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中沃野，泾渭堤畔，魔族雄师对偌大的长安已困之许久。墨翎帅帐中，糜鸿看着脚下刚被军将送来血肉模糊的侦敌血枭，殒阳长刀的慑人锋芒似乎还在血枭惨不忍睹的尸身上暴现。糜鸿看向帅座上闭目不语的迤扬，心中冷笑两声，示令兵将抬下。
“父王，我们已对长安困之日久，相信城中军民早已斗志寥存，纵使恶浪反扑也终须蓄力而为，以如今之势，他们又哪来力气逞威?”座上魔君依旧无语，糜鸿耐不住性子，请战道，“父王若肯允儿臣两万军骑，儿臣必能攻破长安!”
“罢了。”迤扬终于开口，“鸿儿，为父知道你要立功树威的心情。但为父细思多日，终觉对凡界用兵不妥。鸿儿久居魔界自是不知，现今凌霄大殿上的玉帝与昆仑瑶宫的王母积怨颇深。我们此行虽得王母默许却也终是有违天条，一旦天庭生恼，魔族难逃责罚。”略作思索，又道，“传令三军，切不可妄动杀伐，只要迫得篁延一人束手就擒便罢，其余叛民，就任他们去吧。”
“可是父王……”“本王心意已决，无须再议，鸿儿传令去吧。”迤扬垂目养神，再不言语。糜鸿恼意虽盛，却也只得悻悻而退。
篁延看着面前案几上落影斑驳的城防兵备图，一直紧蹙的眉峰缓缓舒展开来，抬望一眼窗外天色不觉淡笑：想不到自昏暮开始研索御敌之计，转眼已是月过中天。目光稍移，便见殒阳长刀在投进的月华下连鞘生辉，心中又是冷笑：哼，今日又斩杀迤扬两只血枭，想必魔军气焰又该挫减几分。迤扬阿迤扬，莫非你我在魔界的未了之战，如今竟要在这滚滚凡尘中作结么?正思忖间，忽闻房门推启声响起，篁延抬目间李隆基已移步案前。篁延见他独自一人，身旁竟无佳人相伴，不禁侃笑道：“三弟怎么舍得下青颜姑娘到我这莺燕不扰的地方?”似是想到什么，目色微一迷离，语调稍沉，“哦，不，是菁柔仙子。”
李隆基神情恍黯，愧道：“小弟在这里代柔儿向二哥赔罪，当时柔儿亦只是受王母之命……”“休得再提!”篁延爽笑着拍拍李隆基肩头，“是兄弟就不要再介意此事，真怀疑是否像你这般浸风沐月的弱质公子都这么扭捏的。况且…”篁延自嘲地笑笑，“我怎能有大哥那份福气，更没有你这般殷厚的身资，可以让她尊荣一世。”
李隆基看着篁延犹自凄落的面容难言半语，片刻才道：“二哥与大哥皆为威慑四野气定八荒的盖世英杰，将来定能觅得如意佳侣。”忽又转道，“二哥若肯点头，小弟大可为你在凡界募求佳丽……”
“胡说什么!”篁延笑骂着一拳擂在李隆基背上，“忘了大哥的话么?别以为自己是皇帝就什么都做得到，感情这东西岂是权力威迫可以左右。再说…”篁延眉角凄意又扰，“谁又愿意把一生幸福托与我这种命途飘摇不见来日的舔血之人……”
李隆基半晌无语，两人竟就这么待了许久。夜风穿过瑶窗漆棱拂过两人面颊，李隆基舒开眉角，瞥到案几上被残风掀起一角的城防兵备图，岔道：“二哥是否已有良策应敌?”篁延涩然笑道：“及此为兄恐是要令三弟失望了。”李隆基心头一沉，有些茫然道：“竟连二哥也没有办法了么?”
