓自己。
却听那个声音道:“你已往前走了九步,千万别再走第十步。迈了第十步,我也帮不了你了。今晚真的不该叫你一个人去看那个什么电影,虽然我算准了今晚是个‘无间有隙’之日,黄道黑道俱被摈弃。但没料到,今晚,居然也是生人这数百年来唯一可以踏入盂兰劫界的一日。你难道不知道,每逢你阳历生日的时候,都是最有风险的吗?”
那声音听着怪耳熟,难道确实是罗琦?想到这儿列枫不由笑了,“罗琦,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怕吓的。我就是再走一步又怎样?”
说着,他侧目去看路边那黑黑的树影,抬起脚似又要向前跨一步。
这一步还没落下,他却觉得四周猛地一空,身子似站在了一个无所凭依的悬崖边,这一步一落就象要整个地掉下去似的。
足上被握住的感觉却更加分明了,他听到那声音尖叫道:“不要!”
好在列枫是一个极冷静的人,要不然魂儿都可能被她这一下给叫掉。可就这样他还是不由心胆一寒——难道真的是那个影子在说话?他停住脚,不肯置信地把脚悬在半空地问道:“现在,你该承认你是罗琦了吧?”
他不爱玩这些玄乎乎的勾当,他要一个确认。
罗琦是学配音的,一向最爱变化着声音跟列枫开玩笑。
那声音忽然变了,迟疑了下,真象变回了罗琦的声音:“好,我承认,我是罗琦。你不想看看我躲在哪儿吗?那么就往左后面走十三步,再右拐两步,再前进一步,再倒退三步。闭着眼走,否则,你不听我的话我真的是要生气的。”
列枫松了口气,心里这才终于轻松下来——真的是罗琦。
罗琦算是他的女友。他和罗琦相识已两年多了,不是没见识过女孩儿家们的小性儿,不依她说的她可说不定真的要恼的。
哄人的活儿列枫一向不擅长,最好的办法无过于能不惹就不惹吧。他依言地闭上了眼,向左后走了十三步,又右拐两步,再前进一步,再后退了三步,觉得自己活象个木偶似的,说不出的傻。然后才笑吟吟地开了口:“我都依你说的做了,现在可以睁眼了吧?”
那声音忽叹了口气:“睁吧。”
还没睁眼,那叹息声已叹得列枫心里一阵冷幽幽的,象行过空谷时不小心踩住了片百合的叶儿,一低头就能意会到的那种无声的痛楚。
列枫睁开眼时,先没看到别的,却猛地看到了那声音。
没错,他是“看”到了声音。
他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他真的是“看”到了那声音!
——象一匹皎洁的缎子在空中铺就;象一个女子用十生十世的思愿织就了一匹绸;象匹练月华泄地,再在上面用颤抖的手写下字……
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罗琦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怎么以前就没注意到过?也是,两人虽拍拖很久了,还真很少在这样幽静的夜晚相处过。列枫是个慢热的人,罗琦也一向有太多的工作学业要忙。也许,以后会习惯听她这样好听的声音的吧?
列枫抬起眼,却见自己就站在那路边的白杨边上。一点光线唏唏簌簌地从大杨树叶子间漏了下来,那光在空中因为树叶的遮挡,被什么折射了,转了方向,洒在那个女子背立着的肩头长发上,一根根都是飘斜的。
列枫的心头象猛地被什么击中了下。
那是那样的……一场幽丽。
认识罗琦已有两年了,虽说已到了她开始跟自己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他对她还从没有这样心动过。
月夜下的她,虽只见背影,原来也会这样的……美丽。
列枫只觉得嘴唇有些干,伸舌舔了一下。女子的头发象根根被雨丝润过。原来美的触动,就是这样一种让人平添口渴的冲动。
罗琦却只是背他而立——从来只见到她盘髻,什么时候头发竟有这么长了?列枫苦笑着要扭头向大学方向望去,他和罗琦就是在这所学校里认识的。他忽然开始很感激这样一个夜晚,是这个夜晚给了他对罗琦这样奇妙的感受。
耳中却忽听到一声惊叫:“不要!”
可来不及了,列枫一回头,一团黑云就翻滚到自己的眼前。列枫吃惊地一抬头,天!——头顶上的天可不再是天!他象处在了一个阴暗的地室里,头顶、他的头顶居然是土地!
他只觉头顶的地厚沉沉的,不过就压于顶门上三四丈高处,似乎整个大地突然翻转,都倒过来扣在了他头上似的。
这是个什么世界?地怎么会突然翻到了他的头上?他怎么会感觉自己象是在地底!
然后,他看到头顶的地凸凸凹凹的,一大片大片的树根纠缠缭绕,一汩汩黄色的泉水就在他的头上流着。让人惊奇的是:那泉水并不向下滴落,而是向上冒去。
“泉下”!列枫第一个能想到的词就是“泉下”。
所谓九泉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那黄黄的泉水难道就是黄泉?
