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好，我叫伊晴，我是医科大学的学生。”
真不可思议，听他这副油腔滑调，你准以为他不是医科大学的学生，而是那些惯于勾引无知少女的不良老师。
“你好，伊晴，我叫水茵。你的朋友很可爱。”
这句话让伊明听了脸红，而伊晴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你的朋友也一样。”真是天生的一对废话专家。
这场别开生面的谈话是在一家名为夜来香的酒吧里进行的，那是在街上的一间颇像样的，仅供单身男女会面的酒吧，实际上它的名字叫作夜来香夜总会。伊明的那种膨胀了的愤世嫉俗的态度使坐在那里的乐天派个个目瞪口呆。简单点说，他讨厌这种酒吧，那些自我陶醉的花花公子们夸夸其谈的样子使他难以忍受，好像他们是百万富翁或是文艺评论家，要不就是闲得发慌的地地道道的无聊的人！
“这是伊明。”伊晴说。他身穿一件黑颜色的皮夹克，头上是《蛊惑仔》电影里面郑伊健的发式，内衬一件playboy（花花公子）衬衫。
“你好，阿明，”水茵说道，“你很可爱，也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吗？”
她大概是个模特，有一个杂志上称之为魔鬼身材一样的优美身段，可是，在伊明的眼睛里，她不如说像一只长颈鹿。她的女友方媛正相反，是一个丰满的女人，一见面就吃吃直笑。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长颈鹿水茵问伊明。
“头一次。”伊明回答。
“咳，人人都这么说。我周末经常来，住在音乐学院。”
“多凑巧，”伊晴说道，“我也住在音乐学院附近。”实际上这个不良老师仍然住在他在医科大学的宿舍里面。
“你呢？”长颈鹿问伊明。
“我是来吃晚饭的。”伊明说。
“别说废话。”水茵说。
“他是说请你们俩吃饭。”伊明的哥哥伊晴纠正道。
“痛快！”音乐学院出来的长颈鹿说道。
这一顿饭是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家肯德基解决的。
“真棒！”水茵说。
但是伊明想告诉她，真不便宜。肯德基这种东西，在美国本来是作为便宜的快餐出现的，在中国却成了奢侈的消费品。伊晴抢着去付帐。他知道自己的弟弟身上的钞票绝对没有他这个当哥哥的多。虽然是一母同胞，虽然伊明已经改善了和家人的关系，但因为住在家里，他得到的零用钱不是很多，根本就不包括请陌生女孩吃饭的花费。不过，即使是以花花公子自诩的伊晴，在看了帐单之后，也忍不住要大吃一惊。后来，他还是堂堂正正地用他的信用卡付了帐，而这张金卡的威力也使得高挑的长颈鹿和丰满的方媛的目光一直倾注在他的身上，没有离开的迹象。
“你很富吗？”吃吃笑的方媛问伊晴。
“我是个小气鬼，”打扮得像郑伊健的不良老师回答，接着又补充说，“可如果是为美丽的女子付帐，我极为乐意。”
“如果你们对每一个你所见到的漂亮女孩都这么献殷勤的话，不怕你们的女朋友不满意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肯德基的大门外飘了进来，伊晴听到这句话之后，脸都开始发白了。
刷地一下子静了下来，咳，这下子伊晴陷入了相当不利的局面。
“女朋友？”长颈鹿说，“你们已经有女朋友了……”她那指甲长长的纤细小手指划了几个大问号。
伊晴无言以对，伊明只好帮他一把，点头表示默认。
“啊唷，”水茵叫道，“真有意思，那你们的女朋友呢？”
“我在这里，我就是刚才付帐的那位朋友的女朋友。”外面发言的那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当然，她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容颜就和她的声音一样美，伊明认识她，她就是在伊晴常去的那家酒吧唱歌的女子，“至于这位小朋友的女朋友，我想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们吧！”
这时，伊明的忍耐到了极限的地步。
“对不起，姑娘们，”伊明说，“我要告辞了。”
“为什么？你还没有把你的女朋友告诉我呢！”长颈鹿说道。
“有一场他妈的琼瑶电影等着我。”伊明边说边侧着身子走出去。
“哎，真扫兴。”伊明听到长颈鹿水茵的惊叫声：“这可怜虫一个人去看琼瑶电影？”
“喂，我不是去看，”伊明从肯德基的门外朝着长颈鹿喊道，“我是去演。”
过了一会儿，伊晴在街上追上了伊明。
“喂，听我说，”伊晴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徵音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徵音是你的女朋友？”
他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过度的寻欢作乐会缩短我的寿命。”