篁延长叹一声，侧首望向敞窗外空悬的素月，语调中恍惚有几分莫名的凄壮：“倒也并非绝无办法，只是要借一样东西。”“借什么?向谁借?”李隆基闻言喜道：“但有二哥吩咐，小弟尽可倾尽天下之力谋求此物!”转又记起自己已是身陷敌围，如何倾得尽天下之力，不觉困顿缠眉。篁延见李隆基面色由喜入悲，失笑道：“三弟不必挂心，此物也唯有为兄可得。”
李隆基正心忖此物究竟为何，却闻房外巡夜卫兵奏报：“陛下，城下魔军有人上前叫阵，指见篁延将军。”李隆基看向篁延，却闻这年轻的魔族骁将朗声笑道：“该来的总是要来，我且看那迤扬老儿有何计筹?”
月冷高墙，旌旗飘展。魔族十余黑铁战骑拉开品字阵势悍立城下，中间却是一名赤冠锦袍面色阴鸷的公子。那公子抬目望向城墙上刚从冥墨穹苍下闪出的身影，放声笑道：“天朝君王，小王侯驾多时了!”
李隆基蔑笑一声，却闻身旁篁延道：“三弟切莫大意，此人乃迤扬次子糜鸿，大哥胞弟，性情却与大哥差若霄壤，在魔界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却也真是不学无术，耽于声色。为兄曾与他在魔界交过手，其手下功夫虽是不济，心机城府之沉敛深险却是你我难及，为兄之所以率兵来到凡界便是受他诱唆。”
未待李隆基开口，却闻城下糜鸿冷笑道：“小王道是谁，区区败将，竟也有胆擅论小王。”李隆基淡然笑道：“二皇子莫怪，朕已封二哥为京机大将军，是以论及运兵遣将之务，朕自当赖以二哥。”糜鸿面色微变，尴尬不已，心道若非父王要我少生事端，才懒得理会你这**凡胎。声调陡沉道：“小王尊你一声天子，还请对眼下形势善做选择。凡魔两界本无旧怨，又常得上界庇佑调衡，倘若如今只因一名叛将徒生介隙，妄起杀戮，岂非有悖天道?只要陛下肯交出篁延，我与父王便就此撤兵，从此凡魔再无相扰。何去何从，尽在天子一念思量!”
李隆基及目览望空寂群山下的连缀营火，憧憧帐影，蓦地舒缓气息，决然道：“二皇子生于魔界，自是不懂凡情伦德。若要在凡界立身处世，必要讲诺忠义仁孝，是以二皇子要朕背弃二哥而求延喘，实难苟同。”
糜鸿冷然一笑，扬声道：“小王虽不将凡界俗律引以为羁，却也知凡界先哲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诫言。陛下既为一国之君，自当以国运民生为重，若是如适才所言，倒是要令小王不齿了。”糜鸿这番话语调虽不甚高拔，却是混以深厚真气说出，立时传彻长安城内外四野八方，众人无不听得真切。”李隆基意念陡沉，知他是要借此把柄动摇己方军心。若是任他辞锋机锐，朕数月来的苦心营划岂非要作东水之流!正欲开口驳压，却被篁延抢道：“二皇子若要我区区性命，大可凭力来取，何必龟缩于‘冥魔十八骑’中藏头露尾，莫非二皇子少了莺花燕柳相伴就见不得人了么?”
这番话讽嘲入骨，直引得长安城三军齐齐哄笑，连一向矜持端静的菁柔也掩唇莞尔。李隆基眼见佳人倩笑，心中喜不自胜，接言戏谑：“朕也听闻二皇子性韵风流，名在三界，如今倒也真委屈了你，竟要在这十八骑悍霸男子中与朕倾谈。若是二皇子不嫌，朕大可为你准备美酒珍肴，佳人献舞，排遣军营腻乏。”话音甫落，众军士笑得更欢，甚以连魔族军阵中也发出轻笑。纵然糜鸿城府极深也终忍不住怒道：“小王一再容让，陛下莫要言语芒刺。今日小王只是传达父王旨意，我魔族虽在三界征戮万载，却也极少进扰凡界，此番兴戈只为捉拿一名叛将。陛下若能匡识时务交出篁延，大家自可免起血难。”见李隆基依旧冷笑不语，转向篁延，“父王念你祖父也算对王室平乱有功，或可给你一个痛快。”糜鸿眼底戾气掠闪，狡笑道，“或者，你想要这数十万凡灵伴你饮恨黄泉?”