然后他才注意到那些白杨。他的心里更惊恐了:原来那所谓白杨,竟已不是白杨。那是什么……列枫是学生物的,细眼望了下,分明认得那是一根根骨头,有动物的,也有人的,混杂在一起。只见种种各说叫不出名目的动物的粗大的胫骨、臂骨与人身上种种支离破碎、稀奇古怪的骨头一根根支离着粘搭在一起,枝桠披拂,恍若一树,颤微微倒过头来地向上插就。那些巨大的骨头象是洪荒之前的说不出名目的动物的遗骨,朽朽的,咯吱咯吱的,宛若承受不住头上那大地的份量,又似乎想拚力把那头顶上的土地里捅破,好就此破土而出!
——天翻地覆、化骨为杨,列枫那一眼见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
列枫心底轰然一声,他这时才想起那自称“孟行夫”的老头儿刚才的话:“这个城,只怕也不是我们住的那个城!”
列枫只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他一低头,脚下路已不见,只见脚底下是满世界的黑云。巨大的突然坍陷出来的无底的黑洞渊就横在自己的脚下。一天一地颠倒的墨色中,十方十界的厚土都翻过来扣在他头上了,那些白杨样的白骨朽朽地朝上面支离着。而足下,就是那翻腾的、奔涌的、咆哮的、墨黑的、沸腾了似的污浊之海。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种黑,不纯净的、比他见过的所有最脏的东西都更脏的一种黑。象实验室里他曾分析过的体液所有一齐流出,汗水、精液,鼻涕,月经,以及癞蛤蟆的粘液……所有所有这样的东西都混杂在一起了。
天与地在这里都已倒转。满世界的黑云潮奔浪涌着、云垂海立着、沸腾呼啸着、崖崩岸毁着,黑乎乎地在那里倾轧翻覆着!
——地狱!
列枫此时能想到的只有这两个字了。
怎么会这样?
他惊疑得身子都前倾了下,似想再看细一眼,再踏前一步,好看个明白,好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
身后的声音却忽转凄厉:“别再看了……”
一双手一扳就扳住了列枫的肩,攸地一转,把列枫生生地转了过来。可那诡异狂暴的景象已迷住了列枫的眼。他身子虽转了,可头并没转。只见脚下的黑云忽然一爆,里面忽露出了张石窟壁画一样的脸,那脸是如此的恐怖,然后那脸破裂开了,一化二,二化三,三生无计数;十魅十煞,千劫万变,似乎地底所有的阴毒都聚集在这上面了。紫白青红,无所不有;哭啼惨笑,声色毕现。
然后,只见那黑云里凶光闪闪,似一下睁开了好多只眼。
那些眼先都闭着,这时似约齐了似的一齐睁开了。黑云里一时只觉凶光暴起,无数道闪电霹雳一时发起:擂鼓样的,打锣样的,碎碑样的,粉天裂地地闪起。
而每张脸上的眼,数目各有不同,有一只的,有两只的,也有成百上千难以数计的。它们就都聚集在一张破碎的脸上。而那每一只眼,却、居然都是左眼!
列枫还不及看清,只见那些眼突然爆开,变成了更多个,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无数的眼球纷纷滴落,落下如雨,仿佛一场地狱的风暴。地底的火光为那坠眼纷集而燃起了,一张张靛青的、蓝紫的、青红的、就是死人也不及的骇色的脸,就在这样的火光中映了出来,在这样一场无声的骇笑中暴发开来。
列枫的身体都吓得忘记战抖了。
这是什么?不要跟他说这人间真有鬼域!他不信,他久经科学历练的头脑只相信一个真实的可以实证的世界。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感到害怕,他伸手无意识地向前面摸去——也许只要摸一摸就可触破这场幻象了。
可才伸出手,那黑云中一张张惊骇的脸忽然齐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就是集中世界上所有的瓷勺一起来刮世界上所有的破碗,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烂铁罐在同一时间同时敲响,就是集中世界上所有巫波神汉齐声用他们最复杂的咒语伴随着蛤蟆声唱起,也不会有这样的一种刺耳与恐怖!
那声音在列枫心头轰然响起,一瞬间就瓦解掉了他心头可以做为壁垒的科学信念。一双手猛地在身后扳住了他的脖子,一扳把他的头扳了回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叫道“不要再看了!”
列枫一回头,只见到一头长发的遮掩下露出了一只璀璨的宝石样的眼——那目光如此明丽,以至让你看到它后就再注意不到别的了。
列枫脑子里嗡的一声:天!她不是罗琦!
可发丝一闪,攸忽间就已掩住了那只眼。
那女子不只背后是一团长发,她的当面也是一头长发披垂。这头长发同时遮住了她头的前后两面。可这种披垂让人却只觉神秘,并非恐怖。
却听那女子疾道:“不要问,也不要想,快跑!记住,明天、明天以后你什么都会忘记的。现在、这只是个梦,记着、这只是个梦!”