因为在肯德基里面被人家当成花花公子，伊明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而真正的花花公子伊晴无疑则回到学校的宿舍里，真不知道他和那个叫徵音的女孩是如何维持他们的恋爱关系的。
不过，这些事情仅仅在伊明的脑海中一闪而逝。比起他这个不成熟的小男孩来，伊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爱情专家了，恋爱可以使男人变得聪慧，而使女人变得愚蠢。以一个聪慧的恋爱专家，难道还摆不平一个愚蠢的歌女吗？所以，伊明对自己哥哥的感情丝毫也不担心，他只是在想，伊晴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到家里来。
伊明刚刚回到家，就听到客厅里面传出来优美的音乐声。是哪个客人来了呢？伊明在想，只要是有客人来，伊家就会请来音乐高手们到客厅演奏曲目。伊明也喜欢音乐，于是他一进客厅，就急匆匆地走到乐队当中去。
真令人陶醉。伊明尽情享受着一帮音乐高手们演奏的一个个大作曲家的美的精华，有莫扎特的，拉瓦尔品第的，还有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威维尔第的。
威维尔第过后是德彪西，他的轻音乐《牧神的午后》要比伊明所吃过的最好的五香牛肉干还要迷人。在休息吃点心的时候，一个女人悄悄地走过来，私下问道：“你喜欢德彪西的音乐吗？”
“是你？”伊明抬起了头，发现原来这个女人就是卓玉婷，看来今天的音乐会是为她而开的了。
“这不是为我开的。”卓玉婷说道，“你刚才又在自言自语了。”
“对不起，看来我必须改变这个坏习惯了。”
“没有必要啊，在我看来，这个习惯让你看起来很可爱呢！我最喜欢你这种可爱的小男生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伊明一下子就被卓玉婷的话弄了个大红脸。
卓玉婷看出了伊明的异样，也回想起了自己话语当中不恰当的地方。“对不起啊，”她连忙解释，“我是说我喜欢你的性格，噢，不对，我是说你很可爱……”她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纠缠不清。
“你不用解释什么了，”伊明说道，“你想所的，我都明白，你是不可能爱上我这样一个小男生的，是吧？”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像你这样可爱的人，一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而我……算了，我也解释不清楚，还是说今天晚上的事情吧，你知道，今天晚上这场音乐会是为谁而开的吗？”
“我开始以为是为你，可是，后来你又说不是，我就不知道是为谁了。不过我想，总不会是为了我吧？”
卓玉婷点了点头：“嗯，今天晚上，是为了一个已经很久都没有到伊家来的人准备的。”
“他是谁？”
“一个人才出众，知识渊博的人。”卓玉婷说着说着，眼睛里面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伊明的兴趣被提了起来，能够得到卓玉婷青睐的人可不那么简单。
“他到底是谁？”
“没有人告诉你吗？今天晚上，你的大哥伊航，就要从英国回来了。”
伊航！伊明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伊航是伊明的大哥，可他并不止是伊明的大哥，伊家的长子那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讲，伊航是伊家三兄弟里面身世最奇特的人。
那，还要从二十七年前那场可怕的“文化大革命”说起了。
公元一九六六年，这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伊省三很早就带着妻子到郊外的桃园避暑。说是桃园，其实只是一个孤立的小院落。它坐落在两山之间的一小块盆地之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盆地中间流过，河水很浅，流动的速度也不快，到了拐弯的地方，往往就形成小水潭，由于是夏天，水潭里常常泡着村民们的水牛。河的两岸都是有着数十年树龄的垂柳，而那些放牛的牧童，也没有了骑在牛背上吹笛子的兴致，而是坐在垂柳下面钓青蛙。桃园离河岸只有三十丈，绿树环绕，环境十分清雅。