李隆基狂怒顿起，恨不得将这险诈小人挫骨扬灰。正忖思如何应答，却闻身旁篁延长笑道：“二皇子好大口气，说到底我三弟也是身尊九五，岂能任得你呼喝来去。不过三弟顾重兄弟之义，我篁延却不能腆颜龟缩。既然迤扬要与我作这宗交易，我便与他赌上一赌。”
“二哥……”李隆基正欲言劝，城下糜鸿却已发问：“怎个赌法?”篁延唇角略扬，淡淡吐出四字：“单骑比斗。”
这四字虽不甚鼎重，落地时却也几逾千钧，“冥魔十八骑”中立时唏嘘不断。只听糜鸿放肆大笑：“篁延，休怪小王没提醒你，你的狂妄会成为你戎马此生的杀身祸因!”李隆基暗道：他既敢如此轻屑二哥，想来那魔君必是骁勇过人。篁延神色微恍，沉声道：“二皇子切莫得意，迤扬终究老了。”糜鸿愣怔半晌，终于抚掌笑道：“好，那便如此议定，小王代父王限约三日，如何?”“一言为定，三日之后，城下践约。”篁延应声平静，仿若此等生死大事丝毫未有关乎自己一般。
“二哥何必行此险策，不如硬撑些时日，待大哥回来再作计议。”李隆基念及三日后城下践约，心头已生微悸，“若魔君计诈，二哥只身孤行，如何能应付魔族大军万筠之势?”
“三弟多虑了。”篁延唇角牵笑，眼望远际魔族去处起落绝尘，“魔君迤扬征戮三界多年，虽是性情霸厉，却也深知轻重然诺，料想不会自毁声明。”“迤扬或许不会，但方才二哥说糜鸿性狡奸猾，如果……”李隆基对那与濯寰同根血脉性情迥远的轻佻皇子极是烦恶，忽然想到他是否会暗施毒手，置篁延于危殆。篁延微笑摆手道：“这也不足担虑。糜鸿虽府深奸猾，却也不敢在迤扬面前耍诈，况且恐怕他还从未想过迤扬会战败。”
李隆基闻言惊惧更甚：“那二哥现有几成胜算?”篁延苦笑：“为兄在魔界作叛起势时因整日挂帐军中运计调军，尚未有机会与迤扬交手。但据营中将士所传，迤扬确是天生神勇，纵是须鬓加苍之年也无人能阻，军中几无一合之将。”
李隆基深锁双眉，忽地展颜道：“如此说来，二哥当不必践约赴战，大不了与他们拼一场!”此言一出，李隆基身后俏立的菁柔眸底掠过几分凄哀，尽被篁延看入眼中。篁延略略一顿，肃容道：“三弟身尊九五，如何说得出这番话来?”“可是让二哥去送死，朕是决然做不出的!”李隆基寸语不让。篁延扬声大笑，声若洪钟，微挟不屑道：“三弟未免太看轻为兄了，迤扬虽是悍勇无俦，却终究老矣，时辰一长必然不胜疲乏。为兄但须拖他许久，再以雷霆之势绝杀一招，未尝不可饮其颈血。”李隆基半信半疑，“若迤扬当真被二哥斩于骑下，魔军岂非更增暴怒?”
篁延反手扣上腰间殒阳长刀，笑道“三弟放心，为兄自会在战前与其作出生死之诺。”李隆基仍不甚同意，正欲再劝，却被菁柔轻扯衣角：“陛下，眼下局面势如累卵，篁延将军既有把握何不让他试上一试。太子濯寰此去昆仑音信杳无，即使赶赴此处恐怕也早已城破人亡。左右死生一线，倒不如搏此一计，若将军当真败下，陛下大可举尽兵力，报君仇雌。”
李隆基沉吟半晌，抬目却见菁柔微颦蛾眉，显是十分紧张自己所作决断，瞬觉心中柔情蜜意，无限旖旎。尚未回神，却闻篁延道：“此计万万不可，若为兄战败，那便是天命所依，无怨无尤，怎可让这数十万无辜凡灵与我同难?”
“二哥不必再议，就依柔儿所言，君在城在，君亡城亡。”李隆基言罢转笑，“今晚朕于太极殿设宴，预祝二哥马到功成，斩饮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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