可身后的黑云却一片炸响起来——那团黑云终于发动了,它在哈哈大笑,象所有海浪一起汹涌的声音,象十方十界的魔王在一起纵声大笑:“哈哈,哈哈!今夜收获不小。盂兰界上,地狱变外,果然还有着不少魑魅魍魉趁着今天出来现世!除了个女的魅影,还有那个挡着我们路的小子。是他,就是他了。我们等了几世几劫,终于还是等到他了。”
那个女子忽戚然一笑,低叹道:“是我害了你。”
“我只是想让你最后看一眼我,其实,我是想让你从此不再记得我。同时也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好让你从此忘了我。七生七世后,何必再做寻觅等待?谁想,却把你带入了这个无间道的地底。”
她忽然一甩头:“可盂兰界,盂兰界真的就一进难出吗?我就是、死……也要把你送出去。”
地下的黑云翻滚的越来越烈,列枫与那女子脚下唯一可立足的地方已开始晃悠,火烟腾上,黑云浪涌,转瞬间象就要卷裹得这里崖岸崩颓了。
攸然的,那黑云裂开了个口,下面露出了一个更真实的也更可怖的深洞。
那难测其深的洞底却露出了一团火,那火焰极黯,却又象极亮,燃在一个炉中,那炉口的火光就炽烈得如此惊人。铜炉上似乎纠缠冒出的都是冤鬼之气,火边却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面目看不清楚的人,他穿了一身黑衣。那人坐在火边上,可再熊熊的烈火也照不亮他那本来没有面目的脸。他猛一抬头,列枫就看到他对自己笑了一下。
没有五官的面目居然也可以笑!他是谁,是这盂兰界里的最高的魔王吗?
然后,那张脸上破出了一个洞,那象是他的嘴了,无齿无舌的嘴。这样的嘴居然也会说话,那嘴里发出了一个空洞的声音:“我们等你好久了。”
他的脸上突然冒出了一只眼,眼冒出时,嘴就没有了,用一种极深的不象是目光而更象一种洞察力的感官望向列枫,似要把他从根骨里看透。
然后他忽哈哈大笑起来:“胎器!你果然是我们最需要的绝品胎器。今天的幡车就是专门为你而开出,也终于接到了你。下来吧,这将是你这一生所能遭遇的最瑰丽的一场奇遇,你也将在其中获得真正的永生。下来吧,一场真正的窑变就在等着你呢!”
说着,他就向上一招手。
他招手的同时,一道阴风就向列枫的身子卷裹而至。
列枫身边的女子似乎已急到了顶点,她的手一下就向自己的头发上理去,手指象五只莹莹的梳齿,顺着发丝一掠而过,那头长发就被理顺了。象织机上的梭子划过了千丝百线的细腻,最后灿成一匹的华彩的绸。
然后她的头颈就优柔地一摆,那一头长发一摆就飘了起来。
那发丝攸然飘起,袅然飞舞的姿式如此飘逸,散开时是千丝万缕,聚在一起却是一匹集苏杭全部巧手匠人之力也织不出来的绸。
那飘逸甚至都让列枫浑忘了趁机去看清楚她的脸,只是把目光顺那长发送了出去。
然后只见,那长发,十丈青丝、十丈柔绮地向混沌的狱顶送去。
那长发才搭及头顶那不可触摸的混沌,它就突然化做了一条路,象一匹黑得发白的绸子——黑到极处原来也是会发光的——搭就的路。
“快走!”
那女子一推列枫的肩膀,就把他推上了她那袭轻飘飘的长发上。
列枫脚下的发丝象缎子一般的滑,他只觉得自己在丝路上滑行一般。他来不及从惊诧中回神,那女子已叫道:“跑,能多快就多快地跑!”
“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如果,你还不想就这么让我为你而消散的话……”
“如果,你还想等到下一次证果的话……”
“——那么,快跑吧!”
她的声音里已满是凄厉。
列枫还想回头,可那女子长发抖动,长发幻化出的路也在抖动,他不由得不滑泄而下。
可他,在这极危极险的一刻,在那女子终于撩开了她的长发时,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如一击重拳打在了他的心底,又如一缕轻忽划过眼角,象歌声中起头的一个字触抚上记忆最柔软处,以至下面的歌词全都物我两忘,但朦朦胧胧地似直要勾起什么记忆。
前生、前生……无数的碎片在耳边飘过,可列枫来不及细想,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只能极速奔跑。
“发”路很短,“发”路的尽头,已是真的白杨。
列枫不敢回头,他要听那女子的话。
眼前忽然现出了一条岔路,那象是真正回大学的斜街。
列枫白色镶蓝的跑鞋就那么在那突生而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好在他一向自觉值得骄傲的就是:他还是个短跑好手。
他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的吹着。可那风本该向耳后吹去的,这时,耳边的风却象跟他比赛一样,在跟他同一个方向向前飞驰而去。
与风竞跑。这世上,还有奔跑时被你掠动着跟你一齐向前飞驰的风吗?
列枫无暇细想,只看着路的尽头。开始还认出这是那条通往大学的斜街,可渐渐渐渐,随着他越跑越快,发现自己居然是奔跑在街灯的间隙里:所有的街灯原来都被他横踩在了脚下,而那石青的路面却竖立在本该是街灯位置的两侧,夹立而起,象一条甬道延伸在这异度空间里。
列枫象奔跑在一个甬道里,路耸为墙、灯横于地。
这是一个异度空间。
而只有奔跑,才象是这空间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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