对伊省三来说，这年是个幸运的年头。三个月前，他刚刚从父亲的手中，继承了第一棉纺厂的股份。现在，他的妻子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孕，马上就要临盆。伊家是这个城市的大家族。早先，伊省三的父亲伊国昭是南洋的华侨，抗日战争时期为了保家卫国，响应著名华侨陈嘉庚的号召，带着巨款从南洋回国支援抗战，抗战胜利后，他没有再回南洋，而是在祖国娶妻生子，创办了实力雄厚的伊氏棉纺厂。伊省三是伊国昭的唯一一个儿子，之所以要给他取名为省三，是从《论语》中的一句话得来的：“吾一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通过取这个名字，伊国昭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学识渊博而又忠信两全。解放后，因为**保护私有工商业者，所以伊国昭没有把自己的棉纺厂搬去香港或台湾，而是留在了大陆，接受**的领导。一九五一年，是中国民族工商业的“黄金年代”，在这一年，伊国昭的棉纺厂创造了巨大的利润，伊国昭一家人的生活质量在全国也排上了上等水平，他的政治地位也得到了很大提高，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但好景不长，一九五五年，伊国昭的棉纺厂通过公私合营，变成了国营企业，名字也改为国营第一棉纺厂，他由老板，变成了厂里的雇员，而伊国昭的全国政协委员的职位，在一九五六年反右斗争的时候撤销了，因为他的成分不好，是资本家。只不过因为持有工厂的股份，所以他的经济地位并没有多大改变，桃园就是他在这个时候买的一处别墅。
一九六五年，伊国昭的儿子伊省三长大了，又接了婚，所以在不久之后，伊国昭就退了休，把自己的股份和桃园都让给了伊省三，自己过着恬淡的生活。
伊家到了伊省三这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如果媳妇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那伊省三在祖宗面前，也就有了交代，不至于绝后了。为了让产妇生产时能有一个好的环境，伊省三特地带着妻子来到了这个桃树掩映下的庭院。
这里本来是当地一个有名的读书人刻苦攻读的地方。这位后来考取了一甲第三名进士（也就是所谓的探花）的老人十分喜欢桃花，所以他在院子周围种的都是碧桃。碧桃是一种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但它的花朵却分外的绚丽。如果是春天，粉红色的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的景色还要更美些，而现在，四处看去，却只有满树的桃叶和永不休止的知了刮噪而已，实在让人感到有些遗憾。
正躺在屋门口的椅子上休息的林淡如，却对桃叶有着特殊的好感。她是伊省三的妻子，也是当地另一个大家族林家的长女。林家和伊家门当户对，一个是大地主，另一个是大资本家，在那突出政治的年代，地主家的女儿，不配资本家的儿子，还能配谁呢？总不能让她来“污染”纯洁的无产阶级的血统吧？林淡如的父亲，十分喜欢伊省三这个璧人儿样的年轻人，当然，也喜欢伊省三家的丰厚彩礼，最后终于选择了伊省三当他的乘龙快婿。
对于父亲的选择，林淡如并没有异议，婚后两人的感情也不错，虽然说不上是举案齐眉，但相敬如宾也还是有的。林淡如温文有礼，在伊家这个大家庭里边也很知道进退，除了喜欢戏曲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爱好。
三年之前，在她还没有嫁给伊省三的时候，林淡如就特别喜欢一首小曲：“桃叶桃叶儿心改变；杏叶杏叶儿想团圆；竹叶儿尖，相思害的实可叹；藤叶儿牵牵连连割不断；茶叶儿清香流落在那边；荷叶儿说藕断藕断丝不连；荷叶儿说藕断藕断丝不连。”因为这首小曲，她连带着也喜欢上了桃叶，
但这首《寄生草》，自打林淡如嫁给伊省三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也没有唱起过，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她才会拿出自己珍藏的一支湘妃竹制成的竹箫，呜呜咽咽地吹奏。
此刻，院子里面除了林淡如，就只有伊省三在。伊省三虽然是国营大厂的股东，却只有二十三岁，面白无须，整个人就像是用白玉雕琢而成，所以有琢玉郎之称，但他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为父亲了。
林淡如有些慵懒地躺在竹椅上，这有一点不符合四德的要求，不过她现在是孕妇，需要休息，就没有人在意她的姿势了。突然，林淡如感到肚子不舒服，产前的阵痛终于来临了。
“啊……痛……”林淡如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她这一呻吟不打紧，马上就引起了伊省三的注意：“你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痛，恐怕马上就要生了！”
伊省三一听也着了慌，他第一次当父亲，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说道：“你等一等再生，我马上就去找人来！”
他也是被这突发的情况吓晕了头，孩子一定要生下来，你能说等就等的么？
好在林淡如没有像丈夫一样懵懂，她忍住痛对伊省三说道：“你先别着急找人，先把我搀到屋里去。”
伊省三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照林淡如的吩咐，把她搀到内室的床上躺下来，说：“你暂时忍耐一下，我让吴妈去把接生员请来。”
吴妈是伊家的女佣，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远。
林淡如点了点头，伊省三这才离去。他找来吴妈，让她马上去把接生员请过来。
不多久，吴妈就回来了，可是，和她一起来的，并不是公社卫生站的接生员，而是一大群手持棍棒的红卫兵。
“你们要干什么？”伊省三见来者不善，连忙拦住了他们。
“你是伊省三吧？”
伊省三点了点头。
“打死资本家的狗崽子！”话音刚落，几个红卫兵就围了上来，棍棒齐下，打得伊省三头破血流。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伊省三一边躲避着棍棒，一边问道。
“停！”一个红卫兵说道，“我们只是来他家宣布政策，不是来这里杀他的。”
看来这个红卫兵比较有威信，加在伊省三身上的棍棒停了下来。
“各位，各位，你们到底宣布什么政策，”伊省三连连说道，“我都愿意接受，不过请放过我和我的家人。”
“伊省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你老婆是地主婆，你们俩没有一个好东西，不配住这么好的地方。我们代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革命造反司令部向你们宣布，在一小时之内，你们必须离开桃园，前往大西北！”
“一个小时？”伊省三难以置信，“这么快怎么行？我妻子她马上就要生了。”
“即使她生下来，也是资本家和大地主的狗崽子。革命家告诉我们：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她生下儿子，是无产阶级的死敌，生下女儿，也是资本主义社会无耻的娼妇！我们不管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无论如何你们都得在一小时之内离开这里，否则棍棒伺候。”
伊省三没有办法，同这帮红卫兵讲道理，能够讲得通么？他只好带着即将临盆的妻子，登上了开往大西北的火车。
在火车上，林淡如分娩了。她生下来的，是一个儿子，可惜，也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地主家的孝子贤孙。本来，这个儿子的到来，会给这个三代单传的家庭带来幸福和欢笑，可因为出生的时间不对，他给他的父母带来了无尽的麻烦。
“这个孩子怎么办？”伊省三看着粉雕玉琢一般的婴儿，却没有了一点主意，“听说在大西北那边，连大人的粮食都不够，我们怎样养活他？”
“又能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
“丢下他？”伊省三想了想，“这倒是个好主意，说不定他被哪一家工人或者贫农收养了，就不会被人家骂成资本家的狗崽子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他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亲儿子又怎么样？现在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来养活他？”伊省三也是一时被红卫兵吓怕了，才会说出这样绝情无义的话。
“可我不能丢下他不管啊！他再怎么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妇人之仁！赶快把他给扔了，就从火车窗口扔出去。”
“可他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名字？名字好办，就叫他伊航吧！”
林淡如没有办法，只好将一块玉佩系在了伊航的脖子上，那上面刻有伊航的名字，他的爸爸妈妈是谁，他的出生地又是哪里，然后，将伊航从火车的窗口扔了出去。
就这样，伊航离开了他的亲生父母，最后被一户姓殷的人家收养了，这户人家，把伊航当成了他们的亲生儿子，对他十分珍爱，伊航也就在这户人家生活了很长时间。直到二十年之后，伊航才在一次同他的亲生父母相会，而那一块珍贵的玉佩，就成了他们团聚的唯一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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